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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面房间

2018-09-30黄立康

民族文学 2018年9期
关键词:血脉姓氏房间

黄立康

封面

“我就是我,是颜色不一样的烟火。”

——张国荣《我》

房间是隐喻。

世间万物都是“房间”,供我们栖居,或将我们放逐。我们每个人也都是“房间”,我们是自己的匠人、钥匙和锁。

曾经,我——一个小城男孩——带着小地方人特有的谨慎,悄然成长。我小心翼翼地打开各式房间向里面窥探,我的审视如粗拙的蜡笔描画了我的外部世界。与此同时,我也常常打开幽闭的自己与心对话。我想,这就是成长。

A1

“你离开我,就是旅行的意义。”

——陈绮贞《旅行的意义》

这是A面,一盘磁带、一个人、一个房间、一个世界的A面。

A面是外向的,它刻录着一个侧面的声音、一个人的视域、一个房间的极昼和一个世界的纷繁。按下开始键,调高音量,你将听到一个小城男孩清唱的独白。你可以为我的独白配上清浊起伏的木吉他声,我将为你讲述我青春的挪威森林、迷茫的1984和而立的平凡世界。

人会一瞬间变老,也会在某个瞬间突然察觉自己的存在,像蜜蜂刺针的锋芒在我脑海中忽地闪现,十四岁时,我策划了一场“暴动”:我决定自己一个人睡。在我决定一个人睡之前,我都不是一个人睡。我有一个异卵双生的双胞胎哥哥。异卵双生子,是基因的冷幽默。我们是双胞胎,可从生下来就开始不像,我们不相像的程度甚至让自己怀疑我们是否真的是双胞胎。“我们是双胞胎”——像是在讲笑话。因为生晚了四十五分钟,我的存在更像是哥哥的附属品,我的世界是哥哥世界的惯性,仿佛他是本体,我只是喻体,他是元命名,而我就是衍生物。以名字为例,无论是“双红双喜”“双生双康”,还是“阿大阿弟”“老大老二”,我都是顺带被定义的那个,哥哥是我的心跳,我是他的影子。但世人总习惯将双胞胎看作是一个整体,忽略了他们的独立。和其他双胞胎一样,我们拥有许多“同样”:同样的父母、老师和朋友;同样的衣服、饭菜和玩具;同样的房间、床铺和被子。我怀疑我们连梦境和梦魇都因共享而相同。有一天,我突然渴望拥有我独属的物件,打上我的烙印,并且由我命名。这小心思渐渐膨胀长大,我终于看清了我的所需:自我。夏榆的《黑暗中的阅读与默诵》里面有句话:“无法战胜工具,我就无法战胜劳役;无法战胜劳役,我肯定也无法战胜我的命运和处境。”时间是我们隐形的工具和秘密武器,所以,理所当然,我需要有独立的时间和空间。第一步,我要得到一间独立的房间来盛放我独属的时间。

母亲边帮我搬床,边说我“搅精”,“搅精”在我们方言里是“鬼点子多、能折腾”的意思。鬼点子多就多吧,能折腾就折腾吧,我固执地搬出了哥哥的房间,激动地陷入了期待的自我中。独自入睡的第一个夜晚,自得的安然随着熄灭的灯渐渐融入涌动的黑暗中,我的眼睛和耳朵却像打开了门的房间,我发现了我拥有一双寻找光明的易惊眼睛和一对倾听黑暗的胆小耳朵。整晚,我被窗外的风吹草动惊扰,然后在轰鸣的心跳和潜伏的惊惧间迷糊入睡。第二天的我形容憔悴,神情萎靡,像是一间遭了贼的房间。

我的房间在二楼,在白天,它褪去无形无相、张牙舞爪的样子,回归原本。褪色的红漆地板,粗糙的粉刷白墙,涂成浪漫蓝色的天花板,被木条分成一格一格的正方形——囚禁蓝色的监牢。一床一柜靠墙,一桌一椅临窗,简易的家具组成了我简单的房间,这就是我的陋室,而我是房间的心跳。有我在的时候,房间才是醒着的,我离开,它便沉入梦中,不知道它的梦中是否梦到我的归来。我单调无色的青春假期,多数时间是在房间里度过的,练字、抄歌词、唱歌、照镜子。冬天,放在被子外的手冷得如遭针扎,只好左右轮换着拿书,又舍不得睡去。我要感谢那段枯燥的岁月,我想,我安静均匀的呼吸,是房间入定冥想的吐纳。我在墙上画画,给房间化妆。我还学着弹吉他,想让房间从窗户里唱出为赋新词强说的愁曲怨歌。

