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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象夜奔

2018-10-09姚十一

青年文学 2018年10期
关键词:盲人大象母亲

⊙ 文 / 姚十一

第一章 恩赐

草绳在罗小建的腰上跑了三圈后,拴在门前的圆柱上。

“一个、三个、四个……八个!”罗小建报完数,摸了摸我打的第七个结。嫌打得不够漂亮,直往柱子上磕头,我只好把后两个结重新打一遍。

“再见,妈妈。”

“再见,儿子。”

罗小建每天的行走范围取决于我当天留下的草绳长度;有时只够扒到餐桌,有时能去小溪洗个脚,最远一次,他追着狗跑,直到换成狗追着他跑。我是图山为数不多的寡妇,鲜有经验可以借鉴,除了把儿子拴在柱子上,我想不出比这更能确保安全又不使他失去野性的方法。在拴儿子这件事上,我绝对具有天赋,如何精确地估算绳子的安全长度,我拿得准。

割了两担青草,我点了根烟抽起来。自从图山来了头大象,我就从一个无事可做的寡妇变成一个忙碌的寡妇。按理,像图山这样偏僻的地方,是生不出大象的,大象也不可能从山脚爬上来,唯一能让图山人信服的说法便是,神终于念及我们的苦难,赐予怜悯了。

农历七月廿八下午,送神会,图山人没完没了地吃。从远处看,半山腰上,红红绿绿黄黄一块块的;红的是女人的头巾和鞭炮,绿的是男人的褂子,黄的是十米多长的刺绣黄绸佛裙盖。至于在裙盖下蹿跳的小孩,谁也管不了他们,不把那盖子揭下来就行。图山统共三个庄子,按姓氏划分区域。罗庄在山腰,马庄在山顶,牛庄在山脚。罗姓的双目失明,马姓的双耳失聪,牛姓的说不了话。这天,马庄人下山来,带了两身衣服,悄悄在门前林子里换上。牛庄人最少,七八个轿子从山脚抬上来,也带了两身衣服,和马庄的在林子里不期而遇。他们这样做完全出于自我安慰,因为罗庄的人,除了我和罗很大,其他人是不会对衣着有品评的。送神会这一天,罗姓庄子的大场院里摆了三十桌宴席,从正午吃到天黑。除了吃,自然也要打闹一阵,打闹的事落到年轻男女身上,他们在桌子底下碰碰头,或是借用盲人们的房间热烈地完成了打闹。至于吹嘘,只管听马家上了年纪的人在酒后吐真言,在自律的盲人面前,他们显得肆无忌惮。最后,三个庄子的人一齐给披了黄绸布的神明磕头,也有吃撑了弯不下腰的,扶着桌子点头,好不恭敬。宴席散了,连夜回去的人当中,坠崖和翻了轿子的不在少数。

转天清晨,场院一片狼藉,扫地的罗很大还醉醺醺的,发现他的独眼里冒出一头大象,他笑着晃过去,大象倒退一步,再晃过去,大象又退一步。假的,罗很大告诉自己,便回屋睡去了。因此,第一个把大象叫出来的人,不是第一个发现它的人,而是罗很大的孙子。罗很大的孙子上厕所的时候,一根软柱子从茅房顶上吊下来,落在脚边的水桶里,唰啦一下,水全没了。孙子上完厕所,一摸水桶,叫起来,水没啦!

在讨论这头大象前,有必要说说罗庄的盲人们。他们是天生的盲人,因此,谁也说不清楚,罗庄的第一个盲人是怎么来的,又怎么让后面的人变成盲人的。而成为盲人的原因要归咎于我们曾看了不该看的东西。什么样的东西,只有很老的盲人才能说出一二,但这“一二”也绝不轻易泄露。同样,牛庄的哑巴们,他们曾犯下言语的禁忌;而马庄的聋子们,是听了不该听的。这些看罪、听罪、言罪,是生来背负的罪过。因此,图山世世代代都是瞎子、哑巴和聋子,唯一逃脱诅咒的方式,是等待神的恩赐。每年送神会后,幸运的话,神明会赐予我们动物,只要找到它,领会神的意图,就能换得赦免,让我们免受诅咒之苦。牛庄的哑巴们曾经领到过一只鹦鹉,只要他们让鹦鹉开口说话就行。很可惜,他们错过了机会。当然,神明也不是每年都会赐予我们动物,罗庄的人已经很久没有得到神的眷顾了。

罗庄的盲人中,有一位叫罗盲子的,是我们的领袖。他行进时如履平地,说话也不翻白眼,他嗅觉灵敏,能嗅到不动声色的轻蔑以及同类的忧伤,他真算不上一个好盲人;正因为如此,他成了盲人群里的老大。他教盲人们走路,利用回声测算距离,如何使用刀具和火。在他的带领下,盲人里有了铁匠、泥瓦匠、木匠、医生等有一技之长的人,这些盲人也备受尊重,他们的地位仅次于罗盲子。再往下,就是毫无长处,生活基本自理或需要帮助的盲人们,我的母亲就在其中。后来,罗庄来了一个独眼矮子,成了罗庄唯一看得见的人,虽然他只看得见事物的二分之一。独眼矮子让盲人们摸了他的右手,盲人们被他巨大的手掌感动得稀里哗啦。要知道,他们是很容易被温暖而阔大的事物征服的,而当他伸出另一只手时,他们又被吓了一跳;很显然,罗庄得为这样的人物献出位置。独眼矮子凭着一只眼睛和一只大手赢得了盲人们的信任,并更名为罗很大。后来,他因为对引水灌溉做出的贡献,地位和罗盲子不相上下。

其实,罗很大的手无论在盲人还是明眼人那里都是相当厉害的。他若只动了左边的小手,那便是小事,诸如迎客、吃饭、解手;他若动了右边的大手,那就是诸如打蛇、捉奸、做买卖等大事。人们很愿意知道他此刻正在使用哪只手。罗很大的两只手总是合不到一块儿,一只才出发,另一只早跑远了。出于自尊自爱,罗很大常常徒手吃饭。在盲人们心里,他那只大手的掌心比罗庄还大,比图山还大。因身怀异秉,无论是罗庄的人还是牛马两庄的人,都对他恭恭敬敬。

罗很大的一只眼睛让罗盲子深受困扰。对盲人来说,任何有视力的东西都是锋利的;哪怕一条狗,一只老鼠,只要它们双目健全,就足以算计一个盲人。一旦罗盲子嗅到罗很大身上的气味,就得和他得意、虚伪等品质保持距离,所谓盲人堆里,独眼矮子成大王,就是这么回事。让孤独的老瞎子们在他的手心里安心死去吧,哼。罗很大出现后,罗盲子变得沉默寡言,这并非自暴自弃,而是用沉默和短句来保全岌岌可危的地位。另一方面,他深信,盲人更相信盲人的真心。一山不容二虎。虽然彼此厌恶,但是必要的时候,他们总能携手前行。

后来,罗很大从马庄找了个老婆,可惜,生下的儿子罗牛山又哑又瞎。而我,在罗牛山两岁的时候,从一个红色的通道里被挤压出来,直到我五岁,人们才得知我不瞎,我成了盲人堆里第一个明眼人,也是逃脱诅咒的唯一的一个。这是好事啊,总得有人看看这些盲人是如何生活的。可这几年,我过得并不如意,我身兼多职,春耕秋收不说,还负责捕鱼、采摘野果、饲养二十只鸭子,以及驱赶其他看得见的活物。在我二十五岁的时候,丈夫不幸喝了我杯中的酒,中毒身亡。盲人们对独眼满怀善意,却对平白无故逃脱诅咒的人嫉妒不已;他们愿意相信一个优秀的盲人或者独眼矮子,而对一个健全的寡妇心怀恶意。

再说回眼前这头怪物吧,罗庄的人虽聪慧,但能辨别出这个不速之客是什么动物的只有罗盲子。罗盲子是盲人们最信任的人,罗很大引着罗盲子一摸,罗盲子就把大象两字钉在他们的嘴皮子上。罗庄的人出于新奇和自豪,谁也没有因为它的称呼而苛责它,更没有人追究它的出处和利弊。罗庄已经十年未得恩赐了,盲人们一个个亢奋异常,做好了迎接光明的准备。而罗盲子睁开无神的双眼,说:“灾难啊!”

