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球与枪

2018-10-13鲁敏

上海文学 2018年10期

鲁敏

1

两位来者皆着便装,但眼神饱浸着职业性的厌倦与批判感,全世界都是嫌疑人。打印出的几张截图画质都很差,靠近反而看得更不清楚,穆良还是尽可能地往前倾,三十五年的时日塑造出他习于谦恭和配合的肢体。截图中人的衣着装扮、面部特写、身上的双肩包,无不显示出,那就是穆良。

是你吧?来人之一,第三次这样问。他有一对显目的双眼皮。

截图来自老凤祥珠宝店的监控,反复比对,确认画中人在下午四点左右进入,有进无出。后从卫生间窗台外找到数枚脚印,认为他藏进了三楼空调外机处,伺机作案。当夜的监控被黑屏了。被解锁的两只保险柜附近找到一些新鲜纤维组织,认为来自画中人的双肩包。谈话中有半藏半露的表示:他们“什么都掌握”,以震撼穆良。

穆良也第三次解释,为显得更加诚恳,他着意调整了部分句子的顺序。上班不好离开的,随时会有人找。这份工作就是在办公室待着。是有只那样的双肩包,上下班用,今天我也用的,喏。那天我绝对哪儿都没去。单位出入口有监控,可以调出来看嘛。包括我必经的路口,还有小区,也都有探头……

你只需要回答,这是不是你?双眼皮打断他。

看上去像。穆良斟酌了用词。稍停他又勤勉补充,实际也早讲过了。老婆那晚不是有点儿胎动异常嘛,妇幼医院说要留院观察,我是通宵陪护的。不行我回家拿病历去。哦对,估计医院也有监控。

那怎么解释老凤祥这个监控?你自己讲讲哪?

确实也理解不了。

这是我们第几次找你了?

算上这回,嗯,第六次吧。

这不说明什么吗。双眼皮张开嘴,像呼唤一个显而易见的答案。

说明……穆良机械附合,稍停。六次都是根据监控。其实只要把我这里的监控也调出来,你们就会看到……

不要再重复这些了,肯定有一边是烟幕弹、调包计。除非真有另一个你?一直没说话的那位开口了。他没有双眼皮,只有很重的眼袋,像坠着一包混浊的往事。

厚眼袋和雙眼皮,唉,前后打了六次交道,每次都会眼珠不错地放肆打量他。最初的不适感过去之后,穆良反倒有点儿亲切了,也习惯于这样颠三倒四、回环往复的询问。他们并不就认定他必然是那个劫匪,但确乎又把他作为他们的工作对象。他们,是在意他和需要他的。

人和人都是这样的吧。卖东西的需要买东西的,看门儿的需要访客,老实人需要耍滑头的。包括单位每周一次的集体开会学习,人们从各自所在的小办公室出来,准时汇聚至一个大会议室,济济然一堂,听坐在上面的人讲话。大人物讲话时,那样的抑扬有致,间或摇头,间或插入各种引申或训诫,穆良在仔细聆听之中,总有种触动,感到那里葆有着一种私人温度的曲衷,好像只有在这个时候,大人物才有机会讲话、也才有人听他讲话。那种需要与被需要感,真是赤裸而动人……

除非有另一个?另一个你?厚眼袋又问了一遍,或者是刚才的余音,只是因穆良的胡思乱想而滞留了几秒。

我明白您的意思。穆良忙欠欠身。去年,不是也让我做过脑科测试嘛,我也查过资料,人格分裂什么的。确实也不是。穆良轻喟一声,表示遗憾和抱歉。如果你们需要,我可以再做一次检测。

你独生子?双眼皮突然插话。

是啊,我1983年的。

父母都好?口气别有深意。

我母亲走得比较早。父亲倒是能吃能喝,只是脑子有点小糊涂。但这种事他是明确的:我没有任何兄弟姐妹——这你们第一次就了解的。穆良用更耐心的语调回答。同胞兄弟是最初的假设,看来到现在还没有放弃。他倒巴不得是这个呢。

自然情况,有时也会发生变化。厚眼袋略带疲惫的语气,穆良喜欢他那疲态。

是啊,自然情况。穆良积极应和。我很简单的。就在本地上的大学,学的是公共管理,毕业后就考到这里坐办公室。爱人是数学老师,去年底怀上了小孩。

想到什么特别的,或忘记什么没讲的。跟我们联系。

好的好的,号码一直存着的。二位慢走。

2

从五年前第一次被警方找上门开始,穆良就有隐约的感知,监控里与他酷似的那人,他见过。但仅止于此,他并没有去进一步推敲或计较。这里有种难以解释的淡漠与懒洋洋。反正跟他无关,反正在那些被怀疑的时间段,他是绝对干净的。不仅是那些时间段,他所有的时间、地点、经历,都可以呈堂供证。他有写日记的习惯,记下白天各样事情。他喜欢结结实实、天地坦荡的感觉。

那人没有出现在日记里,并非有意:穆良只记录自己了解和熟悉的人物。那人绝不能算的,连姓甚名谁他都不知道——

那天,有敲门声,穆良即刻去应门,以为是下楼散步的父亲回来了。父亲一敲就得开。有一回,他迟开了一会儿,父亲就掉头下楼走到另一幢楼的同一个位置去敲了,敲不开,他又下楼继续往另一幢去了——楼道与入户口的探头记录下了父亲这滑稽的执著。父亲倒也坦然,事后,他用冷静的口气,像老中医自把脉:我记忆力出了问题。随便哪家,只要给我开门,我就进去做父亲,都行!他摸摸下巴,颇得意似的。

