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居(小说)
2018-09-30伊蒙红木
伊蒙红木
一
达染坐在铺着暗黄色软垫的长条篾椅上,静静听着雅奥小声念诵祭词,脸上平静得不见喜不见忧,像静止中的老叶片。
雅奥是达染的妻子。达染整整大她十岁。
她是站在家里最高的篾凳上面对祭龛念诵祭词的。祭龛搭设在粗壮的房梁上,里面点亮一支竹筷般粗细的蜡烛,摆放一小小碗冒着热气的米饭和一小小碗清水。
小小碗是白色的瓷碗,十分洁净,小得像玩具,它和被火烟熏得漆黑的房梁、祭龛形成鲜明的对比。
对达染和雅奥来说,老祖老宗、去世的父亲母亲平日里就通过祭龛这个媒介和他们活着的人达成心灵上的沟通。
逝去的人是不会说话的,他们只是灵魂,不会真的把碗里的米饭和清水吃尽喝干,所以只需要用小小碗盛装祭品就行,不用浪费。烛光是信号,是照明,有了烛光,他们闻闻米饭的气味,闻闻水气就等于是吃到米饭喝到水了。活着的人好好供养他们,把诉求告诉他们,就能得到他们的荫庇。
自从结婚成家,几十年了,达染和雅奥每天早上都祭供先人、供奉佛寺僧侣及佛像。原来是达染做这件事,现在是雅奥代替他做。达染已经是快九十岁的人了,折腾不起了。
念完祭词,雅奥很小心地下了篾凳。她把篾凳挪到房屋一角,然后问道:“老头,还有糖果没有?”
达染绽开笑脸回答:“不晓得了。”
他绽开笑脸的时候,眉毛、胡子似乎都跟着笑了起来。这让他看起来是那么祥和。
雅奥从达染的卧室拎出竹箩,走到有更多光亮的门口翻看里面。里面有一把细面、一包干叶包裹的旱烟碎叶、两团塑料袋,原来装满牛奶糖的纸袋已经空了。
雅奥嚷道:“老头,你吃完牛奶糖了!没糖供奉佛寺了。”
“呵呵。”
达染笑出了声音,声音苍老却快活。然后他不慌不忙地回答道:“没有糖果就不供糖果。”
雅奥以南传上座部唱经语句遗憾地念道:“萨——图,萨图。”
雅奥把竹箩放回到原位后又从吊在火塘上方的炕笆上取出一只漆黑发亮的提箩搁在电视柜旁,然后从电饭煲里打出一小小瓷碗米饭和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米饭放到提箩里面,火塘三脚架上的腊肉煮小饭豆汤菜已经熟了,香气扑鼻,她打出一大碗也放到提箩里。小小瓷碗里的饭供奉佛陀。俗人看着米饭只有拇指大一坨,但在佛陀那里却有如须弥山那么大。大碗饭菜供养和尚。虽然住在佛寺里的和尚并不缺少吃喝,但俗人需要种植福报,和尚是不会拒绝的。做好这些,她从电视柜的抽屉里找出一对细小的蜡烛放进提箩中,然后盖上提箩盖。她提上提箩,习惯性地对达染说道:“老头,我上佛寺了。”
达染看了她一眼,点燃一根香烟,悠然抽起,不吭气。
到门边一角,雅奥把脚从褪色的凉拖鞋里抽出来,打上赤脚出屋门,下了一道梯子,到晒台,再下一道梯子就到了地面。
她家房屋外的地面是一块活动场地,场地中央建盖一座红色柱子琉璃瓦亭子,亭子中央是一根水泥佛塔。地面已经铺上光滑的水泥,水泥路面一直延伸到佛寺门口的活动场地,原来的泥土、沙石已经被遮盖了,四处散落的牛粪、猪粪也消失不见了。
从活动场地下个坡,拐个弯就见到木结构、石棉瓦盖顶、四边檐角上翘的佛寺。佛寺门前的活动场地边已经摆着七八双新旧不一、五颜六色的凉拖鞋。
见到这些拖鞋,雅奥忍不住叹息:“萨——图,萨图。我说我早,人家比我还早。”
和其他人一样,雅奥先进佛堂,她把提箩放置在地上,跪下,对着镀金的释迦牟尼佛像恭恭敬敬磕了个头,又从提箩中取出蜡烛,躬身弯腰轻步走到佛像前,就着别人点好的蜡烛点亮自己的蜡烛供奉在烛台上,再倒退回去,取出小小白瓷碗,双手把它举到头顶上,躬身弯腰轻步往前去,恭敬地把米饭倒入供台上的银色饭钵里,同时,向佛陀祷告,请求佛陀保佑一家人平安吉祥,出门在外工作、读书的儿孙没有病痛沒有灾难。
供奉好佛陀,她拎起提箩来到僧房,跪拜大和尚。
大和尚为她念诵一小段祝福经后取出提箩里的两只大碗,把米饭和汤菜分别倒入身旁的两只大盆中。盆里汇聚了各家供养的米饭和汤菜。
大和尚对她点头说:“好了。”
雅奥双手从大和尚手上接过两只大碗放入提箩中,盖上盖子,再次跪拜大和尚。
雅奥起身后,对着几位还盘腿坐在大和尚面前的妇女们说道:“回家了。”
她们比她年轻多了。每每做完供奉,她们都要停留一会儿,和大和尚拉点家常。大和尚也不好说什么,他只是随顺她们。
雅奥命令她们回去,她们也很听话,老人家的话嘛,在清净庄严的场合里是有分量的。于是大家都拎起各自的提箩走出僧房。
这时,太阳刚从山背后露出娇嫩的脸庞。
雅奥挺了挺上身,想把腰背抻直。然而挺了也没真的直起来。近年来,她感觉身体上的筋骨逐渐萎缩,背部也快弓成一团了,可是,每次完成供奉,她都感觉这一天是那么的圆满。
走回去的路上,她终于轻松起来,不像去时,低头看路,小心翼翼拎着提箩,生怕碗里的汤菜泼洒出来。
她褪色的蓝包头、灰色的圆领斜襟旧上衣、角边破损的黑筒裙与寨间水泥硬板路两侧崭新的砖混小洋楼有些格格不入。
走回自家老楼房跟前,她与她的房屋没有破绽地浑然相应,看不到违和之象。
这是一栋佤式传统楼房,主体房由十六根大木柱支撑,穿斗式木结构,两层,石棉瓦覆顶,木板做墙,竹笆铺设隔层,下层堆放木柴,设有猪圈。整栋房屋已经深刻地蒙上灰暗色调。不知什么时候起,房屋朝着一个方向倾斜下去。柱子、横梁、椽子、门、窗,一律扑向一个方向。里面的火塘,看起来却一直稳稳当当,没有倾斜的迹象。
进屋后,雅奥便关爱地对正在喝早茶的达染说:“这憨老头,太阳出来了,热得很,快换下你的帽子。”
坐在火塘边的达染无动于衷。他头戴雷锋帽,上着深蓝色短袖衬衫,外套一件黑色厚外衣,下穿深蓝色宽松裤子,燃烧的柴火把他的脸盘照得分外明亮,胡须根根分明。
“小娃娃屁股有火不怕冷,老人家一年到头不怕热。”
雅奥一边说着一边进到达染的卧室取出一顶草绿色、有遮阳的薄帽子给达染换上。之后,她开始清洗茄子、鲜辣子、韭菜,准备午餐。
这时候,“嘎吱、嘎吱”,脚踏竹笆的声音从晒台移进屋里。
上楼来的年轻驻村队员小李笑容灿烂地问道:“老人家,做饭了?”