走出我的房间,就可以看到我家的院坝和厨房。我家住在云南省迪庆藏族自治州中甸县建塘东路312号,是一栋两层带院子的钢筋水泥楼房。房子样式大概是按九十年代流行的建筑样式建造的,整个小城,除了宽大厚实的藏房,我所见的民居基本都是这种样式:一栋石脚地基、钢混房架、砖墙瓦顶的两层楼房,一层的独立厨房,两面围墙,围墙开一道大门,中间是院坝。这种样式的房屋带有纳西民居的特点,但又异于纳西族“三坊一照壁”的传统民居,简化外在形式,强化内在构造,就像那生长在高原的松树,为了抵御高原严寒和烈日,变得松针短硬、枝叶紧密。当时的房子都没有带着厕所。进入新千年,大家都开始在自家院子里建冲水厕所和化粪池,城市文明竟是以这样的方式首先注入小城生活。2013年,我家推倒了老房,在原来的地基上修建新楼房。新楼房将地基一分为二,一半是自己住的带小院坝的二层楼房,一半是外租的三层六套六十平方米公寓式套房。那时小城镇的人们已经普遍接受公寓式单元房的存在,而在几年前,我们甚至无法在紧挨着厨房客厅的厕所里正常代谢。

我家四周都是一些外形有异、内在神似的庭院,它们一家挨着一家,连绵成一片,组成了一个叫“建塘”的小镇。建塘镇与藏族聚居的中心镇(独克宗古城)毗邻,像是两间相邻而又风格迥异的房间。我家是我读小学五年级时才搬到建塘镇的,和我同班的邻居告诉我,建塘镇有另一个藏语名字:“司哥洛”,是“狐狸村”的意思。我喜欢这个名字的美丽,带着轻灵和狡黠。

俄罗斯套娃是和“围城”“丰乳肥臀”一样精准的隐喻。我,我的房间,建塘东路312号,建塘镇,中甸城,就像是一个个相貌相似、身形不一的俄罗斯套娃。小镇中甸套着司哥洛,司哥洛套着建塘東路312号,312号套着我的房间,我的房间套着我。2002年,我考上了云师大去到昆明,我离开了与我气息相通的房间和血脉相连的土地。十八岁我将远行的那一天,天气寻常,我像平常一样出了家门,和约好的朋友坐上夜班车,然后,一去不回,再也无法一层一层地回到那最初的房间里。

陈绮贞用她那古典吉他第四根弦的唱腔,唱着《旅行的意义》:“你离开我,就是旅行的意义。”

你离开我,我离开你,这就是我的旅行的意义,而我在时间之旅里丢了房间的钥匙,这失去就是乡愁。

A2

“血管里响着马蹄的声音”

——亚东《康巴汉子》

我开始了我的旅行,一个个房间风景般向后掠去。有的房间敞开着门,有的半掩,有的紧闭;有的房间窗扉紧掩,有的昏暗,有的明亮。有些房间我走了进去,驻足、小憩,留下残印与碎梦,然后转身离开,我是个过客。有些房间我一直走在里面,一直往深处走,走到天涯海角,走到地心山尖,走不完、走不出、走不透,我是个归人。有些房间,我终其一生,也无法走进去,如同你爱的那个不爱你的人。

沿途掠过一帧帧风景,如风似云。世上那么多山峰,那么多峡谷,那么多河流,山的那一边还是山,峡谷的下面有溪流,溪流汇成河,河流冲出江,大江东去,聚成沧海。可是,在某个时间的垭口,我突然看清了我的命运:我这一生,永远都走不出云岭山脉,我这一生,永远都绕不出金沙江流。我生在这里,也将归于这里,像尘土、像树木、像卵石,流云去了还会回来,雨水一直停在这里,它注满了我们盛水的土缸,一瓢一舀,光影晃动。我的心将先于我的身体和灵魂找到这里,这里是离路和归途的终点,这里是故乡。

2016年,我到了江西婺源。黑白交叠的徽式建筑安居在烟雨之中,恍若山水的留白,我孤舟蓑笠,无梦入痴绝。明清遗留下来的时光,就那样静默地站在我眼前。房间的拐角处聚着一大片黑暗,这让徽式老宅生出幽暗深远的质感。每当我往路过的老宅里望去,如同探望一口古井,里面光影凝固,寂静无声。博尔赫斯写过:“房子实际上并没这么大,使它显得大的是阴影,对称,镜子,漫长的岁月,我的不熟悉,孤寂。”黑暗是相似的。我站了进去,却无法隐遁,我的气质和血脉无法填补老屋黑暗里的渴望和寂寞,我不属于那里,我的归处在南方,云之下。

衬出古屋庄严肃穆、深远难测的,不是还原时光的细腻雕刻、黑白水墨的粉墙黛瓦、真容斑驳的门窗栋梁,而是厚重潮湿的黑暗与寂静。沧桑不宜见光,怀旧不适透亮,在古村边,我遇见一所房子,依旧是“粉壁黛瓦马头墙”的外观,但内里却是现代的大块玻璃、刮瓷墙壁和亮洁瓷砖。那些柔和光影构筑的轻盈醉意和稠密痴梦,被蛮横撞入的光线给冲淡了,惊走了,留下一地落寞,满屋苍白。

