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竹坡《苦孝说》写作缘起新论
2018-10-09孙越
孙 越
张竹坡《苦孝说》写作缘起新论
孙 越
(中央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北京 100081)
《苦孝说》是张竹坡批点《金瓶梅》卷首总论中的一篇。考察《苦孝说》的写作缘起对于正确理解张竹坡评语的思想内涵具有重要作用。从《苦孝说》原文出发,结合张竹坡家世、生平以及《金瓶梅》中的评点文字可以从新的角度研究此问题。张竹坡写作《苦孝说》有三种创作动机:其一为张竹坡在失怙后因不能侍奉母亲而痛苦;其二为张竹坡因张家家世而痛苦;其三为张竹坡因父亲遗愿和个人人生理想无法实现而痛苦。三种创作动机综合作用导致张竹坡写作《苦孝说》来阐明其心中的“苦孝”之感。
张竹坡;苦孝说;金瓶梅;缘起
张竹坡批点的《金瓶梅》(以下简称张评)在中国古代小说理论批评史中占有重要地位。张评由卷首总论、各回分论(回批、行批、旁批)构成。《苦孝说》是张评卷首总论中的一篇,在张评的整体评点系统中处于总纲地位。考察《苦孝说》的写作缘起对于正确理解张评的思想内涵具有重要作用。本文在回溯、辨析学界以往观点的基础之上,结合张竹坡的家世、生平以及张评中的评点文字进一步探讨《苦孝说》的创作缘起,以便有助于解决该问题。
一、回溯与辨析学界观点
学界认为张竹坡写作《苦孝说》的原因主要有以下四点。第一,张竹坡受“王世贞复仇说”影响而写作《苦孝说》。鲁迅认为“谓世贞造作此韦,乃置毒于纸,以杀其仇严世蕃,或云唐顺之者,故清康熙中彭城张竹坡评刻本,遂有《苦孝说》冠其首”[1]。王汝梅[2]、阿瑟·戴维·韦利[3]30、徐朔方[4]、陈洪[5]227、张明远[6]100也持类似观点。顾国瑞、刘辉、陈昌恒三人的观点则有所不同。顾国瑞和刘辉一方面认为张竹坡写作《苦孝说》受到“王世贞复仇说”影响,另一方面又以《读法》第三十六则为例,认为张竹坡“在分析具体问题时,能摆脱‘苦孝说’采取审慎客观的态度”[7]354。陈昌恒认为张竹坡利用传说传递“作者创作中的道德情感、理智情感和审美情感作用”[8]。该观点认为传递作者情感才是其写作《苦孝说》的真正原因。张竹坡确实听说过“王世贞复仇说”。《读法》第三十六则写道:“且传闻之说,大都穿凿,不可深信……故‘别号东楼’‘小名庆儿’之说,概置不问”[9]1501-1502。“别号东楼”与“小名庆儿”即是传说内容的体现。该则《读法》也指出“概置不问”此传说。这表明张竹坡虽听说过此传说,但并不相信,也不会将其作为创作动机写入《苦孝说》。上述学者观点都缺乏可供佐证的文献材料来支持其论断。查阅张评中的评语可以发现张竹坡明确表明《苦孝说》中的孝子为王世贞。自然,“王世贞复仇说”不是写作《苦孝说》的直接原因。
第二,张竹坡出于为淫书论辩护的动机写作《苦孝说》。郑振铎认为《苦孝说》“掩护刻此‘秽书’的罪过”[10]。袁世硕[11]、王汝梅[12]、陈洪[5]229、陈维昭[13]也有类似观点。张评总论中的《第一奇书非淫书论》提到“我的《金瓶梅》上洗淫乱而存孝悌”[9]1489。可见《第一奇书非淫书论》的创作主旨才是为淫书论作辩护。张评总论中的其他文章都是在总纲思想的基础之上阐发而成。“上洗淫乱而存孝悌”是总纲《苦孝说》里孝悌思想的解读。《第一奇书非淫书论》是专门为淫书辩护而创作的。《苦孝说》的创作动机不源于此。上述学者模糊了总论里总纲与其他文章的关系才把《第一奇书非淫书论》的创作主旨错放在《苦孝说》。