雅奥抬头看见小李后欢欣地说道:“呀,我的孩子。”
她往衣服上擦了擦沾满水的手,从屋角取只篾凳让小李坐下,笑眯乐呵地问:“小李,你来我们村好像不到一个月,原先的驻村队员去什么地方了?”
小李回话:“奶奶,他调回县城了,现在是我驻村,我还不是很熟悉我们村,今天就想跟您们聊聊。”
雅奥取下别在包头上的烟锅,从衣兜里掏出些细碎的旱烟叶塞入烟锅头,夹一颗红火炭点上,抽了一口,吐出烟雾后对小李说:“我们两个老人嘛,不晓得什么了,呵呵。”
小李殷切地说:“奶奶,就聊聊您们家。”
他从双肩包里取出笔记本和笔,准备记点什么。发现房屋里光线昏暗,火烟弥散,感觉眼睛有点发辣。他往头上看了看,一只灯泡和一根拉动开关的线索从漆黑的房梁上垂吊下来,他想拉线开灯,忽又想到太阳升起来了,不应该浪费老人家的电,于是放弃。
小李很小心地说:“我发现您家的房屋很特别,好像全寨子就只有一栋这样的老房子了,大家都住新房了,这栋房屋差不多是个老古董了。”
一直沉默不语的达染不紧不慢地回答道:“老不老嘛,自己的房屋,住着舒服。”
小李赶紧接住话头说:“是的,是的,不过,爷爷,我还发现,这栋房屋已经斜了哦,这样住下去也不是办法。”
达染不容置疑地说:“斜了也倒不了!几次地震,人家的土基房、砖瓦房倒塌,我们阿佤的这种住房也从不倒塌。”
小李说:“倾斜得很厉害了,爷爷,我观察好几天了,入土的柱子都斜了。”
达染和雅奥陷入沉默之中。楼底下的小猪相互撕咬发出一阵阵惨痛的叫声。
小李打破局面与雅奥轻松攀谈起来。
“奶奶,您家养几头猪?”
“养三头小猪。”
“卖,还是自己杀吃?”
“不卖,等泼水节杀一两头自己吃,人家卖的猪肉不好吃。”
“哦,哦,自己养的猪生态,肉好吃。”
“是呢,我不喂饲料,就喂菜叶、苞谷面。”
“您家只有您老两个?”
“不是,还有老二家,他们搬到新寨住了,吃饭么来跟我们吃。老二现在不在家,去广东打工了,他媳妇在家。”
“那您们咋不跟他们住到新寨去?新寨的房子防震性能好。”
“老房子好住,新寨离佛寺远。”
“这样啊。”
“您家老二去广东打工有没有寄些钱什么的给您们老人家?”
“不寄。他还供两个娃娃读书。”
“他打工一个月挣多少工钱?”
“晓不得。等到泼水节他就回来了。”
“哦,哦,等他回来我再和他聊聊。”
小李什么也没记,把笔记本、笔放入双肩包准备结束入户访问。
雅奥见状很热心地说:“老二家媳妇摘茶快回来了,小李,你跟我们吃饭嘛。”
小李婉言谢绝后下了老楼房。
雅奥对达染说:“这汉人小伙子,刚来的时候,芭蕉心一样白白嫩嫩,没过几天,还是晒黑了。”
达染无声地咧开嘴笑,说道:“干活的人嘛,脸不黑不是真的干活人。四川人小唐现在还不是和我们佤家人一样黑。”
二
达染家有四亩半大叶种茶地。老二媳妇采摘两亩半,雅奥采摘两亩。她们各采各的,按照祖輩的老方法制茶,用大铁锅炒茶、揉捻、晾晒,未晒干前一边晾晒一边再揉捻,让茶叶成条成形。干茶叶卖给来到寨里收购茶叶的小商贩。所得茶钱各管各的。
这地方除了短暂的冬季,湿度大,气温高,花草树木生长迅速,翻过一个晚上,草木能长出一指节长。茶叶一样生长迅速。
春季,老二媳妇天未明就上山采茶,太阳升起两竹竿高时回老寨吃早饭,早饭后背着鲜茶叶回新寨,喂猪、加工茶叶、做别的活儿。
雅奥早上要做供奉,早饭后上山采茶。泼水节前的春茶,芽叶好,鲜厚,香味纯浓,制成的干茶叶价格好,一片芽叶也不能浪费,每天都要去采摘。
雅奥的经济来源主要是茶。她顶着烈日用她枯黑的老手把鲜嫩的茶叶一点点摘下。口渴了就到茶地附近的南西欧捧一捧清泉水解渴。有时候先嚼上点儿鲜茶叶再喝水,感觉太好了,先是青涩,尔后回甘,芳香满嘴。不过,这只是偶尔为之,她舍不得吃掉这些好茶叶。太阳偏西的时候她下山回家。
每每发现晒台上的茶叶没有被翻晒,她就会生些小气,念了“萨——图,萨图”之后便会埋怨道:这憨老头,不管茶叶,什么也不做。”
她赶不上歇口气,抓紧翻晒茶叶、做饭菜、喂猪,直到天黑下来才有时间支起大铁锅炒茶,在大簸箕上揉茶,把揉好的茶抖散,晾在竹席上散热。这样折腾,双手沾染茶色,颜色难看。等到她进卧室躺下,腰酸背痛膝盖发麻,各种不适蜂拥而起,把她的骨肉敲打粉碎,而隔壁的达染已经呼噜声起。于是,她的疼痛呻吟声和达染安睡时的呼噜声缠绵交织,演奏出一支奇妙的山寨夜曲。睡梦中,有时她也会因为疼痛叫唤几声,似乎要把凝重的夜晚咬破。第二天起床,雅奥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头天晚上揉好的茶叶移到晒台上让太阳烤晒。细碎的生活周而复始。
达染不需做什么家务,除了保持火塘炭火不灭、煮茶喝,就剩下坐在晒台上发呆、串寨、偷偷喝点儿辣喉咙的白酒、抽烟、吃饭、睡觉,即便是洗澡也由雅奥帮助完成。他生活得自在随意,赛过神仙。
这日,达染背着手在寨里转悠的时候,他和上门落户的四川人小唐相遇。小唐手脚勤快嘴巴甜。两人见面免不了打个暖心暖肺的招呼。
小唐赞道:“大爹,你好清闲哟!”
达染发自内心地“呵呵”一笑。
达染补充道:“年轻人好好干活,老人嘛,身体好就是大事,活嘛干不起了。”
小唐向达染竖起大拇指说:“老神仙一个!”
