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佑
2018-10-13深海
深海
1
距离考研只有一周时间了,赵宇忽然觉得自己准备了一年多,满脑子的东西全都不见了!
十二月十九号,星期六一大早,同寝室其他五个男生都还在睡觉,他轻手轻脚地起来,背起昨天晚上就准备好的书包,里面装满了复习资料,再把毛毯叠成方块,塞进姜黄色的行李箱。这毛毯他盖了一年多了,贴身盖,没洗过,满满都是他的汗味和脚臭,每一个纤维的缝隙里都填满了他的皮屑,早就没有了拉舍尔毛毯的蓬松柔软感,纤维们抱团结伙,变得像黑社会的心肠一样硬。他不洗自有他的道理,这毛毯是他高一打篮球赢得的奖品,是他上大学后得到的第一个也是最大的奖励。从下决心考研开始,他就把这毛毯当作了一个吉祥物,一件无往不利的战袍。男生寝室向来是以脏乱臭为正常标准,谁要是涂脂抹粉叠被铺床弄得油光水滑,哪怕是稍有此类迹象,都会被损为“娘炮”。赵宇的毛毯,从整体上,日益提升着他们寝室的男子汉气息。
七点不到,夜色与晨曦在天边搏杀,气温低,雾霾还没有那么明显,赵宇站在宿舍前的小花坛边,对着一排萎靡不振的灌木,深吸了几口气,不知道该去哪里。
他原本计划去小姨家,昨天给小姨打电话,她说不在家,要过两天才能回。他有一年多没给小姨打电话了,自从大二春节妈妈和小姨因为他闹僵,他都觉得小姨有时故意在冷落他。她真的不在家吗?可他一天一个小时也等不了
了,只想尽快躲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去旅店宾馆,离学校太远的地方,不方便,离学校太近,又怕被同学发现,引起一些误会。犹豫了两分钟,他还是决定去学校北门马路对面的快捷酒店,北门是后门,周围除了一栋网络公司的办公大楼,只有几个在建的商业小区,再说那里他去过,暑假他没回去,妈妈来看他,就住在那里,价格不贵,熟悉的地方多少能给人一些安全感。
时间还早,操场上晃动着几个坚持冬季晨练的人影。行李箱的滑轮与水泥路面摩擦出持续而空洞的回响,赵宇觉得他所处的整个时空都充满了那个声音。这感觉挺好,很放肆。他猛跑几步,让那声音更有力更激烈,传得更远,最好能冲破这最后的夜幕,直达云霄。他停下的时候,行李箱被惯性带着跑到了他的前面,几乎脱手而去。
有人说,如果他的嘴唇再厚点,眼睛再大点,额头再高点,屁股再翘点,简直就是个中国版的布拉德·皮特。不过就这样,他这个一米七八的系篮球队前锋已经很招人了,从大一开始,向他暗送秋波明送秋波的女生不计其数,可他很奇怪,竟然没有那嗜好。直到大二的那个初秋,大一新生已经组建了新的篮球队,他们大二老生最后一次代表系里打比赛,赵宇与人碰撞倒地,擦破了胳膊肘的皮,一个苗条的几乎与他等高的女孩,冲过来拉住他的胳膊,一张褐色的创可贴,羽毛一般落在他的伤口上,四目相对的时候,他的眼睛里也荡起了秋波。
她叫周艺。从大一时就常来看他打篮球,每次都带着创可贴,直到那一次,赵宇的告别秀,周艺才鼓足勇气冲上去。
恋爱是美好的,特别是跟一个像绵柳一样柔软的身体相互依偎,让他倍觉幸福。可是,不到三个月,甜蜜里开始生出许多陌生的东西,他说不清楚,只感觉不堪重负。他们不同系,周艺学行政管理,他学经济学,如果不是约好,在偌大的校园里很难相遇,周艺在不见面的日子里几乎每天要给他打两三个电话,问他在哪儿,在干什么,跟谁在一起。一开始他还回应,后来就故意不接她的电话,她就会哭着到处找他。女孩子的眼泪总是最能让人心软的东西,在赵宇看来,更是情感的流露。他又立刻安慰她,买小礼物哄她。