第三,张竹坡受封建纲常思想影响而写作《苦孝说》。王汝梅认为《苦孝说》“想给《金瓶梅》披上一件孝悌外衣,希求维护封建伦常”[12]。顾国瑞、刘辉[7]352-353、叶朗[14]、吴敢[15]、方正耀[16]也有类似看法。上述学者都以今日观念看待“苦孝”观,认为“苦孝”观的产生是受封建纲常思想所致。然而在清代,张竹坡受到封建纲常思想影响十分正常。对待历史人物应从当时的历史背景出发,抱以“同情之了解”。笼统认为张竹坡受封建纲常思想影响而写作《苦孝说》的观点是不准确的。黄霖分析张竹坡的孝行后表明“张竹坡生活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就必然对‘孝’特别注重,从而在论《金瓶梅》时也大谈其‘奇酸记、苦孝说’了”[17]。黄霖突破封建纲常思想的笼统概念,从张竹坡家世与孝的关系探讨《苦孝说》创作缘起的方法对进一步研究此问题具有启示作用。
第四,张竹坡因泄愤而写作《苦孝说》。王汝梅认为《苦孝说》是“从另一角度阐发泄愤说”[18]。蔡国梁认为《金瓶梅》“引起了身处炎凉之世的他的共鸣”[3]34,因此创作《苦孝说》。顾国瑞、刘辉[7]352、谭帆[19]、贾海建[20]、张明远[6]101也持类似观点。相较以上三种原因,泄愤说可以进一步解释张竹坡写作《苦孝说》的创作动机。但其所泄之愤有哪些?对于此问题,王汝梅等诸位学者多只从世态炎凉的角度进行说明。贾海建提到应从张竹坡身世角度进行研究,但未具体阐述。张明远从炎凉世态等三个角度考察张竹坡身世,但依然不全面,仍待深入研究。为进一步解释此问题,可从《苦孝说》原文进行考察。《苦孝说》开篇写道:
若夫亲之血气衰老,归于大造,孝子有痛于中,是凡为人子者所同,而非一人独具之奇冤也。至于生也不幸,其亲为仇者所算,则此时此际,以至千百万年,不忍一注目,不敢一存想,一息有知,一息之痛为无已。[9]1488
“苦孝”包含两层含义。其一,因“亲之血气衰老”却不能侍奉双亲而产生“苦孝”之感。其二,“其亲为仇者所算”而产生“苦孝”之感。“苦孝”的两层含义在张竹坡生平与张家家世中均有体现。下文从三个方面解释《苦孝说》创作动机和张竹坡所泄之愤的具体内容。
二、《苦孝说》写作缘起之一
张竹坡失怙后因不能侍奉母亲而痛苦。这与“苦孝”第一层含义相同。张竹坡在《乌思记》中提到“年十五而先严即见背”[21]。在早年失怙的情况下,张竹坡惟有侍奉母亲以尽孝。然而为重振家族,张竹坡又不得不远离家门去外地谋生、科考、交游。因此张竹坡不能长伴母亲左右。《乙亥元夜戏作》中“男儿富贵当有时,且以平安娱老母”[21]是张竹坡渴望富贵还乡后孝敬母亲的情感流露。但大多时候,张竹坡因与母亲分隔两地而无法尽孝。“萱树远离……当风雨愁寂之时,对景永伤,不觉青衫泪湿,白眼途穷,竟不知今日为何日矣。”[21]《乌思记》中的悲苦描写是张竹坡内心欲尽孝而不得的真实写照。在此种“苦孝”情感的影响下,张竹坡评点《金瓶梅》时格外关注小说中描写的子女对其母亲是否尽孝。这表现在张竹坡对磨镜叟、李安、孝哥三个人物的评点上。张竹坡在第九十七回回评里点明“真父子则磨镜之老人,李安之老母等类”[9]1412。可见磨镜叟与李安能够体现张竹坡的“苦孝”之感。
其一,磨镜叟。《竹坡闲话》指出“‘磨镜’一回皆《蓼莪》遗意,啾啾之声刺人心窝,此其所以为孝子也”[9]1480。磨镜叟这一人物出现在《金瓶梅》第五十八回“孟玉楼周贫磨镜”的情节中。张竹坡在《第一奇书目》第五十八回简目“磨镜”旁指出“子著书之意在此,教人以孝之意亦在此”[9]1478。可见张竹坡格外重视“磨镜”一回。张竹坡借磨镜叟这一人物讽刺潘金莲不孝敬其母亲的行径。小说第五十八回回评中有如下语句:
至于磨镜……乃特特使一老年无依之人说其子之不孝,说其为父母之有愁莫诉处,直刺金莲之心,以为不孝者警也……甚矣!金莲之可杀,而凡不孝如金莲者,又皆可杀也。[9]765
小说描写潘金莲把其母亲捎来的小米送与磨镜叟时,张竹坡用行批和眉批加以评点:
张行批:以己母遗之物赠人不能养之母,不一反思,直猪狗矣。张眉批:作者固借金莲以讽天下人,见逆如金莲,何尝良心灭绝,是知凡天下为人子者,皆有此心,奈之何独独我不能尽孝哉![9]783
关于潘金莲的出身,小说第一回有如下描写:“他父亲死了,做娘的度日不过,从九岁卖在王招宣府里习学弹唱。”[9]29潘金莲在父亲早亡后为讨生计而与母亲分离,与张竹坡有母而不能侍奉的情况相似。因此张竹坡借磨镜叟发出“奈之何独独我不能尽孝哉”的感慨。
其二,李安。张竹坡借助小说里李安这一人物歌颂孝子孝敬其母的美德。张竹坡在《读法》第四十七则和第八十九则里赞美李安的孝行,呼吁读者以李安为榜样进行效仿:
至于李安……而又为作者十二分满许之笔,写一孝子正人义士,以作中流砥柱也。何则?一部书中……使无李安一孝子,不几使良心种子灭绝乎?看其写李安母子相依,其一篇话头,真见得守身如玉、不敢毁伤发肤之孝子。[9]1504
李安,是个孝子……谁谓一片淫欲世界中,天命民懿为尽灭绝也哉?[9]1512
李安母亲在小说第一百回出场。对此,张竹坡以行批的形式进行评点:
我今年六十以上年纪,自从没了你爹爹,满眼只看着你。(张行批:哀哀之音,与磨镜文中打成一片。直是千秋泪血。)[9]1453
这李安终是个孝顺的男子,就依着娘的话,收拾行李,往青州府投他叔叔李贵去了。(张行批:真是神龙踪迹,不愧一个孝子。)[9]1453
李安也早年失怙,与母亲相守。此情形触发张竹坡心中的感慨,进而说出“哀哀之音”“千秋泪血”之语。小说中李安依母亲安排,远走他乡,得以尽孝。而张竹坡因远离家门,难见母亲,不能尽孝。张竹坡称赞李安“不愧一个孝子”,同时也为自己没有尽孝而感到羞愧。
其三,孝哥。小说第一百回描写孝哥即将被禅师度化出家时,张竹坡有如下行批点:
此又是作者千秋苦志,不能伸其孝于亲,而深深郁郁,作此书之意也。所以必做磨镜、李安以及孝哥幻化等意,总为此一句不快于心也。[9]1466
吴月娘舍不得与儿子分离的场景促使张竹坡触景生情,联想家中母亲也定当如此思念自己,进而发出“不快于心”的呼声。总之,小说中磨镜叟、李安、孝哥从不同角度触发张竹坡不能时刻为母尽孝的痛苦。张竹坡对这三个人物的评点也正是其“苦孝”之感的具体体现。
三、《苦孝说》写作缘起之二
张竹坡因张家家世而痛苦。这与“苦孝”第二层含义相同。《苦孝说》提到“其亲为仇者所算”未必暗指“王世贞复仇说”。张家家世也有符合“其亲为仇者所算”的内容。这与张竹坡的祖父、大伯父、父亲的人生经历有关。张竹坡的祖父张垣为明军将领。据《张氏族谱》收录的《旧谱家传》和《曙三张公传》记载:“南明弘光元年正月十三日,睢州总兵许定国叛,诱杀高杰。垣与难,大骂不屈,壮烈殉国。”[22]张竹坡的大伯父张胆跟随其父张垣从军任职。据《张氏族谱》记载,张胆在“父殉难后,清兵围归德,乃降”[22]。张胆降清后为清军立下战功,“累功官至督标中军副将,加都督同知”[22]。直到顺治十一年,张胆“解甲归田,终老林下”[22]。张垣为南明政权捐躯赴难。张胆未为其父报仇,反而投降清军,成为“贰臣”。“贰臣”身份成为张胆一生中的心结,也间接影响到张竹坡的人生轨迹。“张胆降清……在他一生中都是一种不可消除的难言隐衷。张胆乡居三十七年,直至竹坡二十一岁方去世。他持家森严,生怕子侄辈戳出乱子,难以收拾。竹坡在张胆生前读书应举,孜孜不倦,显然受到这种威慑。”[22]张竹坡父亲张志羽的人生经历也深受此事影响。吴敢指出“张垣是彭城张氏肇兴之祖,有清一代,备受张氏后人的推崇怀念。国仇家恨在张志羽内心深处,打上了永不可磨灭的烙印”[23]。在张垣之事的影响下,“张志羽在自己的诗文中,一再地表达了强烈的故国之思”[23]。张志羽因此“不屑仕进”[22],留守家中为母亲尽孝。《司城张公传》记载张志羽“内而亲帏独奉,色孝承欢,外而广结宾朋,座中常满”[23]。之后,“张志羽四十二岁那年,因哭友过恸而卒”[23]。《张氏族谱》收录的《司城张公传》有如下感慨:
吁,公以至性死于友,公父以至性死于君,易地皆然,而志节萃于一门,能不令人景行仰止耶![23]
张垣为南明政权捐躯之事符合《苦孝说》“其亲为仇者所算”所述内容。在此事影响下,张胆因“贰臣”身份而自责,张志羽永不仕进。张家此种难以言说的隐情也成为张竹坡形成“苦孝”之感的缘由之一。在清初文网甚密的情况下,张竹坡评点《金瓶梅》时没有明确点明此段张家隐情,但通过张竹坡对小说里周统制的评点,还是能从中发现张家家世的影子。《金瓶梅》第九十九回和第一百回描写周统制赶赴前线抗击金兵并因此在战场阵亡的经过。张竹坡对此有如下行批:
我既受朝廷俸禄,尽忠报国,至于吉凶存亡,付之天也。(张行批:不谓此书中有此数语。)[9]1445
公事忘私愿已久,此身许国不知有。(张旁批:上写孝弟,此即接忠,真是打成一片。)[9]1454
忘家为国忠良将(张旁批:为战场一哭。)[9]1455
春梅合家大小号哭动天,合棺木盛殓,交割了兵符印信。(张行批:又一段凄凉。)[9]1455
周统制因抗击金兵而阵亡的经历与张垣抗击清兵而捐躯之事极相似。张竹坡批点到此处难免会联想到张家隐情,进而发泄“苦孝”之感。张竹坡称赞周统制之忠,亦是表现张垣“以至性死于君”的壮举。张竹坡“为战场一哭”,也是为张垣捐躯而哭。批语“又一段凄凉”则表现张家在张垣遇难后的苦痛之情。张竹坡以隐晦的笔法把张家隐情注入到批语之中。道光年间张家后人重编族谱时,在《清毅先生谱稿·族名录》里评价张竹坡的《金瓶梅》评点:
墨笔稿:曾批《金瓶梅》小说,隐寓讥刺,直犯家讳……
朱笔修改稿:批《金瓶梅》小说,愤世疾俗,直犯家讳……[24]
“直犯家讳”一语表明张竹坡在评点《金瓶梅》时确实曾把张家隐情体现在评语之中。这也是张竹坡“苦孝”之感的一种具体体现。
四、《苦孝说》写作缘起之三
张竹坡因父亲遗愿和个人人生理想无法实现而痛苦。此种痛苦由“苦孝”第一层含义引申而出。其一,父亲遗愿。失怙之后,张竹坡不能再在父亲身边尽孝,只能通过完成父亲遗愿来尽其孝道。《仲兄竹坡传》记载“父欲兄早就科第……十五赴棘围,点额而回。旋丁父艰,哀毁致病”[21]。父亲遗愿就是盼望张竹坡能够“早就科第”。但张竹坡十五岁时首次参加乡试就落第而归。父亲不久之后因病去世。因此,张竹坡未能实现父亲的遗愿,也未能尽自身的孝道。此种遗憾与痛苦一直困扰着张竹坡。以至于张竹坡在《乌思记》中发出这样的感慨:
矧予以须眉男子,当失怙之后,乃不能一奋鹏飞,奉扬先烈,槁颜色,困行役,尚何面目舒两臂,系五色续命丝哉。[21]
张竹坡因乡试不第而不能“奉扬先烈”。对此,张竹坡感到愧对父亲。因没有实现父亲的遗愿,张竹坡也无脸面再以五色丝祭祀先父。在此种情况下,张竹坡产生“苦孝”之感。
其二,个人人生理想。张竹坡的人生理想与传统社会里大多数举子一样,都渴望通过科举考取功名,进而能够辅佐帝王,为治国出谋划策。受四书等儒家经典影响,张竹坡的人生理想是以倡导孝道为基础的。此种观念在其政论文《治道》里有具体阐述。其文如下:
盖政教存乎风俗,风俗系乎人心……是以古人生而孩提之时,即教以父母之当孝也,兄长之当敬也……如是虽欲其心之不正也难矣。人人之心如是,虽欲不风俗之善也难矣……若夫三代以下,生而孩提时,其亲即以其嬉笑怒骂为可喜也,导之而不加饬……如是则欲其心之正也难矣。人心如是,虽欲不风俗之不善又难矣。[21]