门外不是父亲,是一个惊奇:穆良感到他是打开了一面镜子,镜子当中就站着他本人。当然,这略带夸张,如果定下神来细看,两人的肤色、发型并不同;来人的胡子没刮,个子也略高几公分。开口之后,也能听出口音上的差别,他不是本地的。

外地人微微点头,用营销人士的口气,自我介绍说是替附近新开张的健身会所做入户调查的,对照着表格,他一边问一边打勾:家里常住人口、年龄大小、从事职业,然后奉赠了一只粉色户外包与优惠办卡券。穆良顺从答问,又顺手接过那只包,觉得这颜色只适合年轻女人使用。来人显然跟他想到一处了,他合上调查本:“看来家里还没女主人?得加紧啦。”

短暂对视中,来人目光闪动,看来也意识到外貌上的彼此酷似。但他显然并无意特地谈论或指出,只是口气不那么营销了。穆良遂也决定平常待之。“还没谈女朋友呢。”穆良怔忡地邀他坐下,心里涌上一层薄薄的不常有的欢愉。

两人在茶几边坐下,聊了几句平淡无奇的话。对方问穆良有没有健身习惯。穆良承认他很懒,不爱运动,工作就是坐办公室。可有可无、没完没了。“多好的工作!稳定呀。”像是为了烘托穆良的这种“稳定”,来人用脏话嘲弄他自己,他妈的,他每一份活儿都比鸡巴还短。

还接着前面的话头聊到了女主人。脱口而出的,穆良吐露他对此事的无能为力,大意是:太难了,怎么能确定下这么重大的事情呢。来人颇不以为然,大大咧咧地总结了几条他对找老婆的看法,并打赌似的送出预言:你啊,绝对十个月内解决问题——到时候,我来讨要喜糖。

对方告辞要走的时候,穆良晃晃手中的粉色包表示出礼貌的兴趣:那健身房离我家倒是不远。

健什么狗屁身啊,我也就是替他们发个广告,保不齐过几天就走人不干了。他在门垫处换好鞋子,很随意地道别了。

几分钟后,又有人敲门,这次是父亲。瞅着前来开门的穆良,老人遽然宣称,几乎是带着胜利感:“我绝对有毛病了。刚才在院子里碰到我儿子了,还给了我一根烟,你看,这烟都还没有抽完。那现在给我开门的,是谁呢。我真的可以确诊了。”又来了,父亲抓住一切机会证明他出了毛病。穆良一度觉得既可笑又无情。渐渐也木然了,老爹就是急着不想认识这个世界了。随他吧。

到第二天出门上班,穆良才发现他的黑皮鞋被昨天那人穿错了,好在两人码数一样。他穿上丢下的那双黑皮鞋,只小半天,就觉察不出任何异样,都怀疑并没有谁穿错谁的。不过心里又强烈希望着,他那双鞋,正在偌大的城里走大街串小巷,像两张随意飘移又形影不离的树叶——这浮想中的画面真不错,他喜欢。

……这些,确实没办法写到日记里的。谁会在日记里写到一个上门做推销的人呢;谁会相信这个推销员跟自己酷似呢;又如何传达和证明因这酷似而产生的莫名愉悦感呢。

3

第一次被双眼皮和厚眼袋问询的时候,穆良已与数学老师确立了恋爱关系,不出意外的话,他会与她结婚。

这场指向婚姻的恋爱,此时已延宕小半年,也算达到要这样一个关乎终身决定的时间长度,当然这是被众多细胞、细节和空气所支撑和膨化了的表面长度。真正的决定,差不多只有一周。

那一周,穆良终于接受了一位同事大姐的推荐,与其所介绍的女方见了面。他们一起吃了顿晚饭、看了场电影。简单几个动作,发现她具备三条起码的标准:胃口好。不大手大脚,有耐心。吃饭时,硬是吃掉了多点的一份鱼,为此还多加了半碗饭。买到的电影票是四十分钟后的场次,两人长时间默然对坐,专心等着电影开场。送她回家时,女孩显示出对公交换乘的熟稔。穆良就此做出决定:诚恳地去追求与爱慕她,结婚生子过日子。此决定一下,顿感百骸通畅、身轻如燕,简直都有了一种宽广的平静感。

只是,那几条找老婆的杠杠,是打哪里冒出来的呢?怔了一会儿,穆良终于想起来,就是上门发健身房优惠卡的那位酷似者说的嘛。记得他那信口开河的表述,夹杂着脏话。也许正是那不负责任般的粗鲁,让穆良给記住了,并照此办理了。也不排除穆良本来就是这样想的,只不过,需要借他之口总结出来罢了。

穆良很高兴他记起了这个出处,同时也顺带想起,那人还说过要上门讨喜糖的呢——固然,穆良跟这位数学老师,并不是非彼此不可,但这无碍他们的结合。两个人的或对坐或同行或拥卧,总归比一个人的枯坐、孤行与独眠,看上去要稳定和像样子多了。这确实应当记上那位酷似者的一笔功劳,得给他备好喜糖。穆良在脑子里想着。不久,忙于筹备婚事和应对老父,也就淡忘了。

