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圈子里的扬州人
2018-09-29陈清泉
陈清泉
历史文化名城扬州,文化底蕴极其厚重,历朝历代都出现过文化名人。其中在上海电影界,参加了中国电影事业的建设并作出了杰出贡献的人亦为数不少,其中有些人堪称中国电影事业的开拓者、先驱者,许幸之、陈趾青等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1904年出生在扬州的许幸之,18岁时毕业于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奠定了他的绘画基础。此时的他,对西洋画情有独钟。于是,他东渡日本,进入东京美术学校,专攻西洋画。
回国后,因他的作品清新而秀丽风靡了上海画坛,在沪上有了一定的知名度,为上海中华艺术大学看中,被聘任为该校的西洋画科主任。
他那比较激进的思想,自然通过作品流露出来,如油画《工人之家》,可能是首次,至少也是最早用画作来表现普罗大众生活的作品,而《逃亡者》则是表现了革命者为追求光明和真理而走上艰辛的生命之途的杰作,至于《铺路者》的内中含义则不言而喻。这些作品,都反映了他在用手中的画笔来鞭挞黑暗、讴歌光明,并表明了他站在人民大众一边。
他的这些表现,当然受到“左翼”文化人士的关注,不久,就被吸收进“左联”,成为一位用画笔来参加“左翼”文化活动的中坚。这一期间,他还发表了叙事长诗《卖血的人》,用另一种形式来为普罗大众呐喊。他的这些努力,受到“左翼”美术界的欢迎,被选为美术家联合会的主席。
在田汉、夏衍等人的努力下,进入上世纪30年代后,上海的“左翼”电影获得长足的发展。1933年,他进入天一影片公司担任美术设计,不久又转任导演。
在电影拍摄中,编、导、演、摄(影)、录(音)、美(术)、化(妆)、服(装)、道(具),分工很细——“敲锣卖糖,各干一行”。但由美工师担任导演的有不少成功者,如,大导演汤晓丹就干过美工,据说他的分镜头本上,画了每一个镜头的未来图像,每个镜头都像一幅构图完整的图画。若干个美轮美奂的画面在拍摄完成后又组接在一起,让观众获得了美的享受,这样的影片当然受到了观众的热捧。
许幸之导演的影片也不例外。1934年,他导演的由夏衍与田汉编剧的《风云儿女》,就是一个范例。影片用动人的故事,号召中华儿女们行动起来,为争取民族的解放,奔向前线,参加正义的战争,挽救民族的危亡。影片的主题歌《义勇军进行曲》,不仅豪迈奔放、激昂慷慨,唱出了人民的心声,成为时代的最强音,鼓舞着中华儿女“前进,前进”!后来,还成为我国的国歌,一直传唱至今、生生不息。
在拍摄过程中,这首歌能否放在影片中,也曾面临风险,他机智而巧妙地规避国民党审查机关的刁难,对拍摄时机进行了精心的设计与安排,在做好充分准备的情况下,他看准了时机,趁国民党当局疏忽之时,果断地组织了摄制组各部门,立即抢拍了这一组镜头,终于给我们留下了影片中那一组具有历史意义的场景,使《义勇军进行曲》响彻祖国大地。
1938年,在抗击日本帝国主义侵略的怒潮中,他与吴印咸合作,拍摄了大型纪录片《中国万岁》,讴歌了在抗日烽火中为祖国献身的中华儿女,怒斥了日寇的狼子野心,吟诵了热爱中国的不朽诗篇,鼓舞了中华民族奋起抗战的坚定意志,成为救亡艺术的一个经典。
在这一时期中,许幸之还参加了上海青鸟剧团、上海艺术剧社、中法剧社、大众剧社等进步戏剧团体的工作,担任了编导,先后演出了《雷雨》《日出》《爱与死的搏斗》《阿Q正传》等剧目。
