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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小说与民初新剧∗
——以郑正秋《新剧考证百出》为例

2018-09-29·赵骥·

明清小说研究 2018年2期
关键词:春柳郑氏新剧

·赵 骥·

明清以降,小说这一文学形式得到了空前的发展。清末民初,一种全新的舞台形式——新剧日渐成熟,成为日后话剧的雏形。新剧初兴之际,由于戏剧文学尚未成熟,“剧本荒”成为当时新剧舞台的通病,新剧活动家便将目光投向明清以来成熟的小说,视其为新剧舞台演出的源泉之一。

郑正秋的《新剧考评百出》,1919年由上海中华图书集成公司出版,该书系《世界游戏场》丛书之八。全书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新剧考证》收录了99出新剧;第二部分《西洋新剧目录》收录了33出外国戏剧。从郑氏《新剧考证百出》一书中所收录的剧目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出明清小说对民初新剧剧本的影响。

一、明代小说对民初新剧的影响

中国古代的四大名著,对于传统的戏曲舞台,有着深刻的影响。尤其是三国戏深入人心,以至于戏曲舞台上的人物形象替代了历史的真实人物。清末民初,新剧甫兴,明清小说对戏曲舞台影响的传统,也对新剧舞台产生较大的作用。

郑正秋《新剧考证百出》所收录的剧目中,与明清小说有涉的剧目如下:

1.《豹子头》,取材于《水浒》。

2.《花和尚鲁智深》,取材于《水浒》。

3.《芙蓉屏》,取材于《今古奇观》。

4.《鸳鸯剑》,取材于《红楼梦》。

5.《王熙凤大闹宁国府》,取材于《红楼梦》。

6.《夏金桂自焚记》,取材于《红楼梦》。

7.《晴雯》,取材于《红楼梦》。

8.《刘姥姥进大观园》,取材于《红楼梦》。

9.《田七郎》,取材于《聊斋志异》。

10.《马介甫》,取材于《聊斋志异》。

11.《庚娘》,取材于《聊斋志异》。

12.《恒娘》,取材于《聊斋志异》。

13.《小翠》,取材于《聊斋志异》。

14.《珊瑚》,取材于《聊斋志异》。

15.《陶子尧》,取材于《官场现形记》。

16.《田小辫子》,取材于《官场现形记》。

17.《活佛升天》,取材于《兰苕馆外史》。

18.《邱丽玉》,取材于《夜雨灯录》。

19.《未了缘》,取材于《谐铎》。

20.《一缕麻》,取材于包天笑《小说时报》第二辑。

21.《恨海》,取材于吴趼人小说《恨海》。

22.《堕溷花》,取材于许指严《小说月报》一年五期。

23.《沈剥皮》,取材于《九尾龟》。

24.《不如归》,取材于日本德富健次郎之作。

25.《血蓑衣》,取材于日本村井弦斋之作。

《水浒》一书,又名《忠义水浒传》,作者施耐庵①,其成书的时间大约为明代的正德年间②。该书版本复杂,流传甚广,对于传统戏曲影响巨大,傅惜华曾编有《水浒戏曲集》一书③,然《水浒》对于早期新剧的影响却鲜有关注。

郑氏《新剧考证百出》中收录的由《水浒》改编的新剧有二:《豹子头》和《花和尚鲁智深》二剧。《豹子头》一剧为“春柳古装剧之一,计分十一幕,编者镜若”④。所谓“春柳古装”即陆镜若领导的新剧同志会上演的古装戏,据《申报》记载:“石路南首天仙原址新民舞台春柳社全体演员……其初五夜之《豹子头林冲》,曾经演过两次,莫不座上客满,仝声赞许。兹因学商两界函请重演,特先排演,以答盛情。”⑤全剧的改编以小说《水浒》为蓝本,郑氏在《新剧考证百出》中,对春柳社依据《水浒》而改编的此出新剧,予以了较高的评价,称其为小说改编新剧的合作⑥:

本剧取材《水浒》,林冲未上梁山泊以前事实,剪裁而成,精警之处甚多。古装新剧中,可称合作。刘艺舟曾编此剧,演于日本东京,只分五幕,剧情未免太略。惟风雪山神庙一场,增加梦景,演林冲梦见高衙内逼婚,张氏自缢,张教头忧愤而死等情,穿插甚妙,(张氏等乃均有着落)可谓善矣。⑦

从郑氏的记述中可知,将《水浒》改编为新剧,搬上舞台,并非陆镜若首创。在他之前的刘艺舟便着手对《水浒》进行改编,只是比陆氏的新剧少了6幕。

陆镜若(1885—1915),名辅,字扶轩,艺名镜若,江苏常州人。早年留学日本,在东京帝国大学攻读文科。他热爱戏剧,曾入日本新派剧俳优学校学习。后入早稻田大学文艺协会,1908年参加中国留日学生组织的春柳社。1912年初学成回国,在上海召集春柳社成员欧阳予倩、马绛士、吴我尊等成立新剧同志会,开始从事职业新剧运动。

陆镜若领导的新剧同志会,是当时新剧界演出水准最高的一个剧团。由于陆本人受到良好的戏剧训练,对于剧本的重要性有深刻的认知,其舞台表演更是严肃认真,一丝不苟,“无论一举一动,一步一趋,在在讲求艺术”⑧。故亲自动手,改编剧本。

《花和尚鲁智深》,“春柳古装剧之一,分九幕,编者燕士。本事见《水浒》”⑨。

郑氏的《新剧考证百出》一书,所收录的剧目,仅限于新民、春柳、药风和兴民4个剧社。而新民与药风两剧社,均为郑氏所创办。改编小说,搬上新剧舞台,非并仅限于此四剧社。在新剧初创之际,将小说改编为新剧,以资吸引观众,增加上座率,实乃各剧社通行之手法。新民社上演由小说改编的古装戏,是经过认真考虑的。据朱双云回忆:

顾无为加入了民鸣社后,即为民鸣社编演《李莲英》一剧。因旗装戏之为创见,故营业特盛,新民社大受影响。时《民国日报》编辑叶楚伧、《时报》主笔包天笑,均参加新民社的写剧工作。天笑即主张编演《西太后》以为抑制。优游说:“我们与其步人后尘,而演旗装戏,不如另开生面,而演古装戏。”正秋因不接受天笑之建议,而演《武松》《花木兰》《貂蝉》等等古装戏。⑩

《貂蝉》《武松》两剧,分别取材于《三国演义》和《水浒》,但郑氏的《新剧考证百出》却未收录,不知何故。

《芙蓉屏》一剧,“民兴剧本,本剧取材《今古奇观》”⑪。

《今古奇观》成书于明代,其内容主要选取冯梦龙的“三言”和凌濛初的“二拍”,全书共40卷。目前已知最早的刊本是吴郡宝翰楼刊本,藏于法国巴黎国家图书馆。该刊本题“抱瓮老人订定”,书中序言的“皇明”二字另行抬头,据此可断是为明代刊本。

