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民族主义解剖师的跨界人生
2018-09-30苏琦
苏琦
正是这种无根性和边缘性,让本尼迪克特能够摈弃欧洲中心论的成见,保持足够的好奇心和探究欲,成就自己的学术成就与地位。
边缘、无根、漂泊……用这些词来形容美国著名学者本尼迪克特·安德森的人生和学术生涯,可谓再精当不过。
父亲在中国海关任职,本尼迪克特在中国出生度过童年。后来又在美国待过一段时间,因为父亲病逝,全家回到父亲的出生地爱尔兰。然后身为英格兰人的母亲坚持让他接受英国教育,还把他送进了超过其“阶级身份”的沃顿公学。从剑桥毕业后,他却不想遂母亲的心愿去当一个外交部门的公务员,却机缘巧合来到美国教书,并从事刚刚兴起的亚洲研究。而在花费巨大的时间和精力成为“印尼通”之后,却又因为当地政治形势的丕变而被禁止进入该国,不得已选择研究泰国,一个他坚持称之为“暹罗”的国度。
这些在世人眼里多少带着些恓惶之感的经历,代表一种“无根的、缺少稳定身份”的生活,而本尼迪克特自己却甘之如饴。他觉得这种经历是为一种四海为家、比较性的人生观做(无意识的)准备的,从而可以过一种“椰壳碗外的人生”。
小时候在美国他因为自己的英国口音被人嘲笑,回到爱尔兰后又因为美国口音被人嘲笑,而在英格兰则因为爱尔兰腔被人嘲笑。但在本尼迪克特看来,这种“位处边缘”自有其益处,让他拥有多重依恋,并很容易便通过语言深深喜欢上印尼、暹罗和菲律宾。
正是这种无根性和边缘性,让本尼迪克特能够摈弃欧洲中心论的成见,保持足够的好奇心和探究欲,因而能够发现东南亚版本的民族主义的特殊性,并得以反身揭示欧洲民族主义中围绕“想象的共同体”的虚妄的面相,从而成就自己身为民族主义解剖师的学术成就与地位。
在具体进行田野调查的过程中,跨文化研究和跨阶层交往的能力让本尼迪克特身处异质文明和社会而能如鱼得水,从而能以内部人而非局外人的角度真正理解一个文明和社会的奥秘。
本尼迪克特对印尼社会的探究是硕果累累的。如今日本侵占东南亚对当地民族主义运动的推动作用已成学界共识,但在上世纪60年代,这无疑是一个颇为离经叛道的“发现”,而本尼迪克特就通过自己对前印尼日据时代日本官员的采访拿到了第一手权威的资料。他发现,日本人的作用不仅仅体现在日军势如破竹的攻势令白人殖民者名誉和威望扫地,从而打破了白人至上主义的神话,也不仅仅体现在对当地民族主义势力的扶持,更重要的是撤退之前对民族主义抵抗势力完成了从军火到组织的支持,从而使白人殖民者统治的恢复成为无法完成的使命。
正如本尼迪克特自己所说的那样,如果没有看到这些事实和证据,他原本打算仅仅把日据时代处理为晚期荷兰殖民主义者、日据、革命、宪政民主、指导式民主这一序列中一个短暂且独立的时期。如此一来,印尼乃至整个东南亚民族革命中相当重要的一部分真相就会湮没无闻了。
因为大大获益于跨界经历,本尼迪克特对于当下美国大学和学术机构中学术“工场”现象颇有意见,认为学生和研究人员囿于自身学科的门户之见,无法真正做到跨学科交流和跨文化研究,从而失去了拓展自己学术视野的机会。此外,他对于那种符合所谓学术范式的枯燥的语言风格和乏味的表现形式感到深恶痛绝,而他更喜欢把在田野调查中发掘出来的“逸闻趣事”和丰富的信息糅进学术写作,哪怕因此而显得不那么“学术”。在他看来,拆除不必要的学科高墙,通常可以改善单调,减少无趣,从而为更广泛的潜在读者打開大门。
最后需要指出的是,不囿于学术成见令本尼迪克特也具有了超越“昨日之我”的能力。他后来发现自己过分强调了东南亚民族革命的地方特色,而忽视了国际思潮对他们的影响,以及东南亚民族主义者与墨西哥等地的民族主义者间的互动及相互影响。这再次表明了行至“椰壳碗外”所能结出的学术硕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