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林岚与《漫画世界》
2018-09-29韦泱
韦泱
时下的上海滩新闻界,很难找到像张林岚这样的老资格前辈报人了。九十六岁的他,一生与报刊为伍,以煮字为生。但是,他怎么会在三十多年前,突然与漫画发生了关联呢?说来话长。
《漫画世界》创办始末
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以拍摄动画片誉满天下,厂里有三个著名漫画家,他们是阿达(徐景达)、詹同(詹同渲)、王树忱(王往),号称美影厂“三剑客”。他们的主业是为厂里画动画片,但工作之余,他们很想发挥一下自己的漫画特长,三人一合计,就冒出一个大胆的设想:创办一份漫画杂志。这个计划不知怎么就“泄露”到美影厂厂长特伟的耳朵里,他兴奋得桌子一拍,大声道:“好啊,我鼎力支持。”这特伟先生,可是上世纪三十年代的老漫画家,难怪如此一拍即合,气味相投。可是,对一家电影厂来说,排版、印刷、出版、发行,可不是他们的长项。特伟的老朋友张乐平闻知此事,也是情绪高涨,胸脯一拍,说:“这事我来搞定。”他想到了一个人,就是在《新民晚报》任总社长的老友赵超构(林放)先生。
一日,张乐平带着特伟和“三剑客”,直奔报社大楼,面见赵超构。说起创办漫画杂志,赵老会心一笑,他对张乐平说:“你不记得了,我们曾有过一个旧约?”经这一说,张乐平恍然大悟,连声说:“是的是的。大概一九五五年吧,有一天乐小英请我们几个到他家吃酒,你说过想办漫画杂志的事,还要调我到晚报去哪。”他俩回忆起五十年代初,漫画家米谷在上海创办过一份漫画杂志,刊名就叫《漫画》,很快就辦出全国影响,又很快迁往北京去了。为了填补上海没有漫画杂志的空白,赵超构与张乐平曾设想再办一份漫画杂志。不料,五十年代中期政治运动不断,不少美术作者包括漫画家常常因画惹祸,只能歌功颂德,不能讽刺批评,漫画这种独特的文艺样式,只能偃旗息鼓,张乐平、赵超构的计划也自然“落空”。如今旧事重提,时光漫过三十年。政治清明,时代开放,他们从心底重燃激情之火,来实现当年的“盟约”。虽然这时《新民晚报》复刊时间不长,报社各方面都存在一定困难,但老社长一锤定音,由《新民晚报》出面,办一份像样的漫画刊物,就叫《漫画世界》,单独向全国发行。时任总编辑的束纫秋先生也热忱表示:“报社在财力、人力、物力上,给予全力支持,赶快上马吧。”很快,搭起了编辑班子。当时报社的办报场所也是借用的,在办公用房非常紧缺的状况下,仍想方设法拨给《漫画世界》一间编辑室,虽只有三个平方米左右,用夹板隔出来的一个小空间,但总算可以开展编辑工作了。后来有好几批境外漫画同行来参观,惊叹地说:“这可是世界上最小的编辑部啊。”
《漫画世界》编委会设主编张乐平,副主编特伟、张林岚,编委是王树忱、阿达、詹同、田遨、叶冈、杜建国、徐克仁、郑辛遥。坐班的专职编辑只有郑辛遥一人,之后孙绍波、史美诚参与编辑工作。筹备创刊时,还没有办公场所,创刊号是借杜建国工作的《少年报》排字房拼版的。样报一出来,郑辛遥赶紧送往主编张乐平家。时任《新民晚报》副总编辑的张林岚,实际即是代表报社来主持日常编务的执行副主编。一九九四年后,徐克仁、郑辛遥先后接任常务副主编。从一九八五年七月初定下办刊基调,到八月一日正式创刊,只用了短短的一个月筹备时间,其效率真是不可思议。北京老漫画家黄苗子专门写了刊头,又由老社长赵超构撰写了创刊词,赵老说:“漫画,照鲁迅的说法,第一件要紧事是诚实,讽刺的生命是真实。它可以是投向顽敌的匕首,也可以是针砭时弊的金针药石,也应该是人们陶情养性、自我怡悦的美学享受。”这就从三个方面为刊物编辑把准了方向。创刊号上,有全国漫画家的精品力作,如华君武、方成、叶浅予、丁聪、缪印堂、韩羽等,可谓群贤毕至,精彩纷呈。作为《新民晚报》旗下第一份子刊,《漫画世界》为八开十六版,骑马式装订,公开发行,零售每份一角。一九八五年八月至十二月为月刊,每月一日出版,从一九八六年一月起,正式作为半月刊,每月一日、十六日出版。