“为啥?”

“它腿粗,能把人踩死。”

“可以关起来。”

“它胃口大,一天要吃三百斤草,喝七八缸水。”

“水和草有的是。”

“它拉的屎大,能吓死人。”

“就数坑多。”

“我们养不活它,反而会被它累死!”

罗盲子想说的还不止这些,但他没有往下讲,就由一个叫小六的盲人搀着他回去了。接着,说白话的亮相了。独眼矮子罗很大矗立在大象前,人们想象他的右掌像一片滑稽的枫叶,从象背上溜下来,暗自感慨,大象,大!

罗很大咳嗽一声,他的手背在身后,他最大的优点就是,从不把眼前的盲人当作盲人:“没见过大象的排成一列,见过的排成另一列。”

盲人们有序地分成两列,手拉手,我在没见过大象的那列,这一列的人最多,罗很大自成一列。

“万万,你上去摸摸。”罗很大说话的口气就像命令一个盲人,让我很不舒服。

我对这头憨厚的动物并不感兴趣,毕竟我的丈夫刚刚去世,心情糟透了;再说,谁能保证它不会吃人呢?它正看着我,乱草似的黑睫毛挡住了棕色瞳孔,它没有眼神,很难判断到底往哪儿瞧,它隆起的鼻子让双眼分居两地,把世界分成左边和右边。它的眼睛不像长出来的,更像是木头上凿出来的两个圆,呆滞,浑浊,和我死去的丈夫同样遥不可及。

“它看起来怎么样?”我后面的盲人问。

我恐怕无法回答,大象看起来很好。

“它看起来就像……一头大象。”

我搀着他,指挥他略显兴奋的手摸了摸象背。

“够了。”他哆哆嗦嗦地转身离开。

后一个盲人也问了同样的问题。

“它很好,十分安静。”

我掐着她细细的手腕,摸了象耳。

“够了。”她脸色发白。

后面的盲人也只摸了象的一个部位。

“好了,大家都感觉到了,它……是个好相处的家伙,”罗很大试图让盲人们相信,它比鸭子和蔬菜都可靠,“这是天大的好事,毕竟,我们很久没有获得神的恩赐了。”

盲人们听完罗很大对大象的安置办法后,天已经黑了。头一个月,罗庄试行日轮,即一户人家管一天,负责担水割草,伺候洗澡睡觉,没有子女的老人和罗盲子一律免轮。罗牛山是头一个把这头庞大的陌生动物请回家的。全家人在罗很大的带领下,又摸了大象的一个部位,然而,罗牛山并不在意罗盲子对它食量的估计,睡前只在院子里备了一篮嫩草,关了门睡了。半夜,窗子响个不停,呼啦一下顶开了,罗牛山以为刮风呢,把头埋进被子,接着就听到窗外又响起一阵发颤的呼噜声,罗牛山推了推老婆。老婆起来,去叫醒了公公。罗很大一看,一只茶壶样的大脑袋正在窗外看着。菜篮子空了,罗很大只好去地里胡乱割点什么回来。天一亮,孙子喊,水没啦!

罗牛山不喜欢大象,他是个悲观而没有责任心的盲人,并不在意神的动物是死是活,他和我睡觉时,埋怨了很多回。

巨大的火种在罗庄的手心传递,很快,人们意识到手心的灼热感远大于对光明的渴望。这对大象无疑是一种潜在的危险。罗铁匠喝了酒,把通红的印烙在象腿上,被火咬了的大象拖着哀鸣穿墙而过,藏在林子里两天两夜,才被罗盲子哄出来。又去了漆匠家。转日,院里的鸭子飞了,田里的人栽了跟头,一头赤色的大象晃着草绿色长鼻从漆匠家热热闹闹地出来,好心的盲人看不着这景象,直问“咋了,咋了”。听说,还有夜里骑在象背上的妓女和企图摘半截象牙的商人。相比,在饮食上稍微怠慢它的不值一提。因此,只挨了半月,象的模样和魂灵已丢了大半,坐在初来乍到时的院子前不愿移步。人人讨论它的不幸遭遇,却独不提自己的罪过。

“瞎子不适合养大象,这显而易见。”

“天哪,难道没有办法了吗?”

“它真是好好羞辱了我们一回!”

罗盲子很愿意看到他们高估自己后,悔不当初的模样,但没人请他出谋划策,大家都去找罗很大。不知为何,人们格外愿意让罗很大和大象站一处,仿佛大象抢了他的优越感,这位罗庄唯一能和它抗衡的人显得多么蹩脚呢。这回,盲人们不知道,罗很大只露了左手。

“成功是从尝试的胎盘里长出来的。”罗很大说了一句名言,声音越发嘹亮,“眼睛的障碍不能阻挠我们,就像不能因为太阳的刺目而做个好心的瞎子。”

盲人们一阵躁动。谁也不是因为害怕光明而变成盲人的,这个独眼矮子真该下地狱去。就在这时,独眼矮子把他肥厚的手掌从盲人的肩膀上一一抚过,直到他们恢复平静,重新被他感化。

“显而易见,这是神的考验,为了光明的火种降临,我们必须善待它,让它毫发无损,并习得本领。光明是奋斗出来的,怎能甘心遭受黑暗的羞辱!”他是天生的演说家。盲人们侧耳倾听,他们的脸红扑扑的,重新泛着希望的光泽。

罗盲子没话,抬着脑袋,好像大象在天上飞。罗很大很有应对置之不理的耐心,自个取了毛笔和祭祖的黄纸,挥笔而就:

大象六不准

一、瞎子不准骑大象。

二、瞎子不准揪大象的尾巴。

三、瞎子不准用烟头烫大象。

四、瞎子不准朝大象撒尿。

五、瞎子不准强迫大象吃不喜欢吃的东西。

六、瞎子不准取笑大象的粪便。

如果有人告诉罗盲子,六不准的条约是以“瞎子”起头的,他一定暴跳如雷。出于民主和公正,罗很大将“大象六不准”贴在院门外,过了几日,又被人添改了几处:

七、瞎子不准让大象撞坏墙壁。

八、瞎子不准让大象喝酒。

谁添上去的自然也很明白。

大象不再由人牵回家,而是专门搭了个棚子,挖了个水坑,每日供二百斤草,清理粪便即可。当然,盲人可以不必接触大象,只要把割好的草交给看得见的人,比如我。

罗庄得了头大象,真是稀罕事。图山的人知道大象的没几个,见过的更少。马庄的人好奇心重,不辞辛苦下山来,带了身衣服,在林子里换了,好不恭敬地从远处张望。“好鼻子!得有一个人长。”他比画着这个意思。牛庄的人好奇心也重,抬了轿子上山来,带了身衣服,在林子里换了,蹲在草稞里瞅。正好赶上大象午后排便,眼见着一团芋头大小的东西从尾巴那儿坠下来,一连坠了好几十个,堆了一座小山,使得牛庄的人心里惧怕得紧,却很不以为然地走了。牛庄的人碰上正撂下扁担的我。

“神给了你们这个?”这是他比画的大概意思。

“可不是。”

“你筐里的草都是给它吃的?”他接着比画。

“这还差得远呢。”

“它能干啥?”

“能看!”

牛庄的人继续打手势告诉我,神是个“拗脾气”,他们村获得的依旧是一只鹦鹉,神的意思很明白,让哑巴教鹦鹉说话。哑巴们对着鹦鹉哦哦哦叫,鹦鹉吓得毛发直立。至于马庄,今年一无所获。我们比画了好一会儿,然后他拎着我新淘的土豆下山了。

神在刁难我们,这群无辜的盲人,这群可怜的哑巴,面对无止境的羞辱和渺茫的希望,我们的耐心毫发未损。想到这里,我气呼呼地把堆积如山的粪便铲到它浑浊的浴池里,因为这一举动,我成了罗庄第一个质疑大象存在的人。

罗牛山找我睡觉时,我问他:“那玩意儿要养到啥时候?”