离开途中,我与同乡司朗伦布老师谈到滇西北各自民族的房间,谈到各族房间里的心脏——火塘——布下的光与影,谈到隐在房间暗处的信仰和家神。许多个世居民族在滇西北繁衍生息,这些世居民族有自己的语言,有自己的神话,有自己的禁忌,当然,也有能体现自己文化和存在的房间。

“文化”首先应当是“物化”。古篆的印章,掩病的团扇;传情的民歌,达意的文字;鲜艳的服饰,朴实的建筑——物是我们进入文化、进入精神的媒介。最后,我们得出一个结论:房间是形式,也是精神。关于“形式”,孟京辉有这样的观点:“形式就是全部!当我们谈到形式时,根本没有内容这个对立面。”一个房间的“形式”体现着一个民族文化和精神的外显,房间在那,文化和精神也就在那。房间有个人的气息,也有群体的气质,房间是你,也是你的民族。

我在藏区长大,我未能谋面的外公就是中心镇(独克宗古城)藏族。每年,父母都会带上我们兄弟去给中心镇的亲戚拜年,如此,我便得以遇见粗狂宽大的藏房。藏房三面土墙,土墙由泥土夯筑而成。我见过藏民夯筑土墙的情景,他们唱着欢快解乏的歌,边筑边唱,似乎是想将结实的歌词和欢快的情绪都夯进土墙里。这是我们一生的房子啊,一生的房子,我们将在欢快的歌声和辛勤的劳动中,迎接她的诞生。

我站在表舅家一楼客厅门口向内窥探,在我们纳西族的教育里,别人的房间是不能随便进的,脚下的禁忌,高处的神明,不能冲撞。这客厅正处在高原寒冬的深处,冻成冰块的黑暗透出阴冷,让我的窥探缓慢而艰难。我先看到了神龛,随后一股浓郁沉静的藏香味传来,像一堵逼近的冰墙。一个巨人站在客厅中央,阴冷的风和幽暗的云围绕着他,他仿佛从天地初始就站在那里,立地顶天。那巨人是藏房的中柱。如何形容那中柱呢?纳西族史诗《黑白战争》中有段文字形容东族王子阿璐的盛世美颜——“美男名阿璐,直树无疙瘩”:英俊的男子叫阿璐啊,他的容貌像高直无痕的大树。美即实用。实用主义的作用下,房间成为外部力量和内部精神的统一体,所以,我可以说建筑史也是人类史。在酷寒辽阔的青藏极地,我们需要什么样的房间托身其中,在炎热偏僻的河谷江岸,我们需要什么样的房间融入自然,而在时间长河里,又要以什么样的张狂与敬畏,才能记得自己究竟是谁?毕加索说:“绘画不是用来装饰房间的,它们是战争的武器。”我们的武器,就是我们朝夕相处的房间,它将告诉我们,自己是谁。

司朗伦布老师家乡在梅里雪山脚下,他长期致力于德钦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工作,对滇西北的藏族文化有着独特深刻的理解。他向我提到,藏族房间里的“神龛”是精神、信仰和文化在生活中的体现,它在那里,精神、信仰和文化也就在那里,族群的精神通过“房间”形式的存在而保持一致。除此之外,精神文化需要传承,这也需要借助“建筑”(外在、形式)才能存在。在他的家乡,建新房时必须将灶房(厨房)与隔壁房间的木墙设计为可拆卸的活动墙,以备特殊的情况使用。哪怕主人一生只使用一次,也必须有这一“形式”存在。一些特殊的日子,结婚或节日,将灶房木墙拆下,两个房间合二为一,围绕着火塘成为聚会之地。聚会席间,会有睿智幽默的老人“主持”,将当地的历史、哲学、风俗、祝福等内容,通过歌唱、寓言、故事等方式,讲述给族人村民。这样的时刻,房间便是文化存在的形式,是文化傳承的载体,或者说房间就是一种文化,民族精神就存在于房间这一“形式”里。

房间是文化传承的载体,这是房间的意义。大学时代老乡会,藏族同乡们都喜欢在喝酒前唱首歌。喝酒不唱歌这在他们看来是忌讳,他们说起藏族谚语:“喝酒不唱歌,如老牛喝水。”那就继续唱吧,恍惚间,我仿佛坐在温暖结实的藏房里,宴会正欢,笑声盛满银碗。文化和酒,一起注进了我的身体里。

A3

“唔吔哎,带我到山顶/唔吔哎,美丽的村庄”

——太阳部落《带我到山顶》

姓氏

血脉之匙

你的座位,与

坐骑

时间之舟

同事是彝族,某次我们聊到各自的姓氏,我写下了上文简短的诗句。

《哈姆雷特》开篇平地起惊雷:“生存还是毁灭”,扣响了人生的命题。毁灭不急追问,生存才是难题。生存代表着血脉的传承,而血脉的传承离不开家族的庇护、婚姻的供养和姓氏的继承。

