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岔巴堂食

2018-10-09/

青年文学 2018年10期

⊙ 文 / 奚 榜

李大名看了日剧《深夜食堂》后,兴奋极了,他从没想到人与人之间可以用那么亲密的方式吃饭——围着厨师,掏心掏肺,边吃边聊——把自个儿的隐私全都摆出来,好像传说中的共产主义社会。

说“从没想到”其实也不太准确,应该是“遗落多年了”。李大名觉得那个“深夜食堂”的形式是小时候一群娃端着饭碗,到巷子口蹲着吃饭、相互夹菜的升级版。那是哪一年了,李大名想不起,只记得当时还跟着养父母,住在梧桐巷的平房里。如今,那些地方都变成了高档小区。

作为公房住户,李家不仅没在祖国大肆建设的最近一二十年中捞到半点红利,还差点居无定所。幸好,他最后悬崖得福,可以寄居在幸福巷的干姑奶奶家。那是他从小学三年级到六年级为争“学雷锋积极分子”称号,连续四年上门为瘫痪的干姑爹剃头发、剪指甲种下的福果。干姑爹故去后,孤寡的干姑奶奶就把他当了干孙子。

幸福巷地处城郊接合部,这一块产权复杂、见缝插针的私建违章建筑,巴巴等着房屋拆迁和还建房补偿的人遍地都是。又据说其中有些房子跟革命历史扯上了点关系,所以,二三环内早已高楼鳞次栉比,直奔二十二世纪的样子,这里还保留着一大片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低层“鸽子笼”建筑。

李大名在巷子口找王二麻做灯箱的时候,那个看上去土里吧唧的人提出了非常时尚的一个建议,要他把“岔巴子食堂”改为“岔巴堂食”。“岔巴子”在本地土话中,讲的是那种十处打锣九处在,过于热心、亢奋,介于“包打听”和“活雷锋”之间的人,有时是贬语,有时是亲密昵语。王二麻认为,把“子”字去掉,可以造成一种阅读障碍,就像当初红遍街头巷尾的“红桃K”广告一样,让人一下回不过味来,不晓得是特务代号还是别的,不得不反复琢磨,不知不觉死死记住了。

头发总像没洗干净的王二麻竟然懂“阅读障碍”,还懂广告心理学,李大名一下就服气了。改!他豪气地说。

“岔巴子”也不知是谁取的,却贴切得从无异议,从三五岁就跟定了喜欢偷听大人聊天并懵里懵懂插嘴,又特爱到处许诺“我长大了保护你”的李大名。这绰号像长到他肉里去了一样,早已响彻方圆几里的幸福墩,不想被王二麻砍掉尾巴后,竟一下洋气了,还让人琢磨了。于是,接下来把“食堂”改为被肯德基服务员总挂在嘴边的“先生是外带还是堂食”里的“堂食”,就更顺理成章了。王二麻说自己已经帮好几个餐馆做了“食堂”二字,大家都想用这两个字暗示薄利,他要李大名不从众,鹤立鸡群,干脆反其道来个“堂食”——洋气。

“岔巴堂食”的招牌和灯箱挂出来后,幸福巷的人都说名字特别。等它营业起来,大家就更觉特别了。总共二十五平米的店堂中间,有一个跟“深夜食堂”一模一样的半框长条桌,中心的位置就是李大名的开放式厨房。其余布置则完全是一个不花装修费的怀旧小酒吧的样子,墙上地上装饰着地摊上淘来的废旧收音机、电话机、“文革”宣传画什么的。唯一不同的是,李大名并不做日式料理。他知道幸福巷也好,幸福墩也好,甚至全市的同胞,深夜都喜欢撸串。所以,他耗费三千多元,定制了一个仿日式强力自消烟烧烤炉,一人面对众食客,一边烤一边吃,一边谈一边喝,不亦乐乎。

他厨艺不错,谈吐幽默,收费还偏低,不到一个月,岔巴堂食就已经小有名气,半环着李大名聊天撸串的人,俨然成了幸福墩、幸福巷最幸福的人。

有天晚上,大约十一点的样子,十个座位已经翻台几次,客人随夜深而陆续起来。李大名正给五号座位一姑娘烤着两串兔子耳朵,哼着小时候常听养母唱的歌曲——幸福不是毛毛细雨,不会自己从天上掉下来——塑料门帘子一掀,突然走进来一个李大名从未见过却倍感熟悉的人,并且连续三天,那个人都在那个点进来,来了直奔最右边那个位置。

为什么说从未见过又倍感熟悉呢?岔巴堂食经常也有三两个慕名从其他区过来的人,再说,上千万人的城市,谁不是谁的陌生人呢?可这个人在夜里戴着大大的墨镜不摘,等于就是把自己标示成了陌生人中的陌生人。

李大名也在端串过去的瞬间,趁寒暄偷偷观察。他总觉得那人有点熟悉,又有点不熟悉,毕竟她唯一展露的嘴巴部分精心画了唇线,涂了饱满的唇彩,完美得失去了个人特色。眉毛就更没有辨识度了,哪个女人的眉毛不是跟着流行款式修改呢?一会儿挑哒眉,一会儿卧蚕平行眉,现在又轮到远山新月眉了。

李大名看出来了,这人不是幸福巷的,从连衣裙到包包都没有logo,带着市中心新新人类的低调,不像幸福巷里穷得撸串赊账的姑娘伢,拼死拼活也要攒一个二手古琦、巴宝莉什么的。这人活得比较精致,从头发丝的光泽、指甲的清洁度,到衣服的做工、质地都在说她起码是个白领,或者粉领。至于金领嘛,不太可能到岔巴堂食觅食,除非上演韩剧。

李大名就是没想到,在这个多元的年代,韩剧与生活可以对比上演。

眼睛不舒服啊?第三天的时候,岔巴子憋不住了,终于挑开了话题,女子却不理睬,摇摇头,表情如木。旁边的人闻声转头观察她的目光却有点古怪,看样子,他们全怀疑她割了双眼皮,或者眼袋。

岔巴子虽然很岔巴,情商也是高的,晓得自己的话做了误导,便赶紧抛开她,招呼起三号位子的街坊,问他老婆几时生娃。不想那街坊一经点名,便如开泄的闸门,讲起了自己老婆如何怕痛,如何躲在厕所里哭的隐私。旁边的人也兴奋起来,开始七嘴八舌贡献各种生产良方,以及道听途说的产科黑幕,供他参考。

虽是众声喧哗,李大名依然鹤立鸡群。他说话与反应都飞快,如一个高级赛车手在车流中总能找到缝隙,穿到前面去。一场热闹下来,他贡献最多,都是细密的信息盘整,还有“数字说话”,俨然专家一样。他甚至还提供了几个医生的姓名、特点,以及价格,激动得那个男人当场找邻座借了纸笔,一一记下。有个看样子还不到二十岁的女孩子竟然也拿出手机,拍走了一份,备用。

各位亲,我给你讲个笑话吧,说的是有个特别胆小的产妇,到了医院,硬是不敢顺产,只好剖宫产。全麻以后,她还是害怕得叫,麻醉师就说,莫鬼哭狼嚎的,我给你放点音乐缓解紧张情绪。亲们亲们,你们能想象麻醉师放的么音乐吗?