在探索真理的途中,他明白了祖国的未来是掌握在中国共产党人的手中,于是,他毫不犹豫地投向党的怀抱,并于1940年奔赴苏北的抗日民主根据地,担任了华东路一分院的教授,1942年在中山大学执教。随后被派往国统区工作,以西安国立戏剧专科学校、上海戏剧专科学校教授的身份出现在教育界,从事党指派的工作。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他曾担任文化部电影局艺术委员会的编导、上海科教电影制片厂厂长。1954年调往北京,担任中央美術学院教授,发挥他在美术方面的专长,并出版了好几种专著。
许幸之于1991年谢世,享年八十有七。
著名录音师袁庆余也是扬州人,他在15岁时就进入明星影业公司当学徒,来上海四十多年了,仍然一口纯正的扬州话,体现了他对家乡的眷念。
他进入明星影视公司后,先学剪接,不久就转行学录音,一干就是几十年,并在这一行当中成为出类拔萃的人物,《一江春水向东流》和《弱者,你的名字是女人》,是他的成名之作。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他在《雾海夜航》《千女闹海》《铁窗烈火》中担任录音时,在演员对白与音乐、效果等糅合中,有许多创新之举,为塑造艺术形象发挥了独特的作用。因此,他先后出任了录音科长、车间主任、厂技术委员会副主任等职。同时,他将录音工作的实践知识上升到理论高度出版了专著,为后学者搭建了可以顺利攀登的阶梯。
他是一位革新迷,除了在录音设备方面有不少小改小革外,退休之前,在舞台艺术片《江姐》担任录音时,打破了传统工艺规程,创造了多话筒、多声道的录音工艺,让演员的演唱与音乐演奏摆脱了混合在一起、难以突出演员功力的缺陷,使两者之间“层次分明、音色纯正、力度饱满”,为录音工艺开拓了一条崭新的道路。他的这个创举,至今仍为后人采用,他作为一位开拓者,其成就应载入我国电影史册。
我曾在《燎原》一片中与他合作,目睹了这位大师的风采和他平易近人的品格。
在《燎原》摄制组,对剧中老年角色都以安源人的习惯尊称为“老倌子”。不知是哪一位的“创举”,竟把袁庆余称为“袁老倌子”,叫开以后就一发不可收拾,人人见到他都以“袁老倌子”相称,他见怪不怪,往往乐呵呵地答应一声:“哎!”
出外景,大多不能在现场录音,录音师当然没有现场工作任务,大可在宿舍里睡懒觉,不必跟着大队天不亮就起身出发到现场的。然而“袁老倌子”偏不,一天不落地随大队人马赶到外景地,有时还帮场务、剧务干些“分外”活。有人对他开玩笑说:“袁老倌子,这里又没有你的事,你来凑什么热闹?”他正色说:“怎么没有我的事?我要理解现场气氛、群众情绪,不掌握这些,我怎么搞后期录音?何况,我还要对拟音(制作效果的人)提出要求哩!”仍然是一口纯正的扬州话。
在现场录音时,袁老倌子的要求更严格,棚内决不允许出一点杂声,否则就会受到他严厉的呵斥,决不留情面的。为此,他还闹过一次笑话。
那天,一个镜头经过几次试戏,导演认为可以正式拍摄了。场务已经关好棚门,亮起了“正式拍摄”的红底白字棚灯,揿响了棚铃,机械员已经紧握推镜头车的把手,只要导演一个手势,他就会稳稳地推着镜头车向前,将一个全景推成主人公的近景,而录音助理也站在高高的车上控制着机械臂末端的话筒,对准着饰演该剧主角雷焕觉的演员王尚信的口部。只听导演顾而已一声:“预备——开始!”现场所有的人员都按部就班地行动起来。不料,摄影机刚启动,就听到袁庆余大喝一声:“停,导演,停!”
一切都处于静止状态,导演忙问:“什么事?”只见袁老倌子期期艾艾地说:“有杂音。”“什么杂音?”“吱,吱的声音。”
这时,场务走到袁庆余面前,取下了他嘴上含着的一支香烟,问道:“是不是你自己吮香烟的声音?”
这一下,轮到袁老倌子面红耳赤了!