姓氏的延续就是血脉的延续。

宗祠、牌位;家谱、碑文;姓氏,字辈。姓氏的墙檐将族人的字辈和名字围拢,也将家族的血脉圈在一起。同姓同宗,同宗同族。我曾经将三江并流的云岭山脉比作母亲的皱纹,这里是大地最缓慢最忧伤的所在,而我们就生活在这极端的环境中,如同在刀锋上行走,注定了我们的存在带着极端的锋芒。

我们在时间里迁徙,寻血而居;我们在山川里奔袭,生死血地。姓氏如同精心设计、反复锻淬的徽章,它和血脉一起传到你我的命里,成为胎记和刺青,成为盾与矛,它是你我的骄傲和荣耀,也是你我的枷锁与桎梏。

家谱上记载的姓氏——你进入家族血脉的密匙,你在火塘边的座位,你有别于他族的徽章。如同你行走云岭、囊渡金沙的坐骑,它也是你魂归祖地的最后凭证,它将代替你的肉身,穿过墓碑,归根,复命。

姓氏是血脉的房间。

如何记忆层叠的姓氏辈分,以此辨别世袭的血脉?同事在他记事开始,每天都要“数家谱”。家谱是族群的记忆,安放着姓氏的源头,传唱着血脉的记忆。从古至今,来龙去脉,尊贵长幼,记载着祖先姓名,你必须将家谱熟记于心。据说,重视父系血脉的民族,“数家谱”是儿子才有的殊荣。与相隔久远的远亲相认,与别的家族交往,都需要吟唱、说唱家谱。不是人人都有家谱,家谱的传承需要历史的沉淀和家族的兴旺。苦难的家族,家谱是一种希冀的奢侈;兴旺的家族,姓氏是王者的荣耀。

我问同事,他少年时代成长的木楞房给他留下的最深印象是什么。他的回答充满思念,他说,火塘里冒出来的各种味道总是盖不住妈妈的味道,木楞房永远不会消失的是妈妈的味道。前年,同事在丽江城里买了新房,火把节的时候,杀羊招待我们。他说有房子才有幸福感,以往在学校破旧的廉租房里没有家的感觉。虽然新房子不是传统的彝族木楞房,没有火塘、没有祖先的牌位,但好歹有个牵挂的地方。在城里生活,他和其他兄弟的活法不一样,没办法太讲究。同事是一个很有想法的人,他省吃俭用,将儿子送到泰国去留学,让儿子走上了一条与族人不同的路。他女儿也正读大学。儿子放心,女儿贴心,我们都说他是人生赢家。但同事也有自己的担忧,他忧心的是儿女的婚事。

当我们身处发展飞速、观念蜂拥的时代,自我幸福和家族传承似乎很难调和。同事说他看到过一些人和事,为追求自由而脱离家族,为此付出了昂贵的代价。当你的自由,换来的是众叛亲离,就像鱼离开水的自由,不叫自由。同事说,家族为你提供保护,只要你说出自己的姓氏,说清自己的家谱,只要有本家族的人在,天南地北你都不会饿着。有困难只要说出来,族人都有义务帮忙。我想起范稳《水乳大地》的章节:“宗教庇护一切”,而于我们,家族庇护一切。

每个人都有维护家族荣誉和血统的义务。要维护家族的荣誉,拥有姓氏的座位,你必须保持血统的高贵与纯洁,因为血脉是固执而无失的验证。

对于我同事的家族,他们以血脉维护姓氏。

姓氏是血脉的堡垒。

家谱的书写,缓慢而悲伤。我的家族也有家谱,陈旧,纷乱,自上而下,像树根。族谱正中自上而下写有“奉报本音黄李门中历代宗祖之神”的字样,这说明我的家族共尊的祖先有两个姓氏:“黄”和“李”。可我研究家谱发现,家族中还出现过另一个姓氏:“和”,我的家族有三个姓氏。为什么一个家族的姓氏会有如此奇异的变化呢?我的高祖姓“和”,曾祖、祖父、父亲姓“李”,到我这一辈,家族中所有的儿子姓“黄”,所有的女儿却又都姓“李”。

姓氏关乎血脉,不是随手涂鸦的儿戏,不能随意更改。族中长辈给出一个模糊的解释,名曰:“三代归宗”:有女无子的家族为了传宗接代,招上门女婿,所生的孩子随女方姓,第三代后,归宗回姓上门祖先的姓氏,以示对祖先的尊重。

李密《陈情表》里形容自己悲惨:“门衰祚薄,晚有儿息”,但李密没有遭遇家中无儿的绝境。在我们民俗里,家中无儿等同天灾。没有儿子,生前门庭衰落,死后无儿立碑。我推测家族曾遭遇过两次家中无儿的旱灾,只好招上门女婿延续香火。七代之前,李氏家族招“黄祥”上门,三代姓“李”后,应归宗姓“黄”。不幸的是,刚好到第三代家族中又一次面临有女无儿的局面,不得已招高祖“和俊”上门。按“三代归宗”的习俗,第四代的族中男性归宗回姓“和”,可“黄”家的血脉如何能湮没在家族的苦难中,所以,到我这一辈,族中男性都“归宗”七代之前的“黄”姓祖先。