本书的作者题名为抱瓮老人,明朝姑苏人,其真名、生平均不详。《今古奇观》在清代为禁书,却屡禁不止,风行于世,被译为日、德、法、英等十余种文字,日本学者称之为“驰名世界”⑫的小说,是中国古代最具代表性的一部小说选本。

《今古奇观》一书,多层面地反映了明清以来市民社会生活的风貌,其内容既有资本主义萌芽的新思想,又有神道志怪和色情的描写,故而广受市民社会的欢迎。以其为蓝本,改编为新剧,亦是当时的新剧团体,以市民所熟知的故事情节为依托,吸引观众,提升上座率的有效手段之一。

《芙蓉屏》一剧,改编自《今古奇观》第37卷的“崔俊臣巧会芙蓉屏”。郑氏《新剧考证百出》中收录的《芙蓉屏》一剧,由苏石痴领导的民兴社上演。据《申报》记载,在“三洋泾桥南首歌舞台原址,民兴社男女合演新剧,全体社员一齐登台。东京大背景家绘成特别布景,准定八月初四夜开幕”⑬。

民兴社位于法租界内,与英租界内的剧社所不同的是,没有男女同台之限。《芙蓉屏》又是民兴社开幕的首场演出,故而引起了新闻媒体的关注,王钝根《二十三晚观民兴社剧》一文道:

是晚为民兴社开幕之第一出,剧名《芙蓉屏》,本出旧小说《今古奇观》,又经任天知增加节目,遂令人如入山阴道上,目不暇给。剧中主人崔俊臣,王幻身演之。……侬影女子也,演崔夫人,居然入彀。……任天知演高御史,语言工架,处处老当……海峰演郭庆春,旗鼓相当,亦自不弱。苏石痴演高夫人,神气俨然。……民兴社于布景,颇能注意。水景园景,最为出色。书房景,书画陈设,井然不俗。吾于是知画布景者,当是雅人。新剧之有布景,犹佳人之有红粉。佳人不需红粉者,世间有几?新剧不需要布景者,世间有几?吾故深望民兴社,不惜工本,当于布景上,精益求精也。⑭

二、“红楼戏”和“鬼戏”在民初新剧中的改编

与明代相比,清代的小说对于清末民初的新剧运动,影响更大,是民初新剧改编的主要源泉之一。

清代小说被改编为新剧的情况,亦较为复杂。其一是由前人的作品进行改编,如《红楼梦》《聊斋志异》等;二是由当代人的作品进行改编,如包天笑的作品;三是由外国的译作进行改编。

曹雪芹的《红楼梦》和蒲松龄的《聊斋志异》是新剧改编的主要来源。据笔者统计,春柳社依据小说《红楼梦》改编的新剧剧目共有7出,分别为《鸳鸯剑》《王熙凤大闹宁国府》《黛玉焚稿》《夏金桂自焚记》《刘姥姥进大观园》《晴雯》和《风月宝鉴》。郑氏的《新剧考证百出》一书中,并未将春柳社的“红楼戏”悉数收录,仅收录了《鸳鸯剑》《王熙凤大闹宁国府》《夏金桂自焚记》《晴雯》和《刘姥姥进大观园》5出。

《鸳鸯剑》,春柳剧本,分五幕,编者绛士。⑮

《王熙凤大闹宁国府》,春柳剧本,分六幕,编者予倩。⑯

《夏金桂自焚记》,分七幕,编者马二。⑰

《晴雯》,春柳剧本,分六幕,冥飞、绛士合编。事见《石头记》。⑱

《刘姥姥进大观园》,春柳剧本,分七幕,编者松风。⑲

由小说《红楼梦》改编的《鸳鸯剑》一剧,是新剧时期较为成熟的剧目。早在春柳社之前,新民社便将此剧搬上了舞台。检索《申报》广告可知,1914年5月1日,“春柳剧场每夜八时开演正剧《鸳鸯剑》”。而在1913年年底,新民社便上演了该剧:“星期夜,家兄约往新民社观剧……先观剧题为《红楼梦》之一,曰《鸳鸯剑》也。”

《鸳鸯剑》的改编,应当取得了不俗的票房。在此基础上,春柳剧场又着手改编《王熙凤大闹宁国府》一剧:“本剧场两演《鸳鸯剑》,颇为沪上人士所欢迎。兹由马君绛士编成《王熙凤大闹宁国府》六幕,用续《鸳鸯剑》,为尤二姐之结局。剧本完善,盛水不漏。剧中人物皆一时名选,洵为海上不可多得之杰作。”⑳

新剧初创之时,尚未有完整的剧本之制,故改编亦较为随意,春柳剧场的《王熙凤大闹宁国府》一剧,《申报》广告上写明是马绛士改编,而郑氏的《新剧考证百出》中则为予倩。可能是欧阳予倩对于《红楼梦》的特殊情怀,他本人以《红楼梦》为基础,改编了多出“红楼戏”,在笑舞台上 演㉑。

作为《鸳鸯剑》的续集,春柳社《王熙凤大闹宁国府》之演出,取得了较大的社会反响。剧评家冯叔鸾先生在《俳优杂志》上,发表了《春柳社之王熙凤大闹宁国府》一文:

《红楼梦》之剧难演,而《大闹宁国府》一剧尤难演。其所以难演者,一曰身份,二曰语言。盖红楼中之人物,须具一种雍容华贵之气象,即下至婢僮亦应娇警清俊,方合于豪门奴仆身份。至于语言则须前后关显,出语必有根据,不容随意增减。故非将全书贯于胸中,不能头头是道,然而此犹《红楼梦》名剧之普通难处也。若夫《大闹宁国府》则更有二重难处,一曰正角太多,二曰表情太复杂。㉒

冯叔鸾不仅是剧评家,亦是编剧高手,《夏金桂自焚记》一剧便出自其手:“《夏金桂自焚记》,分七幕,编者马二。”㉓马二即冯叔鸾㉔。

郑氏的《新剧考证百出》并未全文收录马二改编的剧本,冯叔鸾将其改编的剧本收入了自己主办的《俳优杂志》之中,为我们今天了解新剧时代的剧本改编,提供了绝佳的文献。对于冯氏的改编,《申报》亦多有溢美之词:“春柳剧场四月念九夜准演《夏金桂自焚记》。《红楼梦》之写情,痴邪淫妒,兼而有之。本社排演成熟,久为识者许可。兹又请马二先生新编《夏金桂自焚记》一剧,共只七幕,而包罗原书前后十余回之情节,纤悉靡遗。脚本既携杰作,演员亦多能手,绘影绘声,大有可观。爱看《红楼梦》新剧者,幸早临焉。”㉕