“养到死。”他在脖子上抹了一下。

“可不是……”

如果只是将它养大,等它自然死去或是被神重新收回,或许不是难事。毕竟,罗庄还有三只明亮的眼睛呢。但是,在它漫长的生命里,我们除了防止它意外死亡外,还得让它习得本领。天哪,盲人连象长啥样都不知道,还谈什么本领?

罗庄的人开始反思徒劳的善举是在大象食欲膨胀之后。

“光会拉屎的房子。”一位蹩脚老太太被大象的呻吟折磨得睡不着觉,对她的儿子铁匠说,“给我宰了它。”

面对这头日食百斤的大象,他们的内心毫无同情的波澜。疲劳消磨新奇,懒惰助长恶毒,罗很大意识到,我们急需一场平心静气的讨论予以宽慰。

为了不让大象听到,大象讨论会是在罗盲子的屋里开的。统共十二人,三只明眼,二十一只黑眼,围在一个茶壶旁,茶壶里没有水。

“说说。”

“呃……”

“这事……”

“噢……”

“到头来准是一场空。”

“那也不能放弃。”

“放那儿不行,在盲人堆里,就是堵墙。”

“辛苦了万万,伺候它跟伺候妈一样。”

我满脸通红。

“同意养大象的喊一声?”罗盲子的问题相当于同意不做盲人的喊一声。

纷纷喊了一声。

“我们得有两套计划,一套赡养计划,一套学习计划。”罗盲子就是有条理。

罗很大情不自禁地伸出两只手,他看了我一眼:“象得轮流养,谁出了问题谁负责,万万负责监督。”

“万万,你可要打起精神。”

我笑了笑。

“至于学习,你说呢,罗长官。”罗长官是罗很大对罗盲子的敬语。

罗盲子不说话,这个问题太难了。

“牛庄的人要教鹦鹉说话。”我说。

“我们讨论的是大象。”罗盲子和罗很大异口同声。

我满脸通红,一言不发,这使他们彼此都尝到了默契和友好的滋味。

“神的意思是,我们可以从自身找问题。”罗盲子说。

“想想我们做不了的事吧。”罗很大说。

“知道大象的样子对盲人来说无比困难。”我说。

“正是我要说的。”

“不错。”

罗很大和罗盲子替我们领会了神的意图:“看见”大象。一头崭新的,金光闪闪的大象在我们眼前转来转去。至于接下来要做什么,我并不清楚,我们给今晚的会起了个名字,黑灯。

人们对于黑灯的内容和当中的不快不甚了了,只知道,从这一天起,大象的地位显然高人一等。罗很大建议,我们拿出一点诚意,请神看在我们谦卑又努力的分上,原谅我们的不周。

“大象必须融入我们的生活,我们向它张开怀抱,土地、青草、雨水、院子、信仰,都向它敞开。它是我们的朋友,也是我们尊贵的祖先,只有跟大象和睦相处,我们才不会伤害它,才有望知道它真正的样子。”天生的演说家。

后来,罗庄的木牌翻了过来,取而代之的是新凿的“象庄”。罗牛山的女人走过时,听着咔咔咔的钻木声,像任何一个被新事物洗礼的人一样拍拍屁股走了。

罗很大信笔拈来,在黄纸上起草象庄的未来,我们集体投票通过了他的《我们和光明只差一步》,他仿佛能看清未来日子里全部的斑点,第二十六页写道:如有必要,我们应该更名改姓。

这一条罗盲子是不同意的,“象瞎子”,当然不行。

后来,有人建议,见到大象需要行礼。

于是,有了行礼的姿势:张开右手,从眉心顺势向下抚过,至鼻尖处,右手向外抛去,画出一个流畅的长鼻。行礼对盲人来说太难了,有人分不清左右手,有人不知道抛出去多远才合适,我带着嫌恶一一指导,一个星期后,他们学会了行礼。

又有人提议,我们可以和大象一起进食,促进友谊。

我们排着队,捧着饭碗,轮流坐在大象旁用餐。有时,遇到大象喷水,谁也不会怪它,吃上稀饭也不错嘛。一回,家里分到一块猪里脊,母亲宝贝得很,我们平时吃的肉都是牛庄的人推车运上来的,他们把装着猪下水和水牛肉的大桶抬到场院门口,摇一阵铃,我们听到叮叮当当的铜铃响,拿着一些手工和干菜排队换肉。他们每月底来一次,所以换来的肉一般光腌制起来,或下到卤水里。这次,母亲却将好不容易换来的猪里脊做成红烧的,我和罗小建高兴坏了,终于可以尝尝新鲜的肉了!一大碗香喷喷的红烧肉在碗里挨挨挤挤,弹弹跳跳,母亲拿筷子给罗小建匀了一块,然后端着去和大象共进午餐了。母亲一向省吃俭用,却趁人不备将一盆红烧肉混在大象的草篓子里。可是,我们的这位朋友,一块也没吃。

大家集思广益,又想了很多好点子,和大象日渐亲密,它真是一位可爱的朋友,一位忠厚的祖先。我们能感觉到,光明正从朋友的鼻子里喷涌出来,从它小巧的尾巴上晃荡出来,光明在它的足间矗立着,在它宽阔的背上惬意地躺着,很快,就会照到盲人们的眼睛里去。

我们向前迈了一步。

“从现在开始,我们的生活将更加有秩序,有重心,我们即将拥有自己的象文化,我们的历史就要拉开大幕,大象使我们更加团结,更加幸福,更加……在这之前,请大家弄明白它的样子。”罗很大的院墙外,黄纸抱住巨大的槐树,五张黄纸,包了五株槐树。罗很大好像忘了罗庄是盲人们的天下。

“重心是啥?”有人问我。

“就是让你围着大象转。”

“会不会转晕?我最多转六圈。”

“我只能转三圈。”

“啥叫自己的文化呢?”

“以前没有,现在有了,把围着大象转写下来就是文化。”

“那怎么才能知道大象长啥样?”

“它的鼻子很长,耳朵很大,腿很粗,尾巴却很细……”

谁也没法把大象的样子跟盲人描述清楚。

⊙ 郭大公· 画展上的一抹红

本期插图作者 / 郭大公

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中国第一代影视广告制作人,曾任中国东方歌舞团舞台摄影师。摄影作品在全国摄影展览、日本NIKON摄影比赛、德国WESTMEN摄影比赛等展赛中多次获奖,并在国内外多种报刊刊登。曾受邀赴捷克、奥地利、德国访问,并在埃及、悉尼、布拉格等地举办摄影展,受到好评。

大象在我们微不足道的生活里膨胀着,从它健康的肤色和有力的步伐看,它被我们照顾得很好。我们希望它将每日的草吃得一点不剩,高高兴兴地泡在水池里,排泄顺畅,吼叫有力,然后成为珍贵的文化,为我们开启光明。我弯下腰割草的时候,好几次跌倒在泥沟里,我一定得了贫血,得找一个盲人好好诊断才行。我的薄田,自从丈夫过世后,就很少打理,如今长的全是象爱吃的青草和蔬菜。照看鸭子、捕鱼采摘让我分身乏术,连日负责大象的起居,不出半月我发了高烧。罗很大为我请了大夫,把了脉,摸了肚皮,可我不敢喝他开的药。后来,我想了个办法,把大象拴起来,我在拴人方面很有天赋,拴大象自然也是得心应手,这样,我不必时时看着它,除了喂食,我可以有空闲的时间去数鸭子。

罗很大带着罗盲子,拿着皮尺测量它健硕的身躯;大家卖力地修建浴池和房屋,握着锤头和凿子,将笔画过于复杂的象字雕刻出来。漆匠的颜料已经用完,铁匠的肩膀无力抬起,满地的簸箕和扁担,还有多出来的宽阔的道路。

罗很大在一次行礼时发现了我系在大象后腿上的麻绳。

“这是大象在罗庄遭遇的首次威胁!”罗很大召集众人,他的声音很有感染力,在“首次威胁”四个字上倾注了浓厚的情感。

人们通过罗很大的声音找寻我的位置,我就在场院的第三棵槐树前,一根麻绳将我们绑在一起。

“双目明亮的人,心是多么阴暗啊。”

“她对待神的使者就像对待犯人!”