我们以姓氏维系血脉。

姓氏是血脉的渡口。

各自的姓氏连接着各自的血脉,各自的母语连接着各自的祖先,各自的古谣呼唤着各自的神灵。姓氏的苦难,血脉的苦难,像漏风滴雨的木楞房里小心看护的微弱火星,轻轻放上干枯的松针,易燃的松木,好围着火塘,熬过凛冬等春来。

无论是以血脉维护姓氏,还是以姓氏维系血脉,生存还是毁灭的命题,让我们的存在方式走向极端。同事说,他家族里的一個兄长曾语重心长地对他说:“血统是我们仅剩的东西了。”这句话闪电般穿过了我:

《与彝人对话》

我们,彝人

失去了天空

失去了太阳的骄傲

雄鹰的孤独,失去了高山牧场

花朵、羊群与云阵,失去了苦荞上

悄声行走的四季

我们失去的,还有冷泉

罐熬的热茶,枕边的风雪

失去木楞房里跳动的火塘和木头的温暖

失去酒香与故乡,失去古老的歌谣,祖先

的舌头

最终,我们将失去母语,失去归途

通往来世的魂路缥缈,如同

失去时间

我们,彝人

所剩的无多,唯有

今生的血脉

是我们生存唯一的甲胄

仅剩的代价

A4

“让我变苦。把我数进杏仁中。”

——保尔·策兰

在北岛《时间的玫瑰》里读到德语诗人保尔·策兰的诗,文中还写道:“同为德语诗人,里尔克虽一生四海为家,却来自‘正统,纠缠也罢抗争也罢,基督教情结一直伴随着他;而策兰则来自边缘——种族、地理、历史和语言上的边缘,加上毁灭性的内心创伤,使他远离主,放弃主。”生于东欧、犹太人、二战、德语,几个名词划定了策兰的界限:苦难和边缘。读这篇文章时我正因左耳在昆明住院,文字为我打开了一个甬道,穿过字行,我得以窥视我的滇西北、金沙云岭间的故乡血地和民族历史家族过往。

因为亲戚大多住在金沙江沿线,每年春节,都要回老家拜年。以长江第一湾为界,父地拉马落在东,母地士旺在西,悠悠岁月长,共饮长江水。我们先到拉马落,上坟、走亲戚,然后逆江而行,去母亲老家上江乡士旺村。车由东北转向西北,过长江第一湾便是金江乡地界。我有两个姓“唐”的朋友是金江乡傈僳族人,2010年春节,趁着顺路,我决定到朋友家走走,认个门。

金沙江沿线世居民族众多,生产形态和社会形态差异明显的各民族在不同的海拔高度呈带状分布,像色彩鲜艳的彩带绕着云岭山脉。沿江聚居的多是汉族和纳西族,一个村子一般由两三个家族组成。山腰间聚居的是傈僳族,而在山顶的高山牧场,彝族人聚居在此。朋友在中途的吾竹镇等着我们,当皮卡车行进在马道般崎岖狭窄的土路上时,我仿佛来到了“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的蜀道,提心吊胆绷紧神经。

路到了尽头,步行上山十多分钟后才到他家。朋友家的房子是金沙江边常见的两层木架楼房,但没有大门。我心惊于贫穷的尖锐与顽固,沉默地跟着朋友走到他家火塘边。火塘对着门,略高于地面,由几块砖围成方形,内置铁架,铁架上的水壶和蒸锅熬煮着汤水和岁月。时间如烟,一层一层、年复一年地浸染,都毫无例外地凝上了一层厚厚的黑尘,“时光带走了所有发光的事物”。火塘里飘出烹烤野鸟的香味,那香味混合着山野草木的自然之气,在火炭的熏烤下,溢出火塘。那香味是一种真正的野性之味。有朋自远方来,烤鸟肉吃。突如其来的客人吃光了朋友家人“下扣子”捕到的鸟。我爱人吃得津津有味,她的童年和我一样远离了山野,而且她的童年里没有一个弹弓奇准的孩子王。

大概是看到我刚进家院时脸露惊异,朋友说起他们村房屋的建筑特点。朋友是一个有文化情怀的人,喜欢石艺和根雕,会弹傈僳族的乐器“起本”,对傈僳族的历史文化也有些研究。他说他曾以他们村为例,比较过金沙江沿岸各族的房屋特点。他研究过傈僳族几种住房形式:竹篾房、木楞房、土墙房。在他们的建房习惯里,大门并不是必需的“模件”。