在同学们都听许嵩的歌的时候——谁在夜空划下一道硬伤,温柔只是折寿前的凄凉,一地冰霜……他却听许巍的歌——曾梦想仗剑走天涯……好像同学们刚刚踏上青春之旅,他已经到了终点。也或者,他其实根本就没有出发。
什么都还没有经历,却总是一副过来人的样子,在周艺的眼里,那就是成熟的样子吧。周艺对他的信任和依赖就这样被他的迁就和包容不断强化,这种强化的最明显标志还是眼泪,高兴的时候流泪,生气的时候也流泪,似乎赵宇的怀抱生来就是装眼泪的容器,而周艺则要把见到赵宇之前的二十年的眼泪以及此后人生的全部眼泪都倾泻在他的容器里。
那已经不是泪水,而是洪水。赵宇常常感觉自己从头到脚被浇得湿漉漉的,却不知道那洪水从何而来。
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眼泪。在所有人面前都表现得懂事聪明能干体贴的周艺,唯独对赵宇任性无理,那是她真实的另一面,活出这一面,她就完整了,也就是说只有在赵宇面前她才是完整的。她不可能不依赖他。
周艺的家远在异乡小镇,母亲是镇委干部,父亲开着个小工厂,父母的关系,怎么说呢?不能简单地用好与不好来定义,周藝觉得那只能叫做不正常。首先是忙,都忙,争先恐后地不回家。她两岁就被丢进了托儿所,三岁以后的寒暑假都是在外婆或奶奶家过的,那里也没什么大人,跟村子里留守儿童一起玩耍,直到七岁,上小学,干脆被送进了县城里的寄宿学校。为了弥补对她的亏欠,母亲让她过得锦衣玉食,她自然跟母亲亲近,觉得父亲粗俗不堪,完全配不上自己的母亲。奇怪的是,提出离婚的却总是父亲。更奇怪的是,父亲多次提出要跟母亲离婚,她上初中时一度还鼓励过母亲离婚,可是母亲就是不离婚,还说自己对父亲是有亏欠的,父亲一直想再要个孩子,当然最好是儿子,她也想满足他的愿望,哪怕给周艺生个妹妹也行,可每次都被耽误了。父亲却不认为那是耽误,而是母亲故意的,她就想往上爬,想爬到父亲的头上去。
周艺从小就怕父亲,躲着他。奇怪的是,上高中以后,她忽然开始想要亲近他,甚至讨好他。她从小到大都是短发,高中三年剪得更短,穿得也像个男孩子。父亲说,人家都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你怎么越长大越难看了?!
父亲很少管周艺,甚至都很少跟她说话,她考上大学了,父亲还说,别得意!你就是读再多书,有什么用,将来还不是嫁给别人生孩子洗衣做饭,就像你妈,她就是当了个镇委书记又怎样?还不是要伺候老子?
周艺永远也忘不了那天的情形,父亲的话就像颗重磅炸弹在她耳边爆炸了,世界失去了声音……那是夏末,八月的蝉鸣再次声嘶力竭地响起时,她才感到胸口一阵钝痛,好像那里有根骨头被人生生地折断了……
上大学,她把头发留了起来,一直不剪,也许是长发齐腰给了她奔向赵宇的勇气。
也是上大学后她才知道,父亲是个病人,典型的“直男癌”患者,是被女生们取笑和鄙弃的对象。可是,她越在心里鄙视他,就越难过。
赵宇没有离开周艺,或许只是因为对周艺的恋爱里,添加了一份毒药,同情,就像同情他自己的母亲。他有些疑惑,为什么他们的家庭如此相似?明明是女强男弱,可是那个弱的男人却处处要表现得过分强势,以维护他在家里的轴心地位。赵宇对父亲印象最深的就两句话——一句是正面强攻式:这个家里,老子说了算;一句是反面证明式:这个家里,什么时候老子说了算?第一句一般用在人前给自己长脸,第二句则用在家里出了状况,方便他推诿责任。