《刘姥姥进大观园》是一出喜剧,春柳剧场“参其原书,考其大旨,广其大意,摘其精华,费数月之时光,始成此剧。而支离突兀有过原书,观之不啻与刘姥姥共进大观园,一睹其奇形怪状,笑不可仰也”㉖。

《红楼梦》虽为名著,然将其搬演上舞台则非易事,时人对“红楼”新剧的总体评价亦不高:

《红楼梦》虽为名著,然其声名远不如《聊斋》之普及。读此书者,大抵骚人墨客,至于妇孺乡曲、走卒贩夫,不特未见其籍,抑且未耳其名。所以排演《红楼梦》剧,往往不得善果,此乃历试皆然,并非好为谰语。至于剧人为是剧,亦多蹇塞泥滞,不能如他剧之活泼泼地。此盖震于《红楼梦》之盛名,不敢稍轶范围,以至全剧鲜精采之呈,观者等嚼蜡之味,不能叫座,职是故也。㉗

“红楼戏”之外,郑氏书中由《聊斋》改编的“鬼戏”亦占据相当的位置。

《聊斋志异》,蒲松龄(1640—1715)撰。康熙元年(1662),时年22岁的蒲松龄开始写作神怪小说,至康熙十八年(1680)春,书稿初成,名为《聊斋志异》。此后屡有增补,直至康熙三十九年(1701)前后和康熙四十六年(1708),蒲氏又对全书做了少量的修改。

《聊斋志异》是我国古代短篇文言小说中成就最高的作品,鲁迅先生称其为“专集之最有名者”,该书流传甚广,版本甚多,主要有雍正年间抄本六卷四百八十五篇,题名《异史·聊斋焚余存稿》㉘、蒲氏手稿本半部㉙、乾隆十六年铸雪斋抄本十二卷㉚、张友鹤校注本㉛、任笃行《会校会注集评聊斋志异》本㉜等。

从《聊斋志异》中选取素材,是早年新剧界十分流行的做法。郑氏《新剧考证百出》中,收录了由《聊斋》改编的剧目有6出,分别为:

《田七郎》,春柳剧本,分八幕,编者予倩。本剧取材《聊斋》。㉝

《马介甫》,新民剧本,本剧取材《聊斋》。㉞

《庚娘》,新民剧本,本剧取材《聊斋》。㉟

《恒娘》,新民剧本,本剧取材《聊斋》。㊱

《小翠》,春柳剧本,分六幕,编者龙蒲生。㊲

《珊瑚》,春柳剧本,分八幕,编者松风。㊳

《田七郎》一剧,系以《聊斋》㊴卷四为蓝本,春柳剧场在演出广告中称:“《田七郎》一剧,有义侠,有友爱,有纯孝。饰主人翁者一时难得其选。本剧场再三研究,始于迩日竣事,以我尊饰田七郎,予倩饰田母,小髭饰富翁,珠联璧合。观之能令人感慨,系之宜兴全家。所演别具一格,诚极有价值之作也。”㊵

《马介甫》一剧,由《聊斋》卷六改编。该剧是民初改编较为成功的一出新剧,然改编者为谁,却众说纷纭,各执一词,故郑氏书中仅言“取材《聊斋》”,而未注明作者为何人。朱双云《新剧史·马介甫》一则道:“《马介甫》本于《聊斋志异》,其在新剧界,犹《空城记》《金钱豹》之于旧戏园也。至编者为谁,则其说不一,甚至聚讼纷纭,莫衷一是。以予所闻,则谓此剧实编自许伏民。当进化团于新新舞台时,伏民任该团编剧事,尝编此剧,名《河东狮》。将排演矣,而该团忽罢演。某氏遂乘机窃之,以为己有云。”㊶新民社首演之后,颇受市民社会关注,范石渠《新剧考》一书,详尽地收录了该剧分幕演出的信息㊷。王钝根在《申报》上发表剧评,对新民社成功演出《马介甫》,予以高度评价。并希望新民社在上演《马介甫》之后,能成为新剧界的一面旗帜,“永永飘扬于海上矣”㊸。时人丁悚两度观看了该剧,并先后于1913年10月14、27两日在《申报》上发表剧评文章。由于《马介甫》一剧,有极强的上座率,曾与新民社分庭抗礼的民鸣社也将此剧搬上了自己首场演出的舞台㊹。

《庚娘》一剧,改编自《聊斋》卷三,“新民演剧社十一夜开演新鲜好戏《庚娘》”㊺,这也是郑氏领导的新民演剧社上演该剧在《申报》上刊登广告的首次记录。

《恒娘》一剧,改编自《聊斋》卷十。新民社1913年10月16日首演是剧,后因“华洋商界名人来函,烦请准于今晚在谋得利重演此剧”,故于10月27日再度上演:“新民新剧社廿八夜开演布景新戏、改良新戏、全本正剧《恒娘》,家庭现象之写真。世界上最难形容者莫过于家庭现状,而家庭现状之最难形容者莫过于夫妇妻妾之间。《聊斋》一书,大半谈及家庭而不及国家,尤好谈闺房中琐屑之事,形容入细,笔下有神。取其事实编为剧本,往往趣味浓深,引人入胜。即如《恒娘》一剧,情节之佳,为全书第一。”㊻

《小翠》一剧,改编自《聊斋》卷七。

《珊瑚》一剧,改编自《聊斋》卷十。

郑氏《新剧考证百出》记载,《珊瑚》一剧为“春柳剧本”,实则新民社演出该剧的时间略早于春柳剧场。1913年11月4日,新民新剧社在“英大马路东口第三门牌初七夜开演布景新戏:趣剧《三怕》,正剧《珊瑚》……描摹贤女之克尽妇道,婉娩淑慎,有益于女界,实匪浅鲜。”㊼至1914年6月13日,春柳剧场方将该剧搬演:“春柳剧场五月二十礼拜六夜准演新编正剧《珊瑚》。是剧取材《聊斋志异》,不特情节佳妙,观之动人兴趣。而珊瑚之奉姑重孝、事夫惟敬及受种种挫辱,真所谓撼山岳而泣鬼神。挽回颓风,殊属不浅。近又新装电扇,清风徐来,心神一快。”㊽由于演出效果不错,一月之后,春柳剧场又再度上演《珊瑚》,由马绛士和欧阳予倩担任该剧的主角:“春柳剧场闰五月十七夜准演著名悲剧《珊瑚》。马绛士为今日新剧界中悲旦之圭臬,其表情之哀感顽艳,无不令人动魄惊心。而欧阳予倩之旦角尤为轻盈妙曼,嗔笑皆真,兼长老旦,龙钟态度,毕肖形容。近又新编《珊瑚》一剧,苦心孤诣,斟酌完善,与他家所演迥乎不同。定于今晚重演是剧。绛士饰老旦,珠联璧合,堪称佳构矣。”㊾

由《聊斋》改编的“鬼戏”,因剧情生动,引人入胜,故而对市民观众,尤其是下层民众的吸引,远较“红楼戏”为胜。对此,时人评价道:

演《聊斋》剧,必能叫座。盖以《聊斋》一书,声及于里巷,妇孺乡曲,耳名已久,苦于目不识丁,不能展卷而读,一旦演为戏剧,其有不争先快睹者乎?益有浅学之徒,往往以能读《聊斋》自诩,实则展卷茫然,一无所晓,欲求教于人,又恐为人所笑。无已,乃求诸于剧场。于是各剧社不演《聊斋》则已,演则座辄为满。此非理想之言,盖由实验而得者也。㊿

早期新剧演出,由于缺乏剧本,为了吸引观众,提升上座率,新民、春柳等新剧社团便纷纷从明清小说中汲取灵感,一时间新剧舞台上出现了“红楼”“聊斋”热。而限于激烈的商演竞争的压力及改编者的实际水准,新剧对于明清小说的改编,仅仅是出于吸引观众之需,并未忠实于原著,更未能将名著的文学性和思想加以萃取提炼,故而《聊斋》的鬼怪狐仙、《红楼》的“多姑娘”,在新剧舞台上层出不穷,引起了社会舆论的不满:

近者,道出沪江,参观新剧。民鸣、新民诸社,足迹殆遍。所演各出,如《马介甫》、如《鸳鸯剑》、如《红玉》、如《风月宝鉴》……至圣编诗,不废郑卫。善善恶恶,是诚有之。诲盗诲淫,则我岂敢。惟沪上台风蛊娇,剧界为卖座计,恒揣摩社会心理,描摹奸淫狗盗形迹,惟恐不尽……警告于新剧界诸同志,此后编排新剧,勿以某等集中《伏狐》《多姑娘》种种纪述纂入脚本,致观者见其正面而不察其反影,玩其事实而不明其寓意,未能收陶情适性之功,反足为风俗人心之害,则某等亦与有罪也。〔51〕

三、晚清时人的小说对民初新剧的影响

除《红楼》《聊斋》之外,郑氏《新剧考证百出》还收录了由晚清时人的小说、清季的译作而改编的新剧。

晚清之际,社会巨变,内外交困。社会局势为小说的发展,不仅提供了市场,更提供了素材。于是晚清之际,出现了以《目睹二十年之怪现象》等一批谴责小说,在晚清市民社会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写作小说亦成为当时的一种时尚。

随着西学东进,国门洞开,西方的文学艺术也渐渐地进入国内,以林纾、魏易为代表的译作也渐为世人所关注。郑氏《新剧考证百出》中,所收录的33出外国剧目,竟有20出是莎士比亚的剧作。郑氏《新剧考证百出》所收录的莎剧作品,与林纾的《吟边燕语》有很大的关系,两者拿完同名的剧目有7部,分别是《情惑》《铸情》《孪误》《驯悍》《肉券》《仇金》和《鬼诏》。

据现有的文献记载,郑氏所领导的新民社是第一个将莎剧搬上新剧舞台的剧社。1914年4月5日,新民新剧社在石路天仙茶园故址上演的《女律师》,是郑氏最早演出的莎氏剧目。当日《申报》的广告道:“《女律师》取材于《吟边燕语》内《肉券》一则,为英国莎翁最有价值之作。”广告中还列出了参加此次演出的21位演员的名字,其中“药风”的名字尤其显赫,“药风”即郑正秋。

《女律师》一剧在郑氏的《新剧考证百出》中又名《肉券》,是民初新剧时期上演的最为频繁的一出莎士比亚剧目。据《申报》演出广告的不完全统计,新剧时代,该剧上演的次数达50余次之多。1914年“甲寅中兴”之际,上海六大新剧团体联合演出,最终上演的3出剧目中,便有该剧,郑正秋在剧中出演了巴山奴这一角色。关于此次公演,朱双云在《初期职业话剧史料》一书中,有详细的记述。

《官场现形记》,作者李宝嘉(1867—1906),字伯元,别号南亭亭长,江苏常州人。1906年2月,李伯元的《官场现形记》一书在上海出版。全书共60回,1903—1905年在《世界繁华报》上连载,同时由该报馆分5编出版,每编线装6册12回,共30册。《官场现形记》是晚清第一部在报刊上连载并取得社会轰动效应的长篇章回小说,开创了近代小说批判社会现实的风气。小说由30多个相对独立的官场故事联缀起来,涉猎甚广,上自太后、皇帝,下至杂役、小吏,大小官吏,形形色色。该书出版后,即在社会上产生极大的影响,震动了清廷。当时的摄政王载沣曾下令两广总督端方,派人剌杀作者,查封连载作品的报社。新剧《陶子尧》《田小辫子》,即取材于是书。

由于《官场现形记》一书影响力巨大,春柳社专门请张冥飞以该书为素材,改编了一批新剧〔52〕,而郑氏《新剧考证百出》仅收录了《陶子尧》〔53〕《田小辫子》〔54〕两剧,且改编者均署名为松风。

《陶子尧》,春柳喜剧,分七幕,编者松风。本剧取材《官场现形记》。〔55〕

《田小辫子》,春柳剧本,分五幕,编者松风。本事:前清末叶,金陵官场,几成群渊丑薮。南亭亭长所著现行记,惊金陵事綦详,顾末有如田小辫子一事为尤甚者。〔56〕

《陶子尧》《田小辫子》两剧,次第上演。陶剧演于1914年7月11日,田剧演于1914年7月19日〔57〕。

《沈剥皮》一剧,“春柳喜剧,分七幕,编者龙蒲生。”〔58〕“春柳剧场七月十三夜准演讽刺剧《九尾龟》之一节《沈剥皮》。此剧取材于《九尾龟》小说之一节,针砭财虐,意主劝惩。穿插剧情,不遗罅隙。其趣味尤在前演各种讽世剧之上。支配角色,颇极一时之选。”〔59〕

小说《九尾龟》1910年出版,是晚清著名的狭邪小说,中国古代十大禁书之一。1906年至1910年,上海点石斋先后出版了12集,共192回。作者张春帆(1872—1935),近代小说家,名炎,以字行,别号漱六山房,江苏常州人。长年寓居上海,为青楼常客。

该书主要描写了妓院情况和嫖客的狎妓生活,曾被胡适称之为“嫖界指南”。在作者的笔下,妓女、流氓、帮闲、腐吏、商贾、戏子等诸色人物跃然纸上,深刻揭示了晚清都市生活的众生百态,具有一定的批判现实意义。