李大名停下烤串,环顾室内,众人一瞬间停吃停喝,鸦雀无声看着他。李大名卖了半分钟关子,屋里飘起一点点煳味了,他才朗声说,天杀的,他放的是……李大名应声扭起身子,左右送胯,翻着烤串,唱了起来:刀刀刀刀刀刀,一把什么刀;刀刀刀刀刀刀,一把杀猪刀……

众人爆笑起来。那个准爸爸笑得最响,眼泪都笑了出来。

瓜皮!还是一样瓜皮!九个食客和李大名正为生孩子的事情大谈特谈,其乐融融之时,那个戴墨镜的女子“嚯”地站起来,撂下这句话,按了一百元在桌上,起身就走。

李大名惊呆了。

凭着音色,他终于知道对方是谁了。人家脖子比过去粗了些,眼神不知道还是不是那么灵活那么狡黠,可墨镜片的后面,似乎藏着两把锐剑。

他不管不顾地关了灶,要食客们自己选举一个人做烧烤师,就跑了出去。当天外面下了一点小雨,李大名穿过灯火通明、宾朋高坐的二百多米“鬼食街”,在幸福巷口终于追上了正要上车的女子。

玛莎拉蒂MC百年纪念版!他没喊她名字,却先叫出了车型。

如所有男屌丝一样,李大名对豪车了如指掌,并且在见到它们的时候,会暂时忘记别的。瓜皮!女子再次赏了他一句,“砰”地关上了车门。

林喜梅!真的是你!他终于喊出女子的名字,嘻嘻笑着,凑到近前。依然没摘墨镜的林喜梅却说,岔巴子,叫我Anne。李大名听了,赶紧点头哈腰说,林……你改名叫Anne了啊,你,你还好吗?林喜梅就说,你以为呢?说完这句,李大名还没接上下一句,林喜梅就关上了车窗,启动引擎,消失在了夜幕里。

玛莎拉蒂行云流水般地快速驶走,让他完全反应不过来。

十年前,十七岁的李大名和林喜梅是同桌,都是幸福墩中学的“尾巴”,有时他的成绩排年级倒数一二十名,又有时林喜梅跟他并列冠军。当然,是倒数的。

有个数学老师喜欢用粉笔射击课堂上打瞌睡的林喜梅,每当那些投枪匕首一样的粉笔头飞向林喜梅的脑袋时,大多能被李大名的手接住。数学老师后来气得把粉笔盒也扔过去,还是被他接住了。数学老师只好冲过来按住他,用尺子把他的手掌都打红了。

按理说,这样一次次英雄救美,舍生取义,两人关系应该不错,但全校都知道,林喜梅把李大名欺负惨了,从高一欺负到高二。高三的时候,林喜梅转到澳大利亚去上学了,李大名才终于得到了解放。

李大名皮肤白皙,五官清秀,长了一对弯弯细细的眉眼,不笑而笑。尤其,他特别洁净,顶着灿烂阳光露出白牙时,像极了青春偶像片里的人。林喜梅在新生报到第一天,刚进校园就被他抢过行李,热情得不得了,带到女生宿舍,还顺带帮她铺好了床,清洗整理了一切杂碎东西,牙刷头都摆得跟上铺同学在一条线上。林喜梅后来说,当天在他身后坐着喝水享福的她,心里真想喊他“妈妈”。

一整天李大名上蹿下跳,帮助了无数新生安顿,大家都以为他是学长,到了第二天开迎新会的时候,大家才知道他也是新生,只不过为了帮助同学,故意提前一天来到学校,熟悉了一切。

班主任用“热情似火”表扬了他,实际上在后来的几年里,他的火一天都没熄灭过。随便哪个班有点什么事,都会找他帮忙。帮忙打饭,帮忙做卫生,帮忙抄作业,甚至帮忙送情书。他们那层楼的电灯水管什么的坏了,也是他修,水电工乐得逍遥。有次隔壁班老师上课忘记带讲义,那老师竟来他们班要李大名去办公室拿,搞得班主任碍于同事关系虽然没吭声,后来却摔了不疼爬起来疼,耿耿于怀,在班会时多次压低声音叮嘱全班说,李大名是我们班的财富不外借,这点请大家牢牢记住,心里有数就行了。

李大名不仅热情,乐于助人,还很谦卑,故意学了抗日剧里的汉奸样子,说话点头哈腰,膝盖好像就没有直过。当然,他是为了逗大家笑。

大家并没有送他一个“活雷锋”的称号,却无意延续了他幼儿园和小学捞到的那个绰号——岔巴子。因为他话太多了,几乎就是个话痨,又喜欢东打听西打听,刨根问底的,恨不得介入所有人的人生中,唯一忘记了自己的人生。

有个段子说,他们班有两个女生感冒了,一个想带口信叫李大名去打开水,另一个赶紧挣扎起来说,我自己去打,头都要痛炸了,不能再听他念紧箍咒。

虽然他那么好,又是学校唯一一个头发上从无皮屑,指甲里永远看不到一点泥垢的男生,可慢慢的,大家也理解了《大话西游》里唐僧是如何制服孙悟空的了。被帮助也是有代价的,除非你不怕他唠叨死你。

自小就有点霸道的林喜梅跟他成同桌后,几乎不假思索地就把他当了自己的小跟班,凡事剥削他不说,还在桌子上画了线,她占五分之三,他占五分之二。李大名只好每天绷着身体,看书写作业不越界,一旦擦了线,头上就会吃个大大的“爆栗”。

同学们都有点看不下去了,大家支使李大名,轻视李大名,但也知道李大名是个好人,大家并不故意欺负他,更不会把他的人格尊严不当回事呀,可林喜梅一言一行都透着故意,简直不把李大名当人看,显得非常变态。

李大名好像非常没心没肺,每次受辱就“嘿嘿”干笑两声化解尴尬,没有丝毫受伤的样子,依然每天察言观色,细心地关心女孩子的一切,嘘寒问暖,跑上跑下,“贱”得不行。

林喜梅毫不领情,反而变本加厉。她用言语侮辱他,当众骂他岔巴子、猪头或者别的难听的。后来,林喜梅规定,岔巴子必须每天给她进贡,贡品还要指定,有时候是一碗臭豆干,有时候是一包话梅,还有一次竟然要雪里蕻酸菜。只要男孩子忘记带来,或者带来的小吃味道不够好,林喜梅就不许他坐下。确切说来是李大名只能假装坐下,但屁股要离开板凳一寸左右,等于是扎了个四十五分钟的马步,讲台上的老师是看不出来的。一旦李大名熬不住了,屁股沾了凳面,林喜梅就会用针狠狠扎他屁股,还不许他叫出声来。

说起来是比容嬷嬷还狠了,李大名却任由她摆弄。不知情的人可能以为李大名爱上了林喜梅,可全校学生都知道李大名爱的是徐纤纤——那个瘦得好像连蚂蚁都敢欺负她的人。可是,就算这样的“小白兔”,竟然也用沉默和转身,断然拒绝了李大名无数次的献殷勤。大家私下议论李大名的求爱受挫折,是不是跟林喜梅对他的侮辱有关。即便一个最文弱的女生,也不会喜欢长期被另一个女生踩在脚下的男生,人是要讲尊严的啊,可全校有名的岔巴子看上去毫无自尊。

那个时候大家都晓得林喜梅的母亲在创业,建了个一千平米左右的小厂,完全没时间管她,就让她长期住在学校。她口味重,吃不惯食堂寡淡的菜,所以才每天命令同桌李大名带小吃来。从道理上来说似乎没什么不对,不就是男孩子为女孩子多做点事吗,这在青春期太普遍了。可李大名毕竟跟别的孩子不一样,是全校唯一的孤儿(他后来到处纠正说自己不是孤儿,是留守少年)。他的养父母去外地打工后,渐渐失去了音讯,不知死活。小学的时候,他还能告诉别人,他们在湖北挖藕,或者在新疆摘棉花,又或者在山西建筑工地当保管什么的,到了初二初三以后,他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初一那个暑假,同学们为他凑了一千块钱,让他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半乞讨地走遍了大半个中国,依然没找到他的养父养母。大家都笑他,说他被遗弃了,他也只是笑笑。从那个时候起,他的生活费几乎就是幸福巷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干姑奶奶提供了。梧桐巷的公房那时还没拆迁,他依然赖在老地方没动,一个人上学,一个人开伙,并接受居委会和干姑奶奶的经济援助。

可他依然把自己捯饬得干干净净,依然阳光而热情。甚至有点过分。

像这样连早餐费都没有的人,林喜梅这个全校最富裕的女孩子竟然还要刮他骨、吸他油,不仅命令他为她跑腿做一切事情,还把他觍着脸从干姑奶奶那里要来的生活费中的一部分,挤去买辣条、臭豆干之类,满足青春期的“女孩馋”。林喜梅也是从穷得叮当响过来的,高中后逐渐步入“中产”的生活一下改变不了她的地摊腥臊型口味,竟把同桌的贡品越吃越得劲。她那时的零花钱一月就上千了,但她就是不给李大名一个子儿。不仅不给他,有次还把他叫到操场后墙根,当着他的面撕了几张一百元的,故意看他锥心疼的眼神。

林喜梅在虐待李大名的过程中,得到一种说不出的满足,这点谁都能看出来。同学们都说,散了散了,紧他俩去,岔巴子就是个受虐狂,人家愿意嘛!但最后一次的公开虐待,却激起了其他人的愤怒,也导致了林喜梅提前出国。

那是高二下学期期末考试前,有个周六补课,林喜梅因为测验数学不及格,把气全部撒在了同桌李大名的身上,责怪他那天忘记去超市给她买鱼香味榨菜了,害得她中午吃不下食堂的饭,饿得下午测验的时候头昏眼花。那只不过是个自测自改的模拟考试,林喜梅在下午第三节自习课被老师打出六十八的分数后,却天塌下来一样,怒不可遏,当众拧起了李大名的耳朵。

君子动口不动手!