周艺说她家常常安静得出奇,一家三口很少坐在一起吃饭,坐在一起的时候几乎只听得到咀嚼的声音。你养过蚕吗?周艺说,每当那时,我都觉得我们三个人变成了蚕,趴在餐桌上,沙沙沙地吃桑叶,相互都不看一眼,我们虽然有眼睛,可我们的眼睛已经退化了,我们在最黑暗的地方也能找到桑叶,我们自顾自地吃啊吃,可我们都不相互看一眼……赵宇记得自己当时思维游移了一下,蚕有眼睛吗?脑袋前面的两个小黑点,那是眼睛?周艺又说,可是,只要有别人在,哪怕是一个人,我父母就立刻变成了另外的样子,热情洋溢、兴高采烈……每当那样的时候我都觉得很不真实,那是我的父母吗?就好像,只有当他们不是父母或者不仅仅是父母的时候,他们才是活的,才是个人……
这跟赵宇家恰恰相反,他家里有两个从来都不愿意闭嘴的人,从小到大他只觉得耳边一刻也不得清静,所以他上高中坚决要求住校,虽然学校跟家只隔一条小河,坐公汽只有三站路的距离。周艺说她小时候家里也那样,爸爸不仅打她,也打妈妈,直到她上初中,妈妈当了镇委副书记,爸爸开了工厂,妈妈不知从哪里得了什么真传,不管爸爸说什么,妈妈都不反驳,不顶撞,要么沉默,要么就顺着爸爸,家里突然就安静了。她上高中时也住校,每次回家都觉得家里像个冰窖。
赵宇说不清到底是同情周艺还是同情母亲,抑或是同情他自己,总之这样的同病相怜曾经一度让他们的心贴得更近。大二寒假,周艺提出要跟他回家去见他父母。赵宇本能地说不行。他妈妈早就警告过他,大学时不许谈恋爱,他跟周艺交往也没敢告诉家人,连在武汉的小姨也没讲。周艺说,那你跟我回家。赵宇还是拒绝。周艺这回不仅是哭,还哭着往学校的湖边跑,才二十岁的赵宇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冲过去抱住她,答应带她去见见家人,不过不是回家,是去见见小姨,谁知道,这一见,生生地让妈妈和小姨这对亲密多年的姐妹几乎形同路人。
2
赵宇要了快捷酒店顶层五楼最边上的那个房间,8524,单人间,一天只要九十八元,一个星期也花不了一千。他是很节俭的,甚至有点抠,从大一开始每个月的生活费都能结余两三百,除了跟同寝室的小伙伴一起炒股的两千元,他银行卡上的余额还有三千多,足够他在这里大隐隐于宾馆。他们学校不设考场,这里的酒店也不会随着考研的临近涨价,他预定了一个星期,准备在这里一直住到考试结束。房间不临街,窗外是一个建筑工地,不知什么原因,几栋建到一半的高楼都荒在那里,工地上没有一个人。正好,安静。
他打开行李箱,取出气味浓烈的毛毯,掀开床上洁白的被子,把毛毯铺好,再把被子盖在上面。他没有带牙刷和毛巾,去洗手间里看,都有,免费的,放了心,准备烧开水,喝了开水,赶紧去超市买东西,要准备一个星期的食品,这些天就不用下楼,就算下楼,也只能是昼伏夜出。
烧上开水,赵宇把复习资料取出来,公共课、专业课,一科一科整齐地摆在贴墙的栗色长条书桌上。电水壶发出的单调的嘶嘶声,产生了强大的催眠作用,他用力摇摇头,想摆脱掉昏昏欲睡的感觉,手机响了。
是高中同学小江打来的,问他周末准备干什么,他到武汉来办事,昨天夜晚到的,今天下午办完事想请他一起吃顿饭。小江没考上大学,高中毕业就跟着爸妈做教辅买卖,早已是腰缠百万贯的小富豪。他当然很想去,可他不能去。小江说我知道你快考试了,就是想叫你出来放松放松。不行啊哥们儿!赵宇说,昨天下午我突然觉得背了一年多的东西全都忘记了,脑袋瓜子里就像被掏空了一样,这会儿正闭关呢。下回吧,等我考试完了回去找你。小江说你这是考前综合征吧,就像女人的经前综合征。你他妈才女人呢!两个人笑骂一会儿,赵宇竟觉得浑身松快了很多。小江说,行吧,我回去就给你供佛烧香,求佛祖保佑你这次必过。