达染信心十足地说:“我要活到九十九岁。”
小唐随之和达染一起“呵呵”几声,说道:“要得,要得。”
然后他拎着电锯干活去了。
达染转寨子的时候,明显感到有一种强烈的气息撞击着心扉。这座他从出生到现在,生活了八十八个年头的村寨,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大变化。这变化恍惚是用十八十九或二十年的时间完成的。早些时候,一百二十几户人家拥挤在一面斜坡坡上,全寨清一色的干栏式二层楼茅草房。寨落间,鸡鸣狗叫声此起彼伏。在茅草房的映衬下,天干净纯蓝,远远近近的山川草木葱茏青翠。夜晚,昏黄的光线从墙笆缝隙中流出,温软的气氛笼罩寨落,天上的星星清冷明亮。那时候,大家栽种稻谷播撒玉米,妇女舂谷子、簸米,男子破竹子编箩筐、扎扫把。他深刻记得,河边水田、山上台地是他担任生产队队长的时候带领大家开挖的。后来,像退猪毛一样,茅草被人们从房顶上揭下、脱掉,石棉瓦代替了茅草片。牛铃叮当的乐曲被拖拉机“突突突”的喘息声取代。这时期,早晚都听不到让人安适的舂米声了,代之而起的是异样的有些让人烦躁的机器碾米声。一些事物还保留基本模样,道路折来拐去,石头围墙生长青苔,围屋、围菜园的竹篱笆墙是椭圆形的。和一百年前一样,佛寺立在坡坡低处,让人们恭敬并畏惧的小叶榕神树站在寨口。几年后,一些水田被河水冲毁无人管理,一些水田被划入自然保护区,一些人抛弃了水田。老二把他家的四亩水田租给了香蕉老板。原来生长稻米的肥田结出了串串香蕉。再也闻不到稻谷飘溢出的香味了。人们用辛苦挣得的纸钞购买大米。烦人的机器碾米声伴随流逝的时光隐灭。年轻人涌入城市打工,回寨时带钱来没带钱来的都把黑发弄得面目全非,五颜六色。不曾有过离婚事件的寨落让人唏嘘地出现了几起离婚案例。美满的家庭哟,说变就变,没有预兆,这种种变化真让达染应接不暇。现在,寨落房屋不如以前拥挤了,幸福工程启动后,近一半的农户在五年前搬迁,组成新的寨落,他家是其中的搬迁户。年轻人嘛,追逐新鲜的事物,喜欢宽敞明亮的住房,老二和他媳妇欢天喜地,享受幸福家园的好政策去了,达染和雅奥死活不愿去新寨,他们百般眷恋着生活了几十年的寨落,眷恋着盛装着他们的酸甜苦辣的老楼房。在达染眼里,疏散出一半农户的寨落看起来是宽敞些了,但那原先浑然一体的景象似乎被撕去一块,让他心里毛毛的。但他还住在老地方,这一切是能够承受的,没有对他产生实质性的影响。扶贫攻坚危旧房改造后,老寨人家住上了牢固、敞亮的砖混房,除个别经济困难户只建盖一层平顶房外,都是新崭崭的两三层洋楼。石棉瓦片不见了,长着青苔的石头围墙不见了,椭圆形的竹篱笆墙也消失了。他家老旧的石棉瓦木结构楼房似乎就是鸡在鹤群了。但达染并未因为自己的住房不变而有所担忧。寨口的神树依旧枝叶婆娑,佛寺还立在原处安稳不动,他便在翻腾的潮流中安住于自身的不变,安住于内心的平静。
达染慢悠悠地转到了达洪家。达洪是他的亲家公。他的小女嫁给了达洪的小儿子。明亮的院子里,达洪正给他最小的孙子开饮料瓶,达洪的老伴嘴里叼着烟锅揉茶、晒茶。因为建盖三层小洋楼花了二十多万元,享受政府四万元建房补助费外有十四万元是向亲戚朋友借的,为了还债,年轻人就出门打工了。为了防止出现离婚厄运,达洪不许单人去打工,让儿子儿媳一起去,积累了工钱也一起回来,孩子由他和老伴看管。达染非常赞同达洪的做法,达洪是明智的,倘若不管好年轻人,他们有那么一天离婚,两家人在一块地皮上早不见晚见,那样就太尴尬了。
达染来了,达洪就知道,达染为酒而来,便自觉地从客厅条柜里拿出一瓶酒。写有“苞谷酒”三字的白纸歪歪扯扯地粘在酒瓶子身上。这种酒打着苞谷酒的名头,实则是酒精勾兑,不需要生火煮苞谷,不用酒曲酿造。
院子里,两人相对而坐,慢条斯理地喝起来。有辣喉咙的酒,他们的言语就被酒精浇灭了,他们要说的話,几十年的时间已经说完了,他们沉默于酒精制造出的舒坦。
不知不觉,一瓶酒就见底了,这可让达洪的老伴吃惊了。她忍不住说道:“喝一点哄哄嘴巴就算了,不能喝醉。雅奥家里不摆酒,不让达染喝酒。”
这一喝,坐下来就是两三个钟头,达染算是心满意足了,他摇摇晃晃站起来,往达洪家亮堂堂的客厅瞟了一眼,大幅毛泽东的画像正正地贴在墙上,他无声地笑了起来,然后,有些晕乎乎地向他的老楼走去。
四岁孙子站在他的身后欢欣地拍手叫道:“阿公,阿公,你喝酒醉了,喝酒醉了。”
孙子稚嫩的声音传到达染的耳朵里,他又“呵呵”笑了两声却并不回头看。
到了家,达染扒亮火塘,煮一陶罐茶,用茶水清扫嘴里的酒气,然后进到卧室躺下睡了。
待到雅奥和儿媳妇像往常一样做好晚餐,叫唤达染起来吃饭,他却一声不吭,不起来,雅奥只好在火塘边备留一份饭菜,和儿媳匆匆吃饭后又开始制茶。
雅奥揉茶的时候达染才从卧室走出来坐到火塘边。他脸色红润。雅奥瞟了他一眼不满地说道:“憨老头,你肯定在外面偷偷喝酒了。”
达染“呵呵呵”笑得很开心,说道:“不喝点儿酒怎么熬过一天?!”