老父的病症,如他本人所竭力追求的,越发严重了。买豆腐、理发以及散步,走了十来年的路了,统统会迷路,困在四五公里之外的绿岛或双向车道当中。被求助的派出所警员总不急不忙喝一口水、含半根茶梗子在嘴里:“你晓得全国?算了,就我们全市吧,不,就咱这所的管辖范围,注意,绝对不算公司、银行、学校、超市、小区里头他们自个儿配的那些,就光这大马路,你猜,有多少个监控头?”穆良摇头,求知和佩服的表情。警员把茶梗子换到另一边嘴角:“说出来真怕能吓死你!总之,每个路口吧,起码仨枪头,广场什么的还加球形,180度或360度。”他很灵活地先后比划出打枪、划弧线和捧球的手势。“只需要把各个路口的数据啪啪啪切出来,一碰,你家老爷子的路演大片就出来了。”他终于吐出茶梗子,大力敲打键盘。实际上,“路演大片”比他所吹嘘的要费劲很多,太多机位又太多主演了,而且画面都很枯燥。夜深人稀时,偶尔路过的身影要不黄巴巴要不蓝荧荧,如同孤魂野鬼。白天更麻烦,人影稠密而混乱,走走停停像一群无头虫子,好几次,都要循着警员的食指,穆良才能勉强辨认出灰扑扑的父亲。每个路口,老人家都审慎地驻足良久——其实,这些街巷兜兜转转,起码有两个方向,都是能够绕回家的,父亲最终所选,必然是那第三条路径。穆良抱歉地瞅瞅警员,后者灌一嘴茶,熟练地又抿住一根茶叶:“关医院去吧。老这么折腾有意思啊。”

穆良最终会在某处接到父亲,后者表演似的瞪着他。穆良只好自我介绍,父亲专等着一般,追根刨底地诘问:“怎么我就是你爹、你就是我儿子了?你给我说清楚,你到底是谁?你干嘛的呀?”穆良虽是一丝不苟地反复作答,解释自己的姓名工作父子关系,却总也感到一种莫名的理亏,好像反倒是他本人经不得追究似的。“听听看,你这都是什么呀!”父亲笑了,“你绝对、绝对不是我儿子。”

穆良也试着介绍未婚妻给父亲,话才讲到一半,父亲阴下脸打断,“搞什么啊,你自己都讲不清,还要再加一个讲不清的……送我走吧,这里真是待不下去了。”父亲挥手,强化或驱赶某种想法,面容中竟显出无限哀戚。数学老师被吓住了:“这么严重,肯定得送医院啊。”穆良干巴巴地笑着,无意也无从辩护。证明自己证明女方证明爱情都是困难的,继而再证明他们的这桩婚姻,难度又何止是翻倍?

他这才又想到卖健身卡的那位,多少带点怨尤,可不就是听信了他的那几条胡扯。随即又自嘲起这种怨尤,那只是偶然登门的陌生人而已啊。

直到双眼皮和厚眼袋双双登门,他们拿出一张不大清楚的打印照片,还有一张很清楚的个人证件照——无论清楚与否,二者都指向穆良,穆良逐一点头承认。等他点完头,双眼皮告知,前者来自新近发生的劫案监控,嫌疑人腋下的挎包里有八万现金,被劫者刚刚离开银行五分钟。后者则取自穆良单位。

穆良听罢,忙以口头方式把点过两次的头收回一次,脑子里笔直就想到了健身优惠卡,心里“呀”一声,有种打起惊鸟、却在彼处的收获感。他探讨般地追问:“这打印太糊了,你们从监控录像里头看,真的像我?”问了一遍之后,又换种方式问了二遍三遍。三度的确认使他感到一种踏实,像摸索中的搭扣“咔嚓”碰牢似的。

双眼皮把这理解为一种嘲讽。从电信局调出的单子来看,抢劫发生时,穆良所在的办公室正好有通话纪录,据来电市民表示,他打到这个号码政策咨询,得到了刻板但还算负责的人工解答——任何人都可以替穆良接电话不是吗。但他们初次的问询还是显得客气而保守,忍受着穆良有些勃勃然的兴奋感:“这么说,我有可能既在办公室接电话,同时又当街抢钱、完了还成功逃逸了?八万?不少哇。”

此后不久,在父亲本人几乎是满地打滚、非那么不可的要求下,穆良把他送去了一家老年康复中心。随后穆良结婚了——布置婚房的时候,他带点后怕地发现:父亲幸亏是住到外面(医院)去了,否则,这么个小套房还真是不方便结婚。早为什么没有意识到呢,他们是一对没有能力买大房的父子。

新婚妻子在客厅和卧室都放着他们的结婚照。穆良的目光时常从自己脸上掠过,由于光线在脸上形成的阴影,或是头上被抹了过多的发油,他觉得那照片里的新郎实在太像那人了,尤其是笑容,显出一种多么肤浅的喜悦啊:这全然不是他对这种生活的真实感受。

下班回家时,穆良会在楼下仰脖子看几眼窗户上的红双喜,似一种提醒与确认。

4

窗户上贴的红喜字掉色发白、显出风雨旧相的时候,那人再次出现,没带任何入户广告。

妻子不在家,她的确勤勉,每个周末都去一家教育机构带学生。穆良指着照片介绍。客人只点点头,跟上次比,他肤色白了些,低头看东西时,有了双下巴,显得踌躇有志。

“最近不错嘛?”穆良寒暄着疑惑他的来意,又觉得自己应当是知道的。“很不错。”悍勇的笑声,指着穆良:“看你,也胖了嘛。”他为此有点乐不可支,“我们连胖瘦也同步啊。”——后来想想,这大概是他唯一一次提到他们的酷似,还如此隐晦。