吴趼人(1866—1910),原名沃尧,字小允,广东南海(佛山)人。吴趼人仕宦人家,其曾祖吴荣光,曾任湖南巡抚兼湖广总督。祖父莘畲,官至工部员外郎,父允吉,曾任浙江候补巡检。吴趼人早年丧父,十七八岁至上海谋生,常在报刊撰文为生。光绪二十九年(1903)始,在《新小说》上发表《电术奇谈》《九命奇冤》《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恨海》《劫余灰》《情变》等。其中《劫余灰》和《恨海》均被改编为新剧上演,郑氏《新剧考证百出》即收录了《恨海》一剧。“《恨海》,春柳剧本,分十一幕,编者予倩、绛士。本事:取材于《恨海》说部。”〔60〕《恨海》为新剧时代的名剧,又名《情天恨》,为陆镜若春柳剧场的保留剧目。然最初将该剧搬上舞台的,却是郑氏领导的新民社。1913年10月16日,位于“英大马路东口第三门牌新民演剧社”上演“全本正剧《恨海》。……《恨海》一剧为描摹家庭社会之种种现象而作,其中情节神奇,变幻贯串,联络编排,悉出名手,早已有口皆碑。本社社员又复再三研究,惨淡经营,故每一演之,车马盈门,座无隙地。此剧之动人,可想见矣。兹本社为答座客雅意起见,特于今晚重演此良好名剧。并添置彩景,广请新剧名人,同时登台,现身说法”〔61〕。

由于《恨海》一剧,情节动人,上座率高,其他剧社也竞相上演〔62〕。新民社迁址之后,继续以此剧为号召,吸引市民。1914年2月15日,新民社在“石路中天仙茶园旧址”上演《情天恨》〔63〕。2月18日,周瘦鹃专门为此发表了评论文章〈志《情天恨》〉,对新民社演员在该剧中的表情、台词等进行了评述:

《情天恨》,本于吴趼人先生之说部《恨海》,一绝有价值之悲剧也。五日晚,为优游、无恐、怜影三君登台之第一夜,即演斯剧。三君珠联璧合,其表情既缜密复周到,直堪称三绝。〔64〕

1914年5月3日,上海新剧公会组织六大剧团,进行联合演剧,是为早期新剧运动的一大盛事,《恨海》一剧,再次出现在上海市民面前〔65〕。在此剧的联合演出中,汪优游的表演,尤为突出。朱双云《新剧史·陈伯和》一则道:“余好观新剧而多微辞,惟于《情天恨》则无闲言。盖其感人之深,有非他剧所能及者。曩余作联合演剧剧评,于《恨海》之陈伯和,以为优游绝作,非天影所及。今日新剧社演斯剧矣,去伯和者必为优游。”

联合公演之后,春柳剧场于五月十三夜(1914年6月6日)准演《恨海》。《恨海》为海上著名新剧之一,本剧场初演《家庭恩怨记》后,“大受识者称赞,故早蒙学界纷纷投函要求排演是剧,以饱眼福。同志诸君不敢率尔操觚,研究既久,现已习练纯熟,准于今晚开演。以镜澄饰张鹤亭,镜若饰陈伯和,绛士起张棣华。主角均是名手,其配支之相当,点缀之精美,布景之新奇……洵绝无仅有之杰作也”〔66〕。

关于《恨海》剧本其他改编的情况,朱双云道:

《情天恨》吴趼人先生之小说《恨海》,进化团钱逢辛编为戏剧,都凡二十二幕,前丹桂第一台所演者,乃逢辛原本也。嗣有嫌其冗长者,为之杀青,改为一十九幕,予友优游,犹以其过于繁琐之有损全剧精采也,因费一夕之力,删为九幕。今各剧社所演者,多本于优游者也。

《晴天恨》剧本有三,一为逢辛所编,一为药风所编,一为优游所删。

逢辛所编,有联军入京,李氏议和等幕,并有陈仲蔼、王娟娟一段公案。药风则悉准原书,不加增损,且不偏于伯和一面,而与仲蔼并重,尝于谋得利演过一次,药风为伯和,清风为仲蔼,予为归筌书等,一现之昙花,故绝鲜知者。

优游删芜存菁,编为今本,精神贯注,演者宗之。〔67〕

朱氏记述的《恨海》版本,与郑氏所记不同。

《活佛升天》一剧,为“新民剧本,本剧取材《兰苕馆外史》”〔68〕。

《兰苕馆外史》又名《里乘》,全书共十卷,许奉恩(1816—1878)著。许奉恩,字叔平、安徽桐城人。屡应乡试不第,长期以幕僚为生。《兰苕馆外史》一书,共收小说一百九十篇。《笔记小说大观》对此书的提要道:“有清一代,笔记小说夥矣,要以蒲、纪二氏最为擅场。《聊斋志异》以文词胜,《阅微草堂》以论断胜,皆千古不磨之作。此书独兼有其长,谈狐说鬼,无殊淄水之洋;善劝恶惩,犹是河间之宗旨。纸贵已久,鼎足何疑?”该书是一部以劝诫为意旨,兼有《聊斋志异》和《阅微草堂笔记》两书之优点的笔记小说。书中对于清朝官场科场、民俗民风、家庭邻里、男女恋情、僧尼武侠、神鬼精怪,均有涉及。作者以其广博的见闻和圆熟的笔法,为我们描绘了一幅清后期社会世相百态图。

《邱丽玉》一剧,“民兴剧本,蘧蘧编。本剧取材《夜雨灯录》”〔69〕。

《夜雨灯录》,又名《夜雨秋灯录》,宣鼎(1832—1880)著。宣鼎,字子九,号瘦梅,安徽天长人。《夜雨灯录》著于清光绪三年(1877),全书共八卷,115篇。所记内容多是神奇怪诞、扑朔迷离的故事。这些故事,既有反映现实、描摹世态、感慨人生之著,又有讽剌时弊、揭露黑暗、歌颂豪侠之作。该书刊行后,对社会的影响颇大,尤以《麻风女邱丽玉》一则的影响为最。此外,还有十余种被改编为戏曲,流传于世,如《病玉缘》《捆仙索》等,成为戏曲的传统曲目。据《申报》广告载:“前本《邱丽玉》,即《麻风女》一剧,本社(民兴社)两次排演,极受各界欢迎。甫至八时,已坐无隙地。现续排后本,情节更为离奇,布景尤为特色,如数百斤之鳄鱼、六丈长之毒蛇,异布人、异兽角,斗于舞台之上。不独为剧界之创局,亦海上所未见者也。”〔70〕

《一缕麻》,晚清小说,包天笑的前期作品,1909年11月发表于《小说时报》第二期。

包天笑(1876—1973),原名清柱,后改为公毅,号朗孙,笔名笑、天笑、钏影、天笑生、吴门天笑生等,江苏吴县人。光绪二十年(1894),与友人合组“励学社”,在苏州开设“东来书庄”,出版《励学译编》月刊,并开始翻译小说。第一部翻译小说为与幡溪子(杨紫瞵)合译的《迦因小传》〔71〕。宣统元年(1909),与陈景韩(冷血)合编《小说时报》,尝兼“小说林编译所”事,《一缕麻》即创作于此时。据《申报》广告载:“春柳剧场五月念四夜准演《一缕麻》。《一缕麻》为天笑名著小说之一,描写哀情,别辟蹊径。兹经本剧场编成新剧,择于礼拜三晚登场。”〔72〕

