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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山

2018-09-29何大草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18年8期
关键词:方丈王维

何大草

中有至人谈寂灭,

悟者悲涕,

迷者手自扪。

…………

摩诘本诗老,

佩芷袭芳荪。

——苏轼

年 表

701年,王维、李白出生。

712年,杜甫出生。是年后,持续开元至天宝四十余年之盛世。

755年,“安史之乱”爆发,盛世破灭。

756年,杨贵妃缢死于马嵬坡。

761年7月,王维病逝于辋川,享年61岁。

762年11月,李白病逝于当涂,享年62岁。唐玄宗病逝于长安,享年78岁。

770年12月,杜甫病逝于耒阳舟中,享年59岁。

第一章 去访吕逸人

途中小坐

能看见长安城的东南角了。他们下来歇会儿。王维下马车,裴迪下马。

路边刚好有一棵松。如果从终南山望过来,正好写成:“山下孤烟远村,天边独树高原。”

然而还没有孤烟。早饭才过一个时辰,太阳亮堂刺眼。农人都在田里春耕。有几声鸟叫,到处都安静得很。

松树投下一朵影子。王维坐在影中,裴迪坐在影外,中间摆了些吃的、喝的。裴迪怀里抱了只猧儿,长一尺,尖嘴,细白毛,是高昌传来的小白狗。

王维喝水,裴迪喝酒。几步外,车夫在刷洗马鬃。

王维说:“你咋喝那么少?”

裴迪说:“过会儿要见吕逸人,醉了不好。”

“我还是喜欢你喝醉时的样子,高蹈狂歌……那时候,你还是个少年。”

“那时候,你是该做父亲的年龄了,可你却不像。如今是做祖父的年龄了……可惜,你没做过父亲,也就做不成祖父了。”

“……”

“你的诗文,我快要整理完毕了……写了一辈子,实在不算少,但也没我想象的多。刚才坐在马背上打盹,我还在想,你是从未写过父亲呢?还是我没看到?”

“我不记得他了。他死时我四五岁。”

“思念也是可以写的吧?”

“思念……莫过于用心思念了。”

“你是应该有一个儿子的。”裴迪挤挤眼,挤出一个怪笑。

“我妻子,她死了嘛。”王维也漠然一笑,算是回应。

“那年你是三十岁,还可以再娶啊。”

“我怕我随时都会死,儿子又成了我。”

“设想过没有,如果你父亲还活着,他今天会是什么样子呢?”

“你应该想想,如果我父亲还活着,我会是什么样子呢?”

“嚯!有意思。说说看,父亲健在的王右丞该是什么样子呢?”

王维看见一只鸟嗖地飞过去。快得只剩下声音,强光,却没有鸟的影子。他说:“走吧,时辰不早了。”

裴迪跨上马的时候,嘿嘿笑了。“我替你整理的文稿,今后会叫作《王右丞文集》吧?”

“按常例,是这么叫的。”

“右丞?屁大的官……咋配得上那些诗。”

王维抚着一小绺胡须。“看看,你还是喝醉了。”

这是唐肃宗上元二年的二月,合西历761年,王维虚龄61岁。白猧儿汪汪叫了几声。

东 市

吕逸人住城东新昌里。从延兴门入城,右手是青龙寺。穿寺而过,出了后门,抬眼就能看见吕家的两棵大松树。

然而,王维却弃延兴门,而选了春明门。这就要向北多走会儿:隔着城墙,刚好迈过四个坊。

“顺路看看东市吧,难得天气好。”王维说。

“看就看吧。不过,不是顺路,是绕路。”裴迪说。

“……”

“我晓得你想说什么。”

“什么?”

“不是顺路,但是顺道。”

王维笑笑,摇头。

东市又叫柳市,挤满了商铺和酒肆。“安史之乱”已经七年,战争还没有结束,长安城却已喘过气来,再度热闹了。红发绿眼的胡姬,抱了琵琶、酒罐子,在人群中乱窜。户户门前都有一棵粗挺的柳树,拴着的披鞍的马、驴,毛色纯亮,闲闲地嚼着麦草或是苜蓿。

八百棵柳树发出嫩芽的味道,吸入鼻子,是好闻的。

然而,街角的一家老酒馆,新拆了,留下鲜明的废墟和杂草。王维指给裴迪看。“可惜啥也没有了……我就是在这儿把你捡到的。”

“啥也记不得了,十九年了,何况我醉得快死了……这些老话,说了多少遍了呢?”裴迪有点不耐烦。

“那个秋天,一直在下雨。”

“雨,我也不记得了,只记得李白应诏进了长安。每座酒楼都有他的影子,我跑遍每座酒楼去找他,还是没找到。我想做一个诗人。”

“长安城里诗人多了,你就只知道他一个。”

“醋意还没消完啊?说白了,我不是想要做诗人,是想成为他。”

“……”

“我没有找到他,我先做了酒中仙。”

“你醉了两天两夜才醒过来。”

“你家里样样都好,就是缺一样——酒。”

“我跟他,不是一路人。”

“那时候,人们常议论,你和他,谁的诗写得更好些。”

“这个议论,今天也还没有完。你觉得呢?”

“我说他好,你不高兴。我说你好,又违心了。”

“还是他好,是不是?”

“也不是。他是狂歌,你是自言自语。”

“……”

“他和你同年生,同享诗名,却至今没有见上一面,想想,还是有点遗憾吧。”

“遗憾什么?见了面才遗憾。”

“遗憾什么呢?”

王维把话岔开了。“走吧,别错过了吕逸人。”

吕家门前

新昌里在柳市的南头,宅院一间挨着一间,粗粗一看,都差不多。不过,吕宅却是一眼挑得出来的:两扇门关着。大门上还有一扇小门,也是关着的。

裴迪敲敲门,门不应。又拍门,依然不应。他扯开嗓子喊:“喂!”

王维说:“别闹了。”

院内传出哗哗的水声。一条明渠,贯穿了新昌里,穿家过户地流淌着。两人站在门口,安静地听了一会儿。王维说:“多好听的声音啊……是终南山的雪水。”

裴迪笑道:“又来了……跟终南山有屁关系。”

王维脸红了一下,想说什么,小门却吱呀开了。探出一个书童的圆脑袋。

“主人出去了,刚刚小半盏茶工夫不到。”书童说。

裴迪看了眼王维,哼了声:“去哪儿了呢?”

“东市。”书童答。

“东市?”

“又叫柳市。”书童解释道。

“柳市!”裴迪烦躁起来。“他不是成天关门写书吗?”

书童老气横秋地笑了笑。“就是打摆子,也得歇口气是不是?”他把头缩回去,小门吱呀关上了。

王维拍拍裴迪的背,把他的火气拍下去。

他们退到街对面。从这儿看过去,吕家引人注目的,不是院门,是钻出院墙的两棵松。好高的松,直指青天,衬上远远的终南山,它俩仿佛还在不停地长高。然而,其实很老了,树皮坚硬,虬结,有龙鳞般的威仪。可以想见,树下的主人,有着如何的风逸。

“可惜错过了。”裴迪说。

“可惜什么。”王维笑笑,“错过了好些。”

“他真的坐在那儿,写了一辈子?”

“快一辈子了……不是还没死嘛,就像我。”

“写些什么呢?”

“替圣贤作注释,替注释作注疏……挑点缺漏,改几个错别字,再解释几句话。”

“能传之后世吗?”

“自然是不能。老夫子学问,也就是老好人学问……世上最不缺的,就数这个了。”

“李白说‘我志在删述’。你却说他是能够一直流传的。”

“李白是装傻,吕逸人是真傻。”

“吕逸人傻?”

“是傻,也许也不是很傻,有时候,心里是明白的,却也不自己去点透。”

“真傻,骨子里也还是装傻,是不是?那又何苦呢。”

“哄哄自己吧,求个心安。”

“岂不是白忙活一辈子?你也没劝劝他。”

王维摇头,又点头,笑眯眯拈着一小茎胡子。“我们回去吧。”

陈右丞来访

他们在长安城住下来,没有急于回辋川。

王维五十五岁时,在门下省做给事中,五品,官不算大,但身处中枢,是个要职。不过,给事中有一大堆,不缺他一个,他清瘦、体弱,好在半赋闲,一年倒有六七个月都住在辋川别墅里。安禄山造反时,他恰好在署中轮值。皇帝裹着杨贵妃跑了,他慢了几步,被抓了起来。安禄山不识字,却很赏识王维的诗,就逼他又做了伪给事中。

五十七岁,唐军收复长安,王维因为任伪职,又被抓了起来,等着砍头或流放。后来,皇帝把他赦免了,仍做给事中。原因呢,还是他的诗:很大的诗名,和一首恰到好处的诗。①

去年,六十岁初夏,他转为尚书右丞,正四品下,升了一级,却更无须做多少事情了。他在辋川新开了三亩田,预计种两亩麦子,一亩黑豆,用来酿酒。他茹素,但客人要喝酒,而裴迪以酒解渴,酒是不厌多的。又修葺了母亲坟地,洗碑,剪草,还用手杖在坟边画了一个圈,告诉裴迪,我死了,就葬在这儿。裴迪笑道:“你咋会死?活成山精了。”

他倒活不成山精。住在长安城,夜晚听到刮大风,就担心山里的豆棚是不是被吹翻了。在山里住久了,又想回城看一看,譬如,去跟吕逸人喝杯茶。

吕逸人不在,这也没什么。

王维城里的住宅颇有几处,陆续捐给了寺庙做庙产,只留了个最小的。说小,也有前庭后院,桂树、波斯菊,石缸里养着莲和鱼。会客也是合适的。

晨起,裴迪刨了几口早饭,就出门会朋友,去新丰市一带放鹰、打猎。

照例又有客人来访。是从前的尚书右丞,陈右丞,七十好几了,颤巍巍的,一手拄杖,一手被孙儿搀着。王维请客人喝茶,自己喝水,清谈。

自然会谈到王维的诗。陈右丞说起三年前他那首《和贾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称叹不已,说多少人写早朝,都没有这么尊严、华贵的,这才配得上盛唐啊。

王维说惭愧,贾舍人这首早朝诗,岑参、杜甫也是和了的啊。说着,就念了一句杜甫的:“宫殿风微燕雀高。”