李大名最近发现同桌变本加厉欺负他后,总用这句话来试图制止暴力,这天却不管用了。林喜梅的样子变得狰狞起来,浑身散发着杀气,李大名不知道她中了什么邪,或者遭遇了别的什么,但他知道他阻止不了她进一步“发疯”。他只好子弹一样跑了出去,直奔操场。那个林喜梅却越发来劲了,也箭一样追了出去,边追边喊,我打死你,打死你!

如过去一样,本来就不想自习的部分学生借故跟了出去围观,边看林喜梅顺着跑道追打李大名,边喊加油。那个被岔巴子惊天动地追求了两年的细弱姑娘坐在自己位子上假装继续演算,眼睛里面却蓄满了泪水。当然不为李大名,是为她自己。

后三个词语几乎把所有围观的孩子都伤害了,毕竟当时像林喜梅家那样能租一千平米开个小厂的人在幸福墩中学很少。这是城市的贫民区,拿死工资、活工资或者没工资的人占据了主体。二十来人的啦啦队沉默下来。等到第三个八百米跑完的时候,操场上只剩了林喜梅和李大名。有些同学回到了教室,而另一些已经去办公室告状,说林喜梅无故殴打男同学。

那天以后林喜梅在幸福墩中学似乎待不下去了,除了李大名,已经没一个人愿意理睬她。她的文具、课本,以及宿舍的衣物、盥洗用品等一而再再而三地失踪,即便她暴跳如雷,甚至求助校长,也找不到一丝线索。同学们铁板一块似的沉默着,眼里透出一丝丝阴气。

期末考试那天,林喜梅打开自己的文具盒,竟然发现里面的笔全都不见了,而她不过刚上了个厕所而已。她大哭着冲出教室,冲出校门,从此后换了电话,注销了QQ,再没来过幸福墩中学。高三开学后,校长来班上说,她转到澳大利亚上学去了。

李大名对这个世界的感受是混沌的,本能占大头,并不能上升到理论高度,毕竟,他连大学的门都没进。可他就是知道,林喜梅虽然没留下电话、微信什么的,但她一定还会来岔巴堂食,就像当初需要骂他打他一样,需要再来。

他悠闲地烤着蚕蛹或者掌中宝,跟食客们谈笑风生时,也偷偷瞄一下墙上装饰用的老式挂钟。果不其然,两天后,林喜梅又在半夜十一点左右走了进来。这次,她没有戴墨镜。他看见,十年后她的目光不仅仅是狡黠了,还增添了鹰的锐利。

其实她变化并不大,只是脖子更粗了,皮肤弄白了,眉毛拔细了。之前他只能凭声音认出她,是因为她把青春女子一样的头发放了下来,还有那个大框的墨镜遮脸,才会判若两人。

她的口味依然重而怪,专吃加了变态麻辣的猪下水、牛下水、羊下水,以及鱼下水,她就是不吃正肉。如果说高中住校馋开胃小吃,是因为食堂炒菜不放辣椒所致,那现在变本加厉的刺激口味,李大名想是不是跟她母亲杜丽华曾卖过麻辣烫有关。这是林喜梅,哦,不,是Anne遮不住的印记。

李大名也注意到了另外一个情况,岔巴堂食最近还增加了另外一个新客,也是深夜十一点左右,相跟林喜梅而来,又总在她离去后十几二十分钟后,起身结账。

这是一个沉默的青年男子,浑身肌肉,岔巴子多次搭讪,他也只是微微一笑,不置可否,最多闷头闷脑说句“来串腰花”,或“来碗脑花”,再不发言。

李大名有天晚上趁那男子不注意的时候,假装送一串烤牛板筋过去,跟林喜梅“咬耳朵”道,老同学,你们富二代还是要注意安全啊,不要以为社会主义国家就没有绑架。不想林喜梅听了,马上转头看了一眼那个男子,轻轻哼了声,再不说话。原来,她早注意到了他。也可能,她是认识他的。

李大名只好死死憋住,不点提这事了,毕竟岔巴子唯有在林喜梅面前,不敢无止境地岔,她好像天生能克制住他。

有天晚上,林喜梅走了好久了,那个男子还是没走,还在点这点那,细嚼慢咽。凌晨三点了,岔巴堂食只剩他了,李大名不得不谦恭提醒说,帅哥,我要打烊了,明天再来哈。

你没看出来我在等你吗?那男子突然说话了。

等我做啥?李大名一惊,心想打劫也不可能,这条鬼食街大多数店铺通宵营业,街上也都是摄像头(全城都是摄像头),犯罪成本高得很,而且,如果打劫,也犯不着裸脸来这么多次,把自己样子暴露无遗。

那男子就说,明天上午十点,我在希尔顿的大堂等你,带你去见一个人。

见谁?做啥?岔巴子冲口而出。

是好事。不要怕。光天化日之下,没人会吃你。男子说完,把自己的身份证和驾驶证都递了过去,以示诚意。原来,他就住在离幸福墩不远的金家墩,也算知根知底,李大名放心了。

第二天,李大名差不多提前了四十分钟来到希尔顿的大堂,坐在沙发里苦苦等着那男子。男子来了也不说什么,微微一笑,就把他带上十三楼,进了一个豪华套间。

这套房子显然是长租,已经摆成了办公室的样子。一名中年妇女逆光坐在窗前的大班椅上,波波发中有钻石耳坠晃来荡去,发出刺眼的光。李大名的眼睛适应了好一会儿还眨巴着,直到对方起身过来,把他引导到沙发上坐着,他才发现对方是林喜梅的母亲杜丽华。本来他与她不过是十一年前匆匆一见,但她的企业越做越大,经常在本地的报纸和电视上露面,所以他对她的样子竟纤毫烂熟。

小李同学,多年不见了啊,你还记得我吗?杜丽华亲手捧过那男子出门回避前为他俩泡好的龙井,开始与他交谈。

阿姨,天下谁人不识君啊!李大名不愧是岔巴子,一开口就逗出了杜丽华的笑声。李大名在笑声中想到他俩十一年前尴尬的第一面,正琢磨不要提起的好,不想杜丽华竟毫不回避,主动提了起来。

那个时候,你和喜梅还是孩子啊,竟然伙同起来,要捉我的奸。当时是在富豪酒店吧,对,就是富豪酒店,我正在跟人谈事,你们两个冒失鬼就把门捶得惊天动地,冲了进来……

阿姨,我们错了。那时太小,不懂事。阿姨您一直都是单身,跟谁约会都是天经地义的。

这一说,杜丽华不作声了,也不笑了,半晌,她叹了口气,说,小李同学,喜梅要是像你这么正常就好了。都怪我,二十年来忙着挣钱,不管她,不陪她,总以为有钱就等于给了她一切,等到我发现她不正常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杜丽华的声音哽咽起来,李大名七七八八猜测着她找他的原因。难道,她要他去疏导她女儿的心理?说林喜梅不正常他倒没想过,说林喜梅是个怪人,他举四只手承认,连脚也算上。杜丽华难道不知道,他李大名也怕死林喜梅,怕到不敢要电话号码。