放下电话,赵宇心里的感动还没有消散,小江是真朋友,真哥們儿。他想起大二那会儿,深秋,他跟周艺好了没多久,小江来了,也是叫他出去吃饭,赵宇就把周艺带上一起去了。小江带的是他们书店的一个男业务员,见到周艺,小江和他的同事都愣了一下,小江说赵宇你小子真有福气,嫂子太漂亮了,天人也。吃过饭,小江非要拉他们一起去唱歌。赵宇不想去,他不喜欢唱歌,可以说唱歌是他的软肋,直嗓子,一开腔大家就笑,好像他的出现完全是为了搞气氛的,他很不喜欢那种被哂笑的感觉。再说小江那家伙喝多了,不知道会弄出什么事儿来。周艺却一口答应了。周艺是学校的文娱骨干,能唱能跳,普通话还特别标准,本想在赵宇的朋友面前秀一下,没想到小江一去就找了俩妖娆的陪唱小姐。周艺的脸型本来就长,当场又拉长了一半,还没唱两首歌就借故去洗手间跑到外面给他打电话,非要他跟她一起马上回学校。赵宇很为难,我说不来,你非要来,刚来了一会儿你又要走,你叫我朋友怎么想?周艺说你看看你的朋友是什么人?如果今天我不来,他肯定也会给你叫个小姐,你是不是也跟他们一样,搂搂抱抱?赵宇一时语塞,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也是第一次见小江这样,是不是自己的女朋友来让他受了刺激?周艺拉着他到马路边拦了辆的士,坐上车,赵宇给小江打电话,说周艺突然接到学生会的通知,叫她回去开会,不好意思,他们得先走一步。小江打着哈哈说没事哥们儿,好好当你的护花使者,我酒喝多了,来唱歌就是醒醒酒,过两个小时我们就开车回去了,招待不周的地方你叫嫂子多包涵。
从那以后,周艺总是问起小江,他有没有给你打电话?他来武汉又找过你吗?你最好别再见他……当时他只觉得这个女朋友关心她,虽偶感别扭,却也还算受用,除了不断跟她解释小江这人不坏,估计也是那个工作常常要招待各路神仙才会那样,心下并无反感,现在看来,或许真像许静说的,周艺的控制欲太强了。
大二放寒假,他带周艺一起去见小姨。小姨在一家重点小学当音乐老师,三十大几了还没成家,家人都为她着急,她却不慌不忙,说她在等,等上帝为她预备的婚姻,那才是最好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小姨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了上帝,她说她的工作、生活都是为了荣耀上帝,她的结婚对象必须是信主的。全家人都觉得她单身太久,神经已经坏掉了,可赵宇却喜欢小姨,妈妈的四个妹妹中,只有小姨像个读过书的人,有些令人愉快的气质,不像别人那么爱板起面孔教训人。周艺对小姨的印象也很好,可是,当小姨邀请他们一起参加周末的基督徒聚会时,周艺却婉拒了,说每个周末学校都会有事。离开小姨家,周艺说,赵宇你可不能糊涂,这是大事,我不去,你也不要去。我妈叫我写入党申请书,你也写吧。赵宇说这你别担心,我虽然喜欢小姨,可我也不喜欢她见到人就推销她的上帝。
离开武汉那天,他们一起去火车站,一个向北,一个向东。回到家,没想到他妈偷偷翻看他的手机,发现了他们在小姨家的三人自拍。他妈暴跳如雷,当即给他小姨打电话,说章云你安的什么心,我儿子才上大二你就鼓励他交女朋友?你是不是也想弄得他跟你一样一辈子一事无成?他妈为了达到一石二鸟的效果,跟小姨通话时按下了免提。赵宇急着为小姨辩解说,那不是女朋友,只是我的女同学,小姨也不知道我要带她去……却听小姨在电话那边厉声道,章玉你少胡说,我什么时候鼓励你儿子上大学交女朋友了?他已经二十岁了,是大人了,我不鼓励,也没资格反对。什么叫一辈子一事无成?像你那样随便找个男人嫁掉就叫事业有成了?一辈子还长着呢!再说了,就你老公那样的男人?跪在地上求我,我也不会嫁!说完,啪,小姨挂了电话。
赵宇再看他妈妈的脸,绿了。