陈右丞呵呵笑,像是呛了水。“九天阊阖、万国衣冠,他看不见,偏只听见麻雀叫……就这两个字,见出一辈子的穷人命。”王维笑笑,不附和,也无异议。

应陈右丞的请求,王维为他画了一幅小画。画在蜀锦上,少有的用了秾丽斑斓的色彩。这让陈右丞相当惊喜。画成之后,他却又有了些疑惑:王维画的,是一条鱼的尾巴。

这是什么意思呢?陈右丞想问,但终于没有问。他知道,王维不喜欢穷根究底。即便回答了,答案也不在其中。

无梁殿

陈右丞走后,王维觉得累。其实没说几句,却像说了很多话。也只画了幅小品,却又像画了满墙壁的山水图。

他坐到屋檐下。阳光亮堂,有力地落到地上,怦怦有声;屋檐下黑得像夜晚。他把脚伸进阳光,翻来覆去晒得滚烫。热流逆行,顺着腿脚涌上来,心坎也暖和多了。但额头还是冷的,有汗渗出来,也是冷的。

他想起陈右丞的孙儿,那个白胖少年,鼻梁是扁的,两眼隔得很开,带点蠢相……不过,倒也是很孝顺的。承欢膝下,就该是这样吧。然而,如果是真蠢,说些蠢话,“欢”又何从说起呢?十九年前,在酒馆捡到裴迪时,他醉后的样子,是值得记住一辈子:

身子是瘦长的,四肢也像长臂猿一样,又长,又软,蜷在胡床上,明明醉了,嘴角还在微笑;酡红的脸,比女人还要柔腻。然而,他手里还握着一根马鞭。

王维后来送了裴迪好多根马鞭。他喜欢看他扬鞭走马的姿势。他总是看不够。曾想画下来,但没画好,悄悄投进炉子烧掉了。

天黑尽了。王维吃过晚饭一个时辰,裴迪才回来。王维问他,狩猎还算尽兴吧?他冷笑两声,哼哼。

“獐子、狍子、黄羊,一个没有。野兔是有几只,都瘦得像老鼠……老鼠呢,没饿死的,都跑了。”

“也不尽然,官仓鼠还是很肥的。”王维笑道。

“这个话,不像是王摩诘说的。”裴迪也笑道。

“哦,那王摩诘该说什么话,才像是王维说的呢?”

“太绕口了……换个话说吧。”

“是啊,说白话,舌头最不累。”

“又来了!这是白话吗?”

“呵呵……你说,你说。”

“今天一起打猎的,有个胡相爷的小儿子。他说他爹读了你写的《酬张少府》,十分欢喜,很想请你也写一个《酬胡相》之类的。”

“酬……凑热闹啊,他。这首诗名为《酬张少府》,其实通篇说我自己,老了嘛,就回到山林去过活。倘问我这到底藏了啥深意,我哪答得出来呢,只有唱着渔歌去捕鱼……但其实,我不吃鱼,连鱼汤都不喝。”

“它的好,也正在这儿,应酬诗而不像应酬诗,所以能够流传下去。”

“我能够传下去的诗,不止这一首吧?”

“可《酬张少府》只有这一首。传下去的,除了诗,还有张少府。”

王维默然,叹口气。“‘张少府’是虚名,‘王摩诘’‘维摩诘’也都是虚名啊。”②

裴迪轻轻哼了声。“虚名未必就虚吧。一块玉,标为和田玉还是蓝田玉,卖的价钱就不同。”

“是好玉,也拿给你糟蹋了,比喻打得这么俗。”

“因为俗,所以实。高僧说法,不就虚虚实实吗?”

“……”

“写不写?胡相爷的公子说,重重酬谢。”

“写吧。”

王维没有写诗。他画了一幅画,比赠陈右丞的鱼尾略大些。

他画了一棵大树。树下一个老僧,合十向树而拜。

树杪有两只白鸟,神情悄然、萧闲。

自然又题了两行字,不是酬胡相爷,是请胡相爷赏玩之类的。裴迪歪着头念了念,没念全,字迹潦草而颇有情趣,但不好认。

“你把画送进相府去。酬谢,是断不可少的,但是你不接。只说,兴唐寺的无梁殿快塌了,请相爷买棵上好的老楠木,把它撑一撑。”

“×!撑了这根木头,还配叫无梁殿?”

“‘无梁殿’也只是个虚名吧。想拿虚名把庙子压垮吗?”

“……”

王维的母亲,虔信于佛,曾师事大照禅师三十多年。大照禅师的圆寂处,就在兴唐寺的无梁殿:他坐在蒲团上,含着笑走了。

第二章 回到辋川

孟城口

长安到蓝田,八十里。从蓝田到辋川,乘船走辋水峡谷,又二十里。

蓝田的县尉钱起,也是个诗人,以两句“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闻名。他对王维,是很谦恭的。不过,王维经过县城,图清静,很少去找他。

回到辋川别墅,已经是二月末了。

孟城口外,另有一条路往东,通向崔氏庄园,主人崔兴宗,是王维亡妻的弟弟。不过,好多年没什么往来了。

入了孟城口,就看见两行古柳已发了细叶。谷里的水,激起风,柳丝在飘动。

裴迪说:“这两句诗如何?贺知章的名句:‘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王维说:“嗯,是个妙喻。”

“也还像一幅画。”

“嗯,是吧。”

“你好像在敷衍?你的诗,不也很有画意吗?”

“诗中有画,不算啥。诗中有诗,才是好诗。你刚才念的,不过眼前之物。”

“至少是个妙喻,你说的。”

“妙喻,不如笨喻。”

裴迪不服气。“举个例子?”

王维想了想,竟没有想起,就改了话。“笨喻不如不喻。我的《辋川集》二十首,就没一个比喻嘛。”

裴迪道:“咋没比喻?我读着,倒句句是比喻。”

王维笑笑,也不驳他。

穿过柳树林,再走几箭地,就是别墅了。别墅从前的主人,是宋之问。

宋之问是个才子,20岁中了进士,入朝为官,很受恩宠,过着富贵日子。后来因受贿遭到流放,在56岁之年被赐死了。那一年,王维才12岁。20岁时,他也中了进士,做了官。但他没像宋之问那么得意过,仕宦之途,一直在长安和终南山之间,进进退退。40岁时,一个因缘,他接手了这座别墅。说是别墅,已是古木衰柳,相当荒秽了。翻修用去了一年,主要是加固房梁,铺了新瓦,清除灰尘杂物、繁枝乱草。再过了一年,即天宝元年,是盛唐中的鼎盛,长安城天天都是春天。

而王维对于开元天宝盛世,今天念兹在兹的,只有一件事:把少年裴迪捡回了家。

裴迪问王维:“为啥不喜欢李白呢?”

王维说:“嗯……是不很喜欢他的诗。”

“天下人都喜欢的,我也喜欢。”

“是不喜欢他好用大词。”

“‘从今亿万岁,天宝纪春秋。’这词大不大?忘了吧,你写的。”

王维脸红了,还是笑。他喜欢裴迪这么跟他说话。

那两句诗,的确是他天宝元年写下的,题为《三月三日曲江侍宴应制》。天宝的年号,一共用了十五载。

栽 树

三年前,王维免罪复官后,把别墅施给了后山寺。

后山寺自然就在后山,小庙,信步可到。老方丈,加师弟、徒弟,也就五六个和尚,老的老,哑的哑,三餐稀粥,守着穷日子过。得了这么一座别墅,老方丈倒也看不出大喜,而且相当不急。他谢了王维的施舍,却又转托王维看管庙产,直到往生。

王维曾想写块“后山寺”的匾,悬于别墅的大门。想想又算了,这儿明明是前山嘛。

老方丈捎来口信,寺里的槐花开了,空了请来看看。

王维拄杖,裴迪携着他,午后走到后山寺。

寺是相当老了,石阶、院墙、门……都开了裂。但相当干净,颇像老方丈的袈裟,补丁摞补丁,却没有污渍、汗垢。

三棵古槐,一棵在院中,两棵在院后,白花开得粉嘟嘟的,压满了树梢。蜂群嗡嗡响,像刮风。

裴迪说:“今年槐花蜜一定好吃。”

王维盯了他一眼。

老方丈倒是不喜不愠,说:“蜂蜜好,自然是有人吃,有人不吃。”

佛堂屏风上,抄着王维的诗:

崇梵僧,崇梵僧,秋归覆釜春不还。

落花啼鸟纷纷乱,涧户山窗寂寂闲。

峡里谁知有人事,郡中遥望空云山。

王维说:“这是我二十几岁的旧诗了……何必呢。”

老方丈说:“诗无新旧,好便是好。”

裴迪笑道:“好在哪儿呢?”

老方丈说:“写眼前之物,不玄。”

裴迪又笑:“王施主论诗,最看不上写眼前之物了。”

王维红了红脸。老方丈说:“物和物也很不同吧,譬如菩提和蟑螂……你说呢,王施主?”

王维岔开话,说:“何不抄一首寒山的诗呢,他是诗僧,合适些。”

老方丈说:“寒山诗冷,伤脾胃。”③

“我的诗也冷啊。”

“你的诗倒不冷。是不热。”

王维叹了口气。“就算这样,也不必抄一首写崇梵寺的诗嘛。”

“万僧归一佛,天下的寺,也莫不是一个崇梵寺。”

“那这儿为啥还叫后山寺?”

“寺以后山为名,也就等于是无名。”

王维摇头,看了看裴迪。

裴迪不耐烦,踱到院中,一拳打在槐身上!

树枝一阵乱摇,蜂群慌了,纷纷闪开。

老方丈说:“裴施主好气力,这一拳开碑裂石。”

裴迪说:“还开碑裂石?它还好好的啊。”

老方丈笑道(这是他头一回笑):“因为树不是石头啊。”

回到别墅,王维一直默默无语。裴迪问他怎么了,他说:“我要种树。”

树栽在他母亲的墓边。三棵银杏树苗,是从附近农家移植的,有膝盖深,枝上冒了芽,但还没有绽开。

“银杏不好,动作慢。”裴迪说。

“老得也慢,这点倒是好。”王维说。

“你想不老吗?明明是,老都老了。”

“……”

“你想不朽吗?还不如陶渊明种豆,写两句‘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至今有人还诵读,他也就不朽了。”

“……”

“种树比起种豆,俗了些。”

“是俗了些。”王维终于接了话,“生下来,母亲给我取名字,追慕的就不是佛陀,是维摩诘。居士嘛,开始就多了些俗气。”

“陶渊明连居士都不是,他比你还俗气些?”

“他倒是不俗。他一辈子吃的亏,就在不俗上。”

“这又怎么讲?”