“真是该死,应该将她绑上一年,她才知道如何善待我们的朋友。”

“听说,她对儿子也用这套。”

“不可饶恕!”

听着他们就我约束大象的事发表的看法,我怕极了,他们随时可能捡起什么东西向我砸过来。我的母亲夹在他们中间不敢吱声。我无力挣扎,两条手臂在麻绳的束缚下渐渐麻木。

“好心的人,我们就原谅她这一次吧。”母亲向愤怒的盲人们乞求,“她再也不敢了……”

母亲差点跪在地上,接着,她像一只瘸腿的鸭子朝我走来,她双手摸索着找到我的脸,重重地给了我一巴掌。

“杜绝一切阻挠我们复明的举动,可敌人总是在暗处搞破坏,这给我们敲响了警钟,”罗很大展示着他的威严和正义,“我们必须团结起来,才能战胜恶魔!”

“团结起来,战胜恶魔!”

“团结起来,战胜恶魔!”

人们一遍遍高声呐喊,他们真的看到恶魔了吗?我心灰意冷,嘴唇不住打战,烈日照得我脑袋发晕,蝉鸣聒噪,一只蚂蚁爬上我的小腿,咬了一口。叶子掉落我的脸上,遮住了我的眼睛,在这里,一切的仇恨都来自光明。

“念其初犯,我们姑且饶恕她吧。”话音落下,他做了行礼的手势。

盲人们恨得咬牙切齿,他们一个个失望地垂下脑袋,小声叹气。

后来,在罗很大的提议下,我做了检讨,并发誓绝不会绑住它的任何一个部位,如有违背,就双目失明。罗很大带人取走了我家里积攒的食物和一个银项圈,以示惩戒。往后,我的工作也倍加艰辛了。

我经常做梦,罗很大骑在象背上,他的右手举过头顶,直指太阳。罗盲子陷在象鼻的漩涡中,为他重获光明呐喊助威。我们匍匐在地,艰难地抬起头,看着他们骑着象飞上蓝天。恍恍惚惚,呼呼晃晃,罗庄正坐在一个巨大的象背上,摇摇欲坠。一头突如其来的怪物,有人视之为财富。

罗很大似乎嗅到了我对恩赐的刻薄,用诚恳无辜的语调引诱我的善良:“可怜的家伙,我们就是它的家人,让它为可怜的瞎子们带来光明吧。”

“我还有事要做。”我差点被他感动,罗小建和大象正等待着各自的午餐。

从黄纸上的号令颁布开始,或者说,从我们为它修建水池开始,罗庄就不是罗庄了。新的象庄站在旧的罗庄上面,繁衍它的日子。我们不仅依靠这土地,也要依靠象文化,我们的话语和思考都在它身上,我们做梦,工作都是为了它。有朝一日,我们会喜欢上长着獠牙的人,喜欢大耳朵长鼻子的人,将这些特征视为神圣的美。

罗很大和罗盲子放下芥蒂,伸出了友谊之手,他们解除了给对方设的陷阱后,就开始歌颂对方嘴里的诗篇了。

“你做得对极了。”

“你说得对极了。”

“该死,你居然猜到了我的心思。”

我带罗小建去摸象,他已经乞求许多次了,这个可怜的小盲人。我的小建本可幸免于难,在我学会凝视时,我就打定主意,要跟看得见的人结婚,这样一来,我们很可能躲过神的诅咒。哪怕是个聋子,是个哑巴,也比盲人好。我没能如愿。罗盲子说,你是个奇迹,你让我们满怀希望,也让我们惶恐不安,或许,你该试试救一个盲人。后来,罗很大把我锁在家里,饿了我五天五夜,我说,给我个盲人吧。

我拉着罗小建的小手,从象腿上滑到象趾,象认生,看不出罗小建是我的儿子,转身走开了。罗小建不过瘾,直往地上磕头,嚷着要再摸摸其他地方。我把他装到担子里,盖了草,挑起担子给他打掩护。罗小建睁着眼,眼白把眼黑拱起来,像个地地道道的小盲人,他的小拳头在象背上敲敲打打。

“像一扇门。”

“一张生面皮。”他掀起耳朵。

“一条麻绳。”他提起尾巴。

“听说它能把自己的鼻子举起来?”

“不,它的鼻子和我们一样。”我考虑到去摸象鼻太危险了。

我们决定向光明再迈出一步。

接下来的几天,摸象的队伍绕水池排了三圈。两个月的照料和赞美下,人们对象心生爱意和崇敬,是揭开面纱的时候了。

我拉着一双双瘦小而无辜的手在象的身体上擦来擦去,遗憾的是,没有一双手能坚持把整头象摸下来,不得不面色苍白、满头大汗地离去。他们相互倾诉这位不动声色的朋友是多么吓人。

“它有一对长而锋利的牙齿,比我的胳膊还长,能刺死一个人。”

“它的尾巴晃来晃去,像一根鞭子,能把人抽死。”

“皱巴巴的皮肤,连毛都没有。”

“它的腿根本抱不过来呢。”

“万万,它真的不吃人吗?”

“它的眼睛凶不凶?”扬言要宰了它的蹩脚老太太问我。

“它正闭着眼呢。”

人们凭借言语和触感在脑海里搭建一头大象,因为胆量的不同,凶悍的程度各有差异。以至于有的盲人再也没有来摸过大象。

在盲人们渴望一头完整的大象时,罗很大和罗盲子携手谱写了盲象之歌,以便为盲人们壮胆。盲象之歌以黑灯会议来命名,要求所有人都会唱《黑灯》。罗盲子身边的小六在台上领唱,盲人坐在地上学。

“大象,大象,唱!”

“大象,大象,唱!”

“没有唱,唱是我说的。”

“站在高高的山上,唱!”

“站在高高的山上。”

“头顶的太阳,发出红色的光。”

“头顶的太阳,发出紫色的光。”

“是红色的光。”

……

“大象,大象,站在高高的山上,头顶的太阳,发出红色的光,照亮我们的眼,看见神的脸……”

罗很大看着盲人们,自己不唱,若有所思。盲人们的歌声长了眼睛,钻进树的耳朵里,钻进牛的肚子里,钻进茂盛的林子里,然后,晕晕乎乎地撞在漆黑的岩石上。

第二章 黑灯

今天,是我二十六岁生日,我换上那件月白色镶蓝边的套装,梳了个盘发,脖子上挂起铜钱吊坠(银项圈被盲人掳去了!),在这里,没有人像我一样打扮,人们不会为了衣服和鞋子是否搭配而烦恼,连屁股上的洞也不算什么。只有个别年轻的盲人会征询我的建议,希望在送神日那天能被牛马两庄的人带回家去。我打算去溪边散散步,或者干脆洗个澡,去去身上的象味。我在溪边静坐,因为天气转凉了,我没有下水,直到傍晚才回去。

母亲为我和罗小建准备了晚餐。

“小建,要对妈妈说什么?”母亲问罗小建。

罗小建坐在地上,不知道要说什么,在表达情感的时候他总是很腼腆。

意外的是,独眼矮子进来了。

他在唯一带扶手的椅子上坐下来,手臂搭在扶手上,打量着餐桌上稍稍煮过头的青菜,母亲有些不知所措,问他是否需要茶水,他不失礼貌地回绝了,接着,问了母亲关于大象的事,母亲坦白了自己的忧虑,对弄明白象的样子缺乏自信,却没有说红烧肉的事。罗很大友好地握住母亲的双手,让她相信自己,也相信他。母亲在他巨大的掌心的关怀里热泪盈眶,受宠若惊地问他要不要一起用餐,他居然同意了。

母亲热情而缓慢地将所有人安置在饭桌前,提议我们可以小酌一杯,我拒绝了,因为身体不适。为了照顾他的一只眼睛,盲人母亲点了一根蜡烛,并在晚餐后请他一定把剩下的蜡烛带回去,以表示对他到来的感激。

罗很大拿着半截蜡烛走了,嘱咐我:“想想办法吧。”

第二天,罗很大带着几个年轻力壮的盲人挖池子,母亲说,他真是个好心人,为了我们这群盲人绞尽脑汁,她显然忘了我是获得赦免的一位。人们听到罗盲子带领的队伍制造出泥土崩裂的声响时,情不自禁行礼,并为罗很大的智慧唱起了《黑灯》,谁能想到用这种方法测量大象呢?