但是,拒绝别人的求助,从来不在李大名的字典里,甚至说,他的人生就一直在等待或者猎犬样寻找着别人的细小求助,就是那种他吃得住的求助,否则,他会感到特别虚空,好像瘪了的气球游荡在风里。那滋味真比死还难受,就像养父母突然不需要他了一样。

想到这里,李大名眼里精光一闪,低头喝了口龙井,腰背暗暗坐直了一些。明知山有虎,他也想岔进别人的人生里,去热情一下,要不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那一瞬间,李大名还不知道,杜丽华即将说出的方案,有点奇怪。

杜丽华在她那个为了躲人而建的备用办公室里,对李大名提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恳求。李大名一直在心里嘀咕,是不是他与林喜梅之间的“秘密通道”,被她母亲发现了。但他又表示怀疑。因为杜丽华真正意识到自己要关心女儿也在最近几年,这是她刚刚告诉李大名的。十年前,她还在潜心创业,哪有那个心力去雇人监视林喜梅呢?何况,关于“秘密通道”,也不过是李大名自己在心里暗自琢磨的,林喜梅那里有没有存在过,完全看不出来。林喜梅的心,就是海底的针啊。

就在林喜梅耀武扬威,骑在李大名头上屙屎屙尿的高一年纪时,林喜梅在寒假的某一天勒令他去她家,让他在客厅的沙发上将就一夜,守护着卧室里的她。

她家当时还只是一套两居室,也没有雇家政工,杜丽华每次去外地跑市场,林喜梅在家就睡不踏实。她跟李大名说自己从小阴气就重,天一黑,总有点怕这怕那的,又说不出怕什么。从初中到高中,杜丽华经常出差不在家,她就找了学习的借口,选择住集体宿舍。虽然群居多有不便,但比起一个人在深夜醒来、莫名害怕到天亮,也是好的。

她说着自己的短板,口气却像说自己的傲处。当然,李大名非常习惯,并且也在对方居高临下的口气里,找到了自己的安全感。

大多数时候,林喜梅是能熬过黑夜的恐惧的,只不过睡不透,会熬出黑眼圈,会熬到筋疲力尽。每次刚开始生病,杜丽华也就回来了。她从没让母亲知道自己是胆小鬼,她怕母亲会在心里笑话她。她只告诉了李大名,并让他在后来的暑假寒假,或者各种法定大假中,多次来都睡她家沙发,像看家狗一样守候她,让她真正睡过去。

除了这一层之外,那就是杜丽华提到的,他还在高一的时候帮助林喜梅捉过奸。具体说来,是林喜梅怀疑杜丽华乱搞男女关系,所以有天叫上李大名,跟踪到了富豪酒店。孩子们疯了样捶门,杜丽华却迅速来开了门,衣冠楚楚,说自己在谈生意,并且把他俩骂了个狗血喷头。

林喜梅责怪李大名把握时机不当,捶门太早,没有捉奸在床。杜丽华那时正当壮年,没现在这么温和,事发后雷霆万钧般叫嚣着,要跟林喜梅断绝关系。女孩子嘴上硬硬,心里也怕了,从此不再捉母亲的奸,说尽她去,说自己对这个妈死心了。

李大名那次在林喜梅的脸上看到的是一种绝望的光。他请假守了她好几天,此后更尽着她欺负,这是其他同学完全不知道的内情。

十一年过去了,直到在希尔顿那个办公室里,杜丽华才告诉了李大名关于她们母女关系的大概全貌。杜丽华不愧是一个到处做报告的企业家,不愧是把丽华牌牛肉酱销往全国的能人,她说起母女二人的二十七年,直奔核心。

我的缺点嘛,是在她六七岁也就是上小学后,起了事业上的雄心,一头钻进去,不再管她,让她误以为我抛弃她了。开始她还闹,经常打电话要我回家陪她,当然,我一次也没答应,还骂她。后来她不电话骚扰我了,深夜回来时她就不睡觉,等着抱怨我。为此我还打过她多次,有次把头都打出青包了。再后来,她怕挨打,不抱怨了,却暗中采用各种手段来监视我,干预我的生活,比如偷看我的手机,翻我的包包,到我的厂门口潜伏,跟踪调查我的行踪,还用欺骗手段去采访我的朋友,翻我所有老底。她做的一切就是怕我恋爱、结婚,好像她是我的老公。实际上,小李同学,你没有像我这样创过大业,完全想象不到我有多忙,有多累,会遭遇些么事。商场本来就是男人的世界,一个女人要在里面闯出一点名堂来,必然离不开一群蓝颜知己的帮助。可我这个女儿哪里理解呢!你在累死累活给她挣钱,她却不停来捣乱。记得有次我跟区长在一起吃饭,她走过来,二话不说,端起酒杯就往人家脸上泼。唉,幸好区长同志是老党员,心胸宽广不计较。喜梅做的其他事我就不提了,尬事数不清的。这也是我后来下了决心,非要送她去澳大利亚读书的原因。她当时也是不想走,哭得快背过气去,也没拗过我。

李大名听到这里,吃了一惊,心想林喜梅的转学,原来不见得是受同学排挤。他早该想到,林喜梅那么孤傲、强硬、刁钻,越战斗越亢奋的,哪里会怕同学排挤呢。

杜丽华继续告诉他,真正的问题在后来。林喜梅去了澳大利亚,开始的时候是想尽办法通过网络监控母亲,还利用黑客黑杜丽华的各种社交账号,目的还是只有一个,如她自己所言,一旦母亲找男人,她就与她同归于尽。

杜丽华继续说,五六年前,我找心理专家咨询后,知道喜梅这样做的原因,是特别怕失去我,患了“安全焦虑症”。这也怪我。怪我在她婴儿期就离婚了,没有父爱,我自己忙,也没陪她,让她得了这种病。我从此后几乎每个月都要抽空飞到澳大利亚那边的家,还请了五六个工人陪她、伺候她,没想到,唉,没想到……也记不起了,究竟从哪一年哪一月开始,她慢慢地就不跟踪调查我了,也不要求我不接近男人了,反而开始回避我,不跟我说话,见我就转身离开,也不跟我一起吃饭。对她好,她没反应,哪怕我骂她,她也不回嘴。铁板一块呀,就是一块铁板。她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不跟一切人来往,不读书,也不工作,整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偶尔才开车出来晃晃,不管在澳大利亚还是在国内,都是一个德行。这种状况持续大约两三年了吧,其间我请教了无数专家,没一个人的主意能改善我们母女的僵持。全都没用。我真怕呀!可能也是老了吧,我突然明白了,只有她才是我的一切呀,要是她思想出点么岔子,干点么怪事,或者哪天离家出走,彻底不理我了,说真的,我再成功,也没意思了。所以,你就跟我一起演一出戏,激活激活她好吗?我看得出,她其实只有一个朋友,就是你呀。

杜丽华说到最后有点激动了,死死抓住李大名的手。李大名非常不自在。

他发现,自己其实只想用语言介入别人的生活,身体一接触,还是有点不适应。他这个岔巴子,只是语言的岔巴子。

林喜梅在某个周末的下午回到郊区枫叶山庄的别墅,竟惊讶地发现,李大名的“岔巴堂食”灯箱竟摆在自家花园里。李大名站在一个豪华野外烧烤炉面前,欢快得像在跳爵士,边烤着各种东西,嘴里还不停地说着网上看来的各种搞笑段子。更特别的是,两米开外,几张条桌围成凹形,半环李大名坐着六名食客,他们竟然是杜丽华、金助理(也就是多次去岔巴堂食那个男子)、管家、厨娘,还有清洁工和园艺工。每个人都在一边大吃烤串,大喝啤酒,一边被李大名的段子逗得朗声大笑,声音里透着故意的夸张。

看到没,看到没,柿子椒、黄秋葵、韭菜、甜豆、冰草、娃娃菜……所有所有,只要你能找到的蔬菜,都可以用低温慢慢烤出来,混在一起,刷上甜辣酱。这就是著名的加州烤蔬菜……

金助理突然打断了李大名,喂喂,我在加州读过书,咋没听说过呢?