“噢……”王维在风中打了个长嗝,从树苗旁撑起来,拍拍手上的泥。“改天再说吧。”

背 影

雨落了一夜,又刮风。王维用过早饭,裴迪还在睡觉。

屋顶上,铺了一层去年的旧叶子。午饭的时候,裴迪起来了,两顿饭合成了一顿吃。他说:“睡晚了,一直在读你的东西。”

“我的东西?那些东西你都读过嘛。”

“不是你的,是那些人的东西……他们写给你的信,几百封呢。”

“有意思吗?”

“太有意思了。感谢你的,奉承你的,还有挖苦你的……哈哈,就像人人拿了面照妖镜,没一处没把你照到。”

“打算怎么处理它们呢?”

“我还想顺藤摸瓜,找到你回复他们的信件,编成一个别集,做你全集的垫底。这个可能是后世之人最有兴趣读到的。”

“……”

“你对传之后世没把握?不会吧。”

“……”

裴迪酒足饭饱,照例出门溜达去了。而王维这会儿该在佛堂念念经,打会儿盹。

但今天例外。裴迪一出柴门,他就去把几百封来信卷了起来,径直去了厨房。锅里正炖着山菌、滩枣、陈年的竹笋,灶火红通通的。他把信全塞进了灶膛。

火焰旺一旺,暗一暗,王维的脸,也随着亮一下,黑一下。

裴迪回来,信已成灰。他气得差点把佛堂给砸了。

“你这种人还信佛!比焚尸灭迹还可恶。”他从灶膛中捞起一把灰烬。“看你做了什么?”

“我在找舍利。”王维喃喃说。

“你是个疯子。秦始皇为啥招人恨?”

“烧书。”

“他为啥要烧书?因为他是个疯子,和你一个样。”

“他不疯。他只是,有些事情,不想让后来的人知道。”

“……”裴迪一脚把蒲团踢到了门外去。

晚上,王维喝汤,裴迪喝酒。汤熬了一天,色泽是很厚了,拿勺子舀一舀,还是清汤。酒是老酒,王维老家送来的二十年汾。

王维说:“二十年前,三月,我从岭南回长安,过五岭时,满山的梅树都开了花。我从没见过这么多梅花,香得像酒,马都走得昏昏沉沉了,一路梅花还看不到尽头。”

裴迪哼了哼。“你想说什么?”

“我是说,这么久远了,一路上的事,啥也记不起来了。倒是睡不着,就看见几人几骑,小如芥豆,在梅花道中,起起伏伏……”

“那几颗芥豆也会消失的,快了,快了。”

“那倒不会的。”

“为什么?”

“因为小,看不清,人总想看清楚,就一直看下去……这就是执念吧。”

“岂有此理。”裴迪喝完一碗酒,又倒上了一碗。“你有什么执念,笑话。清汤寡水过日子,件件都能放得下。”

王维不理会他的嘲弄,只喃喃说自己的事。“我几岁,父亲就死了。曾经凭记忆,给他画过画,母亲说,不像他。母亲去世前两个月……这时候,她已经守寡四十年以上了。我陪她去兴唐寺,她走到释迦牟尼讲经的壁画前,指着一个人,很肯定地说:‘这是你父亲。’我吃了一惊。这庙子,母亲和我来过很多回,这幅壁画,也是十分熟悉的,可她还是头一回这么说。她手指的,其实是一个背影:一个聆听佛法的男子。”

“你相信他就是你父亲吗?”

“我只想看清他的脸。”

“看清了吗?”

“后来,我一个人又去了几次。有一次,明知不可能,我还是转到了墙的背面去……”

“你看到的还是墙。”

“我看到的,是执念。”

“可你从没有写过他。”

“可见……我的执念有好深。”

裴迪把一碗酒又喝干了。王维把汤碗举了举,又放了回去。

白石滩

两个人信步走到白石滩。

裴迪说:“你的《辋川集》二十首,数《金屑泉》最土气,《白石滩》最清明,像一首好诗……然而,哪有那么好,也就是一片白石头,而且也从没村姑在月下浣过纱,老农牵牛喝水倒是早晚都有的。”

王维说:“诗嘛。”

“我想把《金屑泉》从《辋川集》中删了去。”

“还是留着好。土,俗,村气,不是不能雅,是因为有深情。”

“没有读出来。每天喝一口金屑泉,可以年轻一千岁,然后就飘飘成仙,去天上见玉皇——深情在哪儿呢?”

“可以一直飘……”

一个笑话

河边有小片松软的草地。裴迪抬来块大石头,铺上自己的外衣,让王维坐上去。自己则坐在一段倒下的树身上。

裴迪说:“给你编完文集,再写篇长点的跋,我就要走了。”

“……”

“我总归是要走的……自然,也还会回来,那时候,你一定又写不少诗文了,我接着替你编进去。”

“……”

“有朋友邀我去成都,说可以试试,在那儿给我谋个事做。不过,也只说说,还没十分把握。”

“很远啊。”王维终于说话了,“蜀地,那是剑门关以内,李白的老家了,一想他的《蜀道难》,脑袋就要痛。何苦呢?”

“《蜀道难》,就是我想去看看的理由。再说,杜甫也在那儿。”

“杜甫是逃难。你像个逃难的样子吗?长安、辋川,都不缺你的床、饭桌子,还有酒坛子。”

“我不年轻了,我还想走得远一些。”

“接舆老了,也还可以狂歌啊,呵呵。”

“你想说的,不是狂歌,是轻狂吧?”

王维默然,不答话。

裴迪说:“你从前说过,狂人不说自己狂。说自己狂的,都是佯狂。李白写过:‘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杜甫那么瘦巴巴的,寄食于人,前些时候在成都,还写了首《狂夫》,说自己‘自笑狂夫老更狂’。你以为如何呢?”

王维说:“我十六岁写《洛阳女儿行》,有一句‘狂夫富贵在青春’。今天,我六十一岁了,也还是这么看。一个人穷愁半辈子,何曾狂过?到老了却来嚷嚷几句狂话,终究是可叹的。”

“你刚才还说,接舆虽老,仍可狂歌。”

“接舆自小就狂,老了狂心不改,是童心宛在,也算个赤子吧。杜甫跟他一比,不免就可……笑了。”

裴迪说:“可笑吗?我倒觉得鼻子酸。他定是大醉之后写下的,借酒而狂。”

“而且是村酒。”

“他的酒,自然没你家的好。他的诗,却不比你写得差。”

王维想说什么,身子突然晃了晃。

裴迪问:“怎么了?”

王维反问:“你坐得舒服吗?”

“还好啊。你呢?”

王维站起身。他坐的石头已陷入湿地半截了。

第三章 春 山

夜 饮

裴迪晚饭时喝了二十年汾。入睡前,他照例还会再喝一回。

但王维今晚把他的酒断了。

“就为我说了杜甫的诗好?也是个小气的人,还学佛。”

“小气的人多了。宰予在课堂上打瞌睡,孔夫子也会骂他。何况我学佛不成,只是个居士。”

“难怪……”

“什么?”

“李白的诗,气宇比你大。杜甫的诗,镌刻比你深。”

王维听了,反倒舒口气,笑笑。山风拍打窗户,春夜还是冷飕飕的,屋里地坑里,燃着堆劈木。他拈出一根,凑过去嗅了嗅。这是辋川的老松柴,颇有松脂的余味。他说:“说大,没有比海更大的,可有哪首写海的诗,是好诗?说深,没有比十八层地狱更深、更黑的,可谁的诗,写地狱把生死写得透彻了?”

“分明是狡辩……离题万里,指东说西。”

“狡辩也罢……可这正是我想说的话。”

王维靠近火塘,闭了眼假寐。

裴迪把他摇醒了,递给他一张纸。

纸上是裴迪新写的诗。

王维说:“写得好快。”

裴迪说:“快吗?都快夜深了,吟了一两个时辰吧。”

“苦吟。”

“就这两个字?”

“有点杜甫的意思了。”

“说我好,还是挖苦我?”

“你的好,还没有到杜甫,你的苦,倒是比他还重了些。苦吟成诗,有点像巫峡秋江的猿鸣,早晚都是愁……诗,让人滴泪容易,不滴泪才难。”

“依你说,诗不是诗,是白话了。”

“说白话是真难,白而简、淡。”

“那还要佳句做什么?杜甫说:‘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这个,我服。”裴迪突然瞪着他,目光灼灼。

“这个,岂不是苦死了。”王维一笑。

“倘能写出上品的诗,苦死也不遗憾吧。”

“上品的诗,没一句是佳句,合起来却是首佳诗。何苦苦死?”

裴迪突然哈哈大笑。

“你笑什么?”

“你好久没像这样说话了。”

“是好久……”王维喃喃,现出疲惫和颓然。

“你修禅一辈子,还是没把两颗心放平。”

“两颗心?”

“一颗苍老心,不争。一颗童心,必争。”

王维默了默,哈哈大笑!笑声尖细、苍哑。

“笑什么?”

“笑而已。喝酒,喝酒吧。”

王维向黑暗中指了下。“那扇门后,还藏了坛三十年汾。”

他俩在山鸡的叫声中醒来。

辋川谷中,正飘今年好大一场春雪。王维头一回这么清晰地听到雪花的声音,宛如万千的春蚕在啃桑叶。他坐起来,抱着一罐热水,焐着手,嘴里喃喃念着些话。

裴迪蹬上树皮靴,牵着猧儿,推门踏雪去了。

吃午饭,雪还在纷纷扬扬。裴迪回来了,问:“诗呢?”

王维点头。“写好了。”

裴迪问他:“写得好不好?”

他叹了口气。“是一首好诗。”

裴迪要读,他又说:“再等等。我想再等一会儿吧。”

午后雪停了,山中一片白,一片静。王维立在窗前,呆呆看了很久。那首诗,他投进了火盆。他画了一幅尺寸很大的画,画到掌灯,兴尽而墨尽。他把那首烧毁的诗,画进了这幅画——《江山雪霁图》。

裴迪说:“可不可以把这幅画也烧了,再把它写进一首诗?”