是的胖了。借着这也算名正言顺的婚后发胖,穆良讲起妻子拿手的几样菜式,每周轮着做;讲到他们的作息起居,正在形成的家庭分工上的规律。比如他从来不洗内裤袜子,但要负责清洗马桶。他睡在床的左边。起床后要把睡衣挂到阳台晾起。等等。他复述这些平白无奇的细节,好像这就是婚姻中值得称道的关键所在。

如穆良隐约预感的那样,对方果然爱听。他两只手抱着后脑勺,歪靠在沙发上,不时打断、追问,似分毫都不能听岔或错漏……喝水的时候,他在茶几上拈起一张皱巴巴的超市收银单子,用手指肚捺平,举到齐眼高,“5号电池、防蛀牙膏、橄榄菜、胶皮手套、黄桃风味酸奶”。他大声朗诵,显出无比赞赏的样子。

“收銀条他妈的真是太有趣了,我经常从地上捡起来瞧上两眼,好玩哪,什么都有人在卖,什么也都有人买。货不对板的歪瓜裂枣,贵得不讲理的洋盘玩意儿,随便什么,都会一本正经地被打在清单上,被放到袋子里,被人花力气拎上楼梯,到男人女人小孩老人的手里,被吃掉被用掉被扔掉……这他妈的真叫人喜欢。”

穆良犹豫地笑着,也拿起那收银条,暗中咀嚼那一排平淡的日用品,齿舌拨动中心生戚戚,他同意的:这皱巴巴的小纸条之下,确实包裹着盎然绿意,有令人潸然的东西。也许就像他上回信口讲出“找老婆”的标准一样,这是再一次的、一种钝痛又快感的卯合。

“哦对了这个。”漫不经心从裤口袋掏出样小东西,右手换到左手又抛回右手,然后才递给穆良,眉毛挑高:“你没留喜糖给我,我可给你备着贺礼呢。”

穆良正在续水,手有点儿湿,他注视着那份贺礼,一边在衣服上蹭掉水珠,然后才接过来。是一小坨金块,凹凸不平,似方又圆,勉强可以看作心形。熔断处有些捏合的痕迹,他把自己的手指放上去,被唤起记忆一般,感到一种温热。

穆良意识到对方在看着,或者说,在等他的反应,忙抬起头,显得有点用力了。其实并没想好,也不打算特意去想,自己该是什么表情,他只知道一点,那照镜子的鬼魅之感又来了。心里喜悦急跳,飘飘然如御风。

他重新提壶续水,讲起件小事。有天他在办公室泡茶,发现茶叶没了,于是到隔壁办公室倒了一小撮。次日他带了茶过去,也倒出一小撮茶叶,送到隔壁,让对方“也、尝一尝、他的”——一边讲着,穆良把另一只手合拢,插到裤口袋,松开五指,听任那金坨坠下,他感到那玩意其实很轻,像羽毛一样永远无法到达口袋底部,只痒痒地挠着他的半边身子。

“妈的我第一眼就瞧出你是个仔细人,不爱多占。”显然很喜欢他这个故事,笑嘻嘻骂他两声,起身告辞。穆良的注意力还在裤口袋里,跟那变成羽毛的小金坨在一起。糊涂中把客人送到门口,一边想起到现在还不知道人名字哪,显然将永远都不会知道,更显然的一点是,他们一定还会再见。仓促中,穆良脑里冒出个AB。挺好。

AB后来又来过三两次,都是周末,但间隔拉得很长,差不多都是穆良快要忘了他的时候。有次他吊着只胳膊,石膏脏得发黄,脖子也缠着纱布,须发无序,喉结都显得突出了。AB瞧着穆良欲言又止的闪避模样,索性大剌剌解开外衣,又把裤子往下褪褪,展示腰背上的各种新旧疤痕,有大有小,如若干怪眼直瞪着穆良,他挺得意:“这些个,你可没有吧。”

AB从包里掏出几只极大的石榴,是路上顺道买的,“很少看到这么大个儿的!”他喜滋滋地,“我这人可会买东西了。还有这包,你也留着吧,口袋多,贼耐脏。”

穆良瞧瞧包,很平常的一只黑色帆布包,上下班用用倒是合适。心里一下子想到什么,即刻打住,只专心对付起大石榴来——不必思考,平静地接受AB的一切,哪怕只是出于懒惰——石榴真的好,籽儿一粒粒的鲜红欲滴,如同血钻石。AB赞喝一声,毫不客气地抓起一大把倒进嘴里连核大嚼:“就得连核儿吃,大补。”他口齿不清地吞咽着,能感到汁水在他口腔里的崩射。

AB总是这样的,很享受“作客”,如同逛铺子或参观博物馆,他喜欢东摸西瞧、问长问短。

“这干什么用的?”拿起阳台上一只竹篾。

“晒茶叶。旧茶叶做枕头芯,去火。在卫生间烧,除臭——我老婆就爱瞎折腾。”

书桌上一盆仙人掌。他有意碰一碰,刺到了,挺高兴,“没感觉啊,他妈的这能算疼吗。”

打开冰箱,拿出酱菜瓶。哦宝塔菜,哦甜生姜。扔到嘴空口就吃起来,嘎嘣嘎吱,再喝一大口茶。

“小日子啊这小日子。”他显得那样心满意足,索要一份餐后甜点似的提出要求:“跟我讲讲你上班的地方吧。那稳当工作!”