罗很大匍匐在巨大的水池旁,用他短小的手臂拉着一根打卷的绿皮尺,他一声令下,我牵着大象往水池走去,大象跳入水池的刹那,浑浊的水花扑在罗很大歪斜的身体上,那条细细的皮尺浮在水面上,随着水波荡来荡去。我递给他一块石头,他绑在皮尺上,测出了大象的体积。只是大象的头还在水面上。

“十立方米。”罗很大做完进位后大声宣布。

盲人们躁动不安。

“三万个拳头那么大。”罗很大失落地望着右手。

盲人们唏嘘不已,摸着自己小小的拳头,想象把三万个拳头垒起来是何等惨不忍睹。

事实证明,罗很大的方法并未奏效,因为三万个拳头和一头大象同样不可捉摸。为了让盲人们早日摸清大象的面貌,罗很大建议把触摸大象作为每周的惯例,由我指导大家安全有序地熟悉大象的各个部位。罗盲子表示赞成,我们也举手通过。

第一周,我教他们像摊面饼一样抚摸大象的耳朵。我们的朋友刚洗过澡,心情不错,在淡淡的树荫下卷树叶吃。

“你来。”我握住漆匠的手腕,他的手一直往下坠。

“相信我们的朋友,它今天心情不错。”

他长吸一口气,嘴里咝咝响。

“那天我喝了点酒,不小心把涂料刷在我们亲爱的朋友身上,它和墙真没有什么区别,哦,它也许还记着这事。”

“下一个。”

除了漆匠,我们的摸耳之旅很顺利。晚上,我们围坐在一起,行了礼,然后交流自己摸到的耳朵长什么样。有人说,朋友的耳朵很薄。

“不对,是中心薄,边缘厚!”

“像一个填满馅的大饺子。”

会后,我们唱了《黑灯》,唱得头上的星空直打转。

第二周,我教他们像捋胡子一样捋大象的尾巴:“不许拽,不许捏。”一条由粗渐细的鞭子从盲人们的手心里穿过,前五个盲人做得不错,后五个盲人被末端坚硬的毛发吓了一跳;到第十一个盲人时,他脚底一滑,扯着象尾跌在地上。我们的朋友被揪了尾巴,顷刻暴躁起来,一个侧身将他踹翻在地,他疼得哇哇直叫。

“大象发怒了,快跑。”盲人们纷纷逃窜,一个翻进了水池,一个撞在了树上,一个跌倒在地,他们和第十一个盲人一起,在大象的重踏下身亡。其中一个,是罗很大的儿子罗牛山。

罗庄的盲人听到了象的咆哮,做好了迎接噩耗的准备,他们双目紧闭,一双手搭着一个肩地往罗很大的院子走去。罗很大站在槐树下,身后的黄纸被日光舔得白惨惨的。罗很大一副默哀状,脚下一个锥形土堆,他的小脚正在慢慢陷落。在盲人到齐后,我藏在人群最后,希望自己不要被安上失职的罪名。

罗很大小声地啜泣,盲人们聆听他鼻腔和胸腔的共鸣,情不自禁手挽手,我的两只手分别被不同的盲人拉着,我的袖口上沾满了泥渍和血迹,如果能让我回去换身衣服就好了。我们等待着罗很大的演讲,但他没有,仅凭着低沉迂回的抽泣传递着博爱和悲痛,直到铺天盖地的忧伤在人群中爆发,哭声此起彼伏,罗很大从土堆上走下来,用他温情的花瓣一般的手掌含住一片片受伤的花蕊,他将失明的手握得那样紧,连我都要被他的同理心感动。接着,罗盲子身旁的小六唱起了《黑灯》,没有比现在更适合唱响它了,小六的声音高亢如潮水,哀泣如裂帛,接着,一个盲人追随着他的歌声,接着,一个又一个盲人加入《黑灯》的合唱里。

“头顶的太阳,发出红色的光,照亮我们的眼,看见神的脸……”

悲伤过后,寻找光明的人们继续上路了。

没有一丝怪罪的意思,我们意识到,双目失明的人除了对捧在手心的事物外,对任何超过自身大小的物体都知之甚少,体格膨胀的大象不在我们的感官范围内。好了,该让它看看我们的决心了。

罗盲子出了一个主意,大象的食物供应减少一半,水、草统统减一半。没有人反对。是该让连尾巴都不让揪的大象见识我们的智慧了。我很乐意执行新任务,无疑,我的工作轻松了不少。一个月后,罗很大带着罗盲子测量大象的身量,他们摇着脑袋说,效果不太理想,象还是那么大。为了更快看到成效,他们一拍即合,将每天喂食改为隔天喂食,同时要我保守秘密。我答应了,这样也好,至少有一天可以不用伺候大象。

我得空下山,去牛庄看看鹦鹉。牛庄的声音是没有骨架的,不见风,树摇晃着,不见溪,水声淙淙,不见野兔,草叶压弯了腰,但闻声响,不见声的发源,牛庄的人声也是去掉骨架的,他们的骨架在手势上体现。我碰到上回上山看象的人,鹦鹉呢?我的手做鸟的翅膀挥动。

他抹了一下脖子,舌头从嘴里掉出来。

“死了?”

他在地上画了一只鸟笼,鸟笼里放了一块石头,鸟笼下面一只锅,锅下面一把火。

“煮了?”

牛庄把自己的“舌头”烫熟了,我替他们难过,没见到鹦鹉,我只好早早上山去。

我告诉罗很大,牛庄的鹦鹉死了。他正在午睡,背对着我,他的床比我们的都宽,床上只有一个绣花枕头,床下的鞋子浸了泥,后面还有一双新鞋,用米色的雪梨纸包着。我跟他说话的时候,他没有侧过身来,只是嗯了一声。我要走的时候,他喊我过去。

“坐会儿。”

没有空椅子。

“坐床边来。”

他真是个得体的无赖,我很想把他的鞋子扔到屋外去,可我忍住了,诅咒他的另一只眼不得好死吧。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坐等大象消瘦,只要它愿意小一些,我们感激不尽。食物的锐减让大象烦躁不安,为了避免它获得其他食物,我们在外围筑起了高墙,同时,也防止它把某个盲人踩在脚下。大概一个月后,我们等来了好消息。

独眼矮子亲自带了一帮盲人,他们一手抓着一个肩膀有序地走来,脸上闪烁着红润的喜悦,到了这头病恹恹的大象面前,没有人向前打它的主意。

“万万,你去。”罗很大命令道。

“它看起来不太好。”

“它有没有变小一点?”最前头的小六问。

“大概小一些,没有以前健壮。”

“我试试。”小六自告奋勇。

它在淡绿色的树荫下,用尾巴驱赶蚊子,小六靠近它的时候,它的身体里发出一声干瘪的轰鸣。小六吓了一跳,拽住我的手问:“它生气了?”

“我们回去吧。”小六的手指冰凉,我建议他改日再试。

他没有听从我的建议,倒是更愿意做个勇士。

小六朝大象走去,它胸腔翻动的轰鸣并没有驱退向往光明的人,小六凭着敏锐的听觉移动着脑袋。

“小六,你找什么?”

小六不理我,他朝前迈了一步。大象竖起长鼻挥舞如棍,持续地发出吼叫。小六咬着嘴唇,慢慢朝它走去,他抬起双手,示意朋友不必惊慌。我们的朋友放下扇动的耳朵,慢慢安静下来,等待一双盲眼的靠近。当他终于站在象的正前方,便开始用他奄奄一息的瞳孔寻找大象,直到锁定一个方向看去。我不知道小六在做什么,他是在看吗?盲人从不用看这个动作,只有听、摸,这才是他们的本能。我朝罗很大看了一眼,他没有给我任何暗示。我们就这么等着大象和小六的下一个动作。

人群躁动起来。

“怎么样?”

“还好吗?”

“还要多久?”