三
泼水节前四天,老二回来了,第二天,雅奥让他杀了两头猪,请亲戚吃了一顿饭,一只猪前腿送给达洪家,一只给在外寨上门的老三,两条猪后腿上了盐巴腌制,留给在县城工作的老大和大姑娘。剩下的都做成长条,抹上白花花的盐巴和红彤彤的辣椒粉,吊挂在炕笆上让火塘的火慢慢熏烤。四月的山寨,天气已经热得不行,肉条处理不好容易发臭、生蛆。处理得好,香味扑鼻,扯来芭蕉花、白露花、野枇杷叶一起熬汤,美味无穷。
泼水节前一天,吃过早饭,达染坐在晒台上静观来来往往穿梭忙碌的人们。要过节了,家家户户忙着准备过节的物品。泼水节就是寨人的年节。人们从山里采来背带叶用来包裹甜粑粑,从小店铺抱回啤酒准备宴请亲朋好友,在活动场地边的露天自来水管下洗衣物、冲澡,让自己干干净净,在自家的平顶房头上或水泥晒台上晒烤崩,要用这种自制的又香又脆的米花饼招待客人供奉佛寺,就是佛寺里的和尚也在为泼水节忙碌,一幅热闹欢欣的场面铺陈眼前,达染感到无比安适。
这时,达洪摇摇摆摆路过红柱子琉璃瓦亭子,手里还拎着一瓶酒。他只顾低着头走,走三步退一步,不看晒台上的达染。达染也不喊他来坐,他看出来了,达洪喝醉了。达染在心里偷偷发笑。达洪在寨里可是出了名的酒仙,逢酒便喝,时常酩酊大醉,同时,他还比别人多了些传奇色彩。达染一直没有怀疑过,他和达洪一起在佛寺里做和尚时,达洪的法力无人能比。老人们都还记得,在让司阿那个地方,一块本来长着青草的岩石,中间部分到现在都不长草。因为有那么一次,达洪和神灵进行了一场法力大比拼,他坐在这块岩石上施展法术,以至于屁股下的青草都死光光,后来再也长不出一棵草了。达染告诉年轻人这件事的时候,年轻人都笑他愚痴。他便命令他们去看看那块岩石,果然,岩石上都长草,只有达洪落下屁股的那一小块不长草。在这件事上雅奥竭力维护达染,告诉年轻人,有一天晚上,天上的神来到寨落的上空,漆黑的夜晚突然被炽烈的白光笼罩,就连掉到地上的针都看得清清楚楚,神想带走达洪度他成仙,但是二十岁的达洪却不愿意,他躲在佛寺里不出来,神没法从佛寺中带走他只好离开,年轻的达洪还是害怕了,他去串了寨中的一个姑娘,破了戒体,然后还俗,娶了这个姑娘为妻,可她很早去世了,达洪再次迎娶新妻。
达染正目送达洪踉踉跄跄离开,却听到雅奥带着哭腔喊着:“萨——图,萨图。”
接着,雅奥走出屋门问道:“憨老头,制好的茶叶不见了,谁拿走了?还是你卖了?”
达染惊讶地回答:“晓不得!”
雅奥补充说:“有三大纸箱,满满的,都搁在房顶小隔层上。”
雅奥问老二和老二媳妇是不是他们拿走的,他们说没有。雅奥让老二给老三打电话问问是不是老三拿走的,老三回话说没拿。
雅奥转而责备达染:“憨老头,你只晓得串寨,茶叶被人拿走了都不晓得。最近,寨里有几个年轻人不听管教,偷偷吸毒,吸毒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你在家么就应该守好家!”
达染安慰雅奥说:“算了,丢了找不着了,就算抵了前世的债。”
雅奥气得再也说不出什么话了。
一年一次的泼水节是要好好过的,再怎么气恼,雅奥只能暂时放下,投入到忙碌中去。这晚,她基本没睡。县城里的儿女都回来了,老三也带着家人来了,雅奥高兴得合不拢嘴,每年巴望的就是这么一天,一家团团圆圆,在外读书的孙儿孙女呢,那是没办法了,学校不放假。雅奥蒸了三甑子叶子包裹的甜粑粑。粑粑散发着糯米饭和叶子的清香,整个屋子的空气都是甜丝丝的,这甜丝丝的味道正如雅奥对儿女的爱特别醉人。做完活儿刚躺下不久,就有隔壁老人呼唤她起床做饭准备到佛寺接福。没合上眼,她又开始忙碌。
鸡鸣的时候,佛寺里已经坐满红男绿女、老人小孩,各家的提箩上烛光闪耀,把佛堂、僧房照耀得如同白昼。大和尚、小和尚以蒲扇半遮面,齐声诵念经文,念经声如风又似水,真真切切,又缥缥缈缈,似念又似唱,人们接到了一年中最美好的祝福。
和尚为人们祈福完毕又念诵超度经文,为各家的祖先超度。于是,男女老少都往祭祀祖先的物品上滴水,请祖先保佑。他们一边滴水一边诉说心声,经声、诉求声,汇聚成一股强大的洪流,似乎要冲破寺院流向远方。每年泼水节的第一天都以这样佛化的方式热热闹闹地开头。
这天,寨人欢天喜地,从中午开始互相宴请,举家欢庆。就在大家饮酒吃肉、啃叶子粑粑、嚼烤崩、谈天说地的时候,传来了坏消息:达洪病倒了,命悬一线。
达染和雅奥去探视达洪的时候,达洪真的病入膏肓,气若游丝,不省人事了。老人们都认为该准备后事了。达洪家一片忙乱。等到棺木、寿衣、为死者搭设阴间桥的白布等等所需物品找齐了,达洪却一直没有断气。
达染回到家后,遭到老大和大女儿的轮番劝诫。总之就是教育他,警示他,不准再喝酒了,不然就是下一个达洪。
接着儿女们你一言我一语说开来。
老二说:“村委会负责人和駐村队员已经找上门询问我情况了,希望老人不要住在这栋老房子了,因为房子看着已经很危险。”
老大扶住脑门强调说:“到2020年全县脱贫摘帽,自家老人还住这样破旧的老房会给我们脸上抹黑。”
老二媳妇气嘟嘟地说:“本来就是一个户头,这样分开住,吃饭又不分开,不来吃饭又怕老人生病没人照顾,往来吃饭,路上就得花时间,影响做活。”
大女儿强硬地说:“最怕的就是病了没有人知道,老人一天比一天老,又不会用手机,必须搬到新寨住。”
老三说:“老爹,老妈,你们说句明白话,你们要是不愿意住在新寨,也可以跟我住,我吃什么你们吃什么。”
雅奥回答老三道:“你到外寨上门等于是人家的儿子了,我们不会跟你住。”
老二说道:“你们跟我们到新寨居住,方便我们照看你们,我们也不会太疲累。”
达染静静听着儿女们的言语、建议,不吭气,脸上呈现安详的微笑。
雅奥拉长着脸,阴云布上脸盘。辛苦制作的茶叶不翼而飞够让她伤心了,在这个团聚快乐的年节,儿女又拉出迁居的事,她心中五味杂陈。她愠怒地说道:“这里是我的家,你们每一个人都在这老房里出生,成长,我们两个老人,每天祭供老祖老宗,供养佛寺,祈愿你们不疼不病,没有灾难,我们习惯这样的生活了,还真的是祖宗保佑,佛陀加持,你们每个人都好好的,现在的社会,病多,各种疾病都有,还有令人恐惧的车祸。”
雅奥这么一说,达染也被深深地触动着,他终于开口说:“先过好泼水节,搬迁的事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要有合适的日子。这么多年,从老祖老辈那里就传下来,每天祭供先人、供养佛寺。新寨那么远,又没有佛寺,住到新寨就没法子每天供养佛寺了。”
老大粗粗地喘了口气接过话说:“老爹,老妈,你们要是坚持住在这栋老房子里,我们是没有脸面见人的。你们可以按照你们的意愿轮流住到我们几个兄妹的家里,什么都不用做。”