王维说:“可以的。不过,要等一个机会……我们都等不到了,你没有耐性。”

“可你有耐性啊。”

“我有耐性,可我没有时间了。”

化 雪

后半夜开始化雪了。化雪比下雪更冷些,王维被冻醒,听到屋檐、树枝上的融雪滴滴答答。地坑里的火已经熄了很久,没柴了。老厨子昨晚为裴迪宰鸡熬汤,把自己的指头剁了一小节……他平日灰衣,佝偻,低眉,少言,就像个不停动着的影子。现在,这个影子不动了,整个庄园也就停滞了。到处都是冰冷的。

王维喊裴迪去劈柴,点燃火塘,再烧一锅滚烫的水。

但裴迪没应他,只是把被子裹得更紧些,身子蜷起来,睡得更深了。睡前他一直在喝酒,还在宿醉中。

王维实在是冷。他拍拍裴迪的肩,又拍他的头。

裴迪咕哝着,把王维的手挡开了,还发出酣甜的呼噜声。

月光越过雪地,进了窗,泉水一样,落在裴迪石刻般的脸上,蓝幽幽的。他不年轻了,但头发还是蜷曲得像根根松枝,眼线弯曲,睫毛又长又密……王维哆嗦了一下。

他写过两句诗:“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有人叹息,分明是平常之景,你写来咋就有骇人心魄的意味呢?

王维心里说,我面对的,岂是平常之景啊。

他滴了两颗蓝莹莹的泪,砸在裴迪的脸上。

青 春

天亮了,树林和路上还飘着冷雾。地上的积雪,化为水线,向四边流淌。脚踩上去,吱吱地响。

王维、裴迪去小镇上买些油盐酱醋。

裴迪肩上挂着褡裢,走在前边。王维拄杖跟着,有些气喘。

路边有棵苍老的孤松,很粗,但弯着树身。裴迪站下,等王维跟上来,说:“你过去靠着树子,画幅画下来,就很像陶渊明了。”

王维喘口气,正要一笑,树上窸窣响,突然跳下一个人来!

两人吓得同时退了退。

是个少年。他披头、光脚,衣服也很破旧、单薄,脸冻得红红的,两颗眼珠黑得刺目,满是疑惑,却不惊慌。

裴迪喝道:“干啥呢?”

少年一手握着砍柴刀,一手抓了只松鼠。

“作孽……把它放了。”

少年不理睬。裴迪上前一步,要夺他的松鼠。他踢了一脚积雪,雪花飞扬起来,转身就跑了。

“站住——”少年依然跑着。他似乎喜欢这么跑动,双腿拉得很开,非常矫健、好看。前边出现一处断崖,他并不停顿,展开四肢,径直腾跃了过去。

裴迪看了一眼王维,王维愣愣地看着断崖:人不见了,只有风在吹着。

“喂、喂……你又在作诗了?”

“没有……我想起了一个人。”

“谁?”

“十九年前的你。”

“呵呵……十九年前看见我的时候,你又想起了谁?是如今音书杳然的祖三吧?再倒回去,当年看见祖三时,是不是又想起了十七岁就死去的祖六?”

“……”

“你写《哭祖六》时,也才十八岁。说实话,那首诗写得不怎么样。我想把它删了,又想,你大概是很看重的。不是看重诗,是看重他这个人。对不对?”裴迪说着,嘴角挂了些怪笑。

“……”王维嘴里叽叽咕咕,却没答清楚。

“《哭祖六》中有两句:‘念昔同携手,风期不暂捐。’我从前在外游荡,你想念我,给我寄过诗,也有两句‘日日泉水头,常忆同携手’。既然携手,可见情分是深的。对吧?”

“……”

“《哭祖六》五言,六十四句,很不算短了。我读了几遍,却看不见祖六到底长了个啥模样,只看见你在哭。哈哈哈……啥模样呢?”

“……”

王维虚龄十五时,就向西渡过黄河,来到了长安。他身子细弱,但文名已颇不弱,诗有清劲,画有诗趣,音律、书法、禅理……都是一一精通的。岐王的家里,夜夜宴饮,座上都是长安的名流,王维去了,总有他的一个位置。他就是在那儿,认识了祖六。祖六与王维同年,身子细瘦,但不弱,脸小,眼瞳大,像一只洞中钻出来的狐,懒洋洋的,却让人一眼难忘,招人艳羡。王维说他“狐媚惑主”。这是骆宾王骂武则天的话。虽说是骂,当得起这个骂名的人,天下也没有几个。祖六听了,就很高兴。王维又说,天下如果还是武则天的,他进了宫,就可以魅惑武后了。祖六更欢喜,哈哈大笑,也不谦虚,全收了。

祖六的父亲是位将军,负责京师的卫戍,鼎鼎大名。但他比父亲名气还要大,进王侯宅院,下小酒馆,都是白吃白喝。他带王维去游曲江,逛东市、西市,夜登乐游原。乐游原是个小山坡,却是长安城的最高点。那是二月,天还冷,月光是蓝色的,王维裹着棉袍,祖六却已是单薄的春衣,还光着脚。坡顶有一棵斜身子的老树,树梢开着一朵朵大花。树名王维忘了,花的颜色也没看清楚,因为在月光下,所有的叶子和花,都是蓝莹莹的。

长安七十二坊的屋顶,宫阙,城墙,全都在脚下,一色睡着的蓝。

祖六爬到树上,一手吊着树丫,一手摘下了花朵。

花蜜很甜,祖六啜了一下,递给王维。王维也啜了一下。祖六拿回去,再啜一下……两个人啜来啜去,花就在他俩手上萎谢了。

祖六问他喜欢什么季节?他说是秋季,因为有果子吃,还很暖和。祖六就嗤笑了一下:“秋!我嫌夏天都老了。”

王维说:“人活那么长,总要经历四季吧。”

祖六就说:“我厌恶活那么长。”

王维就问:“那我们换个地方活呢?”

祖六说:“除非是桃源,清静,不冷清;人是干净的,也杀鸡,吃肉,喝酒……哪有桃源呢?书呆子的话。”

王维月光下看着他,的确是呆了。

祖六死的时候,十八岁。王维写了《哭祖六》,没一句写祖六的狐媚。祖六的狐媚,世人还是忘了的好,他记得就行。

第二年春天,王维写了《桃源行》,拿到祖六坟前默念了一遍。风把他的春衫吹得哗哗响;他有了一小茎白发。

再过两年,王维二十一岁,中了进士。

积雪馀晖

祖三,名咏,比王维长两岁,中进士比王维晚三年。但也算相当幸运了。

王维给很多落第还乡的朋友写过送别诗,綦毋潜、孟浩然……这种诗不好写,既要安慰,说回到故土有亲情,得自在,又不能说中进士原本很无聊,因为原本在心里,实在是看得很高的。

与祖三交往,就很轻松了。两人都少年得志,但都没有发达;虽没有发达,但年少,前边就还有无限江山。

王维谪官济州时,祖三路过,两人在异乡重逢。王维为他写了两首诗,一是留宿,一是送别。

这两首诗,裴迪都以为写得好,收入了在编的王维文集中。

裴迪念了两句:“‘送君南浦泪如丝,君向东州使我悲。’哈哈哈!”

王维生气了。“有什么可笑的?”

“王摩诘声色俱静,诗中少有见泪,一见泪,就已经如丝了……我见过春蚕吐丝,不是一般的长,哈哈哈。”

“……”

“你丧父,丧母,丧妻,也从没在诗中滴过一滴泪。”

“有些事,可堪一哭。有些事,哭不出来。”

“哦……那我死了呢?”

“我是看不到你死的。”

裴迪指着那棵斜身的孤松。“你马上就可以看到了:我爬上去,头朝下栽下来。”

王维惨然片刻,转而笑道:“也好嘛,一起死,谁也不哭谁。”

裴迪踢了树一脚。“算了,还是我留下来替你收尸吧。”

太阳出来了。脚下的积雪有了淙淙的水声。

裴迪问王维:“祖六很像祖三吗?”

王维说:“不像。祖三衣冠整齐,有条理,明天要做的事情,今天就写在纸上了,一条一条去做。祖六怎么会这样呢?完全不像。”

“祖三是个狂傲的人,按说不会这样吧?”

“他狂傲吗?”

“他应试时写诗,规定十二句,他只写四句就交卷了。考官问他是不是才尽了?他笑答:‘不是才尽,是意尽。’这还不狂吗?”

“他写了哪四句?”

“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

“你怎么知道的?”

“大家都这么传,传了几十年了。”

“嗯,传的是故事。没故事,这四句诗什么也不值。”

“为什么?”

“规规矩矩,半点出人意表的话都没有,离狂更远了。”

“可这件事是真的吧?”

“这件事……是很有意思的。”

裴迪沉默了好一会儿。“如果拿祖六比祖三,你该如何比?”

王维也沉默了一小会儿,眼睛略微眯。“祖六是雪,祖三是积雪上的馀晖。我在那首《喜祖三至留宿》中写了,‘行人返深巷,积雪带馀晖。’”

“那我是什么?馀晖的馀晖吗?”

“你不是馀晖……是晖。”

第四章 四 月

吕逸人的礼物

四月初,王维和裴迪信步去了辛夷坞。

峡壁峻拔,夹一摊清水。树像画上去的,一团团的绿颜料,从谷底向上堆砌。梁子上,有猴群奔跑,母猴叫唤着小猴子。下午的太阳,晒得人发烫。

裴迪说:“春浓了。”

王维说:“是春败了。”

“也是。是败兴了,全是绿,树和树分不清了,哪几棵是辛夷呢?你写的那首《辛夷坞》,就像是假的。”④

“本来就是假的。”

裴迪冷笑。“又来了,又来了!放下你的禅,好好说话,不带机锋可以吗?”

王维苦笑。“我一说话,你就说我带机锋……是你没有放下吧。”

傍晚回到别墅,桌上放着吕逸人托邻村猎户送来的礼物。

吕逸人长居都城,但口味偏于腥膻,尤其喜欢山鸡、狍子、獐子、野猪、野山羊,以及麝、蛇、松鼠、穿山甲等。那猎户每有所获,必挑肥美的,专程骑驴送入吕家。吕家在关中有上好麦田几千亩,买野味出手是很大方的。

裴迪戏称吕逸人和王维是吃肉隐者,在家居士。

王维难过了一阵,说吕逸人前世一定是头猪,成天担惊受怕,怕被人吃,到底还是被吃了。这一世,他要吃回来。

裴迪说王维造口孽。

王维不反驳。

吕逸人的礼物,是一部刚刻印出来的书。用素色的布仔细包裹了,再盛放在一只没上漆的柏木匣中,很朴素,又很讲究。打开时,有新墨和柏木的气味,这是十分好闻的。

王维略看一眼,就推到一边去了。

裴迪说:“不值得你看吗?”

