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本耀司:性感的流浪汉
2018-10-12暗地妖娆
暗地妖娆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德州巴黎》的导演维姆·文德斯陷入了深深的焦虑,他带着公路科幻片《直到世界尽头》剧组一行人来到威尼斯,却迟迟没有开机,他在等,等几个大箱子,确切地说,是等所有的演员都能化身为剧本里的角色。
终于,大箱子送上了威尼斯港口,文德斯兴致勃勃地打开它们,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像在过圣诞节”。
箱子里,是该电影所有角色的戏服。这些戏服直到现在都被文德斯保存着,其中演员威廉姆·赫特的那一件,他时常穿在身上,之所以对它欲罢不能,兼因穿了好几年,都还能不断在衣服上有新发现,比如一个隐藏的侧袋什么的。
这些服装,出自山本耀司之手,一个时刻在对抗时尚流行趋势的人,也是颠覆了“优雅”定义的“伪流浪汉”。
一、“与雄性为敌”的后果
1943年,也就是二战接近尾声的那一年,山本耀司的父亲死于菲律宾的一场战役中,他却偏偏在这个时候降生。等待他的是硝烟待尽的日本,还有最萧条的美据时代。
东京的年轻女性为了下一顿饭,竭力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站在下町街头拉客。山本耀司的母亲山本富美亦怀着满满怨气,在新宿开了一家“富美洋装店”,为那些流娼缝制华丽暴露的连衣裙。
所以山本耀司从小就很清楚自己所处的环境,那是女人夹缝求生的艰难期,必须靠讨好男性维生。山本富美给儿子灌输的观念也不外如此——男人们糟蹋完了世界,然后让女人为之受苦受难。
树立起这样的“敌意”之后,山本耀司尽可能地顺从母亲的意愿,尽管很早就学会了剪裁手艺,卻拼命压抑住艺术才能,选择去庆应大学法学部就读。在那儿,他迅速体会到了“阶级差异”是怎样一种存在,同校的学生凭借殷实的家境为自己铺好了闪亮前程,他作为下町的孩子,无论如何都不能在这样的领域出人头地。于是乎,山本耀司产生了逆反心理,他休了学,去到欧洲旅行。这种有因的反叛无法为母亲所理解,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愿意跟儿子说话,直到他转去了设计学校,拿到了奖学金,可以风风光光地在巴黎进修一年。
不得不承认,山本耀司赶上了好时代,高级定制成衣已成为流行趋势,战争创伤正在远离人群,可可·香奈儿东山再起,以贴身的简洁女装占领了时尚阵地。山本耀司趁着这股势头,拿着他的设计稿四处自荐,吃了无数的闭门羹,最后不得不回到自己老家,在母亲店里做衣服。
他一度没有得到时尚之都的承认是有原因的,看看他的稿子就能明白。
在山本耀司眼中,女性把自己打扮得像乖巧的娃娃,用紧身束腰的服装展示性感,是一种“无趣”的表现,真正的“性感”应该是线条变化多端的,层层包裹之下仍能显山露水。所以他一反感家庭主妇的保守着装,二讨厌妓女的浮媚讨好式穿搭,崇尚一种充满“禁欲”感的绮靡。
为此,山本耀司抱着对男性的“敌意”,将服装做出了当时罕见的“中性”气场。战火洗礼后的东京,充斥着落魄的流浪汉,他们尽可能把全部家当穿在身上,层层叠叠,宽松自在,洋溢着一种懒散的坚韧感,这正是他想要追求的境界。于是,他将衣服做得松松垮垮且机关密布,满身的大小口袋,便捷的拉链,将身体曲线遮得严严实实的版型,破天荒地以素色为主基调,形成了专属于他自己的“禁欲系”风格。
在山本耀司的概念里,女人的性感是通过穿上男人的衣服来展现的,尤其是在新宿歌舞伎町这种男性主宰一切的地方,“纸醉金迷”与“饥饿精神”并道而行却有着鲜明的界限,要打破它,唯有将服装的“性别意识”全部抹煞。山本耀司秉承着这样的信念,终于在1972年卖掉母亲的洋装店,用这笔钱创办了自己的Ys公司,五年之后,他在东京发布了时装首秀,彻底刷新了日本人对于“时尚”的概念。
山本耀司的成衣,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流浪汉”的层叠式穿法就是在那时风靡起来的,人们惊讶地发现,原来在大大咧咧的风衣下面藏一件朴素的衬衫,把内衣袖口和下摆露出来,是如此酷,也如此松快。
一时间,“山本耀司”成了彻底的“破坏分子”,他与欧洲时装界格格不入的做法,引起了争议,甚至被冠以“乞丐装”之名。