大女儿说:“老妈,你有点不听话,有好的衣服你不穿,专门捡破烂的穿,好像我们不管你们一样。你现在七十八岁了,再过五年你照顾不了老爹了,所以不可以再住在这里了。”
儿女们你一言我一语,他们纷纷落下的言辞把达染和雅奥埋了起来,两人陷入无语的境地。
此时,房外的活动场地上传来社长用喇叭喊话的声音:“各家各户听好了,今天明天都要做花轿,每户交三十元的做工费。”
雅奥遗憾地说:“萨——图,萨图。费用一年比一年高,以前社长敲击铓锣喊话,年轻人主动砍自家的竹子,采摘花朵做花轿,不用交费。”
大女儿不以为然地说:“以前和现在肯定不一样了。”
雅奥不高兴地说:“我的茶叶没有了,不得卖了,我不交钱。”
喇叭里又传来社长洪亮的声音:“吃好饭的现在去佛寺打扫场地,过后浴佛。”
雅奥对达染说:“老头,准备去佛寺了。”
达染和雅奥各自刷牙漱口,换上干净的衣服。
雅奥让儿女们各拿出一件上衣,集中放到一只塑料袋中。
雅奥拎着一大塑料袋衣服在前,达染双手端着小篾桌跟在后,两人下楼,向佛寺走去。小篾桌上摆放米花、蜡烛、两大朵鲜花,特别醒目。
佛寺门口的活动场地已经被打扫干净,汇聚了穿着整齐干净的男女老少,留出一条从佛寺门口到浴佛亭台的通道。各家带来的花朵红艳艳的,场地上好似开出一片花海。社长对着喇叭发话:“都准备好了,浴佛了。”
喧闹的人群安静了,各家把上衣拿出来铺在通道上。雅奥也适时拿出塑料袋里的衣服一件接一件铺好,动作迅速娴熟。
这样,人们用极高的虔诚和恭敬为释迦牟尼佛像铺了衣桥。
几位老人、年轻人和大和尚把佛像从佛堂里请了出来,齐心协力把佛像从衣桥上抬到亭台之上。蹲在通道一侧的人们一边抛洒米花,一边口里念著“萨——图,萨图”以示迎接。他们把鲜红的花朵摆到佛像前的大桌上,点上蜡烛,面向佛像打坐或蹲伏。人群前面,佛像下面,大和尚、小和尚恭拜佛像后念经祈福。他们金黄色的衣服和金色的佛像相应,红红绿绿的人群围在他们的身后,这景象庄严又热烈,世俗的气息和宗教的气息融汇一处。
和尚念诵完毕,社长把喇叭递给达染说:“达染,达洪不能像往年一样到场领大家念感恩经,你来念。”
达染从人群中站起来,接过喇叭说:“经嘛我不念了,大家好吃好喝就好,佛陀从我们众生中来,佛陀晓得我们的苦与乐,佛陀教导我们要做善事,要孝顺,我们要教育好自己的子女,不要让他们跟着外面的人学坏,更不要吸毒。”
人们发出赞叹的声音:“萨——图,萨图。”
大和尚、小和尚率先把清水注入高处的水槽,水流冲击亭台上的洒水转盘,转盘转动,清水喷洒到佛像身上,浴佛开始。大家跟着用塑胶桶或水泵接来清水,有序地把水倾泻到水槽里,转盘欢快地转动,佛像沐浴在清水中。这样的浴佛活动要做三天。每天浴佛人都要接些浴佛水回家,一家人用浴佛水洗头、洗脸、洗脚,表示得到佛力加持,驱逐污秽和疾病。
第一天的浴佛活动刚结束,马上就有器乐队打着象脚鼓、镲,敲击铓锣,一路打跳着去寨外迎接花轿。队员都是中年男子,个个技艺娴熟,舞步粗犷,满面欢愉。
不多时,迎接花轿的器乐队在欢悦的器乐声中踏跳舞步回到达染家老楼旁的活动场地,四名壮年男子肩扛装饰山花、气球的花轿紧跟在后,他们把花轿落在亭子边,人们争相用烤崩、叶子粑粑、糖果、蜡烛供奉花轿。
活动场地上汇聚了欢天喜地的人。不知谁先动手,清水在人们头上飘舞,人群涌动、沸腾,男女老少相互泼水祝福,个个湿身,此时,达染家的晒台上、梯子上,站满看热闹的人,有些人直接把自己挂在屋檐下的栏杆上。在拥挤的人群中,看热闹的小和尚的黄衣特别鲜亮耀眼。
两个年轻小伙子挤入人群爬上老楼房,连请带拖,从屋里把雅奥拉到活动场地,往她身上淋了两桶清水。雅奥开心地笑个不停。看热闹的达染被挤到自家门角。他不时发出发自肺腑的“呵呵”笑声。
湿透了,闹够了,从衣服上淌下的清水在地上撒欢。人们在器乐队的领舞下,绕亭子和花轿依照顺时针踏跳,释放积压了一年的辛劳、苦闷,让身心轻松、舒爽。
花轿上的栗木花芳香四溢,它释放的五谷味道把人们迷醉。一拨一拨的人轮换上场踏歌,直到月落西山。
四
达洪打破了人们的死亡预言,奇迹般地活了过来。从此他拒绝喝酒。他的身体大不如前了。只要站着或走动,他宽大的裤子就瑟瑟抖动。
达染在家人的强烈告诫下泼水节后也不喝酒了。他依旧喜欢坐在晒台上享受阳光。
有一天,达染的老姐佝偻着身躯,光着脚板,来到达染家的晒台下,吃力地把两罐凉茶递给高坐于晒台上的达染。达染接过凉茶放在脚边。老姐双手搭在晒台边上,仰视他,眼里充满暖意地说:“你不喝酒就好,不喝了就好。”
她没爬上楼梯,说完了转回身,慢慢挪动脚步,往自己家走去。她的上身与下身几乎构成直角。
凝视她离去的背影,达染心中泛起一阵酸楚。老姐和她的残疾儿子是五保户。母子俩每月共享受政府提供的一千多元的生活保障金,因为没有劳动能力,依靠政府的四万元建房费建盖了一间十八平方米的平顶房,没有厨房,客厅中央燃一个暖暖的大火塘,吃住在一间屋里。十多年来,老姐的儿子多次癫痫病发,抽搐、口吐白沫、落入大坑、跌进火塘,面目已经被烈火严重烧伤,只有一只眼睛可以视物,只有一只鼻孔可以呼吸,只有一只手、一只脚可以活动,老姐每天做饭给他吃,照看他。老姐真是命苦,九十岁的白发老人照顾四十几岁的黑发人,往后还不知道怎么办呢。寨人都祈愿她的儿子先她而去,这样她离开这个世界时就不会有牵挂了。
佛陀觉悟到的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五阴炽盛苦,这人生八苦,呈现在每天的生活中。达染做过和尚,读过佛经,佛陀的真知真见,真实不虚。他深刻地意识到,没有人能够不受任何苦难安享一世清福。即便这样,达染还是不能说服自己,不执着于任何事物。
就在这天,晚饭后,老二家再次催促达染和雅奥赶紧搬迁。老人住着歪歪斜斜的老房子,在外人面前他们的脸面也是挂不住的。
达染让老二给老大通个电话。电话打通了,达染接过电话,告诉老大,老楼房可以拉直,也可以重盖,反正他们不愿意住到新寨。达染声音恳切不容抗拒。
老大思索了一晚,这一世,只有一个老爹一个老妈,人老了眷恋旧事旧物这是人之常情,每个人都会有老的那么一天,老了嘛能够按照自己的意愿、方式舒心地养老才是最好的。他愿意在原有的地址上给老爹老妈盖新的房屋。
老大给达染通电话,告诉他们,等着,他尽快给他们盖新的房子。达染和雅奥欢天喜地。
可是,几天后,老二家说,既然老大要给老人盖新房,那就分户好了,各立门户,他们和老人不再共用一个户头。
大姑娘知道了老大要给老爹老妈建盖房子后,心急火燎地给老大打电话理论:“大哥,你要真的给老爹老妈盖新房,以后他们照顾不了自己了你能回去照顾他们?他们突然生病,你管他们?你有工作,你上班,你出差、下乡,你有这个心却没那个力!”