王维笑笑。他说:“上回去访吕逸人不遇,晚上睡不着,我作了一首诗,《春日与裴迪过新昌里访吕逸人不遇》。早上起床,却没有兴致写出来。这会儿想起来,个个字都还是清晰的,可见它是不甘心被忘了。我念,你抄吧。”

裴迪下笔极快,王维念完,他写完。字迹是酣畅的,却不狂乱,端秀、匀整,简直不像是裴迪应该写的字。

全诗如下:

桃源一向绝风尘,柳市南头访隐沦。

到门不敢题凡鸟,看竹何须问主人。

城外青山如屋里,东家流水入西邻。

闭户著书多岁月,种松皆老作龙鳞。

“如何?”王维问。

裴迪扔了笔,哈哈哈!笑得打滚。

“笑什么?”

“坏老头。”

桃 源

裴迪说:“祖六死后,你写过《桃源行》。你现在觉得,辋川像不像桃源呢?”

“……”

今夜的风很大。屋顶上,像有几万只脚在奔跑。已康复的老厨子,在小屋中唉声叹气,就像是风声。

裴迪又说:“《桃源行》中有两句,‘及至成仙遂不还’,‘尘心未尽思乡县’。哪一句是关隘?”

“哪有关隘。都是一马平川,看你想朝哪儿走。”

“你走到了长安,又走到了辋川……哪儿是你的桃源?”

“长安就是辋川,辋川就是长安……哪有桃源?”

裴迪哼了一声。“那,你又何必搬来搬去呢?”

王维叹口气,像在回应老厨子的叹息。“无非愚弄愚弄自己吧……人哦。”

裴迪说:“你当初被安禄山关押在洛阳菩提寺,我去探望,你给我念了两首诗,末后有四句:‘安得舍尘网,拂衣辞世喧。悠然策藜杖,归向桃花源。’我听了,是亦悲亦笑。”

王维不悦。“笑什么?”

“文人逢乱世,处困厄,都心向桃源。等时遇一变,他心也变了,桃源即便就在咫尺,他也不肯踏进去一步。为啥?舍不得尘网、世喧啊。哈哈哈!”

“好笑吗?人活着,倘无纠结,人也就像个假人了。”

“好吧。我再问一次,你觉得,辋川像不像桃源呢?”

“桃源中人,也该是颇多纠结的。从这点说,辋川自然也就是桃源了。”

“等于啥都没有说。”

陶渊明

“你诗中多处写桃源,一辈子也在零打碎敲地隐居。所以,常有人把你跟陶渊明放在一起比。你以为如何呢?”

“零打碎敲?语含讥讽啊。”

“实情而已。不是吗?”

“好吧,也算是……换个词,断断续续吧。我跟他,可以比,可是不一样。到了死,我也是王右丞,陶渊明却只是陶渊明。”

裴迪喝了一口酒,指了下王维的水杯。“陶渊明喝酒,你喝水。”

王维笑起来。“他就不喝水了?”

“他自然是喝水的,溪水、河水、井水,还有,秧田的蓄水……顺手可得的,都喝。你呢,只喝山泉、深井的地泉,还有松丫上的积雪。”

“要这么说,那就很多了。我住别墅,他住茅屋。我吃豆腐,他还得自己种豆,收获也是寥寥的,如他所写,‘草盛豆苗稀’。”

“不过,你们还有一个顶重要的相同处,都写诗。”

“顶重要的相同处,也恰好看出顶重要的不相同,他写‘闲’,我写‘闲适’。 ”

王维说完这句话,两个人都沉默了。

过了半晌,裴迪又说:“问个问题,但愿没有难为你,你会为五斗米折腰吗?”

王维答得少有的爽快。“我会。”

“你的腰,那么容易弯下去?”

“弯腰而已,为啥要看得那么重?陶渊明为了不在上司跟前弯个腰,把官印也解了,官帽也扔了。这回,他保住了气节,无愧于清名……可清名,也是虚名啊。本来,他可以靠几百亩公田,安稳过日子,结果也就随官帽,都丢了。读他的《乞食》诗,你就晓得他没米下锅了,饿得眼睛发黑,还要摸几里路,去敲别人的门,讨半斗糠皮、两升面粉。他脸皮又薄,心气又高,说话结结巴巴……唉!一次无愧,换一次次抱愧,这样的气节,又是何苦。”

“你说来,倒是气节误人了?倘人人不守气节,弃主求荣,不战而降……‘安史之乱’永无平息日,你还在做伪官,天子还在流亡,杜甫也还如丧家之犬在流窜。你参禅太久,看万物都归于空,万名无非一个虚名……也是病得不轻的。”

“然而也不然。万事皆空,肚子不能空。名可虚,钱不能虚。我21岁中进士,22岁被贬到济州做小官,途中夜宿郑州,作了两句诗:‘此去欲何言,穷边徇微禄。’劳顿、颠簸那么远,做什么?无非为点微禄嘛……比五斗米还轻,可毕竟是米啊。”

裴迪嘴角略微歪了下。“这么说,是一口饭,难倒了大丈夫?”

“我不是大丈夫。只是不想为吃一口现成饭,还得去乞食。”

“你不厚道啊。话,转来转去,还是在讥讽陶渊明。”

王维不反驳。他把手伸到窗外,说:“下雨了。”把手拿回来,在舌尖上舔了舔:“是苦雨。”

积 雨

雨落了一夜。早晨,院里积满了水。水上还漂着瓜瓢、木盆,几根竹竿。

王维望着窗口,怔怔出神。裴迪在喝浓汤,大嚼一张饼。

墙外,远远有狗吠。猧儿突然应了一声,从窗户跃出去,踏过水洼,不见了。

“骚!”裴迪拍桌子骂。

王维笑了。“狗嘛,又不是孩子。再说,孩子也要长大的……雨久了,闷得慌。”

“你的诗里,很有几首写辋川遇雨、积雨的,都与世无争,句子清淡,凉飕飕的,倒也不闷。”

“哦……是我没写好。山中四季,应该当凉则凉,遇热即热……我的诗,是没热过。不好。”

“陶渊明也是写过积雨吧?”

“这个,我想不起来了。从前很是读得熟,后来大半都忘了。”

“他的诗,你今天记得最牢的,数哪首?”

“《责子》。 ”⑤

“笑人!不过是他骂几个儿子的牢骚话。”

“既是牢骚话,又有什么笑人呢?”

裴迪抠了抠头皮,嘿嘿笑了几声。“说是牢骚话,好像又不像牢骚话,骂骂咧咧而已。骂老大懒惰,老二懵懂,老三不识数,老四爱吃喝……没一个有出息!”

王维点点头。“是啊,骂骂咧咧而已。骂得好。”

“好在哪儿呢?”

“好在……我无儿可骂啊。”

两个人都默然了。

一只白鹭飞过窗口。

采薇采菇

积雨退后两日,裴迪一个人去了长安。猧儿也没带,只背了一张强弓,说是去邀人打猎。很久没有跑动,筋骨都拧在一起,僵了。

猧儿从没跟主人分开过,夜晚叫,白天就在院门口打转,张望裴迪的影子。自然是没有结果。

王维做着自己的事情,也不免会掐算裴迪该回来了。但每回都算错了。

他自己的事情,实在少得很。诗是懒得写的,画也少有动笔。读书吧,每拿起一本,读上半页,就打盹了,迷迷糊糊做梦。他对自己说,这是春困。

老厨子在用斧头劈最后一头腊猪。

腊猪是去年冬至后宰的,晾在山洞里。即便这样,气温升起来,它也会出油了。裴迪喜欢吃腊肉,尤其是肥肉,在油锅上煎狠些,金灿灿,透亮,大口嚼着,嘴角流出烫烫的油,这是非常惬意的。

“宰猪做什么?我又不吃肉。”王维说。

“裴先生今晚要吃的。”老厨子把猪头割下来,盛在盘子里。

“他?还在关中打猎呢。”

“我听到他嘴巴叭叭响了……晚饭前准到家。”

“到家他也未必要吃肉。打猎嘛,还少了他肉吃。”

“肉和肉,还是不一样,裴先生他会喜欢的。”

王维心跳了一下,觉得有点热,有点酸,莫名其妙的。他瞟了一眼盘中的猪头。猪头经过腌制,一冬一春的封存,变得枯槁、干缩,双眼紧成了一条缝,就像苦修者在冥想。

天气好极了。阳光照下来,亮一块,黑一块,落在王维头上、肩上,都是舒服的。

湿地被太阳烤热了,升起蒙蒙白气。王维就想,山坡上该有蘑菇冒出来吧。裴迪顶喜欢吃腊肉汤炖的鲜蘑菇。

他提了只篮子,就去采蘑菇。

别墅后边有条小路,通向松林,雨后日出,常出现肥嫩的松菇。王维进了林子,摔了一跤,拐杖找不到了。他就扶着树走,走一会儿,歇歇气。林子越走越深,阳光也收了,阴森森的,身上就冷了起来,而松菇还不见影子。他有点失望,但还不急,不算沮丧,想想罢了,回去。

可是,他迷了路。明明只是掉个身子,往回走就好,可怎么走,也还在松林中打转。他想起几年前,自己也是一个人溜达,当然,那是在林边,遇见个砍柴的老汉,他们还闲聊一阵,猜谁的年纪大。老汉头发全白了,胡子、眉毛也白了,却比王维还小半岁!两个人都笑了。

这会儿,王维还能想起乐呵呵的笑声。可四周,只有安静和幽暗。他试着叫唤一声,就像一只猴子招呼同类。可他从没这么叫唤过,叫不出声音来。后来,他很累了,就坐在一棵树下,捧着空篮子,闭眼吁气。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和裴迪一起携手信步的悠然,似乎已隔了一百年。他想到了死。陶渊明的绝命诗,说死了是不足惜的,可惜的只是生前酒没喝够。那我呢,他问自己还可惜什么。是不是,只欠裴迪一碗腊肉蘑菇汤?

