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鸟
2018-09-30五月时光
五月时光
过去的十七年里,我生活得平静而刻板,按照固定的轨迹,一遍又一遍往返于家和学校之间。日子过得寻常寡淡,像极了没有风的湖面,不泛一丝波澜。
那是个春寒料峭的早晨,老师走进教室时,紧随其后的是一名干净挺拔的男生,他是来班里借读的,名叫“余舟”。
我坐在最后一排,远远地看着斜挎背包的余舟,他的眼神有些倨傲,随意地扫视四周。
老师伸出手指向了我的方向,示意余舟在我旁边唯一的空位坐下。我的世界里,兀自闯入了一个不速之客。
余舟的课桌里塞满了旅行杂志,上课时他从不认真听讲,独自沉醉于那些极具诱惑的图文之中。
一开始,我还会不厌其烦地用胳膊碰碰他,提醒他听课。
“余舟,老师正盯着你呢!”
“喂,老师快要走过来了!”
“……”
可后来我发觉,这些好意的提醒,对他几乎无济于事,甚至会遭来他的睥睨,索性就不再多费口舌。
闲来我也会遐想远方,比如云南的梯田、九寨沟的镜海、敦煌的壁画……而这些,在余舟的藏品中都有迹可寻。我挑了一本,翻开,观赏。一帧帧画面经过润色,很美。
余舟的语气有些嘲讽:“这些不适合你,赶快写试卷吧。”
我十分不忿,反唇相讥:“那你为什么还坐在教室里?怎么也不见你去外面走一趟……”
余舟没有说话。我以为自己把他驳得哑口无言,暗自窃喜。
可出乎意料的是,第二天,余舟竟真的没有来上课。猝不及防。
我身边的座位空了三天之后,余舟终于返校。他还是那副不羁的模样,唯眉宇间多了几分欣喜,步伐变得更加有力。
原来余舟此行去了杭州。我将他沿途摄下的照片攥在手里,来来回回地看了许多遍。
那晚,我拧亮台灯,却无心解题,脑海中浮现的都是余舟在旅途中撞见的水色山光……我懊恼地丢了笔,关了灯,爬上床,躺下。左翻,右转。寝不安席。
不得不说,我很羡慕余舟自由得像一只不受羁绊的候鸟,在没有风雪的季节,只凭着一腔热血,飞往心之所向。
我在餐桌上对妈妈提及旅行的想法,却被责骂。我很失落,放下碗筷,想说什么,又突然闭嘴,兀自回了房间。
轻风携着栀子花香徐徐飘来,阳光穿过树木的枝叶,错落有致地定格在我的课桌上。天空很蓝,江南的魅影在我眼前淡入又淡出,漫漶得一塌糊涂。
转头看余舟,发现他又兴致勃勃地准备下一次行程。我有些冲动地说:“余舟,这次你把我带上。”
他放下手中的笔,转头看我。我想,他一定是认为我在说笑,在他心里我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好学生,“循规蹈矩”四个字便足以描绘我的高中生涯。
于是我挺直腰,昂起头:“我是认真的!”
余舟不耐烦地拒绝了我。我不依不饶,再三请求。最后,他无可奈何,勉强答应。
我欣喜若狂,偷偷拿出压岁钱,趁着周末假期,我们出发了。
我们乘着列车远行,窗外无数的我叫不出名字的树,须臾间便被抛却在脑后。一如此刻张扬的自己,与从前安之若素的平淡生活挥手作别。
几经周转,我们来到一个名为望江的小城。小城有些落后,并不四通八达,二人雇车,在一路颠簸中,摇摇晃晃地前行。我们越过一座山头,一大片油菜地忽地冒了出来,远远望去,半人高的油菜花蔓延至天际。
天色渐渐暗沉,古老的戏台张罗着演出节目。我和余舟随便找了个地儿落座,似懂非懂地看着台上的离合与忧伤。扬琴声温婉得像是一个梦。沉在梦里的,还有许多老旧的事物。比如老人手里挥动的棒槌,永远不紧不慢地敲打衣裳,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平淡原始的生活多落魄,又多么伟大。无论岁月如何变迁,世事如何变幻,传承下来的,始终是这古朴的民风,以及在乡野间亘古不变的自在。
我記起普希金的《乡村》:“我向你致敬/你这偏僻荒凉的一角/恬静、劳动和灵感就在你这里栖息/在这里/忘情地沉湎于幸福的怀抱……”
两天后,我们回返,已是华灯初上时分。望着火树银花的夜景,越发感觉孤寂。父母的监督更加无孔不入,在这样逼仄的空间里,我再没有逃脱的余地。
余舟却仍然不声不响地远行又折返。他成绩糟糕,后来被遣回原校,当然主要是由于他多次“以身试法”。
临别那晚,我们默默地在操场走过一圈又一圈,各自踩着青春寂寞的影子,一步步投入黑暗的怀抱。我想说,余舟,感谢你出现在我身边,给予我一场难忘的远行。可我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流年没有皱褶,我们却用告别烫下句点。
很多相片留在我这里,每当念及过往,我就翻看它们。我想我不该过于怀念,它实在不是一种积极的情绪。
可我们都知道,那些沉浸在黑夜里不着痕迹的记忆的暗流,总能够把思念冲刷得荡起回响。它分毫不讲道理。
那个渐行渐远、如同候鸟的身影。
他会去哪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