扭头一看,他爸不知何时站在身后,脸色铁青。
在父亲开始怒骂之前,赵宇被妈妈推出了卧室。他还是听到了,父亲历数岳父母去世后他这个大姐夫对她们章家的贡献,为了让章云回家有地方住,他自己亲自动手把西边的小阳台改造成了一个小房间,没想到她章云竟然那么瞧不起他!行,從此以后她再也别想踏进我家半步!在父亲嚷骂的过程中,他听到母亲一直附和着,尽管母亲关心的是儿子的前途,父亲关心的只是他这个大姐夫的尊严,可他们还是十分难得地建立了统一战线。
那个年过得真是不痛快,他妈走哪儿都把他带着,就是为了监视他不能给周艺打电话,不管那女孩有多好,都不能谈,怎么就那么不求上进呢?妈妈怎么跟你说的?你可是我们章家和赵家唯一的男孙,也是唯一的正牌大学生!你肩上的责任大着呢!再说了,大学毕业谁知道谁会在哪儿?你现在就谈恋爱,还能不能顺利毕业了?你就只想读个本科算了?研究生呢?博士呢?……这样的贴身防守直到大年初五。
那天上午九点多他才起床,洗漱的时候还听他妈在跟他爸唠叨这事儿,数落妹妹的不是。赵宇觉得那些时不时的数落更像是一种牵挂,小姨春节没回来,也没有联系,一个人在武汉怎么过的?他从洗手间出来,见他爸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已经看了不知多少遍的春晚,他还在看。空调开得轰轰响,温度已经高得进门就会出汗,他爸穿着蓝白格子的睡衣套装,斜睨了他一眼,双手抱在胸前说,你自己的儿子没教好,怪人家干什么。他妈拖地拖得累了,正扶着拖把杆弯腰喘息,被他爸这句硬邦邦的话噎得涌出了眼泪——本以为他是一个战壕的战友,没想到他竟突然调转了枪口!而且,为了你儿子,我这些天都在骂我自己的妹妹……气急败坏往往是因为自损而后被损,赵宇的妈妈终于挺胸抬头怒道,儿子是我一个人的?你就不能管管?他爸说可不是你一个人的,你什么时候让我管过啊?每次我一开口你就拦着,就你能!
利益诉求背离的统一战线都是极其脆弱的,内战总是这样一触即发。赵宇不知道这两个彼此愤恨的仇人为什么还要在一起。什么叫“你自己的儿子没教好”?自己哪点不好了?这样无端躺枪,让赵宇郁闷得说不出话来,索性戴上耳机躲到房间里听音乐,给周艺发微信,说想她。周艺说她决定提前一周到学校,赵宇说他恨不得明天就回去。周艺以为他是迫不及待地想见她,发来一个拥抱,一颗完整的红心,一颗破碎的红心,一个泪流满面的表情。
聊着天,小江的电话却打进来了。赵宇自己也说不清什么原因,他那次回家跟同学都没有联系,更没有主动给小江打电话,是介意周艺的介意?还是觉得在武汉冷落了小江不好意思?也许,由他引发的父母与小姨之间的关系紧张,让他觉得愧疚且闹心。囚犯和罪人的春节,似乎也只配在牢笼里孤独地度过。小江说对不起啊兄弟,过年要去的地方太多,今天才得空儿,中午出来聚聚?我把回来过年的还有在老家的哥儿几个都叫来。
自由在向他招手,牢门被热情的呼唤打开,赵宇从床上弹起来,跟还在客厅里争吵的爸妈说了声中午同学聚会,也不等他们回应,摔门而去。
他妈在后面喊,你吃点东西再走!他说不吃了,不饿。
反了你了!他走到电梯门口时听到了父亲的一声大吼,应该是冲他的,如果是吼妈妈,说不定是他们打架的先兆,妈妈肯定要吃亏的。他犹豫着要不要回去看看,电梯已经停在面前。脑子里想着要不要回去,电梯门才打开一条缝,身体却已经挤了进去。
3
这些陈年旧事怎么突然全都跑出来了,赵宇看看面前的专业课复习资料,读了半天,却一个页面都没有翻过去。这样怎么行?他有点后悔,应该去见见小江的,喝顿酒,唱唱歌,好好发泄一下,他的弦绷得太久太紧了,真想找个空旷的地方大吼几声。可是,如果现在松一下,还能收回来吗?