为什么会形成这样的意识呢?真正的历史隐藏在房间的暗处。这意识源自民族生存的苦难,它像胎记。云南迪庆傈僳族作家李贵明的《铁血三江》,记述了横断山区傈僳族反清斗争的史实。那些流传至今的故事、诗歌和民谣,讲述着傈僳族人水深火热的苦难生活、激烈持久的反抗之战和失败后被屠城焚寨的残酷遭遇。“1804年开始,居住在河谷地区的傈僳族人为了逃避屠杀,纷纷躲进高山和半高山地区。由此引发了傈僳族历史上第二次大迁徙,上万傈僳族人从金沙江、澜沧江畔迁入怒江流域,维西傈僳族地区一度成为人口空白地带。”

个人生命和族群荣誉才是最宝贵的,其他无法带走的事物都是身外之物。传统是为生存服务的。朋友说,他们对财富的囤积意识不强,随后他说了一句俗语:“生了孩子,才下扣子。”这里面有历史的原因,也有生存环境的原因,烽火狼烟,泥石流频发,躲避战乱,随时迁徙。就这样,大门这标志门庭兴衰的“模件”,便成为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生不逢时,时运不济,但那些真正的乱世,活在惊惧与饥寒中的祖先,在朝不保夕的忧虑、血光弥漫的恐惧间喘息。像金沙江的大浪,一次又一次地拍打着石块,要活下,石头必须顺流,必须低头,必须圆滑,必须坚硬。曾经在这片山川里,哪个民族不是身陷苦难?苦难淬打出我们的性格。因为生活在仞山之上、刀锋之下,我们没有睥睨天下的霸气,没有沃野千里的大气,没有古都重镇的王气,没有深宅大院的贵气和精气,没有诗书熏养的才气和灵气。一方水土一方人,我们身上透出山野之气,平和自乐,谨慎计较,这气质来自养育我们的山川城镇,来自隐于暗处的历史。

谈到云南,谈到我的滇西北,“多元”是一个出现频率较高的词。形容丰富多彩,“多元”常用作褒义,但是我们忽略了刀锋的另一面——多元意味着边缘,多元造就了边缘。散居在滇西北山川的民族,生于多元,也活在边缘。去另一个朋友家是我自己开的车。我在村口问路,闲坐的村人操着江边口音语气调侃地说:“哦,唐家啊,你沿着这条路一直往上,路顶头那家就是了。”我一路上山,路被两所房子挡住,我看见朋友和他身后的大门。这个村子绝大部分村民是汉族,大概是受汉族的影响,朋友家有一个气派的大门。

每个民族既像刀锋,也像刀背,在多民族汇合的地方相交碰撞。繁衍,扩张,交锋,僵持,在这场血脉的战争中,刀背藏身,刀锋伤人。你必须亮出你的锋芒才能应对这场对生存之力的考验,有时得把自己变成刀背,钝厚、力沉,才能在旷日持久的血脉战争中,走过千年。普米族诗人鲁若迪基在他家的火塘邊为我们讲述他疼痛的母语。他的小村只有三家普米族,其他人家都是彝族,耳濡目染,诗人既会普米语,又会彝语。一日将尽,少年诗人回到家,与小伙伴玩耍的兴奋还没有消尽,不自觉地在火塘边讲出一两句彝语。每到这个时候,他慈祥温和的母亲便暴怒着用竹条抽打他的腿脚,那细韧的疼痛,如同刀锋刮过皮肤,深深镶进骨头里。这是母语带给他的疼痛,这疼痛在时间里变成了他的骄傲,让他在悬崖的边缘俯瞰大地,对空放歌。

“让我变苦。把我数进杏仁中。”在一个边缘人的自语中,我甚至读到了自己。边缘,像一道悬崖,身前万丈深渊,身后远离腹地。往前一步,你会变成其他族,转身向后,你远离了你民族的中心。无法进入腹地触摸核心,无法从容也就无法包容。有时候,你觉得自己像一只蝙蝠,非禽非鸟。

边缘——这个在我内心深处沉潜的词,如蚌心的沙,我以痛为供养,试图将它含成珍珠。边缘如同炎症,侵蚀着我,让我虚弱。边缘如我,我即边缘。

对我来说,边缘,赋予我巨大的撕裂感,它更像是一个放逐之地。

我有个不自觉的习惯,吃粑粑(馒头)时,再“泡”(第一声,蓬松之意)的粑粑我都要掰成小块,然后捏成硬实的面团才入口,就像藏族人吃糌粑。母亲说我的这个习惯来自身上流淌着的“藏族血”,我未曾谋面的外公是藏族。外公在我母亲一岁时就去世了,但血脉里保留的记忆是不会丧失的。我的血统驳杂,纳西、白、藏、汉,如同支流汇成我的血流。血管里流着四色血,我仿佛有了四个灵魂、四种底色,四把锋利的刀总是割伤我自己。