大妹说的话句句是实。于是老大只好偃旗息鼓,不再折腾。
大姑娘又给达染和雅奥通话说:“老爹老妈,你们必须搬到新寨住,只有二哥家才能照顾好你们,我们有工作,无法做到天天照顾你们。大哥也不会给你们盖新房了。”
雅奥听到这话后伤心地说:“萨——图,萨图。我还以为老大真的要拆老房盖新房,还养着的那一头猪有人要买我都不卖,想留着盖新房时杀吃。”
达染烦躁地对雅奥说:“不盖就不盖,这房子又不会倒塌,不用啰唆了。”
失望之极的雅奥整晚念叨“萨——图,萨图。”以此代替唉声叹气。
第二天下午,独自坐在晒台上的达染突然从篾凳上往后倒去,半天起不来。老二和媳妇发现了,赶紧把他扶起来,询问他哪里不舒服。他說没什么不舒服。问他怎么会倒呢,他说不知道是怎么倒的。
达染突然出现状况把家里人吓着了。他们认为达染肯定是身体出现问题了。达染说他没什么问题。家人不相信。老二媳妇找来了一辆微型车,老二不容分说,硬是把达染塞进车里,连夜赶往县城。
在老大家,达染告诉老大,他的身体没什么问题,不用去医院。
老大不听达染的,第二天早上,把达染送去了医院,告诉医生他之前出现突然晕倒的状况。达染不得不接受了一次比较全面的身体检查,测血糖、血压,做肝功检测,拍胸片,做心电图。结果显示什么疾病也没有。最后,医生安排他做脑部CT扫面。影片出来了,医生给出结论:小脑萎缩。
医生说,小脑萎缩是一个缓慢的过程,但到了一定的年龄,一定的时间,患者可能就会患上痴呆症。
这个结论真的把儿女们大大地吓着了。老大用手机上网查了查有关小脑萎缩的症状说明。网上是这样说的:头晕头疼、记忆力下降、反应迟钝、任性自私、思维混乱、行动迟缓……
老大悄悄告诉老二:“老爹这么固执,跟小脑萎缩有一定的关系。”
医生说达染年纪很大了,患上这种病也很正常,不需太过用药,于是给开了些脑保健药品。
医生看一眼达染说:“大爹,不要担心,好好吃药病就好了。”
达染不搭话,在心里说道:“医生的话往往是用来吓人的。我不想告诉你们实话,我从篾凳上倒下,是因为我多喝了点儿酒而已,酒多了,头就晕了,头晕了就倒了。”
医生见他不搭话又温和地说道:“大爹,你是否听懂我说的话?”
达染点头又摇头。
医生见状说道:“思维混乱。”
达染在心里对医生说:“我点头是告诉你我听懂你说的每一句话,我摇头是告诉你我没有什么病。”
事情是这样的:
老大不建新房了,达染心里堵得慌。心里有气需要有个出口发出去,否则是要闹出病的。
没有出气口,就要想办法把气浇灭。达洪身体不好,也不喝酒了,达染就没有适合的倾诉对象,于是他串寨的时候就串到小叶榕神树旁的一家小店铺,正好小店铺卖正宗的罐装苞谷酒,他便去买酒喝。刚开始的时候,他只喝了一杯。想想自己养儿育女那么多年,到老了,喜欢的安身养老之所也保不住,真是伤透了心,于是又要了一杯。
头包红方巾的卖酒女笑盈盈地劝道:“大爹,喝一杯就够了,我晓得你家人不让你喝酒。”
达染告诉她说:“喝酒就没有烦恼了。”
卖酒女说:“大爹,你能有什么烦恼?”
达染说:“老人有老人的烦恼,老人的烦恼不可以告诉别人。”
卖酒女央求说:“大爹,你不要告诉你家人你来我这里买酒喝。”
达染说:“放心,不会有人晓得。”
卖酒女又给达染打了一杯酒。
两杯烈性苞谷酒下肚后,达染就感觉有些飘飘然了。他准备离开小卖部的时候,卖酒女递上了半杯兑水的醋说:“大爹你把这个喝上。”
达染接过杯子,闻了闻,含上一口吐掉。浓烈的酸味让他脸上的五官扭在一起。
他明白卖酒女的意图,对她说:“你还是给我一撮茶叶好。”
卖酒女会心地给他抓了一撮茶叶。
达染嚼着茶叶回到家。他不能像之前一样喝了酒便去睡觉,这样就会被戳穿。他硬撑着坐在晒台的篾凳上。酒后朦朦胧胧的感觉让他忘记了心中的不快。可是,他喝的酒后劲很足,酒劲上来了,他把持不住便往后倒去。
看好病的当天,达染没有听从老大和大姑娘的话留在县城养病,强烈要求回家。他说他不放心雅奥,雅奥一个人在家很孤单。儿女拗不过他,便让他和老二家一起回去。
五
巴掌大的小地盘上,好事坏事都像风一样迅速传开。达染被诊断为小脑萎缩的事,村寨里的人很快就知晓了。从村容村貌要整齐划一的角度考虑,也从老人的安全要有保障的角度考虑,村组干部和驻村队员小李再次做老二和他媳妇的工作,让他们尽快把老人接到新寨居住。
老二感觉到山一样大的压力要压碎骨头了,于是恳求达染去佛寺问问大和尚,请大和尚翻经书看看,什么时候适合迁到新寨。达染拒绝了。老二终于狠下心对达染和雅奥说:“你们既然不愿意和我住在一起,那么以后我也不会接手祭供祖先的事。在县城,大哥也不可能接手做这件事。老三是上门女婿,更不可能。”
达染和雅奥一声不吭,陷入死一般的沉寂。如果以后儿子不接手祭供祖先,他们死后,儿子也就不祭供他们了。在村落里,不祭供祖先是一件极其严重的事情,是一件不尊重先辈的事情,是一件道德败坏的事情,是一件被人嘲笑的事情。
沉默良久后,达染老泪纵横,他伤心地说道:“你们不祭供祖先,以后,你们的子孙也一样不祭供你们。你们不孝,你们的儿孙也会不孝。”
雅奥跟着说:“哪个家族不祭供自己的祖先,好日子就不会长久。”
达染克制不住地放声大哭,像个受到极大委屈的孩子。这是达染这一生第三次哭泣。第一次,像别人一样,哭着来到世间,第二次是母亲去世的时候,那时他7岁。父亲在他没满一岁时就去世了。达染和他的姐妹们从小就成了孤儿,是姑妈一手把他们养大成人。姑妈是个寡妇,儿女又因病全都离世。她便是他们的亲妈。按照习俗,达染到佛寺里做了几年和尚又还俗。解放初期,达染被解放军带到省城昆明参加培训学习。他学会了使用汉语进行交流。中缅勘界划界的时候,他作为翻译跟着前往。本来他是可以有一份工作的,但是养育他们长大的姑妈老了,姐妹们都出嫁了,姑妈没人照顾,他就主动要求回家尽孝,给姑妈养老送终。达染是个大孝子,他抛弃前程回家照看姑妈的事,在村落里曾经被传为佳话。
达染的恸哭声让老二和他媳妇手足无措,也惊动了过路的寨人。于是他们纷纷上楼来询问、安慰,顺便坐下,喝茶、抽烟、闲聊、说笑。已经卸任了好几年的老村支书了解了事情原委后便劝达染说:“达染,凡事往好处看,现在医生也检查出你身体状况不理想,你需要儿女照顾,最好跟老二住到新寨。”
也有青年人直接说:“小脑萎缩的老人最难劝,因为他们会很固执。”
雅奥阴沉着脸说道:“老头,过不了几年我们是要死的,就顺从儿女,住到新寨,不给别人制造麻煩。”
达染停止了哭声。他没理会别人,径自下了楼。有人跟着出去。他回头说:“不要跟着我,我没有病,我只是老了。”
雅奥站在门口叹了口气说:“老头肯定是要去佛寺,不要跟着他,他没有事。”
达染一个人缓悠悠地来到佛寺僧房。此时,大和尚正在翻阅经书。三脚架上支着一口罗锅,小和尚在凑火。
太阳就要落山,它的余晖射入墙板缝隙照进僧房,照在大和尚身上。
达染坐在大和尚对面的篾凳上,背靠墙壁。
大和尚抬头望向达染,发现达染的眼睛是红的,于是关切地问道:“达染,咋回事?”