他扭头看看电热水壶,应该早就烧好了,旁边的玻璃镜子上还凝着一圈朦胧的水雾。索性喝点水睡觉吧,反正也不饿,中午起来叫酒店送碗牛肉面上来,晚上再下去买东西。
他打开房间的空调,掀开毛毯上的被子,只脱了羽绒服和外裤,钻进像他的另一层皮肤一样的毛毯,长长地舒了口气。有很长一段时间了,他只有裹在这条毛毯里,闻着那熟悉的味道才能安心。
初五那天一整天他都跟小江他们十几个同学在一起,从酒店喝到酒店再喝到卡拉OK厅,一夜未归。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他悄悄地进了屋,发现妈妈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形容憔悴。他以为妈妈会冲上来打他,没想到妈妈轻手轻脚地走过来,叫他轻点儿,别吵醒爸爸,还说为他煮了白粥,赶紧喝一碗醒醒脾胃然后刷个牙去睡觉。赵宇的眼圈有点发胀。他低头换鞋,问,妈,你没事吧?妈妈说怎么可能没事?你爸爸在我前胸后背捶了两拳……话音未落,赵宇就要往父母的房间冲,被他妈死死拉住,说,算了算了,也没把我打得怎么样,他老了,力气已经不比从前,我感觉捶得还蛮舒服,打通了任督二脉……赵宇转身把妈妈紧紧地抱在怀里。他感觉到妈妈哭了。那一刻他忽然很想把妈妈推开,一种从未有过的嫌恶几乎要浮到脸上来。他想到了周艺。跟妈妈这懦弱委屈的眼泪比起来,他更愿意接受周艺忧郁愤怒的泪水。他总觉得,终有一天,他妈妈拉不住他的时候,他跟父亲之间必有一场恶战。
除了外貌出众,周艺各方面也都挺优秀的,还是他们系学生会的骨干,老师和同学们都觉得她是个综合素质很高的阳光女孩,可她内心最幽暗的一面却袒露给了赵宇。赵宇觉得这是信任,是托付,那一刻,他比任何时候都想好好保护她。
带着这样的决心他提前一周回到学校,周艺在火车站接他,两个人在出站口就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周艺还在他的脸上不管不顾地热吻了一下。
茫茫人海里,能够亲密拥抱的身体只有这一个。可赵宇也说不清是什么原因,他跟周艺之间始终没有跨越那最后的底线。周艺曾经暗示过他,同学中间大一就在校外同居者有之,偶尔到酒店开房者有之,可是赵宇说,我们不要。为此,他跟周艺拥抱的时候,手从来不敢乱动,亲吻也仅限于双唇的接触。周艺用舌头试探过两次,见他始终紧闭双唇,也不再勉强。只是说,没想到你这么胆小。赵宇聪明地说,不急,我们时间还长着呢。
幸好是这样,不然,他后来恐怕是甩不掉她的。他的自尊心常常使他这样安慰自己。事实上,谁离开谁,有那么重要吗?
赵宇躺在毛毯之下,想他之所以此刻翻来覆去地想起过去,除了小江的电话是个导火索,最根本的原因还是许静。
他以为许静喜欢他。他错了。
他以为他喜欢周艺,他也错了。
一个男孩子,在他最好的光阴里同时犯下这两个错误,就像被双面煎炸的鱼,内外都已焦了。
大二下學期,“五四青年节”那天,他们经济系组织去森林公园搞活动,周艺跟着行政管理系去了江夏的一个农庄。到下午四点多钟,周艺不停地给他打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回学校。他说快了,活动刚结束。周艺叫他打的士回来,晚上一起吃饭。赵宇说大家都在收拾东西,他不能一个人先走。放下电话,他发现许静在旁边笑眯眯地看着他。她背后是清澈的湖水,脚下是碧绿的草地,松风吹拂着她的长发,她的皮肤那么白,两颊绯红,额头有细微的汗珠,斜阳把她发际线上的绒发照成了金色。他盯着她的眼睛,问,你笑什么?没笑什么!她说,怎么?我不能笑吗?