天擦黑时,有几个人打着火把,钻进林子,找到了快冻死的王维。

他们是后山寺的和尚,奉老方丈的指派,给王维送来了两大筐蘑菇。

裴迪还没有回来。

第五章 三封信

屋檐下

两大筐蘑菇,即便每天吃,吃到夏天,也还是有剩的。何况,裴迪又不在。

老厨子把竹竿剖成细细、软软的篾条,把蘑菇串起来,挂到屋檐下,让风吹。王维给他打下手,递这递那。但笨手笨脚,没帮上忙,倒把自己累得气喘吁吁的。

出了汗,人倒是通泰了。他抱一碗水,坐在屋檐下,心气是平和的。

终于挂满了蘑菇的屋檐,看着很好看。风吹过,摇一摇,有清淡的菌味,这也是好闻的。

山谷里的风,早晚还是凉飕飕的,午饭后,则温和有力,像很多手,在不停摇动着篾条。

半个月后,蘑菇从屋檐放下来。王维亲手挑个大顺眼的,盛满了三只竹篓。篓子里先铺了麦草,蘑菇放进去,依然通风,又不会挤坏。

王维写了三封信,把三篓蘑菇送进了长安城。

先托猎户把蘑菇全交给吕逸人。

再请吕逸人把剩下的两篓,分赠哥舒翰的侄儿,还有胡相爷的公子。

致吕逸人

王维在写给吕逸人的信中,先赞扬了一番他的著作,用了许多大词来夸奖。随后,王维邀请他来山中做客:

花大多已是谢了,春萎了……但涧户的水流大了许多,冲刷有力了。树发了新芽,处处嗅到嫩叶的味道,这也是别有风致的。蜀南的新茶,都赶在清明雨前采摘、制好,正用骡马驮到成都,再经汉中,穿过褒斜道送到这儿。茶,我因为体寒,已多年不喝了,但很乐意朋友们来我的别墅烹茶、清谈。茶的香味,吸到鼻子里,也是莫大的喜悦啊。

我平日是喝白水的。住在山中,好处是可以随处取到山泉。辋川的泉是清冽的,也略带温性,适合我这样衰弱的老头子。

你比我强多了。我们年龄相仿,但你须发皓然,不怕冷,也不怕热,关了门著书,月出来舞剑,让人可以羡慕,却不能模仿。像你这样的人,开元、天宝年间,长安城多了。今天,已是很稀罕……是盛世的余绪啊。

王维写着,眼睛模糊了一会儿。

他起身,光脚走到厨房,讨了半碗温水喝,又回来接着写。

这些天阳光好,我除了晾蘑菇,也晒书。书,我已经很少看了,眼睛干,酸,模模糊糊,但还是舍不得书的,怕它们霉了,烂了,虫咬了。晒书的时候,摸摸它们,心里还是舒帖的。其中一部《三国志》,还是我中进士时,岐王送我的,是他从老丈人那儿拿回的,上边有许多评点。那老丈人是个老翰林、老好人,学问做得死,泥古,没啥情趣……

写到这儿,王维笑了笑,自乐一小会儿,笔锋一转(他转得很得意)——

比你自然是大不如的,但也迂得可爱、可敬,就考据而言,不钻牛角尖的时候,也颇能发现些问题,而且随手批在了书页上。这部书,对你该是有用的,至少有一些启发吧。我想把它转送给你,很久了。

但裴迪不在,交给猎户,又怕夹在山货中,糟蹋了。只好再等等。

裴迪去长安已好多天了,与我音信不通。不知你是否见到他?你朋友多,可否请人去各处酒楼找找他?他酒瘾犯起来,是可怕的,宿醉不醒,恐怕就此垮掉了。

请转告裴迪,他已比不得少年了,长安虽好,还是早回山中耕读吧。庄门外荒坡上,童仆们新开了三亩田,种麦子,种黑豆,入秋收获了,用来酿好酒。裴迪是喜欢以酒解渴的,从此可以敞开喝。猧儿每天在柴门口打转,主人一去不回,它过不安生的……小狗念旧,很是让人唏嘘。

王维听见自己唏嘘了一声。鼻涕滴下,他吸了一下,没吸住,还是滴在了纸上。

致哥舒翰的侄儿

王维初见哥舒翰,是在天宝十一年。

那时,他是镇守河西的大将军,屡败吐蕃,把唐帝国的疆土,从长安城的安远门,一直往西拓展了一万两千里。大唐之大,一半是哥舒翰打出来的。

哥舒翰奉诏,骑白骆驼进京,受封一个略次于宰相的名誉官职。在随后的一个夜宴上,王维与他同席……隔了好几个位子。

哥舒翰是契丹人,高鼻,蓝眼,蜷曲的胡子,块头很大。王维早听说他雄强,而且好酒色,却又是天生的将才。这次见到,好奇心不减,还多了一分神秘。不过,还不至于主动去亲近。就像当初和李白,彼此能感受对方的存在,表情却是漠然的。

不过,哥舒翰并非李白。他喝足酒,猛然站起身!乐舞全停了,只有几十双眼珠子在静静地转动。他双手放到嘴边,合成个喇叭,很高亢地唱起一首歌:

山头松柏林,山下泉声伤客心。

千里万里春草色,黄河东流流不息。

黄龙戍上游侠儿,愁逢汉使不相识。

他唱得慷慨、豪迈,却也缠绵、忧伤……王维落了泪。这是七年前,王维出使榆林时写的诗——《榆林郡歌》。想不到,哥舒翰会唱它,而且在今夜。

满堂哑然。哥舒翰走向王维,打了个踉跄,努力站稳了。他说,但愿没有辱没王先生的诗。

王维语塞,说不出话来。哥舒翰又邀请他,合适了,去河西走一走。“西出阳关,还是有故人的。”哥舒翰这么说,王维点点头。

时间一直不合适,他们没有再见面。“安史之乱”,哥舒翰率二十万精兵死守潼关。却被玄宗皇帝逼出关门,与叛军决战。全军遭遇伏击,被砍杀殆尽。

王维心里,盛唐的坍塌,就是从潼关的陷落开始的。

哥舒翰被叛军俘虏了……而后又被斩了头。

去年,哥舒翰的侄儿哥舒小丹,来辋川拜访过王维。他曾在叔父帐下效命,潼关溃败中,侥幸捡回一条命……如今,已被任命为京畿防务的将军。长相不及叔父的魁伟,但将才是有的,而且还写诗,雅好书画和音乐。王维写了一幅字送给他,抄的就是那首《榆林郡歌》。哥舒小丹谢了又谢。

这会儿,在给哥舒小丹的信中,他写到了山中小景:

文杏馆的杏树,已经结了青杏。木兰砦因为山气日暖,傍晚总是燕群翻飞。栾家濑的水还是清浅的,游鱼可数。从北垞散步到南垞,一路都能看见宫槐的嫩叶,一来一回,返影复照,让人怜之不够……这些,估计你都无缘看到了。天下还不安稳;求天下稳,先稳长安,这就全赖你在戎马之中的劳顿了。

但愿这一篓蘑菇,可以聊慰你的山水乡思。

还为你画了幅茱萸沜的小画。上回你来,很喜欢这一带的水和茱萸花,红红绿绿,让人愉悦。我手酸,木,很久没画画了,这幅是偶然一画,竟颇满意。不敢和蘑菇一起送进城里,怕有破损。

裴迪送画是最合适的,但他摸进长安城喝酒,已经好多天了。麻烦你四下派人寻访一下,弄几个兵丁,或软,或硬,把他解送回山,做点正事,也免酒多伤身。天宝三年,他差点喝死了……往事唏嘘。

写到“唏嘘”,王维又顿了下笔,咳了下,嗓子是干的,眼窝也是干的。他听到一串铃声,是门前在过一群山羊。牧童在吆喝。老爷爷也在吆喝。

致胡相爷的公子

在给胡公子写信前,他先给哥舒小丹画了信中提到的画。

的确是小画。墙根放了两沓裴迪给他裁齐备好的高丽纸,他取了张,约略一尺见方,喝口水,“噗”地喷上去。不大雅观,但要润湿纸,除此没有他法。裴迪在,总是裴迪喷,喷出一片水雾,袅袅散去。若有阳光照进窗来,还能看见小小彩虹,倏尔化为乌有……让人瞬息之间,追念不已。

王维嘴唇干缩了,又乏力,还来不及喷,水径直落在纸中央,湿透一大团,很不好看。他沮丧一会儿,兴致索然,也不再试,就在纸上抹了一片翠绿。翠绿洇开,浓淡不一,他再点上数十粒朱红,这就算画完了。又题了旧作《茱萸沜》在上边:

结实红且绿,复如花更开。

山中倘留客,置此茱萸杯。

他明白,这有些糊弄人。然而,但凡拿到他字画的朋友,没有一个不高兴。长安故旧,天天都在估算他哪天死,能到手一幅,已很庆幸了。

这成了王维懒得再画的原因。曾告诉裴迪,自己死后,留下的字画都归他。裴迪笑了下,却没什么兴趣。

给胡公子的信,写得很短,重点是这么几句话:

下月初一,我会在后山寺画七天壁画。公子若有兴致,欢迎来看看。

寺庙周围林子密,隐得深,知之者很少,可找裴迪给你带路。

三封信写完,天色已经擦黑。但他不让点灯,就这么坐在窗口,怔怔地望着那条人踩羊踏的小路,空无一个影子,两头连着寂然。猧儿偶尔叫上一声。

他心里是空空的、虚虚的……长安、辋川都是虚名,王维自然也是虚名。三封信中,倘若没有“王维”,又有谁肯应承他一件事情?