时至八十年代后期,“三剑客”阿达、詹同、王树忱先后谢世,九十年代初主编张乐平、副主编特伟亦归道山,刊物面临极大困难。一九九二年冬,正巧华君武、丁聪这两位与上海颇有渊源的老漫画家回上海故地重游,被张林岚不失时机地“逮”个正着,一番意恳辞切,邀请他们出山,继任《漫画世界》的正、副主编,以期仰仗他俩的名望,使刊物走出困境。可是,终因报社体制变化,人事更迭,经济捉襟见肘,客观上漫画的生存环境更为艰难,实无回天之力,《漫画世界》于一九九九年十二月出完总三四一期之后,不计期数,不再单独发行,移至《新民晚报》内,以专版形式与读者见面。
回首《漫画世界》的创办过程,张林岚不胜感慨:“一本漫画刊物,表面上是‘嬉皮笑面的,但骨子里总是仗义执言,匡正时弊,努力弘扬公平正义,鞭挞丑恶,多少为宣传民主法制、建设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尽了一点责任。”
韩羽开设“闲话闲画”专栏
《漫画世界》从创刊伊始,就推出了著名漫画家的个人专栏,即韩羽先生的“闲话闲画”栏目,可见他与上海漫画界的友情至深。
创刊号上,韩羽以《韩信月下追萧何》为开栏首题,一篇短文,配一幅漫画,说古论今,鞭辟入里,在闲适中给人以哲思。这个专栏,期期刊出,一直延续到一九八九年,整整五个年头。一九八九年八月,漫画家以这些漫画与文章为主体,加上在其他报刊上发表的一些图文,编成《闲话闲画集》,由学苑出版社出版了他的第一本专著。老漫画家黄苗子对韩羽的画及文章有独到的评论,他说:“韩羽画如其人,土里土气而秀气迫人。他功力极深,但偏不让人看到功力,只看到无法之法,说不出的一种气韵,令人迷醉。韩羽的文章,令人忍俊不禁。他能把一脑子学问横串竖串,只要想得出的奇事都能构成他的奇思。妙语如珠,含蓄蕴藉,顺手拈来,俯拾即是。谁读了韩羽的画和文章,都感到兴味盎然。”到底是漫坛老友,知根知底又知心,句句说到点子上。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漫画家方成给韩羽画过一幅漫画肖像,韩羽自己又题了四句打油诗:“眉眼一无可取/嘴巴稀松平常/唯有脑门胆大/敢与日月争光。”他爱开别人玩笑,也敢拿自己开涮,不料两年后“文革”兴起,日月(太阳)却改变了作为自然物的属性。韩羽为此担心了十年:“写什么不好,偏偏写‘敢与日月争光,本想‘幽默一下,却成了‘惊弓之鸟”。
话题回到《漫画世界》。韩羽与刊物“亲密接触”,缘起当然是他与上海漫画家朋友的交情深厚。
上海过去一直是我国漫画的大本营。上世纪四十年代时,韩羽才十几岁,就闻知上海有个大漫画家米谷了。五十年代米谷创办《漫画》,韩羽就成为米谷的作者,并结为“莫逆之交”。以后,韩羽又结识了张乐平、特伟等上海漫画家,常来上海与他们切磋创作心得。可见,韩羽与上海有着不浅的缘分。七十年代中,他又与詹同相识,并受邀与詹同合作动画片《济公传》,韩羽为影片中的当铺老板设计人物造型,将眼、鼻部位的白色方块,画成算盘模样。詹同对此极为赞同,说表演时让算盘珠上下跳动,就像眼睛在眨,心中在算,配上算珠“啪啪”的响动,岂不有声有色。可惜这部影片却因故夭折,未能搬上银幕。韩羽与阿达也是好朋友,两人合作过动画片《三个和尚》,以及《门铃》《超级肥皂》等。所以,上海办《漫画世界》,又有“三剑客”提议操办,他们想找漫画家画专栏,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韩羽,而韩羽则当仁不让,于情于理都会为画友助一臂之力。这“闲话闲画”栏目一画就是五年,几乎期期不脱班,累计画了一百多幅。可能因为刊物主编张乐平、副主编特伟及“三剑客”相继去世,画家与刊物的沟通缺少桥梁,这个栏目才告终结。当然,最终结出的成果是一本《闲话闲画集》专集。
“一张”为《新民晚报》写稿七十多年