众人愣了一下,又花枝乱颤地笑了起来。平日总瘟丧着脸的厨娘,竟笑得最大声,看李大名的目光简直含情脉脉。杜丽华假意没看见身后樱桃树下的女儿,突出声呵斥大家,不要插嘴,尽他说。他要说这是王母娘娘的蟠桃宴,我都信他。

杜丽华的调子也是非常明快的,众人听了,便更加捧场,尖叫大笑,金助理还用手指含在嘴里,打了个尖厉的呼哨。

金助理,您老既然这么懂烧烤,那您知道烧烤君最怕啥?

烧烤君?金助理一愣,支支吾吾憋了半天才说,怕怕,怕被人吃呗!

众人又笑了起来。

李大名则说,非也非也,烧烤君最怕肉跟你不熟,最怕肉跟铁架搞暧昧……

这一说,大家被启发了,七嘴八舌打断他,接龙一样快速补充起来。最怕蛤蜊搞自闭,最怕麻薯搞小团体,最怕冰块跟你搞热情……

杜丽华突然飚出一句,最怕铁架子搞分离!

众人为捧场尖笑起来。

林喜梅摘下墨镜,在十来米远驻足几分钟,这群刻意狂欢的人竟没有一个扭头喊她。她蓦然明白,这是一场戏。女孩子说了声“瓜皮”,转身走进了房子,并且当天傍晚离开后,周末再不回别墅,一直躲在市区的家里。

市区的家相对小些,只有三百多平米,六室两厅。林喜梅没有想到,杜丽华又把李大名带了过去,好像故意脚跟脚撵着她追。做母亲的给了女儿同学专门房间做卧室,又允许他闲来没事的时候,在家里的平台上搞个小烤炉,继续摆着“岔巴堂食”的那个灯箱,内部卖烧烤玩,以满足他一边烤一边跟人话痨的瘾。

林喜梅忍了几天,本想买张机票回澳大利亚去,眼不见为净,可她到底是个凡人,到底还是有好奇心,不知道做母亲的葫芦里卖什么药,所以临出门时又把机票退了,冲到李大名的卧室外面,砰砰打门。

那是一个阳光很温厚的早晨,李大名穿着杜丽华给他买的Derek Rose真丝睡衣刚一露头,就被林喜梅揪住耳朵,扯出门来。

你说,你个瓜皮,不去开店,住到我家里来做么事?她使了大力,李大名被扯得嗷嗷叫,耳朵很快青一块紫一块了。

不关我事,不关我事,去问你老娘。李大名痛得差点跪下求饶,脸都扭曲变了形。

我就是不问她,偏要问你!林喜梅依然不松手,口气无比蛮横。

我的公主,我的王母娘娘,不不不,宇宙无敌美少女Anne,麻烦松了手再说嘛。李大名依然苦苦哀求。

家里的两个保姆听见声音,也不敢过来劝架,只偷偷在立柱侧面躲着偷看。拧了一会儿,林喜梅自己也累了,终于放了李大名耳朵,厉声喝道,那你快说,你们在搞什么鬼!

李大名揉了揉耳朵,想了想说,阿姨叫你去问她。

我偏不问她。几年前我就发过誓,再不跟她说一句话。

为啥?!李大名一惊。

有天在悉尼的家里,我谈起一个事,她竟然反驳我的观点。林喜梅谈起往事,依然气咻咻,胸口大起伏。

么事啊?

忘记了,好像是议论当时播放的一条电视新闻。

哦,就为这点事啊,我还以为多大个事。李大名说,切!

管它大不大,谁敢反驳我,我就要报复她,永远不跟她说话。林喜梅说。

李大名愣了一下,叹了口气说,你真是作得没办法了。唉,有妈的孩子像个宝啊!

你才像个宝,你个盖世太保!林喜梅杵了他一句,又皱了眉头说,别在这里装神弄鬼当杜丽华的帮凶,赶紧的,滚出我家。

林喜梅说完就走了,却没强烈要求李大名走,更没出现肢体拉扯,这不太像她的性格。她要犟起来的话,是原始人一样野蛮,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她没犟,没有一定要赶走李大名,但还是不去找杜丽华问清缘由。

这次小小的交锋很快被保姆报告了上去,杜丽华把李大名叫到了丽华大厦她的第一办公室询问。她旁边站着一位鹤发童颜的眼镜男,一看就是高级知识分子。

大名,这是丁教授,我的好朋友。这次的医治计划,就是他提出来的。杜丽华介绍着那个男人,用手势把他俩引进内间小会客室,亲自给他俩泡茶,不许任何人进来。

小李同学,哦不,大名,有你父母的消息了。杜丽华坐下来,第一句话犹如惊雷。但是,李大名皮都没扯一下,依然微笑着,侧耳倾听。

我们通过公安局的朋友,查到他们最后一次的踪迹,是十四年前在新疆昌吉的建行开了一个存折,每个月还定期去存三百元,刚存了几个月,就没去了。再以后,就失去任何音讯了。我派了人专门过去调查,他们居住的那片地方,早就推倒重建了。按照他们开存折时开的地址查找到了房东,可惜的是,那个人是个孤寡老人,早就死了……

杜丽华说到这里,不作声了,低头喝茶。丁教授感觉有点尴尬,就说自己有个电话要打,独自走出门去。

李大名只是话没平日里多,却依然面带他特有的笑容,吞吞口水,半晌才说,阿姨,其实我读初中时就猜到他们出事了。凭他们对我的感情,无亲无故把我养这么大,我又听话,又拼着命想要给他们养老送终,他们不可能不要我……算了阿姨,不要再找了,找不到的,我早就感觉到了,他们出事了。

那……杜丽华刚要出声,李大名就突然欢快起来,恢复了明亮得不得了的音色说,阿姨,我帮您做事不要任何回报,也不需要帮我找父母来交换。一切是我应该做的。讲真,别看我朋友遍天下,最接近的,其实只有林喜梅。

我也是这种感觉。我家喜梅还跟我说话那会儿,提到过的同学其实也只有你。

那就继续吧阿姨,不说我家的事了,说您家的。

好,好孩子。谢谢你啊。不过,今天阿姨要说的,是你的表演力度还不够。你不是说你在学校演过话剧吗?表演,就是要进入角色内心。你想想啊,你现在不是李大名了,你是谁,你想想,你还应该这样谦恭,这样满脸堆笑,对谁都自来熟吗?听说保姆给你端上一碗饭,你都要起身鞠躬谢谢,受宠若惊的。你这种心理状况不对啊。大名,我今天叫你来,主要就是说这事。听说别人从小叫你岔巴子,你不能这样岔巴下去这样不矜持了,连保姆家的陈芝麻烂谷子你都去打听,关心。你没必要关心周围的一切,你只关心自己才是你现在的角色。

只关心自己?嘿嘿,我从小就只不关心自己。李大名说。

这是一种病!丁教授突然走了进来,坐下严肃说,大名,我也研究了你,像你这样的一个弃儿,被一个贫困的家庭收养,后来又成为无人管的留守儿童,再后来又成为弃儿,成绩也不好,其他方面也不出色,可不管在哪里,你都有办法让自己马上成为人群的中心。你就靠你的好,你的热情,你的忘记自我来掩盖你怕被这个世界抛弃的恐慌,来突出自己的存在价值,时间长了,你真的以为你是因为道德高尚而从不关心自我了,其实……其实你有病!

丁教授,老丁!别说了,我们还是讨论喜梅的事吧。

杜丽华发现笑眯眯的李大名,脸上第一次失去了笑容,于是她马上让丁教授打住了话头,又转头对李大名说,大名,这些年你也不容易。阿姨过去不知道,现在阿姨知道了,也有能力改变人的命运了,阿姨以后会好好待你的。

李大名听了,站了起来,脸上已经恢复惯常的特别友好的微笑了。他说,阿姨,再次重申,我帮您不是为了回报,我不要任何回报。我喜欢帮人。一帮人啊我就快乐得很,金山银山都不换。

你看,你看,这也是一种心理疾病……

丁教授刚一开口,杜丽华急了,马上拉了下他的手腕,赶紧站起来,笑着对李大名说,好的,好的,阿姨知道你好,拜托接下来,演更好一点好不好?