张竹坡在《治道》里以孝道观念为基础,分别从正反两个方面阐述孝道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间的关系,由此得出中心论点,即由孝道正人心,由人心正风俗,由风俗正政教,以此实现治道。可见孝道观念在张竹坡的人生理想中居于重要地位。因此,张竹坡在其个人诗作中直接展现出他的人生理想。例如《拨闷三首》《留侯》《酂侯》中就有如下诗句:
我生柔弱类静女,我志腾骧过于虎。有时亦梦入青云,傍看映日金龙舞。十五好剑兼好马,廿岁文章遍都下。壮气凌霄志拂云,不说人间儿女话。(《拨闷三首》)[21]
飘然一孺子,乃作帝王师……终得骋其志,功成鬓未丝。(《留侯》)[21]
不有萧丞相,谁兴汉沛公……授汉以王业,卓哉人之雄。(《酂侯》)[21]
张竹坡志向远大,渴望未来也能如汉代名臣张良、萧何一样,为帝王治国出谋划策。为实现人生理想,张竹坡提倡多读儒家经典。其原因一方面是由于清代科举考试的内容以儒家经典为主,另一方面是孝道观念在儒家经典里有集中体现。张竹坡二十九岁去世后,其弟张道渊检点兄长遗物,发现“惟有四子书一部,文稿一束,古砚一枚而已”[21]。张竹坡在其短暂的一生中都用功钻研四书这样的儒家经典。然而现实情况却是张竹坡一生五次乡试全部落第。科举不第就无法实现张竹坡以孝道为基础的人生理想,也无法完成父亲的遗愿。张竹坡由此产生“苦孝”之感。张竹坡批点《金瓶梅》的时间为“康熙三十四年”[24],而张竹坡第四次乡试落第的时间为“康熙三十二年”[24]。可见张竹坡正是在四次乡试落第的背景下批点《金瓶梅》,以发泄其内心中的“苦孝”之感。张竹坡提倡多读儒家经典的观点在《金瓶梅》评语中也有所体现。张竹坡在小说第一回介绍西门庆出身的文字旁有如下行批:
只为这西门达员外夫妇去世的早,单生这个儿子,却又百般爱惜,听其所为。(张行批:是不读书的病根。)所以这人不甚读书,(张行批:大书特书一部作孽的病根。)终日闲游浪荡。[9]12
在张竹坡看来,西门庆之所以成为一个浪荡子,其根源在不读书。结合张竹坡生平可知这里的书指四书之类的儒家经典。不读儒家经典,就难以认识到孝在个人修身过程中的重要性。张竹坡在《治道》里提到“是以古人生而孩提之时,即教以父母之当孝也,兄长之当敬也……若夫三代以下,生而孩提时,其亲即以其嬉笑怒骂为可喜也,导之而不加饬”[21]。小说里西门达夫妇溺爱西门庆的行为正是《治道》里三代以下之人不知孝的生动写照。此种溺爱行为也正是不读书所致。小说里西门庆父母早亡,且又“不甚读书”,因此孝的观念就没有建立在西门庆的思想体系之中。《论语》中提到“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25]!儒家经典认为孝是立身的根本。无孝则无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西门庆无孝,也就无法真正做到修身、齐家,因而最终成为一位浪荡子。张竹坡认为《金瓶梅》是一部“以‘孝、弟’起结之书”[9]1451。西门庆则是《金瓶梅》中不讲孝悌观念的反面典型。综合以上原因,张竹坡才在“不甚读书”旁批点“大书特书一部作孽的病根”。由此起到警示读者的作用。
在此基础之上更容易理解张竹坡在《读法》第二十四则中的一段话。该则《读法》写道:
“不甚读书”四字,误尽西门一生,且误尽月娘一生也……使西门守礼,便能以礼刑其妻;今止为西门不读书,所以月娘虽有为善之资,而亦流于不知大礼。[9]1498
