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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的误判

2018-10-11邵毅平

书城 2018年10期
关键词:周作人小路译者

邵毅平

日本现代作家武者小路实笃(1885-1976),现在已经很少有人知道了,但鲁迅与他的一段因缘,留下了耐人寻味的悬念。

鲁迅注意到武者小路实笃,是由于周作人的介绍。一九一八年五月的《新青年》第四卷第五号上发表了周作人的《读武者小路君作〈一个青年的梦〉》,介绍了武者小路实笃一个反战题材的四幕剧《一个青年的梦》(1916)。《一个青年的梦》作于一战正酣时,反映了人类爱好和平的愿望。鲁迅找来读完后,“很受些感动:觉得思想很透彻,信心很强固,声音也很真”(《译者序》),于是从一九一九年八月二日开始翻译它,从翌日至十月二十五日在北京《国民公报》的副刊上连载,后因《国民公报》遭禁而中断。一九二○年一月至四月,全剧分四次刊载于《新青年》第七卷第二号至第五号上。一九二二年七月,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单行本。一九二七年九月,又由上海北新书局再版,至一九二九年三月三版,总印数已达六千。可以说,鲁迅为该剧倾注了诸多精力。

由于周氏兄弟的介绍和翻译,武者小路实笃成了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在中国最知名的日本作家,《一个青年的梦》也成了当时在中国出版的少有的日本文学作品的单行本,有关情况在谷崎润一郎的《上海交游记》(1926)中有所反映:“但据田(汉)、郭(沫若)两君所言,实际上已有各种各样的筹划,日本作品的翻译,去查询一下的话也有相当不少,但許多人虽已将此译成了中文,无奈一般的读书界尚未对日本的东西产生很大的兴趣,因此就很难作为单行本在书肆上出售。日本的作家中最广为人知的是武者小路(实笃)氏和菊池(宽)氏。前者的作品译出的有《一个青年的梦》《妹妹》;后者的作品有前述的《日本现代剧选》,像样的出版物也就这些。其他的也有不时地在同人杂志上发表的,但这些杂志寿命都很短,才出版不久就马上停刊了,因此从中收集翻译作品不是件容易的事。”(《秦淮之夜》,徐静波译,浙江文艺出版社2018年)

使鲁迅感动的,并不仅仅是该剧中的反战思想,也因为其中宣扬的反战思想乃是超越国界的:“我对于‘人人都是人类的相待,不是国家的相待,才得永久和平,但非从民众觉醒不可这意思,极以为然,而且也相信将来总要做到。”(《译者序》)

让鲁迅觉得有希望的,是欧洲一战时的情形:“现在国家这个东西,虽然依旧存在;但人的真性,却一天比一天的流露:欧战未完时候,在外国报纸上,时时可以看到两军在停战中往来的美谭,战后相爱的至情。他们虽然还蒙在国的鼓子里,然而已经像竞走一般,走时是竞争者,走了是朋友了。”(《译者序》)—可是一战之后还有二战,幸而鲁迅没有活着看到。

让鲁迅觉得绝望的,是“好战”的国民性:“中国人自己诚然不善于战争,却并没有诅咒战争;自己诚然不愿出战,却并未同情于不愿出战的他人;虽然想到自己,却并没有想到他人的自己。譬如现在论及日本并吞朝鲜的事,每每有‘朝鲜本我藩属这一类话,只要听这口气,也足够教人害怕了。所以我以为这剧本也很可以医许多中国旧思想上的痼疾,因此也很有翻成中文的意义。”(《译者序二》)鲁迅以为,日本并吞朝鲜之事固然不对,但“朝鲜本我藩属”也半斤八两,都“并没有想到他人的自己”—鲁迅这里说的“他人”,应是指朝鲜半岛人吧?

在能不能超越国家的障壁来反战这一问题上,鲁迅对比了中日国民的态度,不免扬日而抑华:“现在还没有多人大叫,半夜里上了高楼撞一通警钟。日本却早有人叫了。他们总之幸福。但中国也仿佛很有许多人觉悟了。我却依然恐怖,生怕是旧式的觉悟,将来仍然免不了落后。”(《译者序》)日本的“早有人”,指的当然是武者小路实笃们;而中国的觉悟者,自然是指鲁迅自己及周作人等。

在二十世纪一二十年代,事情也许果然是那样的吧!

鲁迅生前,与武者小路实笃有过一面之缘。鲁迅在一九三六年五月五日的日记中,有“午后往内山书店见武者小路实笃氏”之记载。同年八月三十一日的日记里,还有“托内山君修函并寄《珂勒惠支版画选集》一本往在柏林之武者小路实笃氏,托其转致作者”之记载,那是鲁迅去世前一个半月的事情。其时武者小路实笃正作欧游(那时横光利一也正作欧游),一九三七年才回到日本。

然而鲁迅去世得早,死在了中日战争爆发的前一年,甚至死在了武者小路实笃回到日本之前,来不及看到事情后来的发展与他逆料的恰恰相反:他所生怕的恐怖的“旧式的觉悟,将来仍然免不了落后”的结果,不是发生在国人身上,而恰恰是发生在日人身上,发生在使他感动、使他觉得“他们总之幸福”的武者小路实笃身上!

中日战争、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武者小路实笃放弃了反战立场,转而支持日本军国主义,写下了《大东亚战争私感》(1942)之类文章,主张突袭、肉弹、舍身的死亡美学:“我赞美为了超越死亡的东西而从容赴死。这是最美的死,也是超越生的死。”还试图美化日本发动的侵略战争:“太平洋战争有使亚洲各国人民从西欧资本主义及帝国主义的统治下解放出来的历史作用,是有其进步的作用的。”

人可真是经不起夸呀!于是,《一个青年的梦》的存在,就成了对作者的一个绝妙讽刺和嘲弄;或者说,转向后的武者小路实笃,用《大东亚战争私感》之类的文章,狠狠地扇了《一个青年的梦》一记耳光,使它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白日梦。

其实,当年日本并未实际参加一战,所以《一个青年的梦》自可说些大话;等到日本实际发动战争了,《大东亚战争私感》也就登场了。武者小路实笃、菊池宽、佐藤春夫、横光利一、太宰治以及其他许多日本作家,最后都摆脱不了“国家”的控制。

如果天假以年,鲁迅活着看到中日战争的爆发,看到他为之感动的《一个青年的梦》的作者武者小路实笃的转向,读到武者小路实笃的《大东亚战争私感》,他会怎么想?

他会失望于自己对武者小路实笃的误判吗,就像他失望于自己曾经相信过的青年一样?

而正是在这误判中,浮现出鲁迅天真的常人的一面。

不过,即使失望于自己的误判,他也仍然会坚持他那超越国界的反战思想,相信“现在”虽非其时,但“将来”总有希望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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