好的阿姨,我一定遵命。这一句是顺着李大名点头哈腰的姿势说出来的,毫不令人怀疑有什么情绪,因为李大名就是这样的,待人如同把自己低到泥土里。

矜持起来,傲慢起来!杜丽华把手搭上了他的肩膀,孩子,你要有缺点才能干成这事,你不能性格太完美了!你要以自我为中心,还要怨恨这个世界,尤其要怨恨我。

林喜梅有天晚上刚要睡觉的时候,突然被一阵声音吵醒。她保持着一如既往的不紧不慢来到客厅时,李大名已经往地上摔了五个水晶杯,摔得他自己龇牙咧嘴的,好像在摔他自己。管家和厨娘站在旁边,恭手肃立。管家道白一样说,少爷,少爷,都怪我们不好。

不好有么用?赶紧把彩灯给我支到平台上,岔巴堂食要营业了。你赶紧的,把所有人叫起来,照顾我生意。李大名一反常态,用他平生从未用过的骄横跋扈的口气,指着管家鼻子,叫嚣着,命令着。

好的少爷,您想做么事都行。管家眉头都不皱一下,谦恭得不像他了。其实他仗着有点血缘关系,又知道这个家太多秘密,有时是很跩的。

一行人鱼贯而出,马上去张罗,坐在沙发的李大名慢慢转过脸来,看着林喜梅,用从未有过的镇定目光。但是一瞬间,他又赶紧把目光转开了。

林喜梅知道他还是怕她,也知道他们全部伙起来在演一场戏,逗她去开口问个究竟。她就是不问,就是不理,她看他们会怎么玩下去。

林喜梅“咚咚”走回了自己的卧室,“砰”地关上门,戴上耳机,正要自顾自上床休息,却又不由自主,好奇地拨开窗帘,侧身出去探看。这一看不得了,只见平台上已经搭好满天星灯棚,炊烟袅袅,人影幢幢,紧张有序。深夜的岔巴堂食开张了。

这里可不是郊外的枫叶山庄,是CBD。瓜皮,啥都不懂。林喜梅心里骂完,便拿起手机,开始拨打110,举报这帮子人。

五分钟不到,110就委派片警老张上门来,劝阻这场深夜露台派对。慈眉善目的胖老张对在枫丹白露高级公寓住的人从不采用批评口气,并且也跟李大名一样热情话多,这一多就说漏了嘴。他说,您看哪,您自家人都看不过意了,哪有在市中心这么金贵的地方搞这样乌烟瘴气烧烤的呢?隔壁的廖总我是晓得的,他有点神经衰弱,估计早就睡了。不要吵醒人家嘛。廖总管着两个上市公司,责任嗨大了。

老张走了后,管家怂恿李大名去举报者也就是林喜梅那里问个罪。当然他也是在执行杜丽华的剧本。他明确提出,少爷可以表现得更加强硬一些,踹个门,骂她几句,也无妨。管家说董事长很想看看,一潭死水咋样才能激起波澜。

可是可以,怕就怕,喜梅犟起来,把我从楼上扔下来。李大名说。

你几斤?她几斤?她举得起你吗?董事长说了,要不断挑衅,但是见好就要收。董事长还说了,就你脑瓜子灵光,只有你才能把握分寸,随机应变,不把事情彻底搞糟。管家又说。

那就谢谢董事长抬举了。李大名说完这句,奇怪地发现自己终于学会冷着脸说话了,也学会了轻微含讥带讽。他感觉非常奇怪。

管家用鼓励的目光看了李大名足足两分钟,李大名看了一下客厅里的古董自鸣座钟,想了想,吸了口气,开始迈开步子,穿过长长的甬道,去往林喜梅的房间。

那个时候林喜梅的确已经上床了,但她没合眼,好像早就知道李大名会来找她。李大名的脚步在门口停下后,顿了两分钟,才响起敲门声。林喜梅当然不理,她虽然这几年陷入了一种长久的奇怪的自我状态,却因此似乎更加警醒地理解了外在世界的一切细枝末节。

Anne,开门。李大名说。

林喜梅,开门啊!李大名提高了声音。

林喜梅!林喜梅!不要装睡,不要做缩头乌龟!有种打110,有种出来见我啊!李大名越说越来劲,竟真的敢于生气起来。他用脚踢了一下房门最下面。

我操,神经了啊!

林喜梅拉开房门的一瞬间,李大名差点吓得转身逃跑,但他一想到自己的使命,拯救林喜梅的使命,那个鬼知道什么大学的心理学教授丁老头策划的使命,便心一沉,脖子一梗,沉下脸,双脚牢牢杵在地上,气呼呼对林喜梅说,给我一个说法,我在家烧个烤,你凭啥报警?

林喜梅看了他半晌,突然,竟笑了起来。她说,岔巴子,你会怼人了,我感觉特别好笑,真的,就像我的四川同学说的,浑身绑起刀,你都不像刺客。你来我家蹭吃蹭喝蹭住也就算了。本来我家嘛,人就多,多一个少一个也无所谓,有个亲戚曾带一家人去澳大利亚那个家住了几个月我也没说啥。人有钱了,其实就没有家了,家里也就是个公司,我懂。所以我还允许工人带家属住进别墅,反正房子多。你呢,你懂吗,你在人家屋檐下,还嘚瑟了,还深夜派对,还岔巴堂食,还不允许我报警。我看你是皮子紧了,好些年没被我打了,不晓得自己是张三还是李四了。

林喜梅一口气说出一大段话,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几年未有的突破。李大名转过头,看了一下躲在甬道拐角处的管家,那是林喜梅的远房表叔。那个老人的表情怪怪的。他擦了一下眼睛,举起大拇指,对李大名远远地竖了竖。

李大名说,林喜梅,你说我是张三还是李四呢?

我说你有病!林喜梅说完,转身想要关门,李大名却一伸腿,扛住了门。

你说我是张三还是李四?李大名变得咄咄逼人,像个地痞。

林喜梅吃了一惊,半晌才说,狗日的,到我家变骄傲了,都不是你自己了。

我就是我自己。我还是你亲哥呢!李大名说完,突然从裤兜里掏出几张纸,递了过去,你丫好好看看,搞清自己是谁,尊敬尊敬我!

林喜梅看他那样演,憋住笑,接过那些纸过去,真的看了起来。半晌,她把纸还给了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他头上敲了一个大大的“爆栗”。

滚进来!把你们的阴谋全部给我说出来!林喜梅转身走进自己阔大的卧室,门口的李大名愣了好一会儿,终于乖乖跟了进去。

门“砰”地关上了,声音大到好像在驱逐管家。那个男人赶紧离开了甬道。

刚才李大名给林喜梅看的,是他与杜丽华两人的亲子鉴定,上面说他们两人之间有母子关系的可能是百分之九十九。

坐!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林喜梅用嘴对着沙发努了努。李大名怔了一下,头一昂,理直气壮坐了下去。

他没想到,林喜梅竟然转身去给他拿了瓶矿泉水。这是她对他从未有过的出乎意外的礼遇。

林喜梅给自己也开了一瓶,咕噜喝了两口,说,岔巴子,我早猜到我妈跟你在策划个么事刺激我,无非是她想跟我搭讪,可我没想到,你俩好脑残,竟然撒了个一戳就破的谎。弄个假儿子,刺激真闺女,然后让真闺女懂得珍惜她这个妈,真的很好笑,太侮辱我智商了,世界上有那么巧的事吗?我的同桌,我唯一熟悉的同学,竟然是我亲哥哥,何况,他才大我两个月。

毕竟我是弃儿,户口是随便上的……李大名刚开口继续按照丁教授制订的剧情上演,林喜梅就打断他说,是啊,你是我妈婚前生的私生子,多年后,我妈终于找到了当时委托送娃的中间人,然后查到了你。实际上你跟我不同岁,比我大两岁呢。

你咋晓得这么清楚?安装窃听器啦?李大名老实问。

我还晓得我妈根本就没跟你比对基因。随便找一对母子,各扯一根头发,让金助理送到医院,花个八千一万的,就能拿到这个鉴定书。林喜梅脸上带着高兴的表情,继续说,挺好玩的啊,玩出情感剧的水平了。

李大名不作声了,半晌才说,那,你想咋办?