“我那工作啊……”心里一阵喟叹,穆良还是依言描述了他的办公室。恒温空调与下午的西晒。一盆绿萝,所有的办公室都有那么一盆不是吗。电脑电话机。废纸篓边上是电源插座。编了号的桌椅,椅子很硬,但也惯了。他把視线停在半空、虚拟中绕着办公室转了一圈。哦,门后面有拖把和毛巾,沙发旁边挂着备用雨伞。他无一遗漏地描述,一边感到常有的那种心怵感:就是这样一个地方,他慢慢地坐过了每一天。

AB带笑不笑地咬着下嘴唇,穆良每讲一样,他就在纸上飞快划一样,比例和位置并不准确,来不及画的他就直接写字,字挺难看。最后在办公室前的椅子上画了一个火柴棒样的人形,那便是穆良:“那每天坐着坐着,忙啥呢。”他皱着眉,带着真诚的无知。

就那些呗。要是旁人,穆良还真以为是在讽刺——转文件,打字,复印,填表格,接电话,收邮件再回邮件。有时上市里去开会,有时下县里去开会,有时就在本单位开会,有时到隔壁办公室坐坐。所以也不是只坐这里(他指指AB面前的纸),是经常换地方坐的,坐着开会——有次被父亲当作陌生人追问时,也这样解释过他的工作,看到父亲那有意捣乱的眼神,忙加了一个概括的说法:上情下达,下情上传。更引得父亲拍腿大笑:“看看你,你这好比是……”他笑得呛住了,以致没能想到一个比喻。

穆良盯着AB。也许很像后者递出他那一小坨金块时的等待吧。AB短促地哦了一声,垂下眼皮,用笔在纸上点着。

穆良喜欢AB这时的缄默,他还没有说完呢。

“最滑稽的是快要下班,眼看着太阳在外头要没了、天要黑下来的那半个钟点。”穆良脱口讲出他的黄昏恐慌症,这是他心里的胡乱命名。每至一日将尽,就有种被压榨过的栖惶感。瞧着吧,又过去了,他正在变淡变薄,无色无味,像一张甚至都没有写字的旧纸,一天下来,连道折痕都没有增加,就要被翻过去了。这一辈子都会这样的,然后就没有了。“我经常靠在椅子上,看着光一毫米一毫米从我办公桌上移走,一秒钟一秒钟看着天黑。”吐瓜子壳似的吐词,好像一个词就代表当时的一秒钟。

AB还是没有吭声,但给穆良丢烟,并给他点上。这根烟显得比平常更经抽。

直到掐灭烟头时,AB才借着一阵呛咳恢复了他的粗暴。照旧用脏话起头、穿插和结尾,讲起他的“太阳快要落山”。有那么一段时间,一到这个时辰,他就得发动机似的、突突冒着烟开始往外边跑,因为只有到那个时候每家每户才开始有人嘛。他给煤气公司抄表,替电器卖场回收旧家电,上门疏通管道。也送过一阵外卖,尤其很冷很热的那种鬼天气。

带点莫名的欣快,他掰着指头讲起登门入户所见。披头散发,剩菜味道,沙发上的屁股印子,难看的睡衣,地板上的头发卷。

“最好玩还是在十字路口发广告单!晚高峰啊,每个人都像赶死队。他妈的我才不管,偏要恶作剧地堵住他们,特别殷勤地往他们手里塞,偶尔有人会突然光火,卷成一团扔回我脸上,可绝大部分人都会顺从地接过去,只要是白送的,他们总会伸手来拿……”他乐不可支地模仿那种半拒半迎、贪便宜的姿势,然后倒在沙发上喘着粗气大笑。

穆良盯着他,深为感染,亦有种新鲜的振奋,随着AB的讲述,他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不是AB,而是他,一脚踏入他那粗暴而激情的黄昏,敲开陌生的门户,闯入到一个毫无防备、祼露着的家庭内部;拦住那些奔劳的路人,打断他们的心思重重或百无聊奈,与他们的愠怒面面相觑。多棒呀。

他回过神,AB正抹把脸,又用力伸一个懒腰,像重新拾掇过并加满油的一辆旧车,从软绵绵的沙发中弹起身,要离开了。

5

手机里跳出“茄子”二字,是妻子发来的。她孕期已六个多月了,还保留着强烈的妊娠反应,忽地想吃这个,忽地又想吃那个。常常穆良才跑到半路,她换花样了。有时都烧好端上桌子了,她只看了一眼便全无胃口。穆良想,这确实是怀孕应有的样子,他也该有将为人父的样子。

快要落市的菜场很脏,大半摊位近空。穆良把一家摊子当天所剩下的茄子全都买下,价格很合算,那位摊主也就此欢喜地提前收工了。带着因这笔小交易而来的愉悦心情,他往外走。到出口处,手机又动了,果然是妻子:想吃雪里蕻炒香干毛豆米,新上市的毛豆米。穆良仰头发笑,那就再去买空一家摊子呗。抬头的余光里,他看到一道幽幽然的黑色目光。定睛重看,是摄像枪头。一想也对,连公厕门口都有配的呢。