达染虚虚地说:“没什么事,来你这里清静清静。”
大和尚笑道:“嗯。我早晓得,你舍不得离开老寨住到新寨。”
大和尚收起经书放入黄色的布袋子,把袋子挂到木板墙上的钉子上,然后坐回火塘边,给达染递上一根香烟。达染就着火塘点烟抽。
大和尚说:“世上的事没有一样不会发生变化,包括人的习惯。以前你习惯抽旱烟,身上随时带着烟锅,可是,用不了几年,你学会抽香烟了,身上的烟锅不见了。寨口的小叶榕原本是寨子的神树,每年你们要镖牛杀猪祭供它,但是,自从建盖佛寺供奉佛陀后,尽管你们还敬畏它,但你们已经不再镖牛杀猪祭供它了,时间会使一切都改变。”
达染点头赞同大和尚的观点。但他又忍不住说道:“道理并不难懂,就是过不了心里的那道坎。看看老寨里的一切,人、树木、佛寺,住在自己建盖的老楼房里,坐在大火塘边,脚暖手暖,一切都让我心里暖暖的,可是住到新寨,这一切我都看不到了,最糟糕的是雅奥不能每天来做供奉了。”
大和尚又笑着说道:“先放下这些,我邀请你在我这里吃晚饭。”
达染欣然接受大和尚的邀请。
吃晚饭的时候,天黑了下来。佛寺的横梁上,老鼠成串,头尾相接,欢悦奔跑,不时“吱吱吱”地叫唤。挂在墙上的两只铁锅因为老鼠的触碰而相互撞击,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好似有谁敲击佛堂铜钟。
达染开口说:“和尚,你这儿的老鼠比我家的还多!”
大和尚笑道:“寨人住进新房后,全寨的老鼠流窜到佛寺和你家。搞不好,某天,我们在睡梦中就被老鼠抬走了。”
大和尚说的一点儿都没错。佛寺和达染家的老楼都是木板墙、石棉瓦盖顶,抵挡不了老鼠的猛烈进攻。自从其他农户住上新房后,老鼠就没法打墙洞,封闭式的平顶房,一关门窗,老鼠进不去,天黑的时候它们就到达染的老楼和佛寺中闹腾。有几次,它们居然吵闹着从达染的额头上跳过,吵得让他从睡梦中醒来。
大和尚神秘地说:“老鼠吵得太凶了,得给他们品尝毒甜点。”
达染苦笑道:“和尚,你要被逼杀生了。”
大和尚说:“我也想住新房,它坚牢、宽敞、明亮,没有老鼠。”
达染说:“那就重盖佛寺。”
大和尚说:“如果重盖,就盖在老寨和新寨之间的那棵老榕树旁。达染,我有这个心没那个力。现在,村民都建盖新房,花的钱不少,他们目前没有能力筹钱重建寺院。等以后他们比现在富裕了自然会有新的佛寺。”
达染说:“把新的佛寺建盖在老寨和新寨之间,这个好,方便老寨也方便新寨。”
达染终于“呵呵呵”地笑开了。
六
在吉祥的日子里,老二家请人帮忙把老房里的家具什物搬到新寨。因为达染从佛寺回家后告诉老二他愿意搬到新寨居住,他不想以后没人祭供祖先,他已向大和尚请得了迁居的吉祥日。
这天,达染早早起床,吃过一碗煮米线后,特意带上烟锅串寨,留下老二家、雅奥和帮忙的人在老房里忙碌。
他踱到寨边牛肚子果树林。牛肚子果树上已经挂了许多麻刺刺的果实,他坐在果树下,抽旱烟。他记不清有多久没有享用老旱烟老辣的味道了,呛人的味道让他猛烈地咳嗽了几声,却反而感觉浑身通畅舒活起来。袅袅的烟子在潮湿的空气中洇开,浓重的旱烟味在他的周围弥散,果树林里的蚊虫因此逃散,不敢近身。
这些牛肚子果树是他还身强力壮的时候栽种下的。即便他不来到这里,他也知道这些果树什么时候开出肉质敦厚的白色花朵,什么时候麻刺刺的果子爬满树枝树干,什么时候麻刺刺的果子变软飘香。这甜蜜蜜的果子,在夏季,是寨里最高档的水果,里面的果粒多,肉厚,汁甜,营养丰富,果核煮了舂吃,当饭也当菜,果子里和果柄相连的骨头与鸡肉相熬可以促使产妇分泌奶汁,果皮可以增加土地的肥力。牛肚子果是果中之宝。果树下,达染足足抽了三锅旱烟,似乎有点儿醉烟了,他抬头仰望树上饱满的果子,仿佛仰望夜空里的繁星。
望够了,他扶住树干站了起来,又慢吞吞地踱回去,在寨里各处转悠,回到老楼时已过了中午。
老楼的晒台上破天荒落满了鸡粪。门扣上了。达染打开门进到屋里,站在厅堂中央,里面已搬空,祭龛被取走了,火塘的三脚架也被带走了,余下几根柴棒和一堆灰烬。火塘已冷。搬空的房屋,空隙明显多了起来,阳光从缝隙里照射进来,落下斑驳的光影。达染感到眼前一屋荒凉。过不了几天,这老房就会被人拉垮,拆除,组成它的粗重的花桃木大柱子、横梁、椽子、木板将在刀斧的砍劈下碎作细小的柴棒,又将在厨房的炉灶里热烈地燃烧,一栋老屋终将化作火灰。他能留住的只是记忆。他心疼这些建房木料。它们牢固而防虫,把草片换作石棉瓦时,都不用换木料。
他良久地伫立着,仿佛是一塘死水。
雅奥从新寨急匆匆赶了回来,黧黑的脸上挂着汗珠。在门外她就嚷道:“这憨老头,还得我来接,搬就搬了,留恋做什么?!”