林喜梅就说,我想你暗地里向我投诚,继续住在这里,将计就计,冒充我的哥哥,跟我一起玩杜丽华。

然后呢?李大名捏了捏自己的脸,发现自己越来越学会了冷着脸说话。

没有然后,我连跟杜丽华斗的兴趣都没有。跟她斗,切,还美死她了。我只是想,与其让一些我根本不熟悉也不想搭理的人住在我旁边,不如你住我旁边。明天,我们就回枫叶山庄去住,那里有花园,可以开岔巴堂食。

李大名想了想,突然冒出一句,说不定,你又中计了。

林喜梅一愣,半晌才回过神来。

你的意思说,杜丽华计中有计。她本来就知道假儿子的事情不靠谱,只是用这个借口,让你安心陪我住一阵?

李大名点点头。

林喜梅就说,Oh my god,这个女人最招人烦的就是这点!使劲为孩子挣钱啊,为了孩子不婚啊,现在还搞一出闹剧,把孩子的同学请来陪孩子啊,然后以为谁都看不透,她自己则抱着做了好事不留名的变态心理,暗中自我感动,觉得自己就是世上最好的母亲,又觉得自己比谁都聪明,永远都是幕后操纵者。讲真,我顶顶鄙视她这套。其实她永远都在心里凌驾在我之上,从没平等看待过我,还穿了件母爱的外衣来迷惑自己。她要真把我当个人,就不会老折腾,跟哄弱智似的哄我,也不会一辈子都没跟我说过她的情感和创业的经历。哪怕向我诉诉苦,向我抱怨一下,也算正常母亲啊。

李大名把这段话琢磨好一会儿才闷闷说,母女之间,何必争个你强我弱呢?

我就争!偏要争!杜丽华这个人太自作聪明!她以为她设计了一个假儿子的计划,保护了你的自尊心,你就可以厚着脸皮在我家蹭吃蹭喝蹭住,其实只有我才了解你,你不需要这些,你也能在我家蹭吃蹭喝蹭住。你是谁啊,你是人尽可夫的岔巴子!

林喜梅一口气说完了。按照她对李大名的了解,这段话毫无伤害,又加故意用了个“人尽可夫”的词搞笑,算得上掏心掏肺的哥们式亲近。

但是,这次好像有点不同了。也许是被管家、助理,被家里各种工人捧上天一阵了,李大名突然意识到了自己个体的存在。他并没有像过去一样嬉笑着附和这段话,而是愣了一下,才说,你猜,没有这个计划,我还住不住你家?

他的表情有点让人猜不透了,林喜梅愣住了。少顷,李大名使劲咧开嘴,笑着说,Anne,你应该去箍箍牙,你就真的是无敌美少女了。

你孤独吗?

孤独?没有过。

从来没有?

从来。

也倒是哟,你丫白天满世界岔,像水里的夺杆鳅一样。晚上累了,倒头就睡,白天醒来,又满世界岔。日复一日的,唯一把自己忘记了。

这不就是神的境界吗?没有自己。李大名轻笑起来。

狗屁。林喜梅笑得更大声。

王二麻用劣质不锈钢管焊成的灯箱插着接线板,杵在花园草地上。林喜梅摘了里面的大瓦灯,让它变得半明半暗,有点旧上海的沧桑感。“岔巴堂食”几个字依然清晰。

这次没用杜丽华赠送的高档野外烧烤炉,改用了迷你便携式圆烤炉,两人不再是一买一卖或者一烤一吃的关系,而是一对在家门口搞野餐、润泡子(玩味)的人。

其时正是晚上,没有一棵枫树却名叫枫叶山庄的别墅区松涛阵阵,那是周围一圈松林坡发出的声音。林喜梅家的前后花园,只种了樱桃树。

要我跟你说说,么是孤独吗?

说呀。我还真想了解一下你们都快嚼烂的这个词。

比如说吧,你抬头看天,恰好那天没有雾霾,你看见了满天星星,你就想,银河深处,会不会有灵魂的来处,会不会有自己的故乡,会不会有前世的亲人,这样一想,你就孤独了。

太玄乎了。我一辈子都不会这样去乱想。

又比如说,你看到《千与千寻》里面那个满地是水的世界,无边无际都是水,父母不见了,变成了猪。你也不知道跟谁站在水里,水淹没了脚踝。你等着一趟不知道开往哪里的公汽,车上都不是人,全是妖魔鬼怪。你记得吗,我俩一起看的影碟,你看到这个场景时,就没有感觉人在天地间,有无边际的孤独?跟那场大水一样。

我记得啊,好像人家是讲阴间吧,关你么事啊,你孤独个啥,你还活着呢。

你……好吧,老子再耐心点,给你来点实在的。比如说,你养父母突然没有音讯了,你一个人在家,你饿了没的吃,渴了没的喝,病了没人管,那个时候,岔巴子,你真的不孤独吗?

我没病过呀,也没有没吃喝的时候呀,邻居都给我送吃的,走一里路还可以去干姑奶奶家呢。

妈的,我就不信,你这辈子没孤独过!

就是没孤独过。

被欺负过没有呢?

总被你欺负。

那你委屈吗?委屈的背后,就一定藏着孤独。

委屈啥呀,我把你当亲人,你爱咋的就咋的。

我是你亲人吗?你别死着脸往上贴。

我心里把大家都当亲人,没啥委屈的。再说,我五大三粗一男人,我凭啥委屈呀?

说到这里,实在说不下去了,林喜梅把手里烤串一扔,站起来,转身就往房子里走。岔巴子,别说我没告诉你,明天开始,你的任务就是寻找孤独,找不到,你就滚出我家。

李大名站了起来,看着林喜梅的背影,一时之间却吞回了什么,不再话痨。

林喜梅刚要进别墅,突然又折转身回来,说,看到没,我最熟悉的一个同学,随便我讲么事,他都听不懂。我跟他,就是对牛弹琴,就是鸡同鸭讲,这,就是孤独!

李大名却低声回了一句,吃饱了撑的。

林喜梅被噎住了,半晌才说,好啊,岔巴子,你开始有脾气了,离孤独不远了。我会帮你找到孤独的。

最后一句她说得一字一顿,还指了指自己胸口。

第二天,李大名醒来,根据阳光的角度和烈度判断已经中午时分。他从没这么晚醒来,即使被管家追着喊少爷的这些日子,他也保持着幸福巷人勤劳的习惯。

不到一分钟,他就明白了过来,林喜梅真的放大招了。他被胶带绑在了床上,嘴上也贴了胶带。这是一种灰色的又宽又厚带着绒布感觉的胶带,市面上没见过,显然来自国外。不远处的小吧台上,放着半瓶红酒和两个酒杯,杯壁上还挂着残存的酒迹。他想起来了,昨晚进门后,林喜梅又提着酒瓶酒杯来敲门,要他陪她喝杯睡前美容酒。他估摸着,她就是那个时候下了药,绑了他,让他睡到正午,睡得脑袋闷闷痛。

其实在高中做同学时,她也是绑过他几次的,每次几十分钟,在他守候她不小心睡过去时。不为什么,就为好玩,捉弄他。他见过幸福巷小孩子买了小鸡小鸭来倒提着玩,弄得巷子里的人哈哈大笑。他也看到过网上的社会新闻,说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把小伙伴用胶带绑在椅子上,因为绑太紧,血液不流畅,最后弄死了。想到这里他赶紧活动了一下,发现林喜梅比那个十六岁的女孩子聪明多了,她设计得很好,不至于影响血液循环。

那么问题来了,她绑他,是对昨夜彼此不能沟通的报复——如她因一切小事报复她母亲一样,还是要借此让他体会什么叫作孤独?