穆良于是掉头重回菜场里头,搬着左右腿,高一脚低一脚,眼光保持着所需要的注意力,顺着摊子留意毛豆干子与雪里蕻。可与此同时他感到自己还站在菜场门口那个摄像头下面,整整背包,捋了把头发,像是在调校和对照监控中的形象。由于父亲总是走失,也由于与双眼皮与厚眼袋的多次交道,对那样的画面,他算是颇有些心得——

怎么讲呢,监控里的人形,确有着一望而知的基本要素,供以辨识出某人或酷似某人(比如父亲、他、AB),可与此同时,又发散甚至强调着一种似是而非。可能是由于断帧与频闪,由于拼图般的色块粘合,尤其是那种呆板的取景位,导致画面里一会儿许多车,一会儿空荡荡,一会儿两只狗;更带古怪意味的,是画面角落里那总在细密闪动的数字,形成一种时不我待、细小不舍的紧迫感,似总该发生点儿什么的定时导火索……真的,讲老实话,发自内心的话,穆良真的喜欢所有那些监控,说狂喜也不为过——想想看啊,几乎每一个路人的每一天都可以在那里头找到记录,就像是一份什么也不舍得错过的爱之凝视,如此之深沉,如此之壮丽。如果把所有这些被记录下的画面归拢在一起,那简直就是人类运行轨迹的一个大全辑啊!所有的日夜与四季,祖先与子孙,伟大如那些远方的大人物,渺小如他这般的小人物,哪怕是像父亲这样故意把自己给弄丢的,最终也必将在这些画面里得以追索、得以建构、得以永生。

穆良持续甩胳膊迈腿,以监控视角推动着自己继续寻找毛豆干子与咸菜。像走在漫漫长道的追光灯里,被一种奇异的温情所笼罩……到第六个摊子,穆良买齐了毛豆米与豆腐干,但没找到咸菜。穆良知道街对过那条巷子尽头有个野菜场,由一小撮郊区农民自发形成的,没准就有雪里蕻。不过他不打算去了:那边极有可能还没有装上监控。他把毛豆米与茶色干子塞进背包打道回府,心里有点小小的得意,虽然世界上大概没人能够欣赏得了他这样的谨慎作派吧,也许除了AB,当然,他绝不会向后者转述此事的。

因为少了雪里蕻,晚饭不太成功。就是买到了,恐怕也不会太成功,妻子的胃口仍然不好。他们一边吃饭,一边进行着晚饭桌上应有的谈话——毛豆倒是蛮嫩的。再喝碗汤吧。不添点儿饭吗——像是各自分配到适于此情此景的台词,一旦念出口确实也显得情意真切。

记得婚后不久,妻子曾在一次閑谈中提到她对丈夫的基本准入条款:得比她高半个头以上(实在接受不了被一个矮个男人抱住),不上夜班或轮班(家里不成了旅馆嘛),不留长指甲(女里女气),不抖腿(最最讨厌了)。穆良差点笑不出来:这算什么,因此他才得以入选了?妻子沉着地补充:真能全都满足,其实就挺不容易的了。穆良这时也记起自己当初的几条考量,看来啊,这桩婚姻会如他们各自所选择的那样:适配,平静,白头到老。

更多时候他们并不交谈,只有抽油烟机在勤勉转动,排去厨房里残留的最后几缕油烟味——静听那轻柔的噪音,穆良想起AB还干过上门拆洗油烟机的活儿,据他抱怨,这是所有活儿里头最腌臜的。那些油腻子,厚得像黑墙砖,他总是一边刮一边盘算着,这户人家,得吃多少顿家常饭,才积得成这么厚的油垢啊。穆良记得AB瞪大眼睛表示恐怖的可笑样子,并骄傲地晃起腿:我有个记录保持至今,从不在同一个地方连续吃两次。郑州东火车站边上有家鳗鱼饭,绝对天下第一。丽水、浙江丽水你知道吗?当地有一道炸知了,香到裤裆里。有次我去口外晃荡,吃过一家大排档的烤羊腰子,妈的,那个膻,每个男人都该去吃一下。他炫耀地咽着唾沫:就算吃泡面,那我也是在不同的旅馆或车站吃。你说这够牛的吧,谁能打包票他从不在同一个地方吃饭哪!不过……他忽地又跳到起初的话题,啧啧有声、眉毛皱拧地抱怨:操,那些陈年油垢,真他妈的太恶心。他们得在家里吃多少顿饭才能吃成这样啊——直到此刻,对着平淡无奇的家常饭,在油烟机不知疲倦的转动声中,穆良才终于回味出来,AB那语气并不是抱怨。是什么他说不好,但绝对不是抱怨。

妻子吃不下了,穆良把她的半碗剩饭及毛豆米干子都一并吃掉了。“都不嫌我脏嘛。”妻子捂着胃部,挺满意地笑了。“不能浪费的啊。”他匀称地咀嚼,也可能是在咂摸AB。为什么那家伙也会乐此不疲地过来见他哪,一定不是长相,也一定不是为了送金坨、石榴或背包,是他这里,有着什么别的,持久吸引着AB——就像AB也吸引着他的、那不知何谓的东西。咂摸到这一点,穆良感到挺大一份的欣然。