韩羽的《闲话闲画集》一出版,赶快寄往上海,题写道:“一张先生教正 韩羽”。这“一张”就是张林岚先生。作为《漫画世界》的主事者,除了日常编务,还有他的用武之地。一份专业漫画刊物,除了大量的画,仍需有一定的文字相匹配,如小品文、讽刺诗等,诗文约占总版面的二至三成。作为文字工作者,张林岚从创刊号起,就以“一张”为笔名,开设“不转的风信鸡”栏目,首先亮相的文章即《廖公自写漫画像》,他写道:“在一本杂志上看到廖承志同志早年所作漫画数幅,画的不是别人,是他自己。既是漫画,难免有夸张、变形,也有点滑稽可笑,但作者和读者双方都没有产生‘丑化之感,只觉得作者是自我调侃,十分幽默生动,画得实在有趣。这几幅漫画表现出作者性格的开朗,思想的活泼,也表现出一个革命者的政治风度。”
此文虽短,却道出了一个深刻的命题,即漫画也可画名人政要。闻说美国前总统罗斯福,还特别喜欢搜集别人画他的漫画,以此自娱娱人,因而“二战”期间,关于他的漫画就特别多。身居要职而体现“平民化”,有更浓的人情味,也更为社会公众所接受。
之后,张林岚又以“漫画人间”为栏目名,连续写了二三百篇讽刺小说。不久,从中选出一百四十余篇,约五十万字,结集出版了《笑谈录》一书。这些小说,不是纯文学作品,确切地说,是用文字表现的漫画,或者说是打油体荒诞小说。以短小的篇幅,带点漫画的讽刺与幽默意味,并与以新闻性为主旨的《新民晚报》形成互动。人民网为此书的出版作了专门报道,同时,选刊了其中的三篇小说。因为这些作品既有新闻性,又有文学性,题材贴近社会生活,文笔嬉笑怒骂,发人深省,充分发挥了讽刺文学“寓讽谏于笑谈”、揭露丑恶、激浊扬清的作用,刊出后广受好评。
由于《漫画世界》办得精彩,声誉日隆,被漫画界誉为国内数一数二的漫画刊物,印量最高时每期超过十万份。已故老漫画家、《新民晚报》美术编辑乐小英的哲嗣乐胜利先生,专门给编辑部来信,说“假如父亲健在的话,他对着这份漫画刊物会多高兴呵!他一定会孜孜不倦地为它献上一幅又一幅新作品,他会欣喜地与画友们热烈研讨新作,他也一定是刊物编辑中的一员。在这里,谨借《漫画世界》一角,向父辈的老画家和同志们致意,愿《漫画世界》越办越兴旺。”
张林岚不是漫画家,却是写作多面手、办报老行家。早在上世纪三十年代,他就参加抗日救亡运动,在中华民族解放先锋队(简称“民先队”)任县大队部的宣传部长,创办并主编《吼声》杂志。从四十年代起,先后任陕西《青年日报》、西安《华北新闻》以及重庆《新民报》(《新民晚报》前身)的记者、编辑、主笔、总编辑等。除了老报人,他还是老诗人、老作家,年轻时从事诗歌创作,编过诗刊《匆匆》,创作长诗《草原情歌》《灰色马》《积雪的山林》等,还有小说散文集《怀梦草》《天山南北》等,杂文随笔集《月下小品》《月下三叹》《月下霜天》《楟花馆随笔》等,以及报告文学集《赵超构传》。作为《新民晚报》的老报人,他主持编纂了报史专著《飞入寻常百姓家》,作为上海老资格的新闻工作者,他担任副主编,参与《上海新闻志》的编辑组织工作。波兰犹太人、美国《时代》记者爱泼斯坦,曾与赵超构在一九四四年同访延安,那年来上海与老友叙旧,问起“这里还有重庆时候的老朋友吗?”赵老答说:“只有一个了,当年是小朋友,抗战时在重庆《新民报》。”说着就让人请来了张林岚。爱泼斯坦说,当年赵超构写了《延安一月》,他写了《我访问了延安》。因赵老耳背,听不清老爱外国腔的普通话,张林岚担起了临时口译。张林岚记得,自己一九四五年八月二十八日入重庆《新民报》任记者,这一天,毛泽东飞抵重庆,与蒋介石商谈国共合作。因此,这个日子张林岚终生难忘。至今他为《新民晚报》写了七十多年文章,已无比肩者。
晚年,张林嵐在《新民晚报》继续以“一张”的笔名开设“月下小品”专栏,因每篇字数仅一张稿纸三百字左右,故取笔名“一张”,共写了四千多篇,编成六部专著出版,由此他变得家喻户晓。曾彦修先生曾说:“用这样的方法坚持写这样的文章,在现代中国可能还是创举。”
继二○一六年出版六卷本《一张文集》后,他又将这几年的文章作为“集外集”,出版了《啄荼草》。九六高龄的张林岚,手抚一大摞《漫画世界》合订本,充满感情地说:“办刊十多年,这是值得回忆的难忘岁月啊!”
(此文写毕,经张林岚先生审阅,未及交谈,张老于二○一七年十二月二十九日晚谢世,谨此深表怀念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