穿越荒凉
2018-10-13姜晓明翁倩
姜晓明 翁倩
清早,我从巴彦淖尔出发,驶上G7京新高速公路,一路向西,奔往新疆。
布满褶皱的狼山就在我的右侧,它看上去既雄浑又苍老,像是永恒的存在。山脚下的312省道上,只有零星的大货车在跑,仿佛一只只缓慢爬行的甲虫。有两年秋天,G7没通车之前,我也开着车在这条路上跑——去额济纳看胡杨林。一条千足虫闯入画面,它背着油罐和集装箱沿铁轨与我并行——一列驶往西部的列车。
天空的蓝落在戈壁上,戈壁用赭色回馈天空,冷暖两种色彩在半空中交集,调和出一种暧昧的灰,仿佛一张漂浮的巨型宣纸,云在上面扫过,留下一道道飞白。当寥廓与辽阔相遇,时间不复存在。
热浪在地表蒸腾,风景在其中扭曲、震颤,如梦般虚幻。相似的景物不断重叠时,就会产生催眠效应。一种不应该在上午出现的倦怠感悄然袭来,眼皮开始变得沉重,意识逐渐模糊,失重的漂浮感在体内滋生。一阵猛烈的横风把我从昏沉中拽回,车身像船一样在摇晃,我握紧方向盘,并把它保持在略微偏向一侧的状态上,这样才能确保车身稳定向前。
一块块路牌从我面前闪过,“路井”、“三个井”、“明水”……这些地名大都与水有关,可见水在荒漠中的重要性。我突然感到一阵口渴,伸手向同伴要水喝,她却递给我一张纸巾,一股粘稠的暖流正从我的鼻腔流出,我把纸巾塞入鼻孔。后视镜里,我看见自己鼻子里插着一朵正在洇红的白牵牛花。我刚经过的两个服务区里都停水,花池里种着稀疏的玉米和黑枸杞,一些新栽种的细柳像旗杆一样戳在沙土中,光秃秃的,没有枝叶。
一个装有三块绿色路牌的龙门架从我头顶掠过,上面写着前方要经过的三个服务区,其中两块用红色的胶带打了X。我看了看油表,还有不到半箱油。我有些慌,虽然GPS显示沿途有多个服务区,但我路过的两个都没油,不知道那个没打X的服务区是否有油。
到达黑鹰山服务区时,终于看到加油站。服务区非常干净,停车区设有凉棚。一个上了年纪的保安热情地和我打招呼,在这荒凉的戈壁上,似乎看到任何外面来的人,都让他觉得亲切。他家在赤峰,一个月给三天假,他说没等到家,在道儿上就把时间用完了。在大货车停车区,一辆货车的女司机,正从自备的水箱里放水洗头;另一辆大货车的司机正在用铁棍“砰砰”地敲击轮胎检测胎压,他要确保20条轮胎都发出相同的声音。
他穿着肥大的军裤,脚上趿拉着一双新布鞋。他从保定来,车上拉的是一些家具和杂物,目的地是乌鲁木齐。他问我们去新疆啥地方,我说,没想好,走哪儿算哪儿。“那怎么行,人必须得有计划。”说这话时,他透过鼻梁上的高度近视眼镜盯着我。然后他掰著手指头开始给我们规划旅行路线。“你们应该去趟和田,顺便买块和田玉,记得带截钢锯,可以测试玉的真假,”说着他双手做拉锯状,粗短的手指上满是蜕皮的小毛刺儿。他笃定地说,“锯不动的是真的。” “接下来你们可以走下独库公路,再去下赛里木湖和喀纳斯,那里有水怪。”我问他是否去过这些地方,他摇摇头,脸上隐约闪出一丝尴尬。他的同伴——另一名货车司机,在驾驶室里喊他抓紧时间赶路。
风雷山、黑鹰山、马鬃山……随着这些地名的出现,风景也变得坚硬起来——天空呈现明亮的银色,戈壁上黑色的砾石闪着光,沙丘泛着铜锈色,我仿佛一下子驶入一片由金属制成的风景中。
我们驶入新疆境内的白山泉服务区,两辆辽宁牌照的旅行房车停在我的车旁边,车门打开,下来三个大肚男和一个戴墨镜的小男孩,他们每人拿出一台代步车,双脚不着地地在空旷而明亮的服务区兜圈子。遮阳棚下,一位穿黑丝袜的老太太和她的黑毛贵宾犬都躬身撅着,她嘴里不断地喊:“加油,加油!”——她的宠物有些便秘。
这里只有一个简陋的临时加油站。前面的女司机由于不熟悉加油机,险些把油管扯断,加油工大声呵斥了她。不知何故,他只收现金,一辆皮卡车上的三个男人,开始在车上和身上到处翻找。其中一人朝我走来,问我能否给他们换些现金。“谁知道这鬼地方没油,还不能手机支付!”他抱怨道。我给了他200元现金,他转账给我,微信的名字叫“冷不丁”。
加满油后,我再次驶上G7,它就像一根黑手杖,一端钩在我的脖子上,一端伸向绵延的天山。
Tips
G7:北京至乌鲁木齐高速公路,全长2540公里,是世界上穿越沙漠最长的高速公路。2017年7月全线通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