6

周日下午,穆良照旧去看父亲,略尽孝道。

入住康复中心后,父亲确实稳定多了,处于一种并无大碍、又需基本护理的微妙状况,退休工资刚好可以负担,像是在康复中心租用了一个终身床位,附赠有病友、食堂、护士与可散步的楼下花园。穆良是在多次探视之后,才觉悟到这可能是父亲的策略:用一种六亲不认的公共化的方式去度过他的晚年,直至老死。当然,这只是穆良单方面的简单推演,也并不愿作进一步求证,也不为此感到别扭或委屈。生活反正都是经不起深究的。唯一能够让人踏实的,嘿,没准就是那些像是不怀好意实际上慈悲极了的球型或枪型摄像头。

康复中心车库入口,穆良在减速带上挺腰端坐,给了斜上方摄像头一个正脸。双井电梯间,L形通道,等候大厅、探视登记处,他一路搜寻着半空中的监控头进行肉身签到,移步换景间流利无缝切换,这就是他所生活着的样态与证据所在啊。穆良飞快地回忆了一下,是从上次菜场买毛豆米干子开始的?还是更早一些?他就开始了这种下意识的、毫不费力的合作了,毫无疑问,这会达成一个可预期的圆满:以他穆某为个体单位的那一辑记录合成,在时间与空间上是几无死角且坚硬可信的,这可比写日记强多了——这样胡乱想着,他抵达病房了。

穆良给自己和父亲分别点上一根烟,一边挖空心思地回顾过去的一周见闻。新鲜毛豆米上市了。胎儿做了六个月的产检。小区里共有三种取快递的自助机器:云柜、格格、菜鸟。父亲安静地抽烟,不点头不摇头,也不看他。穆良继续想话题。啊对,双眼皮和厚眼袋上周来过,他忽而振作起来,非常详尽地从这两位的外貌特征开始讲起——这下子好了,前后总共来过六趟、有六次问询呢,足以跟父亲讲上好大一会儿了。

穆良清清嗓子开始了。倒叙。先是老凤祥珠宝店的监控,然后是第二次,农业银行门口的拦路抢劫,然后是……这一开口,穆良才意识到,他是多么想对某个人讲讲这些呀。老头子垂着眼皮,连脸上的皱纹都没发生哪怕是最轻微的扭动,抽完一枝烟,用未灭的烟头又续上了一根。穆良只管讲着,讲得可真舒服极了。

“我觉得他们的态度,越来越严厉了。当然这可能只是我的一种印象。最早的时候,他们还冲我假笑呢,晓得对我的调查是无稽的。后来就不笑了。前天这次,倒又笑了,并且是真笑。说明他们开始自信了,跑多了,越跑越有把握了。

“也是好玩。到现在还在问我有没有兄弟呢。我想你一定也希望有一个吧?讲实话,我也希望有,那样的话,我就,怎么讲呢,我早就……”

讲到这里,穆良有意停住,等了一会儿。父亲仍在认真抽烟,很长地吸入,又徐徐吐出。穆良又一次涌上那种感觉、跟以前若干次探视时一样:他要是走到隔壁房间,坐到隔壁床边上,对另一个老头讲同样的话,一起抽掉两三根烟。绝对也是一样一样的。

跟以前不一样的是:今天他很喜欢这感觉。

临走前,被叫去了值班室。医生拿出几张自来水缴费单,穆良茫然地翻了翻。医生解释:我们各楼层是分开结算的。每层都是十二个病房。喏,你看,所有楼层都是一千多块。可第四层,是二千多块。穆良还是没明白。

医生挪挪电脑鼠标,激活一个显然早就打开的画面。俯拍,看到一个半秃的头顶——这种情况下,医生跟他谈的,显然应当是他的父亲;父亲也的确是半秃头顶。“一个病区共六张病床,合用一个卫生间。这个监控本来是为了防止医患纠纷的。你知道的,常有病人在卫生间自杀。”医生接着说,“你仔细看,这是403室的。”画面中的半秃头顶,并没有坐在马桶上,而是蹲在边上,一只手去揿下开关。半侧着头,保持那个姿势不动。无声的画面像卡住了。好一会儿之后,半秃头顶又去揿马桶,再侧过头不动。如此反复,如同循环播放。“好几个月了,每晚他都蹲在卫生间忙活这事儿,从凌晨一点忙到凌晨四五点,干通宵。”

“是在干什么呢?”垫补完水费,穆良试着这么问,他本该表示不满或什么的,也懒得了。毕竟是父亲,毕竟是儿子。

“人老了,啥怪事都会有。没准就是想听听马桶冲水的动静。”医生站起身示意會谈结束,“主要是跟家属知会下,我们打算从明天起,睡前可给他加服安眠药。”

“谢谢。不如就让他继续听那动静吧,水费我来垫。”

离开康复中心的路上,穆良从电台里听到报日期、报时、报天气,主持人非常顺溜地一口气报。他听着,一边看车窗外闪过的行人,心里有点不自在。

——根据以往的规律,但凡有警员来找过他,随后起码得半年以上,AB都不会再登门了。这样算来,到下一次再见到AB,他应当已经做爸爸了,父亲应当已听了好一笔银子的抽水马桶,到那时,他脚下这双鞋子总该要穿坏吧——穆良低头看看鞋,还是AB那双。他常常想起他自己被换走的那双,被AB上天入地、日里雨里的,一定早就穿烂了。多么也想穿烂脚下这双啊,偏是每天都走不出几步路,恐怕永远都不能够了。