后来,下雨了,高墙外的盲人们不想淋雨,排着队回去了。细雨飘在小六干瘦的脸上,也在大象的睫毛上结了一张细密的网。我想问他,要不要坐下来吃个馒头,但他一定不会接受我的好意。

我坐在树下远远看着小六,他像个木头人,大象也像头木头象,直到确定小六此时的样子确实是看,用失去功能的眼睛看着大象,我再次吓了一跳。天色不早了,我决定不等他了,挑着担子回家了。

早晨,母亲在房间里大喊大叫,她不小心打翻了菜碟,又失手将罗小建撞倒在地。罗小建的头磕在桌上,找不着北,哇哇大哭。我抱起小建问她,是不是小六死了?

“死了?是活了,活了!”

小六活了?这叫什么话。但很快,我也失手打翻了一个菜碟。

“小六的眼睛?”

“对啊,活了!见鬼,不,是好事啊。”母亲语无伦次,她的脸上笼罩着过度恐惧后的惊喜。

“我去看看。”我把罗小建绑在柱子上,安抚母亲坐下。

第三章 持剑

黑暗的巨石坚硬无比,却并非牢不可破,在侥幸和凝视的催化下,它裂开一条狭小的缝隙,携带黑暗的人们朝它涌去,在巨石上磕得头破血流。

小六躺在象背上,复明后的他无所事事,除了凝视刚从黑暗中剥离出来的世界,什么也打动不了他。直到他终于习惯了光明和颜色,从象背上下来,朝跪地的盲人们走去。

人们向小六讨要复明的秘诀。

小六说,是真诚和勇气打动了我们的朋友,帮助他卸掉黑暗的枷锁。小六的话莫名其妙,要说真诚,母亲的红烧肉才是真心实意。人们努力学习这真诚,这勇气。什么是真诚呢?人们说不清楚。什么是勇气呢?也很难道明。不过,到底有了方向嘛。我们唯一能确定的是,需要冒一定风险才行。随即,好几个人像小六一样站在大象面前,忍受它的吼叫,他们愿意经受神的考验,遗憾啊,没有人在站立中复明,哪怕站到第二天早上也无济于事。有一个盲人在睡梦中死在大象的踩踏下。也不知道是谁,没人认领他的尸体。人们耐心地总结失败的经验,因为没有下雨。

于是,每一个雨天,大象面前的盲人就排成队,像一根根湿滑的泥鳅跃跃欲试。我也趁着下雨,牵着罗小建的手,轻声告诉他,儿子,去看,去寻找大象的眼睛。

“大象的眼睛在哪儿?”他伸着十根手指,四处探索。

我的小建不可能成为第二个小六,我清楚这一点。

一场暴雨中,七个盲人死在了看望朋友的路上。骤雨袭来,是检验一个盲人最好的时刻,他们默认了这一点,失去了严谨的队形,争先恐后地朝大象奔去,以显示自己的勇气和真诚。这天,他们和脚底的土壤一起跌落山崖。在追求光明的路上遇到险阻也情有可原,我们不再为死人大惊小怪,也没有为他们唱《黑灯》。

“莽撞只会让我们头破血流。”罗很大目睹了我们的伤亡,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严厉地斥责我们。被光明冲昏头脑的盲人们顿时冷静下来,罗很大握住他们的手,言辞恳切,责备中带着关切;罗很大的成功在于必要时他总能把自己当成一个盲人,适时地为这帮可怜虫指明方向。

罗很大主张为死去的盲人们举办葬礼,人力所限,他们的尸体只能肩并肩埋在一处,连鞋子也没有穿。小六领着罗盲子,在泥土倾落之际,为他们唱了一遍《黑灯》。

葬礼过后,人们开始细细盘算,不再贸然行事,显示出盲人的缜密和机警来。

母亲像一只老鼠,在我的房间里嗅来嗅去。我问她:“你在找什么?”

她面色苍白,说:“下过雨,屋子里潮得很。”

当她从潮湿的房间里出来时,递给我一个布兜。

“别拆,给小六送去。”

我领会了母亲的意图,答应她一定从小六那儿问出些什么。我拿着布兜去找小六,小六家的门紧闭着,接着,其他的盲人也来了,他们的手里同样捧着一个包裹。盲人们觉察到其他的客人,就谈起了天气。他们无须把包裹藏到身后,因为谁也看不见自己所携之物。他们道别离开后,屋里传来细碎的响动。从窗户的间隙往里看,一位胸脯赤裸的女人正在大口喝茶。我只好回去。

为了不让母亲失望,我决定把布兜扔进树林里,打开一看,是我贴身穿的衣裤。可怜的母亲。

往后的日子更加煎熬。

小六的复明无疑使他成了罗庄最重要的人物,起初,他只接受不为人知的馈赠,将盲人们的好意拒之门外。现在,他明目张胆地游走于盲人们的落脚处,在他们那里用膳、喝茶,拿走一两件器物,或带走一个女人。

罗盲子是所有盲人里最沉得住气的,也许因为他是小六的长辈,不能放下架子,也许他早已洞察了一切。按理,他应该在这时站出来,为我们主持公道,把小六绑在槐树上,让他吐出复明的秘密。可是,罗盲子和罗很大在此时建立起友谊和默契,他们请小六喝酒,还教他如何驾驭一匹母马,这让小六很高兴。

就在人们明里暗里的交易始终不奏效、面露焦灼的时候,小六给出了新的答案。

“很遗憾,并不是人人能获得幸免,因为不是所有人都值得被恩赐。”

“谁能被恩赐?”我们问。

“我不得不从中选择,用我的眼睛去审视。”

光明的种子不会随处播撒,只有少数人能被阳光照亮双眼。少数人的数量和名字在小六的眼睛里。

母亲和其他一无所有的盲人一样惶恐不安,不是即将和复明失之交臂,更像是重新沦为盲人。她企求我想想办法,不能因为我没有瞎而不对她表示同情。

“妈妈,我会想办法的。”

夜里,又是暴雨,盲人们害怕出门,我借机去找小六。

“小六……”

他的房间无比明亮,却萦绕着一股难以分辨的气味,地上堆满盲人们的物件,只留出一条窄路,他坐在路的尽头,一个暖壶和一篮柑橘之间。我打量着小六的宝库,恍然大悟,这位高高在上的小子,不过是个侥幸的掠夺者。他是一块很好的绊脚石,而非搭救我们的善良使者。

“你不坐会儿吗?”他复明的黑眼睛闪烁着奇异的光芒。

“这里太拥挤了。”

“的确,我该造一座崭新的大房子了。”

“祝贺你。”我看了眼柜子上放着的一套漂亮的卡其布套装。

“只有我们两个双目健全,你应该留下来。”

他继续引诱我:“你可以拿一套女式卡其布套头衫走。”我的确很想拥有一套新衣服,衣柜里皱巴巴散发霉味的布料早该扔了。我犹豫了很久,小六补充道:“你还能取回银项圈,它的做工相当不错。”再三斟酌后,我不得不狠心拒绝,一旦我穿上它,就沦为卖淫的奴隶了。

小六继续拍卖复明的机会,他以击打搪瓷盆为信号,盲人们一听到棒槌打在脸盆上的声音就心潮澎湃。母亲怀抱一筐土豆和新摘的苹果,她面露愧色,问我其他盲人手里的物件。“一篮青菜。”母亲自信地挺起胸脯,当我说到一条绸缎棉被的时候,她怀里的苹果滚落一地。

我领着母亲来到小六的拍卖市场。盲人们席地而坐,占据着一小块地方,等待一个倾尽家产的机会。我搀着母亲从铺满铁器的摊位前跨过去,母亲不小心踢翻了铁匠的茶壶,被他破口大骂:“瞎子!”母亲气得直哆嗦,也为冒犯了他感到羞愧,因为,谁也不想告诉别人,自己预备交易的货物。最终,我们在一把二胡和一捆草药间坐下来,待盲人们集结完毕,小六和罗很大相继出现。

罗很大跳上小土堆,确保他的声音被每个盲人听到,他的手藏在后面,演讲开始了。

“就在不久以前,我们当中的一位看见了罗庄的天空和飞鸟,这意味着,我们人人都有复明的机会,我们的盲人会越来越少,我们的眼睛会越来越明亮,这是天大的幸事。而更值得我们欣慰的,小六,这位神的使者,愿意分享复明的秘密!”