一想到后面一点,李大名挣扎了起来,试图呼救。当然,这只是“试图”。李大名已经成为砧板上的鱼肉,任何行为都是徒劳,除了等待。

李大名这才发现,整栋别墅都非常安静,完全听不到任何脚步和说话声。林喜梅该是把家里工人全转移走了。她如此大张旗鼓,当然不是为了谋杀他,而是要给他一种教训,一种类似于极限的教训。

李大名突然听到,窗外的鸟叫此起彼伏。有近前的,也有邻居家的,还有很远很远的;仔细听听,还不止一两种,粗犷的,细腻的,温婉的,诡异的,各种风格,乱七八糟,起码有七八种鸟。可惜的是,李大名完全辨不出任何一种。他喜欢跟人聊天,天南海北,平日里也就累积了各种知识,甚至不小心拥有不少生僻知识,如果不谈知识的系统性与深度,他完全瞧不起普通的研究生,甚至博士生。纵然如此丰富,他还是有自己的短板,比如,什么鸟是什么叫声。

他记得自己从能说话起,总在极力搜肠刮肚与人攀谈。怕冷场。怕别人不喜欢他。怕别人因为什么心情不好。怕自己拥有的知识与感悟没法传递给别人,导致别人走弯路……怕太多了,以至于,忘记了世上还有鸟叫这回事。

李大名听了会儿鸟鸣,突然醒悟到,除了人,这个世界还有无数小生命。鸟儿究竟有多少种呢?每一种能活多久呢?他打算一解套,就着手在网上查这个事,弄清楚了,可以在以后的岔巴堂食谈论好一阵呢,甚至,推出烤麻雀套餐之类,也未尝不可。

想着想着,他又想到一个问题,林喜梅把大部队都撤回市里了,她的计划是绑他几天呢?现在网络这么发达,林喜梅也一定百度了,知道人不吃饭可以活几天(比如辟谷),可不喝水……李大名使劲回忆起来,不喝水活命的极限应该是七天。

现在是夏天,李大名在空调房里冒着细汗,后悔过去忘记告诉林喜梅了,自己爱说话,爱口干,爱喝水,他担心她把这个期限设计得太长,真的闹出危险来。

算起来十一年了,其实他从没理解林喜梅为什么总与别的女同学不同,就像他今天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跟他开这么大一个玩笑(但愿是玩笑)。

因为不明白,渐渐就害怕起来,怕林喜梅真的把时间设计太长,不小心弄死他。心里一怕,尿就急了。越怕,尿越急。过去为了赖床,李大名尿急后还可以憋半天,今天突然却不行了。他的嘴在宽大的胶带后面咝咝地吸气,最后也没成功。终于,他把尿撒在了床上。

之前说过,李大名特别讲卫生。其实他讲卫生也并不是真的讲卫生,而是一种把自己从幸福墩片区突显出来的不自觉行为。养母在的时候,总唠叨说,别邋遢,别邋遢,一邋遢别人就瞧不起你。养母只要在家,每天五六点就会起床洗洗涮涮。近五十平米的不防滑瓷砖地板,是养父在一个仓库值班捡的漏,一块钱一块,板车拖回来自己动手贴地上的,养母总是跪着用布擦地板,缝都不放过。擦完地的布,她打肥皂洗回白色,用夹子夹在窗前晾晒。坐在屋里写作业的李大名闻着肥皂味长大,也变得有点洁癖。多年前,他是幸福墩中学唯一一个每天用冷水搓澡的孩子。

记得十一年前他帮助林喜梅去捉奸,杜丽华骂他的话里也有一句,他死死记住了。她说,你这孩子看上去干干净净的,咋也跟着干这种事呢!

他把责骂听成了表扬,也总爱听人说他干净得不像梧桐巷或者幸福巷的人。小学时,他抽时间去把瘫痪在床的干姑爹打理得干干净净。干姑爹走后,他又把干姑奶奶打理得跟日本贵族遗老似的。干姑奶奶经常笑得合不拢嘴,说自己白捡了一个孙子,享受的简直是地师级待遇。后来有了岔巴堂食,他也是按照军营的标准来做卫生,以至于有些姑娘伢说他这里不像烧烤店,倒像一、二、三环里开的特意怀旧的酒吧。

现在,他把尿撒在了Derek Rose牌睡衣上,浸到了床单和床垫里。他鼻孔虽然露着,却闻不到臭,可他更加感觉到是一种羞耻。这是他很多年没有过的感觉,几乎遗忘的感觉。

然后,有股气来了,直冲头顶,他知道自己每日一次的排毒躲不过了。如果他把大便也拉在了裤裆里,真的不可想象,他想他都没脸活在世上了。

他依然不知孤独为何物,但他感觉到了愤怒。这也是他很多年没有过的感觉。越是愤怒,越是肚子疼。他憋不住了,憋不住了,终于,一泡稀稀的屎喷涌而出,糊在了他的屁股下面。他闻到空气中全部是恶臭。他下了决心,谁要第一个来给他松绑,谁就将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仇人。无论这个解救者是管家、林喜梅、杜丽华,还是那个经常给他飞媚眼的厨娘。

这是一种被人脱光了,还按着头跪在地下,喊对方爷的感觉。他哭了起来。在灰色的宽大进口胶布后面,“呜呜呜”地哭着。

他哭了很久,很久,久到已经没有眼泪了,久到他对房子里的臭气都闻不出来了。他又撒了两泡尿,头越发痛起来。他想骂那些拍电影电视的人,他们把绑架拍得很美,绑个三四七八天的,主人公还干干净净。这可能误导了林喜梅,让她想不到,人是有生理需求的。

如果她想到屎尿细节了,应该不会把他的自尊逼到墙角吧?

李大名东一想西一想,二十几年来,似乎第一次花了那么多时间,思绪全在自己身上盘旋。我是啥时候活着活着就忘记自己的呢?我是啥时候想不起自己来的呢?盘来盘去的,太阳落山了,他虽然大半天没动,却比搞了几场马拉松赛还累。他终于困了,困到眼皮打架,撑开,又打架,又撑开,不停打架,不停撑开。

又过了一些时候,他以为自己还是醒着的,其实,他已经睡着了。

在梦里,他第一次见到了十几年没见的养父养母。他们说,大名啊,你为啥不来找我们啊?他说,爸爸妈妈,我来找过你们,找不到啊。初一的暑假,全班同学凑了一千元,让我走遍了大半个中国,也没找到你们。他养父养母就异口同声说,你哄鬼呀伢,一千元能走遍大半个中国吗?你根本就没找我们,为啥你的老师同学全都相信你的谎话呢?李大名就在梦里哭了起来。他说,爸爸妈妈,我晓得找不到你们,晓得你们出事了,所以我就躲在屋里,一个暑假没出门,紧着最后这一千元过日子,每天把妈妈最喜欢的米色瓷砖地板擦几遍。那个时候我还不晓得干姑奶奶会收养我,我不敢把钱用得一干二净啊。他养父养母就说,全校就没一个人揭穿你啊?他就说,没人问我去过哪些地方,没人问我细节,没人找我要车票看,他们只晓得说我“走遍了大半个中国”,那还是从中央电视台学来的句子。所有捐过钱的同学都把自己做的这件好事反复说,到处说,还写进了作文里。到了中考的时候,有几个同学还在写这个事。

话说到这里,李大名突然就醒了,他发现,自己脸上全是泪水。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别墅外有车远远地开来了,越来越近。车绕到后面车库,熄火后有人在摔门。他知道林喜梅和她的玛莎拉蒂回来了。他想她还算有良心,没超过二十四小时便来放他了。他又想,若是见面,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不想再回复一句。他要一把拨开她,冲进浴室,洗个澡,换身衣服,再推门出来,严肃,不,甚至凶狠地找她要回自己的手机,然后迅速离开这个房子,在路上一边走,一边上携程网买票,买一张去新疆昌吉的火车票。

对,就是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的昌吉市。尽管他知道,养父养母在那里什么线索都没有了,或者说,他要的时空节点已经失去了,但他还是觉得,自己该去了,真的该去了。

⊙ 郭大公· 闲情逸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