第六章 小码头

汉中新米

画壁画一事,并非王维信手写了,蒙胡公子上钩。去年秋天,他就答应了后山寺的老方丈,只是迟迟没有开笔。

那时秋已很深了,看着就要入冬,树木萧索到了头,叶子落净,加上太阳晴好,反而有了通透的暖意。老方丈带了个小和尚、一个男子,各肩了一袋米,来别墅拜访。

男子是汉中米贩,后山寺的施主。因为许的一个愿应验了,每年都会来寺里上香蜡,施几石新稻。

老厨子熬出一锅粥,黏稠,醇香。再捞了老酸菜和松菇一起炒,也是浓浓山野的味道。几个人吃得呼噜噜响。王维破例添了小半碗。

老方丈说,庙子破损,落雨必漏,秋雨时节更糟些,墙壁都湿了,污黢黢的。今年收到捐助还算多,打算冬天翻修藏经楼。完工之后,请王维画一幅壁画。

王维当即就点了头。他还说,画一幅平生最好的。

不过,藏经楼翻修过了,他却一直没有画。一是今年以来,气虚,力怯,怕不能支撑着连续画几天。二是始终想不好画什么。因为心念起大了,僧人们的期待也大了,于是踌躇再三再四,没法动笔了。

那几袋汉中白米,倒是已经吃完了。也留过几个月,舍不得吃,要等裴迪。今年裴迪来辋川,已经开春,而米已不很新鲜了。

裴迪说,这米只熬粥吃,可惜了。就亲自下厨,磨出米粉,做了大米凉皮、热皮,还蒸了米糕。

王维吃得很高兴,夸裴迪能干。心里却感慨,一碗白米,熬成粥,做成干饭、米皮、米糕,也还是白米,还是一个米味道……唉。

米糕比粥还黏劲。王维的一颗门牙就被粘住,留在糕中了。还好,也不怎么痛。

春天过完了,裴迪又不见人影了,像被米糕粘走的牙,怕是回不来了。

吕逸人回信

辋川的猎户带来了吕逸人的回信。

吕逸人首先感谢了王维对他著作的夸奖。随后笔锋一转,这样写道:

阁下对拙著的夸奖,相当慷慨,好词几乎都用尽了,这让我欢喜,惭愧,颇多不安……还有点好笑。我虽然老朽了,不聪明,但还算是个明眼人,看得出阁下的溢美,并未落在实处:没有举出任何一章,或任何一句话,让阁下说出它的好。阁下其实根本看不起我的书啊。

我在很早前,就看出了这一点:阁下一直觉得自己比别的人聪明。

当然,值得阁下高看的人,也的确没几个。曾经有一个李白,可能让阁下暗暗嫉妒过,阁下是长安诗魁,他是大唐诗仙……好在,他早就被天子放还江海了,眼下,正一颠一簸,赶往他的流放地夜郎。合该不合该,这都合该是他的命吧。

还有一个人,比阁下年轻十余岁,运气没有阁下好,但他写的诗,实在比阁下有劲道……虽然阁下不承认,私心里应是忌惮着他的。好在,他也把自己流放了,流寓到剑门关以南,在成都喝闷酒,呵呵。

以上这些,是闲聊,老友间的打趣,博阁下一笑而已。

王维读到这儿,听到一阵嗒嗒声,是自己牙齿响。手也在抖,信笺窸窸窣窣……他把信揉了,紧成一团,向窗外一扔。

然而,只做了个动作,信还在手上。

慢慢,他又把信展开,擀平整些,接着读。

吕逸人说:

我养有一只鸟,羽毛是淡灰色的,眼珠是青灰色的。身子比麻雀大,也更雅致些,飞翔的姿态,吃喝的动作,还有叫声,都是很有清贵之气的。它时常飞到屋顶上、树梢上,左右邻居见了,都说它是上品之鸟啊!我没有把它关笼子里,因为,它从没有打算要飞走——我家对于它,实在是过于舒适和惬意。喝的是山泉,吃的是新米,松树的嫩叶,花草中的小青虫……它能在哪儿找到更安逸的窝啊?它在我长年闭门的庭院中,优哉,快哉,好多年了,活得就像只凤凰,虽然仅仅是一只灰雀……呵呵,说来也是博阁下一笑的,或者可以入得诗?

对王维信中所说的《三国志》、裴迪,吕逸人均无一字提及。信就结束了。

王维仔细把信折叠好,压在砚台下。这时候,他感觉腿上痒痒的,低头看看,是猧儿在扯他。

他把猧儿抱起来,放在膝上,捋它的细白毛……一个慢吞吞的下午,就这么捋过去了。

码 头

王维想不明白,后山寺的壁画怎么画,但到了五月初一,还是一定得画的。一是,已在给胡公子的信中说好了,不能再变了。再是,如果再变,可能就永无动笔之日了。他担心入了夏,溽热,潮闷,自己吃不下饭,连握笔的气力都没有了。

从前,他是画过很多壁画的。那回在青龙寺,画佛陀坐在白象上说法,信众如林。画了七天,仅那头大象,就用了七八桶颜料。画得好酣畅,画完之后,连他自己看了也不敢相信。去了很多很多信众,瞻仰壁画。他们排列在那头白象前,和壁画里的信众,自然而然连成一体,人山人海。

玄宗皇帝也晓得了这一件盛事。

贵妃娘娘深夜出宫,悄悄来寺里烧了子时香。

回想起来,似乎已是三百年前的事了。可三百年前,还没有大唐呢。

今天风弱,有阳光,也还不灼人,这是他喜欢的天气。他出了别墅,拄杖去码头走一走。

猧儿在前边小跑,不时回过来咬他的袍角。

码头在镇子的半腰,人来人往,形成一块集市和小广场。四月末,辋水水量充足,也比较清澈。不时有船让纤夫拉进山来,还有船陆续放下去。

几十里外的庄户人,也翻山越岭来赶集。面相生辣,厚嘴、小眼睛,有种锄头把子的硬邦邦。

卖猪羊鸡鸭的,味道重,王维离得远一些。卖青菜、鲜笋的,他就喜悦,忍不住伸手去摸一摸。卖菜的不高兴,把菜往自家身前拖一拖。这是让人没趣的。他的手,干缩,发黑,有点像鸡爪,看着自然不好看。

人群骚动,猧儿突然叫了两声,又回头瞟了他一眼。他心里咯噔一下,该是小狗看见了熟人吧?

然而不是。两个汗淋淋的农夫,各扛了根巨大的象牙穿过集市。后边,有主人坐在轿子里押着。他是辋川镇数一的大粮户,矮胖,认得王维,就下轿谦恭地致礼。

王维问他,象牙怎么得来的?

大户说,是有人在曲江芙蓉园外的野地捡到的,拿去长安东市上叫卖,也不贵,用一头毛驴就换了。

王维很惊讶。论斤卖啊?便宜得也跟猪牙、狗牙差不多了吧。

大户说,人家嫌厌,说有血腥气。我倒无所谓。我是一个种田的,地里长出粮食就知足。一锄头下去,还能挖出两根象牙来,这不是大吉大利嘛。

不怕它污秽?

污秽?污秽它也是象牙啊。鹅卵石再干净,也只是鹅卵石。对吧?

大粮户打着哈哈走了。王维用袖子抹掉了一颗眼泪。经过跟前的人,都略停一停,用奇怪的目光,看看他,摇摇头。

这两根象牙,王维似乎是见过的,不过,当初它们好好的,伸在一头巨象的鼻子两侧。那是在大明宫前的广场上,由岭南又南的一个小国进贡的,白象巍峨,仿佛一座移动的山。使者恭请大唐天子坐上去试驾,天子,也就是玄宗皇帝,笑着摇摇头。但他鼓励贵妃娘娘去亲近一下象。她就拿了根小红鞭子,由侍儿搀扶着,去大象屁股上,软软地抽了两下子。宫前一片欢腾,秋天的太阳照着琉璃瓦,黄金灿烂,王维站在群臣中观赏。他虽是个低温的男人,却也被感染了,升起无限江山的感喟。

贵妃回身走近王维,问他能不能为盛典画一幅壁画呢?

王维自然说能。

那是天宝十四载八月的事情。过了三个月,安禄山就反了。杨贵妃被一根白绫勒死在荒地。皇家禁苑中的珍禽异兽,混在难民中乱跑,一些死了,一些去向不明。那头大象,可能是饿死的吧。它那么雄壮,皮又厚实,刀箭是奈何不了它的。或者是它不想活了,就滚进曲江自毙了?

可以想见,它死了,肉烂了,生了蛆虫,溃成脓血,浸入泥土,再化为泥土,又一遍遍长出青草。谁都忘了它,只剩下两根象牙。如果没有拾荒人的多事,一万年后,象牙还会插在那儿,成为开元、天宝盛世的凭据。

今天,就连凭据也没有了。

可是,有凭据,没凭据,又有什么分别呢?

王维觉得颈子一圈冷汗涔涔。他把猧儿抱起来。抱着这条没有主人的小狗,他才有点熨帖和踏实。

独臂武师

王维在卖瓜的地摊边坐了坐,讨了口水喝。忽然心头一空,找猧儿,猧儿却不见了。四下找,也不见影子。他从没唤过狗,现在急了,竟开口就叫了起来:汪、汪、汪!

声音又干,又尖厉,不像狗,像只鸟在叫。一些人转头看着他。

更多人则向前围拢去,争着看什么稀奇,还发出哈哈的笑声。

笑声中有猧儿的哀鸣。

他用拐杖在人群中撬开一条缝,看见猧儿正被卖艺的独臂壮汉上下抛掷着,就像抛肉球。同时被抛的,还有一柄铜锤。

一只左手,一柄铜锤,一条狗,上下翻飞,看的人笑出了牙床。

独臂壮汉是个武师,秃头,敞胸露怀,满身油汗,手上忙着,脸上也是笑眯眯的,像个慈眉善目的大和尚。

王维拿拐杖扫了下他的腿。

铜锤砰地落在地上,猧儿还捏在他手里。他瞪着王维,两眼凶光闪闪,却也不乏孩子气。

王维说:“这是我的狗。”

武师摇头,说:“是我的。”

猧儿眨巴着湿眼,看着王维。王维说:“狗也是有灵性的,放了它吧。再说,你拿它做什么呢,这么一条小狗?”

武师呵呵笑。他努下嘴,示意地上一顶倒放的草帽,空空的。“吃。我今天还没开张呢。狗狗是小,炖一锅是没问题的。”

愤怒和悲伤,几乎让王维栽倒。他问武师:“你吃得下去吗?”

“呸!我本是大唐的军士,潼关一战,我中了五箭,被砍断一条胳膊,滚芦苇荡,吃人肉,喝马尿……才活到了今天。一条狗,我凭啥吃不下去呢?”他脸上的痛苦,甚于王维,简直像悲泣。

王维默然一会儿,对他道:“我无话可说,只想拿回我的狗。”

武师说:“可以。你来打我一拳,我倒了,你把狗拿走。”

王维叹口气,说:“你打我一拳吧。把我打死了,随你做什么。”

众人变得十分安静。武师先是吃惊,继而有点发怵,他打量着王维,有点不知如何是好。王维和他相比,相当相当瘦小,而且枯槁和苍迈……可是,这个形象,也接近传说中很厉害的高人。

武师犹豫了。

王维笑了下,鼓励他:“来吧,打一拳。”

众人不耐烦了,跺脚吼起来:“打啊!”“打啊!”“臭狗屎!”“装什么慈悲啊!”

武师知道,自己只是有一点担心。

王维再次笑了下,嘲讽道:“你没胆量?”