《未了缘》一剧,“取《谐铎·死嫁》一则”〔73〕。

《谐铎》,沈起凤(1741—1802)著。沈起凤,字桐威,号黄渔,又号红心词客,江苏吴县(今江苏苏州)人。乾隆举人,历任安徽祁门、全椒两县教谕。《谐铎》是笔记小说集,共十二卷,成书于乾隆五十六年(1791)前后,内容多记述奇闻逸事,以资警醒世人。“铎”是一种古代乐器,形如铙、钲而有舌,是大铃的一种。作者在每则故事之后皆有“铎曰”云云,或点明主旨,或阐述议论。

《堕溷花》,“春柳喜剧之一,计分七幕,编者冥飞”〔74〕。

《堕溷花》改编自晚清同名“哀情”小说,作者许指严(1875—1923),发表在上海商务印书馆《小说月报》一年五期,宣统二年十一月(1910年12月)。

许指严,原名国英,字志毅、指严、子年等,号鞋庵,别署不才子,室名砚耕庐、弹华阁、寄庐。原籍江苏武进(今常州),长期寓居上海。早年曾执教于南洋公学,后任上海商务印书馆编辑。

许指严出身官宦之门,对于官场的逸闻趣事,从小就耳濡目染。成年后逐一追记,著成掌故小说,涉及社会、言情、历史、宫闱等诸多题材,其作品有《近十年之怪现状》《民国春秋演义》《新华梦》《指严小说精华》《许指严说集》《十叶野闻》《新华秘记》《清史野闻》《南巡秘记正续集》《十叶野闻》等。郑氏所著的《新剧考证百出》一书之序言,即由许氏执笔。

据《申报》广告载:“春柳剧场五月念三夜准演《堕溷花》。《堕溷花》为一种社会的新剧,沉闷处令人悲痛,快处令人笑。针砭薄俗,此为隽品。”〔75〕

四、民初新剧对清末翻译小说的改编

晚清之际,东邻日本和西方列强,以坚船利炮,洞开中华国门。伴随着殖民入侵,其文化意识形态,亦进入中国。在小说和新剧方面,亦都留有异国文化的印痕。中国学者开始关注异国的文艺作品,并对其进行了最初翻译的尝试,如林琴南的《吟边燕语》,郑氏《新剧考证百出》中就有收录。然莎翁之作,本为戏剧,不属小说之列。郑氏收录的33部剧目中,由晚清译作改编而成的有2部,分别为日本的小说《血蓑衣》和《不如归》。

“《不如归》,日本名小说,亦有名悲剧,分九幕,绛士译编。”〔76〕郑氏收录的《不如归》一剧,系根据日本作家德富健次郎(1868—1927)的同名小说改编而成的。德富健次郎,又名德富芦花,是日本近代著名的小说家,散文家,熊本县人。少年时受自由民权运动熏陶,1885年皈依基督教,1898年发表小说《不如归》一跃而成为日本的著名作家。

《不如归》取材于日本明治时期的陆军大将、元帅大山严(1842—1916)长女信子的真实遭遇。小说先于明治31年(1898)11月至次年5月在《国民新闻》连载,明治33年(1900)1月由民友社刊行单行本。小说人物刻画细腻,语言通俗易懂,女主人公浪子在病痛和社会舆论的双重打压下辞别人世,临终时发出“来世再不做女人”的悲叹。《不如归》所描述的悲剧故事在近代日本社会引起了强烈的共鸣,触及到了日本社会的基本问题,受到广大读者的欢迎。小说出版后九年之中,便重版百次〔77〕,成为明治时期首屈一指的畅销小说。

德富健次郎的《不如归》出版后不久,日本新派剧将其搬上舞台。明治34年(1901),新剧《不如归》在大阪朝日座首次公演,柳川春叶的《脚本不如归》则于明治42年(1909),由东京今古书店出版。《不如归》在日本出版后,旅日的中国人便注意到这部作品。“鲁迅住在东京的时候,曾有一度想从日本语直译出来,可是终于如原样的未动手。”〔78〕

1908年,林纾、魏易首次将《不如归》译成中文〔79〕。有趣的是翻译的底本并非日文,而是英译本Nami-ko。商务印书馆刊行之后反复再版,影响深远〔80〕。“不如归”是杜鹃啼叫声的汉语谐音,寓意命运多舛的弱女子挣扎的心声。

清末留日学生陆镜若等人曾经在东京用日语上演过《不如归》,回国后成立了新剧同志会,先以“文社”之名于1913年在湖南首演《不如归》,返沪后于1914年以春柳剧场之名公演,此剧成为春柳社的保留剧目之一。

郑氏《新剧考证百出》中所收录的《不如归》,是马绛士根据柳川春叶的《脚本不如归》进行改编的,不仅对有关战争的部分做了相应的处理,婆媳关系、女性地位等家庭问题,也根据中国的实际情况进行了调整,他将原著的男主人公改名为赵金城,女主人公改名为康帼英;把原著的日本逗子海岸改为天津葛沽海岸,使之更符合中国人的审美情趣〔81〕。据《申报》载:“春柳剧场,闰五月二十夜,重演《不如归》,新加汽车站布景。天假日本文豪德富芦荟之手,成《不如归》。其书百读不厌,而为剧则屡演仍新。畏庐先生为我国介其文,同志会为我国介其剧,即本剧场所演者是也。剧中原有火车站一幕,情味尤浓,于滨海袂判、黄昏吊墓之场,东京各剧场,因其布置过艰,多从省略。春柳谬蒙四方人士赞许,不敢不免为其难,本礼拜夜即阴历闰五月二十日重演斯剧,即当加入火车站一幕,以副诸公之雅望,以彰文人之苦心。同志会演员诸君,为新剧前途计,不避潺蒸,不惜汗雨,将致全力于斯剧,以邀诸公之临睹焉。”〔82〕

《不如归》一剧,屡经春柳剧场上演,在市民社会亦有较好的反响,舆论亦关注之:

是剧大致均按原书情节编演,而能摘其精华,去其渣滓,以故各幕演来,均能一气贯注,恰到好处,既无牵强支离,亦少画蛇添足等弊。仆于新剧一道,本属门外,何敢遽尔言评,然过后思量是剧,固为一有身价之剧,而诸子演来,又均各具优点,殊不可不为一二表扬之言,以志予心之愉快。〔83〕

周瘦鹃对《不如归》小说及新剧,亦有很高的评价:

得到林畏庐先生从盐谷荣英译本中转译出来之后,便大喜过望,即忙买来拜读,真的是哀感顽艳,悱恻缠绵。前后读过了三四遍累得我落了不少眼泪,于是便永不敢再读。书中夹叙甲午之战,悲壮淋漓,发人深省,又觉得和普通哀情小说不同。而此书的价值也为之提高了。又记得有一年春柳社在南京路谋得利表演爱美的新剧,曾有《不如归》一出。第一次开演时,我就赶去观看。陆镜若君所饰的武男,马绛士君所饰的浪子,都表演得真挚而透切。看到伤心处,又累得我落了不少眼泪!事到如今,春柳社散伙已好多年,陆镜若君去世也好多年了,马绛士君也不知漂泊何处。而那夜在红氍毹上表演《不如归》时的断肠情景,至今还深深印在我的心上,不能忘怀!《不如归》动人之深,于此可见。〔84〕

《血蓑衣》是晚清译作中,对民初新剧演出产生深远影响的又一部小说。“《血蓑衣》,日本名小说,亦有名悲剧,分七幕,镜若、冥飞译编”〔85〕。据日本学者饭塚容教授考证,《血蓑衣》一剧,改编自日本村井弦斋(1863—1927)的小说《两美人》〔86〕。1906年6月,《两美人》被译成中文小说,改名为《血蓑衣》,由商务印书馆编译所发行,并标有“说部丛书初集第五十编”“义侠小说”的字样。

小说《血蓑衣》出版之后,首先对旅日的清国留学生产生了较大的影响。据明治42年(1909)4月1日的《万朝报》记载:

清朝留学生慈善演出,以捐助上海中国新公学为目的。清国廿余名留学生组成团体,明起2日至5日间午后,在牛込高等演艺馆举办慈善演出,剧目为村井弦斋清译本五幕《血蓑衣》及两幕喜剧《等候小偷》,据悉另有钢琴演奏。此团体有在本乡、东京两座博得好评之浪语、绛士、我尊、吉新、癯癯等诸氏加盟,乃规模庞大之组织。票价一律6角5分。〔87〕

明治42年(1909)4月5日的《新都报》,一篇署名武者所的文章《清国留学生的戏剧》道:

2日到5日之间,神乐坂的高等演艺馆有清国留学生的慈善戏剧。主要演员为此前在东京座和本乡座首演的成员,剧本为弦斋《血蓑衣》的清译本和喜剧《茶室小偷》。……原作似乎盘根错节,但因改编拙劣,连以上情节也不太清楚,加之语言为清语,日本观众仅能看懂两成,如堕五里雾中。然而,演员做科均很自然,我尊扮演伯爵而模仿佐藤岁三,扶轩替换吉新扮演大佐而模仿藤泽,伯爵小姐绛士则模仿木下等,各有千秋。据悉扶轩等近期归国,胸怀壮志,欲在支那创造一种新戏剧,故而像新戏剧对日本旧戏剧一般,脱离历来之支那戏剧,做科场面皆似日本新戏剧风格,道白宛如普通对话。《茶室小偷》则无可挑剔,不过观众大半为留学生,或高声哄笑,嬉玩打闹,或散漫不拘,横八竖七,故而此等通俗剧目正好,也未可知。〔88〕

商务印书馆编译了该书后,《血蓑衣》开始在国内流行,“《血蓑衣》系日本名小说,自商务印书馆译刻,纸贵洛阳,风行一时”〔89〕。

辛亥之际,革命的浪潮风起云涌,乘势而起的进化团“上演《血蓑衣》《东亚风云》《新茶花》诸剧”〔90〕。朱双云有可能看过任天知的演出,他对任氏在《血蓑衣》一剧中的演技,赞赏有加。朱氏《新剧史·都督梦》一则道:“《都督梦》,原名《血蓑衣》(即本于日本小说《血蓑衣》),又名《侠女鉴》,为任天知绝唱。进化团演于金陵,即以此剧为第一声。天知之为是剧(饰星月洁男爵)慰莲一幕,声泪俱下,备极酸辛,人莫之及。去年君磐尝演一次,事后颇悔孟浪,可知是剧之不易演也。剧中有武田永其人,颇不易为,自演此剧以来,从无当意者。”〔91〕

1914年出版的《新剧杂志》中,刊有署名秋风的《血蓑衣》剧评。据秋风的序所言,《血蓑衣》是日本立宪之初的悲剧,在中国曾以《侠女传》《侠女鉴》《都督梦》等剧名上演。可见,最早上演《血蓑衣》的是任天知的进化团,之后的民鸣社也曾上演该剧。春柳旧人回国后,组成新剧同志会,再度将该剧搬上春柳剧场的舞台。据《申报》载,春柳剧场“特依原书编成是剧,加以绛士、我尊、小髭、予倩、镜澄诸君之描摹,酣畅淋漓,尽情尽致”〔92〕。

为了使日剧的情节更加中国化,春柳剧场对原著中的人物姓名进行了调整,原著中的女主角民野莲改名为马莲娘,民野莲之兄民野魁改名为马人龙,原著中的男主角星月洁男爵改名为司马男爵,星月洁之妹星月莲改名为司马莲娘,武田勇改名为武廷璧,半井改名为胡德。如此,该剧中的人物情节,方可与郑氏书中所收录的“本事”相对应。

五、结语

郑氏1919年出版的《新剧考证百出》一书中,共计收录中外剧目132出。据笔者统计,其中有26出是根据明清时期的小说改编而成的,约占收录总数的20%。明清小说对于民国初年新剧演出的影响,由是可见一斑。

注释:

① [明]高儒《百川书志》道:“《忠义水浒传》一百卷,钱塘施耐庵的本,罗贯中编次。宋寇宋江三十六人之事,并从副百有八人,当世尚之。”

② 按:《水浒》成书时间,说法不一。石昌渝《从朴刀杆棒到子母炮——〈水浒传〉成书研究之一》一文,通过对《水浒》描写的兵器与历史文献有关兵器记载的对照分析,得出《水浒》成书的大致时间,再通过凌振的子母炮的考察,得出《水浒》成书时间的上限不能早于正德末年的结论(《文学遗产》1999年2期)。

③ 《水浒戏曲集》第2册,傅惜华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年版。

④ ⑦ ⑨ ⑪ ⑮ ⑯ ⑰ ⑱ ⑲ ㉓ ㉝ ㉞ ㉟ ㊱ ㊲ ㊳ 〔55〕 〔56〕 〔58〕 〔68〕 〔69〕 〔73〕 〔74〕 〔76〕 〔85〕 郑 正 秋 原 著 、赵 骥校勘《新剧考证百出》,北京学苑出版社2016年版,第46、49、52、172、77、79、81、130、109、81、143、169、174、165、106、107、144、116、119、170、171、147、35、217、229页。

⑤ ⑬ ⑳ ㉕ ㉖ ㊵ ㊺ ㊻ ㊼ ㊽ ㊾ 〔59〕 〔61〕 〔66〕 〔70〕 〔72〕 〔75〕 〔82〕 〔89〕 〔92〕 《申 报 》1915 年 3 月 21 日 、1914年9月21日、1914年5月8日、1914年5月22日、1914年12月19日、1914年6月25日、1913年10月10日、1913年10月27日、1913年11月4日、1914年6月13日、1913年7月9日、1914年9月2日、1913年10月16日、1914年6月6日、1914年10月29日、1914年6月17日、1914年6月16日、1914年7月11日、1914年9月12日、1914年9月12日广告。