藏族作家阿来说他在两种语言间流浪,我想,我也站在母语和汉语的边缘,像站在刀锋上,上刀山。在内心深处我认定自己是个儒生,在汉字的世界里有着自己的江湖和隐地,但灵魂提醒着我,我的归处缥缈,归期遥遥。

“越远离,越清晰。”我明白了,边缘是我的属性。我甚至站在方言和普通话的边缘上,说话时我克制地回避着暴露出处的声调和尾音,下意识地纠正着有异于普通话的发音,并且不自觉地引用成语,而非引用家乡俗语。我说:“捉襟见肘”,母亲说:“羊尾巴遮不着羊屁股”;我说:“王小二过年”,母亲说:“七个葫芦只剩一个瓢。”

我站在边缘的险境,或许是一代人的困境,也是这片山川的苦难。

A5

“默达,哦默达。(可怜了,可怜的鹰。)”

——纳西唱调

“纳西人顺从地把自然看作是巨大的庙宇。”

白郎的文字像一道纯澈的天光刺穿遮眼的黑云,刹那间,星河移动,大地摇晃,高山崩裂,沙石俱下,睡卧静坐在大地上的山神河伯纷纷起身,探身向我逼来。他们或垂手微笑,或抱臂怒目,将我围在中心,俯视着我。

记忆比想象重要。少年时代,我站在故乡老宅的院子里吹口哨,父亲呵斥了我,他说:“不兴在屋头吹口哨,鬼会来。”我不知道父亲是想以恶制恶好纠正我的小流氓做派,还是真有其事让他引为禁忌。很多年过去了,每当我得意忘形想要吹响口哨,父亲的话就会在脑海中响起。以鬼之名,确实让儿时胆小的我噤了声。恐惧更接近人性。我躲进老宅正房堂屋的黑暗里,压低呼吸,竖着耳朵听风吹草动。老房子的气味包裹着我,岁月沉积下的微酸霉味让我安心。老宅是“三坊一照壁”的纳西民房,正房为两层,一楼正中为堂屋,左右起居室。二楼左右两间可起居可贮藏,但正中的房间必须保持空敞,我们纳西人将家谱和牌位供奉在这个房间里,并且我们笃信,祖先和家神也都静立在这房间的暗处,看着我们,护佑着我们。

就这样,我们生活在一个神鬼潜行的世界里。

神话是原始思维的隐喻,纳西族形象地将世界源起隐喻为巨蛋孵化——巨蛋破壳,世界起源,万物创生。不同颜色的巨蛋孵生出不同的族类,神明和鬼怪并非来自异世界,他们在天地初始时就与人族同时降生,甚至他们早于人族降世,他们是世界的原住民,栖身物中,隐身暗处。

有神灵就要有供奉他们的庙宇。万物有灵,自然为庙,纳西人的庙宇建在滇西北的河川间,也建在纳西人心里。在历史的现实中,纳西族周旋于几个强大民族之间,而在精神的世界里,纳西人则处在神鬼交接的缓冲地带。纳西族作家人狼格写道:“我看见过的许多纳西山乡是魔幻与现实重叠交织的。”山有山神,水有水神,风中飘荡着殉情的情鬼,我们保持着敬畏与谨慎,信仰神明,有时讨好鬼怪。

为什么我们会相信有神鬼存在?供奉家谱的房间凝结着的阴凉仿若庙宇的大殿,我跨过光影相隔的门槛,融进庙宇的静谧之中。道生于安静,我听到一个声音隐隐传来:过去、现在、未来,所有的存在其实都指向此刻得失的时间;神明、鬼怪、祖先,所有的神鬼关乎的都是你我现世的灵魂。

人狼格在他文集的序言中写着:“许多事件都是与灵魂休戚有关的。”曾经,我们的祖先相信万物有灵,人,自然也是有灵魂的。在我们死后,东巴会念经将我们的灵魂送往祖先居住的神山居那若裸,转化为一个灵魂生命体——“家神”,而非正常死亡的亡灵,东巴会将他们超度往雪山背后的“舞鲁游翠阁”(玉龙第三国)。纳西族称一个总是坐不住的人为“没有家神的人”,这因果似乎就是在强调神明与灵魂之间微妙的关系。魂有归处,生便笃定,神鬼的本质关乎你的灵魂,这是神谕。

灵魂的有无,这在现在是一个尖锐的问题。我一直认为探讨灵魂是一件秘而不宣的私事,是读书人的迷信,但在以前,这是个像呼吸般重要而又轻盈的事情。我丢掉了敬畏,也就失去了安然。如果我也能像我的祖先那样坚信万物皆是神灵,那我将会是一个幸福的人,我将与万物称兄道弟又相敬如宾。可是,我不是自然之子,时代的大浪将我推向世界,世界太大,超出了我的理解能力,我成为一个总是猜疑的人。爱是怀疑,信仰是怀疑,知识是怀疑,我对世界缺乏信任,我怀疑存在的一切,包括我自己。我像个需要喊魂的人,或者,我是一个没有灵魂的人,处在焦虑与游离之中,世界被我拆卸得支离破碎,没有一面完整的镜子能让我照出清晰完整的自己。

此心安处是吾乡,我知道,我必须做出选择了,寻一条路求索,择一城终老,立一座庙皈依,好让自己的心安然踏实。如果说神鬼的本质是灵魂,那灵魂的核心就是安宁。想获得安宁,首先你必须选择去相信。如果我的肉身是一座庙宇,那庙宇会以什么样的形象出现?是教堂道观,是佛寺山川?云南大地上有三万多个神灵,那么多的神明,哪一个更接近你的灵魂?

