扉与镜
2018-09-30黄永武
黄永武
有人说心像门,所以叫作“心扉”;有人说心像镜,所以叫“明镜台”,谁能把门敞开,把镜拭亮,无遮无掩,不留幽暗,就是一个追求心地光明的正人君子。
宋太祖就以为心像门,有一天他独坐着,教人把寝门洞开,对手下说:“这就像我的心,很少有邪曲,让人人看得见!”把寝门打开容易,把心门敞开却困难,一个敢敞开心扉的人,没一件事不可以告人,没一念邪曲需要掩饰,一切事都可以拿到台面上来做的,是何等光明洒脱的人物!难怪朱熹对宋太祖这个动作赞佩有加,认为胸中没有一部“真太极”的人,不敢这样做。一定会用语言文字来“饰貌矫情”,内心深处最真实的东西,是不希望任何人撩拨它、窥视它的!
举个例来说:在酒席间,清醒的人说自己脸红啦,醉了啦。而醉酒的人都说酒来酒来没有醉。又像在朋友间,富的人最怕别人说他家财亿万,总说赚钱难,赚不到,你说他仍穷他心中便暗乐。而穷朋友最怕有人说他穷,总说还好啦、过得去啦,你说他很穷他会愤惭切齿。愚笨的家伙喜听别人赞他聪明,最恨有人说蠢。狡狯的家伙喜听别人赞他老实,老实人听别人称赞他老实,便以为是骂他乡巴佬土气呢!俗谚说:“打人莫打膝,道人莫道实!”连这些醒醉、贫富、愚智等无关人格的事,都不愿意让人看见真相,何况心底那些遮掩着的七零八落的破碎的真实事件?人一面有“喜闻人过,喜发人非”的嗜好,一面又有喜欢把自己真情藏匿,愈真藏得愈深,只给别人看不真实一面的习惯,所以要把心门洞开,真是几人能够?
神秀把心比作镜,寒山又比作秋月秋水,总想拿一个通体透明的东西来设喻,事实上要让心光明清澈何其困难!镜子不亮,有人建议去欲去私,有人建议多读书多明理,以为这些都是“磨镜药”,必须尘垢擦净,才通明莹彻。
其实在午夜梦回,这灵台的青铜镜子,常常是不磨自亮的,亮得像一片水光,“镜清见毫毛,心清见天理”,亮得你宁愿它昏沉,懒得去映照,许多是你想回避的真情,如同憔悴难堪的容貌,不想清晰地面对,“只为妾颜憔悴甚,照时分晓易伤心!”因此人人手上有镜子,却宁愿是一柄扭曲形象的哈哈镜,并不愿从明镜中看见真实的自己,擦亮心镜后,有几人仍能看得起自己呢?
可怜的是:你愈想传扬出去的美事,别人偏易遗忘;愈想深藏远匿的东西,却愈引起挖掘者的兴趣。当你名声愈大的时候,许多早该被沉埋的轶事旧闻,都很快地冒了出来,连带着附加的误解与嫉妒,都往那里集合。这些当年用机巧的心“饰貌矯情”得愈周至深密,结果都猝然败露,反给观者以奇高的兴致,多少大人物身后爆出私生子的新闻,不是最抢眼的例证吗?古人说:“垂名千古易,无愧寸心难”,能敞开心扉,擦亮心镜,是何等人物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