⑥ 合作:本意为书法诗文合于法度,此处喻指《豹子头》依据小说《水浒》改编,颇为成功。

⑧ 义华《六年来海上新剧大事记》,周剑云《菊部丛刊·歌台新史·陆镜若之评论》,交通图书馆1918年版,第15页。

⑩〔90〕 朱双云原著、赵骥校勘《初期职业话剧史料》,上海文汇出版社2015年版,第30、10页。

⑫[日]盐谷温《中国文学概论讲话》,山西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

⑭ 钝根《二十三晚观民兴社剧》,《申报》1915年9月26日。

㉑ 按:1916年3月,朱双云、郑正秋、汪优游等成立大成社,继续在笑舞台演出。“大成社为营业上的竞争,又约了欧阳予倩、查天影等加入。更为出奇制胜起见,商得了欧阳予倩同意,于每周之末,加演其新编的《红楼梦》歌剧。后此盛行于歌坛上的《黛玉葬花》《宝蟾送酒》《晴雯补裘》《馒头庵》《负荆请罪》诸剧,完全是予倩在大成社里创造的”(朱双云原著、赵骥校对《初期职业话剧史料》,上海文汇出版社2015年版,第67页)。

㉒ 冯叔鸾《春柳社之王熙凤大闹宁国府》,《俳优杂志》1914年第1期。

㉔ 冯叔鸾(1883—?),戏剧评论家,名远翔,字叔鸾,笔名马二先生。

㉗㊶㊿〔67〕〔91〕 朱双云原著、赵骥校勘《新 剧 史》,上 海 文汇出版 社2015年版,第169、211、170、149、156页。

㉘ 中国书店1990年影印版;安徽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盛伟校释。

㉙ 北京文学古籍刊印社1955年影印本。

㉚ 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影印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标点本。

㉛ 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1962年排印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重印本。

㉜ 齐鲁书社2000年排印本。

㊴ 按:此《聊斋》指张友鹤辑校的《聊斋志异》,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

㊷ 详见范石渠原著、赵骥校勘《新剧考》,上海文汇出版社2015年版。

㊸ 钝根《剧谈》,《申报》1913年9月28日。

㊹按:1913年11月25日,《申报》刊出了民鸣社开演新剧的广告,这是民鸣社见诸《申报》最早的演出记录。刚成立的民鸣社,定于当年阴历十一月初一日即阳历十一月二十八日正式开演,首演的剧目便有《马介甫》。民鸣社演出之后,《申报》上又发表了署名“慧剑”的评论文章。

〔51〕 东野《蒲留仙、曹雪芹敬告新剧界诸同志书》,《申报》1914年1月1日。

〔52〕按:1914年7月11日《申报》载:“春柳剧场闰五月十九夜准演新编名剧《官场现形记》之一《陶子尧》。《官场现形记》一书,描摹前清官场人物,如大禹铸鼎,魑魅魍魉,无有遁形,久已脍炙人口。今本剧场特请冥飞君编成新剧,就中采取最有兴味之处,如《陶子尧》《魏翩仞新嫂嫂》《毒设美人局》《胡统领》《江山船内争风光之怪状》《贾大少爷》《黄胖姑运动之魔力》《田小辫子》《金陵官场之丑态》等事,先后编演。现《陶子尧》业已脱稿,择本月十九夜开演,特此布告。”

〔53〕 按:《陶子尧》一剧,改编自《官场现形记》7—9回。

〔54〕 按:《田小辫子》一剧,改编自《官场现形记》31回。

〔57〕 按:1914年7月19日《申报》:“春柳剧场闰五月念七夜准演《官场现形记》之一《田小辫子》。”

〔60〕 郑正秋原著、赵骥校勘《新剧考证百出》,北京学苑出版社2016年版,第56页。按:《恨海》乃章回小说,共十回,清末吴趼人所作,光绪三十二年(1906)上海广智书局出版。

〔62〕 按:《申报》1913年12月25日广告:“高等新剧团假座醒舞台,即二马路新新舞台原址。”上演全本《恨海》。

〔63〕按:《申报》1914年2月15日广告:“是剧系著名悲剧,本社特请无恐串张鹤亭,优游串陈伯和,描摹鹤亭之厚义,伯和之堕落,不特言行毕肖,而且庄足动人,谐足喷饭,辅以怜影之棣华,悲世之妓女,遂成一时绝作。”

〔64〕 瘦鹃《志〈情天恨〉》,《申报》1914年2月18日。

〔65〕 按:朱双云《初期职业话剧史料》一书,对此事亦有记述。朱双云本人曾一度在新剧社协助郑正秋工作,在联合公演之前,曾参加过该社的演出,故朱氏在其书中所记之剧目为《情天恨》,而非《恨海》。

〔71〕 按:《迦因小传》[英]哈葛德原著,杨紫麟口译,包天笑笔录,是为两人的合作译本。当时只找到英文原本的上册,所以只译了一半,单行本于1910年由上海文明书局出版。后来林琴南的全译本出版,只将书名中的“因”字加草头改为“茵”字,以示区别。郑氏《新剧考证百出》虽收录了《迦因》一剧,然该剧改编所宗之本,并非包天笑之译本,而宗林琴南之译本。据春柳剧场广告:“春柳剧场九月二十夜准演新编名剧《迦茵》。此剧系英国哈葛得原著,为吾国小说大家林琴南先生得意之译本。”(《申报》1914年11月6日,广告)林氏译本,于1913年12月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已不属明清小说之列,故不计算在内。

〔77〕 按:1909年(明治42年),德富芦花的《不如归》第100次重版。

〔78〕 周作人《闲话日本文学》,《国闻周报》1934年第11卷第38期。

〔79〕 按:1908年,商务印书馆出版了林琴南翻译的“哀情小说”《不如归》,“林译小说丛书”第四十三编。

〔80〕 详见邹振环《影响中国近代社会的一百种译作》,北京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1994年版。

〔81〕 详见杨文瑜《文本的旅行——日本近代小说〈不如归〉在中国》,上海华东理工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

〔83〕 木公《星期六春柳观剧记》,《申报》1914年5月10日。

〔84〕 周瘦鹃《不如归赘言》,《国光特刊》1926年第2期。

〔86〕 详见[日]饭塚容《〈血蓑衣〉的来龙去脉——村井弦斋〈两美人〉的变形》,胡星亮主编《中国现代文学论丛》第4卷,上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

〔87〕〔88〕[日]饭塚容《〈血蓑衣〉的来龙去脉——村井弦斋〈两美人〉的变形》,胡星亮主编《中国现代文学论丛》第4卷,上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20、12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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