小时候,父亲总喜欢在家门口放一块石头,他说石头里有神住在里面。我不敢回嘴,但心里却讥笑父亲迷信。后来阅读、经历,有些道理漸渐从万物中浮现。儒家,藏传佛教,道教,天主教,基督教,东巴教都曾出现在纳西人的精神世界里,就灵魂而言(灵魂的另一个名字叫“心”),儒释道是内向的,不论是强调“性灵”的道教和佛教,还是注重“礼仪伦理”的儒家,他们都偏重通过内心的探索和精神的体悟,完成对存在的终极追问,达到由内而外的平衡和圆满。克己复礼为仁,修心、参禅,都是围绕着“心”展开,《佛陀》里写道:“每个人必须从自己的存在中寻找真理。”

东巴文化则是外向的,他强调对外在——“天”——的遵从,纳西民间至今流传着“纳西祭天大”的俗语。“天”在纳西人的原始思维里,和儒家的“大同”、道教的“道”、佛教的“梵”一样,都被认为是对世界内在规律的概括,是“宇宙原型秩序”的化身。因為“牲祭”和“天启”的特点,东巴教被归为“原始宗教”,传世经文中的故事也被定义为“劝诫故事”。

“原始宗教”——这一划定让东巴教看起来像是老古董,布满灰尘,气喘吁吁。地理环境,经济发展,政治需要制约了东巴文化的发展,当物质发展到一定阶段,精神需求也会随之改变,而当物质发展缓慢滞后,精神则成为维系生存的关键。2016年,和朋友到中央民族大学博物馆参观,几乎每个展厅都有纳西族的物件展出。从服饰文字,到器物宗教,纳西族创造的文化独特鲜明,让我震惊又骄傲。一个小民族能在恶劣的生存环境中不断繁衍生息,并创造出的大文化,我不得不寻着根追问脚下的大地究竟有怎样的神力和灵性?

你不能忽略:真相其实比你想象的要简单,越简单,越接近本质。

万物有灵,尊敬自然,心怀感恩,和谐共处。我想,纳西文化中的东巴精神是世界性的,也是本源性的。这精神与世界许多民族的精神相似,也和当下全人类面临生态恶化而产生的思辨相契合,我们所秉持的生态理念,或许是社会发展必然回归的源头。

十月,我们在东巴王故里的铁杉树之王的旁边“祭暑”,几个年纪和我相仿的东巴在一口泉眼边焚香念经,木烟氤氲,香雾四散,恍惚间,我仿佛置身于一座巨大的庙宇中,画满象形字的东巴经书里安坐着一尊尊神明,念诵的停顿处,有我虔诚的拜服。我想起了聂鲁达的诗句:“你从所有的事物中浮现,充满了我的灵魂。”是的,神明从所有的事物中浮现,充满了我的灵魂,那一刻,天地安静祥和,充满灵性,我像回到故乡老宅二楼正中的房间里,正对家族的牌位,也正对着护佑族人的家神。房间里凝结着一层积年的霉味。我恍惚看到那家神在黯淡的光线中静立,有着与我相似的轮廓。我终于看清了我自己。家神的声音从另一个世界传来:善待万灵,物我和谐。我知道我什么都不必说,灵魂是不需要表达的,让你安宁,就是灵魂的话语。

尾页

2012年,第一次出云南省,第一次坐飞机,我去了西藏。

2014年,杭州,上海。2015年,成都。2016年,北京,江西。

我在书房墙壁的地图上标注想去的地方,地图涂画得像我的手稿。

我在地图下面写:遇见自己。

责编手记:

“房间是隐喻。”作品开宗明义,在“封面”的位置引入关于房间的思考。物是精神的载体,房间作为日常生活的主要场所更是如此。作者由自我意识的苏醒和心灵世界的成长,写到在云南大地上生活的纳西族、藏族、彝族、普米族等民族的房屋特点及其承载的民族精神文化内涵,再写到血脉的传承、民族生存境遇以及精神信仰,使这些民族在多元文化中的独特面目一点点清晰起来。作品用磁带曲目的形式进行结构,带我们逐一聆听那些发自内心的独白与感伤。我们不断地挣扎着走向外面的世界,终是为了寻找和遇见自己。“房间”是起点,也必将是归宿。

责任编辑 安殿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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