尾随秘密两个字,我们的掌声潮水般涌动。

“同时,我们体谅神对少数人的偏爱,也要包容小六抉择时的难处。开始吧,小六。”罗很大从土堆上滑下来,架起一只腿,抖掉鞋里的沙子。小六沉默着从虔诚的盲人们身旁经过,或驻足停留,或举目远眺。他穿梭在盲人们五花八门的贡品间,脸上洋溢着神秘的快乐。他从铁匠身旁经过,俯身拾起一个颇为精致的铁钵,打量一番后又放了回去,铁匠兴奋的脸颊霎时晦暗无比。他跨过一个个精心布置的摊位,终于来到母亲面前。母亲双手合十,颔首祈祷,坦露着从未有过的虔诚,而当他终于被苹果的香气吸引,决定品尝一番时,竟然转身离去,母亲大失所望,倒在我的怀中失声痛哭。小六在每一个满怀希望的盲人前驻足,以显示他的博爱和公正,不管是罗庄最老实的男人,还是最淫荡的妇女,他都给予问候。最终,我看到他拿起一束白色小雏菊,并接走了它年轻的主人。

母亲茶饭不思,在床上躺了两天两夜,确信自己永远是个可怜的盲人后,她大病了一场。然而,当搪瓷盆的击打声再次响起,母亲便容光焕发,带着她仅有的土豆和苹果去换取光明。

罗庄出了第一个贼。

耸人听闻。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上,盲人都不是贼的最佳人选,谁能想象一个盲人从别人家里拿走一只碗,而不打碎一个茶杯。当老实人倚在门前哭诉:“可恶的瞎子,拿走了我唯一的痰盂。”谁也没有把这当回事,盲人是不会偷东西的,至少罗庄的盲人不会。直到罗庄出现了第二个贼,第二个失主倚在门前哭诉:“可恶的瞎子,我的衣服不见了。”出现第三个贼,第三个失主倚在门前哭诉:“谁会觊觎一袋面粉啊!”

母亲很是慌张,她从没听说过贼,也没丢失过东西,如果有人抢走她所剩无多的筹码,那比杀了她还不可饶恕。为此,母亲在我出门后就把门窗锁起来,抱着她的苹果和土豆,直到我请她把门打开。盲人是不会出门抓贼的,只能把门锁起来,不让贼有机可乘。一旦丢了什么东西,那是找不回来的,因为谁也不知道自己的东西长什么样子。

当搪瓷盆击打的声音又响起来,盲人们倾巢而出。

我们在拍卖市场对自己的摊位布置了一番,母亲把苹果堆成一座小山,把土豆摆在苹果的周围,像一圈士兵。她问我,其他人是怎么摆的。我说,没有我们的好看。我们坐了好久,始终不见小六,也不见罗很大,有人警觉,大事不好了,这一定是贼敲的!如果大家能耐心坐在那儿,等我确认过姓名,就知道谁缺席了,缺席的人里藏着贼,可他们等不及了,一个个急于挽救宝贵的财产。他们的脸变了颜色,变成愤怒的紫红色,变成恐惧的白色,变成忧伤的蓝色。其中一张红色的脸被脚下的树枝绊倒,紧跟在身后的人踉踉跄跄地从他的身体上跨过去,或相继倒地,所携之物纷纷坠地,倒下的盲人失去了方向,相互攀拉着,牵绊着,成为一道不断壮大的移动栅栏,一个个龇牙咧嘴,咒骂和哭喊响成一片。后面的人或以为大象撞人了,顶着破产的风险,相继扑倒在挣扎的人堆里。他们听不到我的叫喊,我牢牢地拉着母亲,以免她被人潮冲散,我劝她理智,家里没有值钱的东西。有人踩了我的脚,我破口大骂,母亲惊慌得直哆嗦,她的胳膊和一把椅子撞上了,疼得哇哇大叫。人群里,老实人扯着荡妇的衣裳,漆匠揪着医生的头发,铁匠的母亲抱着一口锅,被慌乱而激进的人流排挤着;越来越多的头发沾满泥土,越来越多的身体扭打在一起,底下的腿被上面的腿踩着,受了惊吓的脸和流血的脸碰撞挤压,人们咬紧牙关,紧闭双眼,却无法从混乱的泥沼里挣脱出去。乌鸦的叫声从头顶划过,步履在带血的草上停滞不前,匍匐的人们一面擦拭脸上的血迹一面寻找从手中滚落的财物。困在底下的人早已没了气,上头的人从死去的身体上翻将下来,等着罗很大的手将他们从缠绕的队伍中解救出来。倾倒的铁器躺在撕裂的绸缎旁,滚落一地的苹果被踩得稀巴烂,受伤的人们无法辨认所携之物,穿着别人的鞋子爬回家了。

第四章 大象夜奔

“这难道不是一场令我们蒙羞的事故?”罗盲子闭上了眼睛,仿佛闭着眼更能觉出羞辱的意味。正如他所说,任何事故的代价在盲人身上总是成倍累加,地上的鞋子告诉人们,我们是群可怜的盲人。

“葬礼会让我们泣不成声,无疑是第二次打击。”罗很大仁慈地说。

“对极了,现在不是办葬礼的时候。”

于是,我们在后山挖了个坑,将死去的十六个盲人埋在一起,没有追悼会,没有《黑灯》,更没有对外宣布死了多少人。

整个十二月,盲人们在床上养伤,医生早就败光了他的草药,盲人们只能靠粗略的包扎和静养度过疾病。母亲的肩膀疼得厉害,我请马庄的医生看过一次,但家里没有值钱的东西可以支付药费。饲养的鸭子不见踪影,几块菜地疏于打理,先后经历了虫灾和冻伤,眼下也都荒芜了。因为食物短缺,我们迎来了第一次饥荒。罗庄的盲人们献出了锅、碗、蔬菜、果子和面粉,在换取光明的战役中身无分文,伤痕累累。如今,我们又要想尽办法换取丢失的食物。有人充当奴役,修建房屋,磨破了膝盖;有人奉献身体,用夏衣换冬食。那些又老又瘦的盲人只能冒险去后山挖野菜,有时能淘到几棵冬笋,一下子全吃了,整夜闹胃痛。好在母亲一直未得到青睐,我们得以保全一些土豆和腌菜,可小建一直喊肚子饿,问我还能不能吃到红烧肉。

“等牛庄的人上来,我们就会有一块肥瘦适宜的肉吃。”

“炖得烂烂的。”

“对,炖得烂烂的。”

我让他躺床上去,睡着了就不饿了,他很懂事,只是睡不着,又问我,什么时候能吃米饭。我只好爬上山,求马庄的人们施舍些大米和腊肉。谁能想到,此时,罗很大、罗盲子正和小六围坐在炖锅前,乳白的汤汁冒着泡泡,热气咕咚咕咚升腾,雪白的鸡蛋、淡粉色的肉片在茴香八角的香气中轻轻翻滚着。

这样的日子挨到了一月初,大部分人活了下来,少数人不堪饥饿和疾病,在一场大雪中永远睡去了。听说罗盲子大病了一场,其间还带病探望了年迈的盲人们,罗很大则在雪夜救了一个倒在半路的可怜人。

一日,铁匠叩响我的窗户。他憔悴了许多,冻得嘴唇发紫,褐色的胡须粘连在一起,外衣肩上泛黄的棉絮在风中摇曳,我递给他一块小饼,他咬了一口塞到口袋里,然后告诉我,他们正预备一次突袭,邀请我做领头人。

“我只是个胆小的寡妇。”

“罗很大和罗盲子知道吗?”我又问。

“一共多少人,能确保万无一失吗?”我有些担忧。

“他们不知道,这是秘密任务。必须有人充当我们的眼睛,指挥我们。其实,我们别无选择。”我很荣幸,在他们别无选择之下选择了我。我们敲定了突袭的时间,行动前一晚,我为他们熬了一锅白粥,他们喝得津津有味,如果每天能喝一碗热乎乎的白粥,他们一定会放弃突袭的。