这样想着,越发感到某种丧绝,都无法往前开车。打起双跳往路边靠,忽然想起这里并不能停车,并且他这时也该回家做饭了。妻子今晚想吃的是萝卜烧肉,得炖好一会儿呢。因此实际上,穆良只是踩了个刹车减了一下速,比往常晚了十五分钟到家。这十五分钟里,有十四分钟是被值班医生耽搁的。

他跟妻子说起迟归的原因。妻子今晚胃口不错,虽然萝卜还不够烂。妻子认为穆良补缴的那笔水费是冤大头了,谁说那一定是他父亲呢。不要讲监控会搞错了,就连眼睁睁面对面,也会稀里糊涂呢。妻子举例道,有一天,她早起赶时间,只画了一边的眉毛就跑去上班了。嗬,上午下午共四节课啊,还去教研组开了一个会,愣是没任何人发现。要知道,她眉毛特别淡,又剃过,不描的话几乎就没有眉!包括你,你也没发现。我真怀疑,你这天天儿的,有没有好好看过我?

可不嘛,穆良急于补救,也举例附和。有次他的电话机坏了整整两天,根本打不通。有一段时间他的微博被人盗用,发各种美容广告。好多这样的事情,也都没人在意到。这样的事情可多啦对吧。

所以嘛,到下一次,你可以拒付那个水费。你甚至可以反问医生,他们是不是用这段录相让好几个秃顶老头的家属都垫付水费了。总之,道理在你这一边。妻子总结道,添了半碗萝卜肉汤。但没吃完,穆良照例吃掉她剩的——这也成为家里的习惯了,下回可以讲给AB听,他准喜欢这样最无聊的家常事情。

入睡前他们做了爱。这是妻子从孕妇手册上看到的建议,六个月后适当交合,由此给子宫带来的缩放会有益胎儿活力。为了不压到腹部,他采取了不常用的后入。

穆良行动着,一边很不合适地想起了AB曾经讲到的一个细节。

起因是穆良问起他有没有过女人,可能就是婚后的那次见面吧,穆良觉得他有义务关心一下。AB闻言大笑,拿拳头直锤沙发:“你应当问我有多少个才是。”随后他抚摸着下巴沉吟:“可老实讲,也都相当于同一个人。我都是从后面,从来不看她们的脸,我感到,她们也不想看我。”他的声音不知怎么搞的,听起来有点硌耳朵。“对了,你被舔过屁眼吗?”他表情突然异常狎昵,可能是为了迅速改变气氛。见穆良不安地直摇头,他笑得更歪了,“软绵绵的舌头舔在屁眼上,那可是特别、特别舒服的。”

此时此刻,穆良想到AB那也许是刻意为之的猥琐,感到一阵迟来的懊恼,为什么从来就没想到要邀请AB正式做一次客呢,吃顿他早就吃够了的但AB从没吃过的家常饭呢,介绍贤惠的妻子给他认识,甚至带他去见见老父亲什么的。不不,他和AB,怎么能同时出现在妻子、父亲或任何人面前呢,那是对……的打破与违背吧。打破什么了呢,他又全完是糊涂的。

但总之穆良很高兴他与妻子彼此都看不到脸,只听到妻子像是来自腹部深处的堕落哼叫。从这陌生的哼哼里,他得到一个预感,从此,他们都不会再面对面做爱了。这太好了不是吗。

穆良到卫生间,黑暗中熟稔地拧开莲蓬头,打了点肥皂,冲洗,用浴巾揩干。挂回浴巾时,被马桶墩子绊了一小下,顺势也就在马桶盖上坐下。

他想坐一会儿。

可能坐了好大一会儿吧,听到妻子在床上嘟囔着什么,忙小声应了一句,一边下意识地揿下马桶冲洗钮。然后,他听到极其寂静的深夜里,响起了可以称得上是喧嚣的冲水声,激流打着富有气势的逆时针漩涡,裹带着整栋楼或全城或者全人类的排泄物,跌入深渊的尽头。穆良感到他的小腿肚子有点打晃,好像是站在什么大瀑布或大峡谷边上似的——父亲或不是父亲的那个秃顶老头的这项娱乐,真是值得赞服的一个伟大发明。他非常愿意额外支付那笔水费。

7

穆良拿出薄纸片,看了一遍他早就记下的那个号码。他在脑子里把前后几次的案子大致过了一遍——从双眼皮与厚眼袋那一轮又一轮发牢骚般的、遍布自问自答的调查中,他已掌握足够多的细节了,就算偶有差池,也在正常的记忆力疏忽范畴,谁都会乐于宽容并就此结案的。他所交不出的那些赃物,估计全部会被折算成时间吧。时间倒是管够的。反正随便呆在哪里,与坐办公室,去菜场,或呆在妻子身边,并没多大的分别。

AB那边,也应当没有任何讶异,相信他会在瞬间浮出一丝意料之中的兄弟之笑,然后以他特有的粗鲁与自在劲儿,光滑无痕地与他交换位置,互为弥合亦互成镜像。穆良也相信,此一决定绝非冲动、自私的失德之举,包括对所涉的父亲、贤妻,双眼皮与厚眼袋,都是值得称颂的好人好事。

拨通号码,刚“嗳”了一声,对方、不知是两人当中的哪一个,一下听出了他,并像责怪一盘早就点好了的、但才端上桌的菜:“瞧你,害我们等到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