张竹坡认为“不甚读书”就不知孝。不知孝也就无法知礼。西门庆和吴月娘不守礼法的行为源于不知孝、“不甚读书”。可见,张竹坡反复强调不读书的害处是为了提倡世人守孝,借此实现其以孝道为基础的人生理想。然而宣扬孝道的张竹坡最终还是未能实现人生理想和父亲的遗愿。因此,张竹坡要借助小说里西门庆“不甚读书”之事以发泄其“苦孝”之感。
综上所述,欲探究张竹坡《苦孝说》的写作缘起,应从《苦孝说》原文出发进行考察。把《苦孝说》原文中有关“苦孝”的两层含义和张竹坡生平、家世结合,再配以《金瓶梅》中相关评点作为旁证,由此得出张竹坡写作《苦孝说》的三种创作动机:其一为张竹坡在失怙后因不能侍奉母亲而痛苦;其二为张竹坡因张家家世而痛苦;其三为张竹坡因父亲遗愿和人生理想无法实现而痛苦。三种创作动机综合作用导致张竹坡写作《苦孝说》阐明其心中的“苦孝”之感。此方法能有效补充学界所提“泄愤说”的不足,进而把张竹坡泄愤的内容具体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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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郑宗荣)
A New Perspective on the Motivation of Zhang Zhupo’s Writing “Theory of Painful Fealty”
SUN Yue
“Theory of painful fealty” is one of the critical articles inby Zhang Zhupo. It is important for us to understand Zhang’s thought from his writing motivation of the article. The text of “Theory”, combined with Zhang’s family, life story and his remark, show us a new way to research the motivation. There are three creative motivations in “Theory”. First, after his father’s death, Zhang feels painful for unable to support his mother. Second, Zhang feels painful about his family background. Third, because of father’s last will and his own ideal stay unrealized, Zhang feels painful. Owing to these, Zhang expresses inner pain by “Theory of painful fealty”.
Zhang Zhupo; “Theory of painful fealty”;; motivation
孙越(1990—),男,河北石家庄人,中央民族大学在读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中国古代小说、戏曲和俗文学文献。
I206.2
A
1009-8135(2018)05-0083-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