我盘起长发,用一块三角布蒙住脸,只露出眼睛,因为等待的时间过长,这样的穿戴让我呼吸困难。我坐在床边,罗小建已经睡去,母亲知道我要给一帮盲人当向导,嘱咐我出门时关好门,以免遭遇上次那种事。我的心跳得厉害,猫头鹰扰乱了夜晚的鼓点,在看不见的地方一直叫,瘆得我起了鸡皮疙瘩,我吹灭灯,凭窗远眺,寒气凝结在鬼魅般的树影间,远远看去,如同一个缥缈的噩梦。用不了多久,小六的嘴里就会咬住两只鞋子,而我会从他堆叠如山的财物里找到心仪的呢子套装,然后指挥盲人们搬走粮食、老酒和农具,直到将他的不义之财洗劫一空。

我不安地等待着。

我兴奋地盼望着。

哦,该死的瞎子!我苦等了整整一个晚上!当黎明的微光带着小六的死讯撞开我的意识,我才知道他们是多么狡猾的一类人。尽管我对他们的背叛嗤之以鼻,仍无法掩饰对他们取胜的好奇。

铁匠说,他们根本没有行动。

“罗盲子找到我,让我们少安毋躁,他永远站在我们这边。”

罗盲子在最合适的时机,做了民心所向的抉择。

小六吊在第三棵槐树上,寒冷的一月让他瑟瑟发抖,因为天气的关系,他逃过了集体批判,却也因此被人剥去衣物。三天后,树枝被雪压折了,小六掉下来就不会动了,双目已空。

小六死后,我们请求将他生前的罪状和尸体绑在一起,免得神忘记他在人间做过什么。

持续几个月的光明之争告一段落。重创后,人们回忆在地上爬行的日子,仍对他咒骂不断。同时,我们终于想起,一切的祸害来自这位曾经的朋友——奄奄一息的大象。是它让小六复明,心生贪念,闯下大祸,害死那么多无辜的盲人。是时候会会这头怪物了。我们不能埋怨神为我们设下的重重考验,或是责怪自己没有领会神的旨意,但我们有理由想一想,它真的是神的信使吗?

“它身上刻了什么字?”

“没有。”

“神给我们留下口信了?”

“没有。”

“神在哪里呢?”

“不知道。”

因此,当罗很大和罗盲子让我们就大象的生存问题投票时,大部分人选择让它见神去吧。

“这样的决定,是智慧和愚蠢并存的,对我们当中任何一人都绝非易事。这极可能意味着,我们和明亮的双眼一刀两断,同欲望和罪恶划清界限。但没有什么,比我们此刻的决心更伟大、更明智。”罗很大站在罗盲子旁,这次他没有踩在土堆上。他们两个,是在劫难中唯一毫发无损的人,继续对盲人们指手画脚,以老大的身份帮我们指点迷津。

“光明即罪恶,让光明见鬼去吧!”

“让光明见鬼去吧!”黑暗沸腾了。

“让光明见鬼去吧!”我张着嘴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我说不出痛恨光明、让它见鬼去之类的话,我不是盲人,不能这么干。罗很大用他一只眼睛扫视我,好像随时会有人把我摁在地上,质问我为什么不是盲人。

“让光明见鬼去吧!”我闭上眼睛,大喊,悲痛正在灼烧我的喉咙。

幸好,他们并不着急治我的罪,眼下正在为如何杀死大象发愁呢。

有人愿意奉献一把锋利的刀,斩下珍贵的象牙,有人愿意提供火把,抽干它的水池,然后丢进它的巢穴……

“还有很多人没东西吃。”

“我们的肚子还空着。”

“哦……”

“那……”

第二天,罗盲子找到了我。

“你要刀还是火把?”他没有给我第三个选择。

“我会死吗?”

罗盲子突然大笑起来,放慢了语速。

“刀和火把,平等的瞎子和光明的奴隶,任君选择。”

“这根本不公平!”我的胸腔因吼叫而颤抖。从我逃脱命运的那一刻,就该让这些瞎子统统下地狱去。

“我们也可以投票表决。”

“我从没有表现出正常人的傲慢无礼,相反,我们一直相处融洽,我做了很多事。”我企图唤醒他被蒙蔽的同情心。

“问题就在这儿。”他的眼睛露出凶光,愤愤不平地拍了拍桌子。

哦,问题就在这儿。一位盲人老大和一位独眼领袖在漫长的日子里和平共处,靠的是对光明同仇敌忾。他们相互配合,带领盲人们寻找光明,但没有谁可以从盲人的队伍里抽身离去。打着口号的骗子永远洗不掉身上的腥味。

“我吓你呢。”他忽而大笑起来,拍着脆弱的扶手椅。

“只需发挥你的本领,绑住它的两只脚就行。”

罗盲子走后,母亲继续编织竹片,膝盖上慢慢搭建起一只篮子的模样。小六死后,她便热衷于积累一些家产,她说,迟早还得派上用场。

我问她,对吃大象的事怎么看。

“你得砍很多木头,收集些干草,还得把我们的菜刀磨锋利些。”母亲没有发表任何看法,只是教我如何做好食用大象的准备。

我别无选择,接下来的几天,我一直梦到大象。有时,它在火海里欢快地游泳,长长的鼻子将火吸进去,又喷淋在身体上;有时,我看见它身披火袍,从熟睡的盲人间飞驰而过,所经之地沦为火海。梦里,它变化多端,一会儿变成一只鸭子,惨了,那么多人,根本不够分,大家一拥而上,怎么也找不到它;一会儿它幻化成独眼矮子,躺在地上被盲人们啃来啃去,我的母亲叼着一只鞋子,还不忘行礼。

我挥舞着结实的麻绳,在人们的见证下,套住了两条象腿。一阵喝彩后,人们排着队去磨各自的刀。他们彼此亲昵地讨论着,大象的肉是不是跟猪肉一样。

“一定比猪肉硬,它摸起来干巴巴的。”

“我希望分到鼻子。”

“你可真贪心,别把尾巴给我就行。”

“尾巴当然给万万家的小瞎子去啃啦。”

“哈哈……”

不知道母亲有没有做好料理尾巴的准备。

晚上,时断时续的磨刀声穿梭在冰冷的空气中,铁匠的臂弯里,凄凄切切的锤击声从锃亮的火花里崩裂出来。罗小建在被窝里辗转反侧,他说,妈妈,我睡不着,猫头鹰在树上看着我们。我眯起眼睛,朝它投了一块石子,它飞走了。

心急的盲人们已经等不到太阳升起了,他们的肚子叫得厉害,担心自律会将机会拱手相让。我听见迟缓的脚步声,手执盲杖、背负利刃的盲人们,在黑夜里缓慢行进着。我不敢入睡,用不了多久,大象的惨叫会惊醒我的睡梦中的捕食者们。我不敢闭眼,可一夜过去了,除了猫头鹰的叫声,我未受到任何惊扰。

清早,母亲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她责怪我现在还躺在床上,根本不在乎她的死活。罗小建在地上哭,说母亲又撞到他的肚子了。我挣扎着起身,脑袋发涨,母亲已将一切收拾妥当,我将罗小建绑在柱子上,一丝古怪的感觉穿过我的脑袋。

“快点,别只剩下尾巴了。”

“不会的,妈妈。”

“昨晚,我的肚子就开始叫了。”

母亲不断督促我快点走,她脚步轻快,差点飞起来。

一波先行者侵占了大象昔日的宫殿,他们跪在坍塌的梁木和腐烂的蓬草上,吃力地挥舞刀柄。晚一步来的人们被利刃切断物体的声音搅得愤愤不平,随即扑倒在漩涡里。饥饿的人们跳进浑黄的水池,打捞淤泥和水草;老实人举起锈迹斑斑的短刀,劈在倒地的树干上;铁匠拾起散落在地的树枝和黄泥装进篮子。母亲来晚了,面红耳赤地挤进人潮,抓起妓女的手撕咬起来。

罗很大一步步退到高墙外,远远地看着发疯的盲人们,他的一只眼睛布满血丝。

“大象呢?”我问。

“没了。”

“那他们吃什么?”

“吃大象啊,闭上眼你就看见了。”

匍匐在地的人们,你们需谨记:

神赐你宝剑时,就知道荆棘布满了荒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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