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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希氏内科学》结缘四十年

2018-09-29王贤才

世纪 2018年5期
关键词:译稿全书改革开放

今年是改革开放40周年。改革开放涉及千家万户,與所有人相关。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故事。我的故事和翻译一部书有关,就是美国出版的世界医学名著《希氏内科学》。为译这部书,磕磕碰碰,走了很长一段坎坷的路,直到改革开放,才最终做成这件事。

我于上世纪50年代,在山东大学医学院读书时萌生翻译此书的意念。《希氏》是由国际著名医学专家共同撰写的一部医学巨著。自1927年问世以来,就以论述严谨、系统,尤其是侧重病理、生理等科学原理的深刻阐述而深受国内外读者的欢迎,世界上许多医学院校皆以此为教材,它被誉为“标准内科学参考书”,享有盛誉。那时年轻,不知天高地厚,但也知道这会是个很长的过程。我的设想是分两步走:先译一部比较小的书,取得经验,再用蚂蚁啃骨头的劲头去动这个大部头。

每天凌晨,我躲到山大医院外科病房顶层蛛网尘封的阁楼里译书,那是一本英国欧文斯教授为实习医生和低年资住院医生写的《临床外科须知》。没有电灯,我伏在烛光下做事。我的视力不好,常常闻到一股焦味,就知道是头发烧着了。天亮以前悄悄收拾现场,回到同学中间。我的“地下工作”是成功的,除了一个铁哥们,没人知道我的秘密。译稿反复校订了四次。1957年,这本20多万字的小书在上海出版时,我已毕业离校,在北京工作了。

艰难年代的译书与焚书

初战告捷,使我信心大增,于是买回第9版《希氏内科学》,正式向它进军。可是时运不佳,不久我就因对苏联医学的“失敬”,即言谈话语中的一点触犯,被补定为“右派分子”,留院“监督劳动”。从此陷于“革命群众”的包围之中,日子很不好过。我只能烧去已译成的40多万字译稿,低头认罪,努力改造。

1958年9月,我所在的医院奉命连人带设备搬到内蒙古呼和浩特。不久中苏矛盾公开了,对“苏修”的批判毫不留情,我那点“失敬”的问题不值一提了。1961年11月,终于给我摘了右派“帽子”。于是我重操旧业,开始翻译《希氏》第10版。

可是不久又在“四清”运动中成了批斗对象,而且是重中之重。迫不得已,我只能把再次译好的、约40万字的译稿烧了,心里那点可怜的希望也随之灰飞烟灭:在我“戴帽”的时候,可以指望“摘帽”后来做这事,现在我还能指望什么呢?

运动总是一个套一个,“四清”运动还未结束,又来了“文化大革命”,我又以“摘帽右派”的待罪之身,升级为“现行反革命”,判刑改造。所幸当局用我一技之长,让我在劳改队卫生所服刑。

1971年,一位获释的难友给我送来一个包扎严实的“厚礼”,拆开一看,竟是第13版《希氏》(影印版)!我的心一下紧缩了……

是的,我一直都在等待,守候时机,盼望老天开眼,给我译书的机会。莫非这就是老天爷给我的机遇?

好像有点异想天开。但我不是一时冲动,而是经认真思索和分析的。我在这里一直兢兢业业、努力工作,没出过任何事故,也没给领导添过麻烦。领导对我是信任甚至尊重的,所以我觉得有可能说服领导让我译书。

事情也真是这样,我终于在劳改队领导、政委李恒文的同意和支持下,在劳改队第三次向《希氏》进军,翻译第13版《希氏》。在“文革”那样的极左年代,在大墙之下,无产阶级专政机器里,居然出现了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我想这也从一个方面说明“四人帮”不得人心,人们是在明里暗里、有意无意地抵制它吧。

政委给我提供稿纸,还给我买了工具书。困难当然不少,但总的过程还是平顺的,没人打扰。1975年9月,终于第一次译完了《希氏》第13版全书,约340万字。

那天夜已很深。我把最后译成的手稿放到已有的译稿里。这时万籁俱寂,月白风清,可以看见大墙上的高压电网和荷枪实弹的巡行士兵。终于做成了这件事,好像也有一点轻松的感觉,但又忽然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心酸,想到白发苍苍、倚门守望的老母,怀疑我会不会再次把它们点火烧了……

这个忧虑当然不是多余的。毕竟还是处在那样的环境下,自己是掌控不了自己命运的。好在没过几天,我的命运又有了重大改变:我被突然改判获释,可以离开劳改队了!这是1975年9月27日。重要的是,那340万字手稿,劳改队也放行了。我把它们分装在四个纸箱里,做一担儿挑在肩上。八年囹圄,我已失去了一切,但有了它们,我觉得很富足,很充实。就这样挑出劳改队,回到原籍九江,与老母相依为命。