摄影棚内是禁止吸烟的,为了让“老枪”们过过烟瘾,场务潘大毛在棚的一个角落里放置了一个废胶片盒,权充烟灰缸,但只能在拍摄的间隙,才可到这里坐在帆布椅上抽支烟。袁庆余是一位“老枪”,开拍前,他将一支未点火的香烟放在两唇之间。不料在开拍时,他却习惯性地用嘴吸吮起来,便发出了“吱、吱”的声响,从话筒传到他的耳机中,就成了棚内“杂音”了。
录音师自己制造杂音的笑话,便从摄制组传遍了全厂,被人们在茶余酒后谈了一阵子。但这个笑话不能给袁老倌子在录音事业的成就上打上负面的印记,只是一个花絮而已。
电影,虽然是视觉艺术,但在进入有声电影时代后,如果没有语言、音乐、效果加以辅助,这个视觉艺术,就难以更好地展示她的风采。因此,袁庆余将这些声音元素归类于“诉诸听觉的艺术形象”和有声电影“不可缺少的艺术元素”。可见,他对自己从事的录音工作是十分热爱的,他的艺术生涯就是努力发挥这一艺术元素的不可替代的作用。袁老倌子是一位录音领域中成功的电影艺术家。
拍过《李双双》等著名影片的摄影师朱静是我们家的近邻。我家住在扬州砖街,他家就在距我家200米左右的达士巷内。他的父亲朱福祥与我的祖父陈景山是朋友,虽然他只比我大十岁,但见到他时总是用“小爷”(即上海话的阿叔)来称呼他。
他进入电影界与我的岳父陈翼青有关。当时,他因家贫,未读完初中就辍学了。1936年,陈翼青来扬探视我的祖父母,祖父见内侄来扬,当然热情招待。期间,我祖父受福祥之托,便把朱静介绍给陈翼青,陈翼青应允了我祖父的要求,将朱静带到了上海。
作家艾以先生在所著《上海滩电影大王张善琨》一书中说:“创业初期,新华(电影公司)没有具体组织,附属于共舞台,并在共舞台楼上办公,只有职员五人,即所谓‘开创五功臣,就是陈翼青(管制片)、屠梅华(管剧务)、蒋宏达(管服装)、李洪全(管化妆)、徐元培(任会计)。”由此可见陈翼青对于张善琨的重要,他介绍朱静进新华,当然不费吹灰之力了。
大概由于陈翼青会摄影,朱静进厂后就当上了摄影助理,不久又转入中电二厂,在当了好些影片的摄影助理后,他掌握了摄影的技能。并因为他颇有艺术见解,从1948年起便单独拍片了,先后在华光影片公司、国泰影片公司拍摄了《从军梦》《痴男怨女》等影片。1949年他进入上海电影制片厂担任了摄影师,先后拍摄了《母亲》《南岛风云》《羊城暗哨》《马兰花》《万紫千红总是春》《李双双》和《水手长的故事》等影片。
朱静在摄影创作中,十分注重如何在镜头里让环境气氛得到恰当的渲染,还极为认真地让时代风貌在他的镜头里再现,对于光影色调、构图优美也颇为考究。他虽然读书不多,但努力把实践经验与前辈们总结的理论知识相互应证,从而在不断探索中将自己的实践上升到理论高度,并著有《电影摄影师的创作》一书,由中国电影出版社于1963年出版。因此,电影界的人士称赞他是“一位自学成才的摄影大师”。
有一对曹姓兄弟都在天马廠工作,弟弟曹威业是一位摄影师,哥哥曹鸿章在财务科任会计。
曹威业出生于1929年,19岁时进入上海实验电影工场当练习生,他学习认真、进步很快,1950年前后就在上海电影制片厂担任了副摄影,不久又被提升为摄影师。
他先后拍摄了《庵堂认母》,又与著名的摄影师黄绍芬合作拍摄了获得业内外好评的《林则徐》,与朱静合作拍摄了《水手长的故事》,与陈震祥合作拍摄了《年青的一代》。除此之外,他独立拍摄的影片还有《柜台》《巴山夜雨》《楚天风云》《大刀记》《城南旧事》《姐姐》《拦灵车的人》等共20余部。
曹威业在实践过程中,逐步形成了自己的艺术风格。他善于运用远景、大全景来渲染时代气息、营造典型环境;又能运用近景、特写、大特写揭示人物的内心。
影片《城南旧事》的特色之一就是:通过小主人公的眼睛看世界。曹威业尽情地在银幕上展示这位小主人公的“心灵的窗户”。看过影片的人都不能不赞叹银幕上小主人公那双大大的富有灵气的、黑白分明的、可以随时随地传递她幼小心灵所思所想的眼睛……
影片《巴山夜雨》的导演吴永刚老先生,在听了编剧李凖和叶楠的创作设想后,对上影厂厂长徐桑楚和作为剧本的责任编辑的我说:“……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好!有意境。”接着又说:“一条轮船上展现了社会众生相,这好比‘四人帮时期苦难的中国的缩影。但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航船毕竟要破浪向前,任何势力都是挡不住的,意念好!”