应该就是从那天开始的,他的眼睛总是不自觉地在人群里寻找她的脸。
有意无意地,他们两个落在了后面,赵宇抱着卷成一捆的横幅,许静扛着几面色彩鲜艳的小旗子,他们距离大队人马有二三十米远,赵宇走得挺快,许静在他身后不到十米的地方,不停地喊,赵宇你慢点走,等等我!许静比他矮很多,那天她又没穿高跟鞋,两条小短腿在斜坡上努力地迈着碎步,想赶上来。赵宇扭头看着她,忽然想起了英国女王的柯基犬,忍不住哈哈大笑。你笑什么?许静问,是不是笑我腿短?追不上你?看我追上来不打死你!赵宇吃惊地看着她,她怎么能看出他心里在想什么?他愣神的片刻,许静已经冲到眼前,伸手在他的胳膊上狠狠地拧了一下。哎哟!他压抑地哀嚎一声。许静抿嘴一笑,丢下他就往前跑,他冲过去一把薅住她白衬衣的后领子……
现在想起来,赵宇的脸上又浮现出笑意。和许静在一起,这样轻松惬意的时刻很多,他可以做他自己,他不知道怎么办的,许静还可以出主意。可是,跟周艺在一起,他常常要琢磨,怎么做才是对的,因为很多时候,无论他怎么做,都是错的。
他开始比大一时还积极参与系里和班级的活动,凡是许静组织的活动他都鞍前马后。许静跟他同班,天天见面,他还觉得不够。到放暑假时,周艺已经明显感觉到赵宇的变化,她问,你是不是喜欢你们班那个许静?赵宇说你别瞎说,我们就是普通同学关系。周艺说最好是,我帮你调查过了,许静是你们系里的重点培养对象,将来是要保送研究生的,你,没戏。赵宇说,研究生有什么了不起,我也可以考。周艺撇嘴,就你这成绩还想考研?赵宇说你不信?那我就考一个给你看看。
那个暑假赵宇没有回家,他开始查资料,了解考研的信息。周艺也不回家,她找了两个家教,说要多挣些零用钱,给赵宇买好吃的。他们各忙各的,赵宇倒觉得轻松了很多。许静回家了,他们常在微信上联系,关于考研,他问许静很多问题,许静自己也回答不了,却总是能在第二天就给他一个最权威最满意的答复。他小心翼翼地问过,听说系里要保送你读研,是哪个学校?许静说她也不知道,哎呀呀,两年以后的事儿,谁说得准呢?许静又说,你要是真的想考研,开学了我跟你一起去见见系主任,给你找个最好的辅导老师吧,不过,你恐怕要准备些钱。多少?两三万吧。赵宇头皮有点发麻,这么多钱,他父母舍得吗?没想到,听说他要考研,母亲高兴得眼睛几乎飞上了头顶。父亲没有多说什么,父母一起去银行取了钱,把钱给他的时候,父亲几乎是恶狠狠地说,好好准备,这钱别白花了。
许静果然说到做到,导师找好了,钱也送出去了,赵宇炼狱般的生活也开始了。大三的专业课学习任务本来就重,每个周末还要去上考研辅导班,开学两个月后,周艺就开始闹别扭,今天叫给她买苹果,明天叫给她们宿舍送矿泉水,周末的晚上又要陪她去看电影。赵宇问你什么意思?是不是不想让我考研了?周艺说没有啊,为了让你吃好点,我暑假打工挣的两千块钱都给你了。赵宇说我现在缺的不是钱,是时间。周艺说那你怎么有时间跟许静在一起?你跟踪我?赵宇的眉头皱成了一团,说,我们哪有在一起?我只是在图书馆看书的时候遇到过她几次而已。哼!你骗谁?你们在那里说悄悄话,根本就是在谈情说爱。周艺生气地扭身就走。这一回,赵宇没有追她,而是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走了。他一直没有回头,没想到,那竟然是他跟周艺最后一次,以男女朋友的身份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