坚持增译最新版本

这时《希氏》已有了第14版,我又对照它做了增删补译,同时我也在一个医院打工(做医生),养家糊口。

“四人帮”打倒了,全国人民欢欣鼓舞。一个时期里,商店里的鞭炮和白酒都卖脱销了。我也兴奋地给素不相识的中国医学科学院黄家驷院长写了封信,说我译完了《希氏》全书。我没说自己的经历和“身份”(感觉一言难尽),只说我是在十分困难的情况下译书的。黄先生回信说,你一个人译了这么大的书,很不容易,应该让更多医生看到,这信就作为推荐信,请与出版社联系吧。信是挂号寄来的。

但我还未敢轻举妄动。我觉得还要等待。不光是我,中国人特别是知识分子们好像都在潜心等待,等待一个巨变。中国太需要这样的改变了!

震撼人心的巨变真的盼来了,那就是改革开放!从此结束“阶级斗争为纲”的治国理念,回到“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正路上来。右派“改正”,冤狱平反,使我从“鬼”回到了人,有了做人的权利和尊严。

在内蒙古落实政策期间,我曾替朋友联系一部书稿,找到内蒙古人民出版社科技编辑室,见到时任编辑室副主任的徐诚。临走时,我不经意间说起《希氏》,不想立即被徐诚抓住了。他以惊人的精力和热情,做了许多工作,终于在我离开内蒙古前,他与我签约,商定分10册出版该书,3年出齐。徐诚出于营销的考虑,首先推出5分册《循环系统疾病》。我虽从未想过在内蒙古出书,但徐诚的热诚和执着精神感动了我。我们的友谊由此起步,此后成为终生之交。

回到江西,立即把5分册译稿寄给徐诚。那时印刷还是铅字年代。可是命运又来考验我了:就在5分册发排不久,《希氏》推出了第15版!面目一新,是近年来改动较大的一个版本,作者队伍扩大到237人。全书篇幅也已扩增到约460万字!

对我来说,最轻松的办法就是按合同规定,把已完成的译稿按时按量提交出版社,出完全书(相当于第14版)。但我想如果这样,书出来了也会留下遗憾。毕竟,这些年来我不舍昼夜,孜孜以求的,不是为出书而出书,而是把它当作一个事业来做的。

一夜无寐,思绪万千。终于,我下定决心,到电信局给徐诚打电话,请他把发排的《希氏》译稿撤回,我们推倒重来,做第15版!徐诚有些为难,沉吟,犹豫,但还是被我说服了。

三个月后,我交出新的5分册译稿。1982年10月,5分册率先问世,黄家驷为《希氏》写了序。1985年底,全书10册如期出齐,引起强烈反响。那时百废待兴,一本好书,一台好戏,一部好电影,都能产生轰动效应。

《希氏》是改革开放的产物

卫生部组织专家对《希氏》译本进行评审,认为译文流畅准确,质量可信,决定设立“医学翻译特别奖”,以资表彰。1987年春,崔月犁部长为我授奖时,要我说点感想。我说翻译《希氏》时,我知道有很长的路要走,但是从50年代中期到80年代中期,竟要花费30年这么长的時间,则是我始料未及也无法想象的。为什么会这样呢?我筚路蓝缕,屡败屡战,但“非战之罪也”,是因为缺了一个必需的条件:改革开放的大环境。离开社会条件,谈什么个人拼搏是没有意义的。古往今来壮志未酬的仁人志士还少吗?

卫生部顾问、著名麻风病专家马海德医生(他是最早加入中国籍的美国人)告诉我:海外媒体说王贤才是大陆改革开放后的“出土文物”,这话你同意吗?我说“文物”太贵重了,不敢当。要说是改革开放的“产物”,我是很认同的。谁都能看到:《希氏》是改革开放的产物。没有改革开放,什么都谈不上。

改革开放解放了生产力,给我带来了新天地,新机遇,一切也都变得顺畅了,所以能做更多的事。以后一些年里,我为《希氏》还译出了:《简明希氏内科学》第2版(141万字);《希氏内科学》第17,18版补译本(150万字);《西氏内科学》第21版全书(600万字)(因与西安世图合作,他们建议改“希氏”为“西氏”);《西氏内科学》第22版全书(815万字)。

连同最先出版的《希氏》第15版,我先后接触过9个不同版本,共计译成和出版2166万字(《红楼梦》大约是100万字)。

当然也不只是《希氏》。数点下来,改革开放40年,我总共译书43部逾5000万字。还写了别的东西,甚至还有电影和小说。

回首前尘,不胜唏嘘。虽说命舛数奇,备尝艰辛,但有了这40年,我就没有白活,也还是有福的。呜呼,幸甚至哉,复何求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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