她进去拉住达染的手把他带出老屋。
两个老人,一前一后,走在通往新寨的硬板路上。雅奥走在前面,身体瘦小,达染走在后面,紧赶也赶不上雅奥,两人一直保持着一段距离。他们上了一面坡又下了一面坡。在路边,一年轻女子坐在地上呆望一棵杂木林中的芒果树。她的身边,地上,躺着三只青翠欲滴的芒果。
雅奥停下来,对着她的背影喊道:“叶西,你肯定又怀上孩子了!”
年轻女子被她的喊声吓了一跳,她转过头说:“雅奥,你乱说。”
雅奥笑着说:“我没有乱说,你要吃酸芒果,你肯定是怀上孩子了。”
年轻女子争辩说:“这些芒果就挂在路边,我不摘,也一样被别人摘。”
这时,有个中年男子骑着摩托车过路,叶西叫住他,让他帮助摘树上高处挂着的芒果。
雅奥取下别在包头上的烟锅,塞上旱烟,用打火机点火,狠狠咂几口,吐出烟雾,等待达染。达染终于赶了上来。两人又朝着新寨走去。
雅奥对达染说:“叶西还没结婚就生了一个儿子,现在她又怀上了,她肯定又怀上了。”
达染默不作声。紧走了这一段路程,他浑身是汗,他感觉膝盖酸疼。雅奧的牢骚,像一阵风路过他的耳旁。很快,雅奥又走在他的前面去了。
天上的云层东一片西一片地撕开,露出一块块蓝色的天空。初夏的风携带热气和湿气滚动。两个老人,一前一后,连同他们的影子寂静地朝着新居移去。灰蓝色的旱烟烟雾满含浓稠的味道飘向他们的身后。
七
新寨的房屋墙壁是洁白洁白的,房头是土红土红的,院子里的长春花是粉嫩粉嫩的,打在寨落、房屋上的阳光是白亮白亮的。面对这一切,达染感觉到眼花缭乱。
住到新寨后,达染或早上或中午或傍晚,独自踱到新寨路口,驻足,望向老寨和新寨之间的那棵老榕树。这老榕树,不知树龄几岁,树干粗壮,四五个人拉起手才能合抱。三根粗大的枝杈,有两根在高空中已经干枯,虬枝似在空中舞动的龙。另一根枝杈,鲜活地生长婆娑的绿叶。达洪做和尚的那个时代,他曾带领人们来到这里教人们在这棵榕树下持戒打坐,他头顶蜡烛,挥动法器,用法力驱逐骚扰人们的邪魔鬼魅。那时的达洪备受人们的敬仰,人们脱下自己的上衣、包头为他铺路,不让他的赤脚染上泥土。他顶在头顶上的蜡烛风吹不动,光焰不摇。
望着老榕树,达染便找回了记忆,找回了传奇式的旧人旧事。大和尚也说了,哪天村民比现在富裕了,就在老榕树旁建盖新佛寺。于是,望着老榕树,达染心中便有了汩汩流淌的暖意。
达染第三次在新寨路口观望老榕树的时候,他的老姐从老寨吃力地向他挪来。到了跟前,她努力仰起头说:“两三天不见你我就不放心。”
她两耳上的耳塞,一大一小,颜色各异,颤巍巍的。
她拍打自己的膝盖又说:“这膝盖闹心。”
她的黑色绑腿布已经从小腿肚移到膝盖上。
达染说:“我要活到九十九岁,你以后走不动就不要来了。”
老姐绽开密布皱纹的脸开心地笑了起来:“你没有事我就放心了。”
歇了一会,和达染聊了片刻,她又慢慢地挪回去,像背负重壳的蜗牛。
这以后许多天,老姐都没有再来。一场暴风雨洗劫了大地。大雨停歇后,达染再次出现在新寨路口。他习惯性地望向老榕树。他发现那地方突然空出一块,枯枝不见了,那长叶的粗枝独自留在湿漉漉的空气中,它的小枝杈折断了,本来婆娑的叶子稀稀疏疏,这下他才意识到,粗大的枯枝被疯狂的雷雨扯断了。他寄情的老榕树,藏着老故事的老榕树终究是禁不住狂风暴雨的袭击。他瞬间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好像被挖走一块,空了一半。他心情无比沮丧。
这以后,达染若有所失,也不再到新寨路口驻足观望榕树了,活动局限在自家的院子里,那独特的“呵呵”声静悄悄地消失了。与他说话,有问便答,无问便沉默,唤他吃饭便吃饭,吃过饭,要么躺在沙发上,要么进卧室睡觉。没有几人注意到这些变化。在人们眼里,一个小脑萎缩的老人,爱怎样便怎样。只有雅奥看出了反常,心里有些着急。她告诉老二,达染像是弄丢了魂,得给达染喊魂。老二想想也是,老爹本来特别不愿搬来新寨,现在来了,可能他的魂并没有跟来。于是,老二决定请老寨的喊魂人为达染喊魂。
喊魂的这天中午时分,太阳破开湿重的云层露出了笑脸。
老寨的两个喊魂人,一男一女,一阳一阴,提着雅奥准备好的提箩等用具、物品来到新寨路口。喊魂男子蹲在花叶繁茂的扶桑花木下,把提箩搁在地上。喊魂女子站立在他的身后。扶桑花长得高过她的白色包头。夏日照耀下,大朵扶桑花红得十分妖娆。
提箩里盛放喊魂物品。有一碗米,米上插两张卷在一起的一百元纸币,摆放魂线、一只银镯,银镯套着一只生鸡蛋,提箩里还有两节甘蔗、两只苹果、一小瓷碗茶水。提箩里面的长春花和两支小白旗、两支细蜡烛相映成趣。
喊魂男子将一支蜡烛点在提箩的提手上,蜡烛光焰随风摇摆。他在地上打开一包鲜嫩的芭蕉叶,里面是一把茶叶和一把米粒。他清了清嗓门,面对寨落、青山、树木、天空念起来:
我喊你来
我牵你回
不要藏在深山老林里
不要驻足塌方的路段
不要徘徊在河流之畔
不要迷恋西面的金竹坡
不要停留在县城与别人共居
喊魂女子拖长音腔跟着喊:
回来,达染的魂魄
回到你的村寨,回到你的居所
回到你的老伴身边
和你的儿女安住在一起
低沉的男音,高亢浑厚的女音交叠,共同呼喊达染的魂魄:
回来,达染的魂魄
不要居住在破旧的老房里
你的居所在新寨
回来,达染的魂魄
回到你的新居里
回到你的老伴身边
和你的儿女安住在一起
回来,回来
喊魂人把提箩拎回达染家,再次在家里为达染喊魂。此时,老寨、新寨的送魂人已经聚在达染家里。大篾桌上,送魂人送来的魂米堆积成一座雪白的山。
达洪特意在自家送的魂米里面放了魂线。他是被人扶着坐在摩托车上才来到的。他站着盯住喊魂男子的一举一动,看着他把提箩里的魂线和他送的魂线一同拴到达染的手腕上才放心。他瑟瑟抖动的裤子像寒风中的叶片。他声音细弱并颤抖地问达染:“现在,你心里舒坦些了没有?”
达染答非所问地说:“这老天,忽雨,忽晴,头疼。”
雅奥神情复杂地望着达染,然后念道:“萨——图,萨图。”
责任编辑 安殿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