曹威业将吴永刚在导演阐述中说到的这些意思进行了深入思考和消化,在他的摄影创作中充分地渲染了大江之中:一艘航轮乘风破浪地前行的种种雄姿,努力刻划了剧中人秋石等的银幕形象,完满地体现了吴导的创作意图,让吴永刚在事后连连表示这次合作十分满意。
说到他的兄长曹鸿章,在我于1960年进入天马厂时,他已经是一位资深会计了。在我担任厂长助理又分管财务工作时,我们便有了深入而频繁的接触。电影厂的会计不但要坐在财务科处理日常工作,而且要分头管理摄制组的会计业务。他们要严格按照文化部有关规定制定摄制预算。为此,他们必须熟读剧本,对未来的布景搭制的数量及规模、对外景场地的地点及出外景人员数量、交通工具的使用,群众演员的参与,对演员的服装、道具配备,都有了十分透彻的了解并进行了科学的分析后,编制出一个可行的预算。
曹鸿章是一位老手,这些要求都能完满地做到。我在对各个摄制组预算的审核过程中,发现了他是可以把预算编制得较为符合实际状况的优秀会计之一。
谈到了曹鸿章就不能不想到另一位女能人吴彬华了。
她是扬州的一位大家闺秀,出生于曾在清光绪年间出任浙江宁绍道台的吴引孙的公馆。这座大宅占地近3000平方米,建造了房舍90余间,至今仍存86间,门厅、朱雀厅、凉厅、鱼池、测海楼等建筑一直保存完好。西部的内宅有三进,均面阔十间,围以回廊。整个建筑以浙江营造法式为基础,糅进了扬州传统建筑风格,结构精巧、规模宏大、雕工精细,为扬州独具一格的古建筑院落。
出生于这样一座深宅大院的吴彬华,办事十分干练,既有女性的纤柔细致的一面,又颇具大刀阔斧的风格,办事从不拖泥带水,因而是一位出色的财务工作者。
在电影制片厂中,除了主要创作人员外,他们的名字是不上银幕的,被我视为无名英雄,而其中扬州人虽不在少数,但因篇幅关系,我只能介绍几位。
拍古裝片,女演员头上的发型怎么解决,就得靠大名钱庆宝、外号“小三子”来处理了。
小三子本来是一位剃头师傅,由于他的努力钻研,对古代妇女的发型便具有了相当丰富的知识,只要告诉他这部戏反映的是哪朝哪代的事,他就会提供出符合那一时代要求的发型。由他亲手梳理的发型得到化妆师与导演的认可后,他便将这一技之长发挥到极致。在得意之余还会来一句:“一点不推板吧!”地道的扬州口音——来上海那么多年了,一点也不改。
上影厂有个鼎鼎大名的“周铅皮”,因为这个外号叫响了,他的大号也没有人叫反而被湮没了。他是一位特技模型师,只要提到他,没有一个人不竖大拇指的。他是一位白铁工出身的“铅皮匠”,他的超人技艺,使他成为一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模型师。
军事片中,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江河湖海里走的,涉及的装备许许多多。飞机、大炮、战车、坦克、舰艇,各有各的型号,称得上千差万别,其中不少还得在“战斗”中被击落、击毁、击沉。到哪去弄来这些真家伙呢?这就必须依靠“周铅皮”和他亲手带出来的徒弟了。
还有“小六子”。我到厂第三天,就来到《孙悟空三打白骨精》摄制组,肩负起场记工作,并且与一位扬州老乡、人人称之为“小六子”的摄影机械员陆师傅建立了亲密的合作关系。
戏曲片采取的是“先期录音”(先将唱词录好,到现场播放并让演员对上口型),每逢遇到推拉镜头时,他口中会发出轻微的火车鸣叫声。这声音虽然低得只有站在他旁边的人听得见,但又分明让我感到随着摄影机移动的节奏,这声音会出现高低强弱。原来,他是用这种方法配合着两只手掌握镜头车的快慢,以使稳坐在镜头车上摄影机拍摄的画面发生的变化,而产生节奏感。他分明把推镜头车与驾驶火车放在同等重要的地位上了。确实,镜头车的运动形成了行内称为一个镜头中完成的“蒙太奇变化”,而这种变化是否符合导演的意图,就在他们的掌控之中了。因此,每个推拉镜头下来,当“小六子”问导演“怎么样”时,导演会拍拍他的肩膀说“好!”有时则学着用扬州话称赞“呱呱叫!”这时的“小六子”就会感到极大的满足。有时还用标准的扬州话说:“不是我吹牛皮,导演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说着又将摄影机扛到新机位去准备下一个镜头了。
虽然他在说这话时有点眉飞色舞,其实是他敬业精神的注脚。
电影制片厂的无名英雄数不胜数,因为不是扬州人,我就不在这篇文章中写他们了。如果没有这些无名英雄的尽心尽力,号称“三军统帅”的导演即使有天大的本领也拍不出电影来的。
我深深地怀念他们,在心中默默地向他们致敬。
至于陈趾青和陈翼青兄弟俩对电影事业的贡献,已在拙文《影坛多面手,百部导演人》一文中做过介绍,在此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