事实上,山本耀司确实深爱“乞丐”,他甚至一度尝试做一名真正的无家可归者,靠搭便车去到本州岛的热海,旅行途中遇见了真正的乞丐,瞬间领悟到他与这些人的差距,于是又搭了便车回程。
要做到“随心所欲”,哪怕桀骜如山本耀司,也并非易事。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山本耀司学会了在“下流”与“上流”之间找到微妙的平衡。
下町人的逆袭
战后一代人中,有诸多下町出生的孩子日后影响了整个日本的艺术审美取向,这其中包括黑泽明钦点的电影继承者北野武、将异色与纯情把玩得游刃有余的摄影大师荒木经惟,还有让“流浪汉”风情发挥得淋漓尽致的山本耀司。
无论当时的欧洲人怎么排挤那些“乞丐装”,山本耀司依旧不屈不挠地将它发扬光大,黑色的冷冽低调、古着强烈的时代印记,自律与松散之间互相映证的绝妙概念,以极其执拗的态度杀进了巴黎。1981年春天,山本耀司就是带着一系列的“黑”在巴黎时装周登场,点亮了这个精致的白色舞台。随后,奇迹般的,一切反对声都消失了,人们不得不注意到这位面容削瘦、指间夹裹着浓浓香烟味的日本设计师正试图打开他们的眼界,以“下町人”的身份向瑰丽的上层社会发起了挑战。
这种挑战,与其说是逆袭,勿如讲是因为山本耀司的无政府主义感化了一切。他的挚友兼学者松冈正刚曾经说过:“我们认为每一天都是脆弱的,我们想要找的正是表现其意义的方式。”
在找寻意义的过程中,山本耀司也充分发挥了“流氓”本色,他毫不避讳地说自己钟情于无赖混混,这群人是下町生活的终极体现,理所当然的,他和北野武注定能成为好伙伴。
欣赏山本耀司的人,都曾经着过他的道,北野武对此深有感触。他与耀司有着相似的出生背景,所以当二人在酒馆偶遇时,可谓一拍即合,北野武立马邀他为自己的电影《玩偶》担任服装设计。原本这部电影是专为“漂泊”而打造的,北野武自然觉得山本耀司的“流浪风”与片子极度吻合。未曾想,当衣服送到的时候,他傻眼了,拿出来的是一件件色泽花俏的日式变异和服,不仅带着诗意,甚至还有童话感。北野武为此纠结了好长一段时间,最后一咬牙,将影片拍成了“木偶戏”格调。时至今日,他都说“这电影好像有一半是他(山本耀司)导演的啊。”
随后,才有了《座头市》和《大佬》的合作,令山本耀司尽情享受给无赖混混们量身定做服装的快感。
有趣的是,到了维姆·文德斯向山本耀司发出邀请的时候,耀司的态度又是截然不同的。《柏林苍穹下》就是很好的证明,女主角索尔维格·多马尔坦穿的一袭红色礼服完全摒弃了日本元素,柔和而奔放,成为黑白色调为主的作品中最亮的一抹胭脂。
这种转变,有其深层次的因素。四十岁之前,山本耀司受到俄罗斯文豪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影响,对于阶级矛盾有着强烈的对抗心;之后他却接触了《白痴》的作者坂口安吾,突然明白了将所想、所爱、所憎藏到衣服里去的奥义。
从本质上来讲,山本耀司是一位诗人,便宜且耐磨的衣料就是他写作的载体。即便后来,他曾一度跨行成为歌手,还出版了三本书,但真正融入日本人血脉中的依旧是沉静飘逸的穿着之道。
“画画的人,作曲的人,还有写文章的人……这些做表达的人应该做的是:对现状——也就是对社会的状态、世界的状态、世间的状态——发表反对意见。如果不是的话,表达就没有意义。”
“下町的孩子”总是比富二代们更懂得“奋斗”的意义。
这就是为什么山本耀司对现下日本“宽松一代”的生活态度颇有微辞,当物资不再匮乏,互联网隔断了他们对现实的感受能力,“创造”还能传承下去吗?
不仅仅是年轻人,连山本耀司自己也有这样的困惑,2009年,受到全球金融海啸的影响,他旗下的公司不得不申请破产。这件事让山本耀司意识到了一点,自己不能像设计的衣服一般任性,毕竟有五百多个人为他工作。
随着日本三家专卖店的倒闭,“山本耀司时代”终于告一段落。
即便是公司破产、年华老去,“山本耀司元素”在日本却从未缺席。大街上随处可见一些型男,戴着帽子、蓄上短须,穿着沉着的素色外套穿梭于人群之中。曾经有一位面颊同样削瘦,有严重烟瘾的女子这样评价他:“尽管我们在不同的行业领域,但创作带来的必然的孤独感、恐怖感,以及喜悦和爱情,全都倾注于作品之中了。”
这位女子便是已故的一代现代舞者——皮娜·鲍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