武师突然大叫一声,一脚踢在王维的胸口上。

王维身子向后,像把谷草,轻飘飘地飞了出去。

有一小会儿,他平仰在气流中,眼睛头一回从这个角度,看见了天上的云朵。还有一行苍鹭,正悠闲地滑行着。

随后,他猛烈地压倒在河沿边卖鸡蛋的地摊上,失去了知觉。鸡蛋发出噗、噗、噗的破裂声,闷闷不乐的。

暗红的血,从他的鼻孔、嘴巴慢吞吞流出来。

夜归人

人群很快舍了武师,转而把王维围了起来,叽叽喳喳议论着。有人猜测,他已经死了。有人说,未必啊,这老头活成了精,不会只有一条命。

一个娃抓了几只蚂蚁,塞进王维的耳朵,看他还怕不怕痒痒。

另一个娃抓了根篾条,在他脸上戳了戳,突然抽起来!他的脸、脖子,暴起几条血痕。

王维其实已经苏醒了,但睁不开眼睛,说不出话,甚至没有疼痛感,只感觉身子轻。他知道猧儿在他脑袋边打转,护着他,替他挨了几篾条。

几股尿箭射到他脸上、头发上,蹦蹦跳跳,嘻嘻哈哈……随后,四周安静了下来。

天色晚了,河上起了风。

猧儿默默舔他脸上的脏东西。

他想,如果就这么走了,也还算利索吧。可要走,也不容易。如果侧身一滚,倒是可以落进河流中,这自然就简单了。不过,他现在连翻身的力气也没有。

当初,被安禄山囚禁在菩提寺时,他也没有想到过寻死。还想着,活下去,慢慢就会好起来。

从那天,慢慢就到了今天。

今天,也就该是一个了局吧。

他冥想着这些,觉得一部分魂灵已从身体中分离,非常轻盈。

一个人俯下来,伸出双臂,把他抱了起来。

那个人很有力气,动作也很沉稳,他马上想到了裴迪,眼眶里一下子全是泪水。

然而不是裴迪。是那位常在辋川和长安之间走动的猎户。

猎户今天卖光了野味,买回半背篼的盐。他把盐抱在怀里,把王维放进背篼,走回别墅去。

背篼里充满了动物的膻气、血腥气、死亡气、邪气……王维蜷缩其中。他素食,洁癖,修禅,可他又能怎么样呢?

他睁不开眼睛,却能感受到月亮出来了。月光在皮肤上爬过,猧儿在轻声打着响鼻儿。

老厨子站在别墅门外,抱着棵松树,长声叫唤着:“老爷啊,老爷啊!”

子 时

王维卧床,擦洗了身子,换了轻暖的内袍,又喝了半碗米粥,感觉好多了。除了想不起那一脚踢在哪里,其他细节都记得十分清楚。

他慢慢从头回忆了一遍,确信挨打是跑不掉的,命定如此,一环环都扣好了,只能自己钻进去。然而,他后来又怀疑这种命定:倘若其中一环被我躲开了,我也就躲开这个劫难了。譬如,不在地摊边讨水喝,或者喝水时还把猧儿抱怀里……但,这每一环,也可能都是在劫难逃吧。谁知道呢?阿弥陀佛。

时辰可能已到了子夜,王维愈加清醒,没一点睡意。听到柴门嘎吱一响,有人进来了。猧儿却没有叫,该是也累了,睡死了。

来的客人,是蓝田县尉钱起。钱起矮脚,淡黄胡子,比王维小十多岁,也写诗,对王维很尊敬,奉他为老师。但老师被打了,而且是在他负责治安的县境内。王维被打在傍晚,那时候,钱起正跟朋友们在小酒楼喝酒。秃头武师没有缉拿到,围观者也跑精光了,一个口供也没录下来。

钱起说了许多抱愧的话,后来扑通跪在王维的床前。

王维赶紧叫他站起来,不然,只好陪着他跪了。

钱起就问:“先生还记得那个卖艺武师的长相吧?”

王维摇头说:“我啥都没看清,也不知道他是个卖艺的人。”

“这怎么可能呢?好肥大的一个活人啊。说不见就不见啊?”

王维苦笑着,念了两句诗:“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先生还有这心思……是不是在取笑我?”

王维不答,反问他:“今晚喝酒作诗没有呢?”

“没作诗,是写诗,写在一面新抹了白灰的墙上。”

王维问:“写的哪一首?”

“就是先生从前赠我的,《送钱少府还蓝田》。‘草色日向好,桃源人去稀……’”

王维叹息着,重复道:“桃源,桃源。”

“先生,还把蓝田辋川看作桃源吗?”

王维点头,又点了点头。他说:“是啊,这儿嘛,还是桃源啊。陶渊明就没说过,桃源里的人不打架。他们杀鸡,喝酒,喝多了,打架是难免的。他们只是不知魏晋罢了。他们依然是魏晋。”

“他们不知有汉……活着活着,也就活到了汉。”

王维伸出手指,在空气中画了一个篆字:秦。他说:“活到了汉,也就会活到秦。活到秦,也就离、离……”

王维咳起来,胸膛里乱响。

钱起替他把话说完:“离乱世不远了。”

王维缓过气,念了两句陶渊明的诗:“嬴氏乱天纪,贤者避其世。”

“先生自年轻起,就一直在避世。可开元、天宝是盛世啊,几千年也难遇一回的。为什么?”

王维回答了一句。声音太微弱,钱起没听清,但也不好再问了。

第七章 屋 漏 痕

五月初一

五月初一,王维在给胡公子的信中写到的,他要在后山寺画壁画。

画是要画的,但日子是随手拈出的。胡公子也并没有回复他。他可以在家静卧,被踢过的身子还相当的虚弱。

不过,初一他天亮前就睁了眼,四周还黑黢黢,脑子却已十分清醒了。昨晚有蛙声,今早是麻雀轰鸣。感觉一棵一棵树都在摇撼,像是起了大风。

他摸索下床。老厨子的粥刚熬好,他喝了半碗,愈觉得有饿意,又喝了半碗,身上出了毛毛汗。起身走几步,竟然颇有气力。他就拄了拐杖,信步出了门。

天气也不错,阳光透亮,树荫下还有寒意。他本想只走几步。走了几步,又心想,走几步算几步吧。脚上有劲,竟一直走了下来。

人走山道上,走下去,可能也是走上去。他登一条石梯,走走,歇歇……翻过了梁子,嚯,看见后山寺了。

这是他头一回,单独走到这儿来。

寺里的和尚们,见王维跨进山门,很是惊讶,都伸头去看他后边,是不是还有谁呢。

王维说:“是有一个人同来的。”

和尚们说没有看见啊。

“我一路心头在骂他,他自然就是跟我同行了。”

众僧笑。有人问,这个人是谁啊?

“后山寺的方丈啊……我骂他没事找事,硬要我画壁画。”

这个和尚又问,假设不来庙里画壁画,今天施主就没事了?

众僧呵呵笑出声来。王维也笑了,笑而不答,若有深意而不点破。

其实,他心头空空的,不知该答什么。

王维带点警觉,多看了眼发问者:表情颇为木讷,带点蠢相,似乎是无心发的问。

老方丈采药去了。

王维进了藏经楼,在那堵脏墙前,来回走了一阵,仔细思考,究竟画什么好。

雨水在墙上留下了冲刷和浸润的痕迹,时间又让其积存了灰垢、烛烟,看起来,一方面相当有力量,一方面又像继续在膨胀。浓淡不均的色团,还留下许多弯弯曲曲的缝隙。

他把这面墙,想象成了山崖绝壁:采药的老方丈,腰间系了绳子,在山崖和山崖间荡来荡去。这会是一幅上品的好画,然而,它也是相当危险的,这让他眩晕,吃不消。还是另想合适的吧。

小 善

老方丈采药回来了。他缠着绑腿,手上拿了把小镰刀。身后,跟了个扛着禅杖的和尚,王维从前没见过的,一见,吃了一惊,差点认成码头上踢他的武师:都是秃头,魁梧,瞪着怒目,恶狠狠的神情。只是,多了一丛黑油油的络腮胡。

王维瞟他两眼,不觉就退了一步,离他远些。

老方丈笑笑,说:“他是新来的。”

王维说:“好好,进寺庙,总是好的。不进寺庙,念念经,也还是好的。”

那和尚瓮声瓮气地说:“俺不念经。俺不识字。俺也不识得佛和菩萨。”

王维有点尴尬,僵住了。

老方丈说:“他从前是太原府杀猪的,杀多了,七窍都被戾气堵住了……出家,求个顺气。我给他取了法名,叫作小善。还行吧?”

王维一下就笑了。这么个大块头,叫小善!但他立刻觉得不妥,把笑收了起来。

但小善并无愠色。他从禅杖上取下一只小竹篮,里边是药材。

药是老方丈专为王维去采的,化瘀血。

王维说自己已经不痛了,而且一直就没搞清楚,到底被踢中了哪儿。

老方丈说:“很多事,并非是眼见为实的。药,还是应该吃。”

药,是一把草根。入土深的部分,是白色的,上边一节,则是紫色的。熬水喝。

老方丈说:“没苦味,没怪味……差不多啥味都没有。你要天天喝,就当是喝茶吧。”

王维说:“我是不喝茶的。”

“那,就当是喝水吧。”

“可……这并不是喝水啊。”

“那就当是念经吧。”

王维点头。心想,那些经啊,我也是好久没念了。

小善把草根解开,仔细摊放在一只簸箕上,端了拿到高台上晾晒。王维见他步子很大,行走如风,却刚一迈开,就突然定住。随后,小心翼翼绕了一下,再一步跨了过去。

王维好奇,踱过去看了下,地上有条小蚯蚓在爬行。

槐下贵妇

今天寺里的斋饭,是个例外,在槐树下吃的。

阳光穿过槐荫,在桌子、碗碟、人的脸上波动、跳跃。

吃的没啥讲究,也不拘束。一甑子米饭,一甑子馍馍,半筲箕枇杷。枇杷用井水洗过,湿淋淋的,但还能看出表面留着深黄的绒毛。也有清茶和素酒。

还有一个丰腴的夫人。王维看着她感觉略微面熟,但想不起了。从前在很多王侯深宅的宴饮中,都能见到这样的贵妇,富贵气袭人,但面目模糊,见过了,也就忘记了。

这位夫人的头上,从前也一定插着象牙的梳子,密集的珊瑚、翡翠佩饰……今天都卸下了。她一身素服,也不施脂粉。头发还是旺盛的,一半青丝,一半白发,绾成松松的大髻,塌下来,遮住了耳和腮。她没有吃饭,但喝茶,也喝酒,喝了不少,眼睛渐渐变得迷糊,水汪汪的。老方丈说,这位夫人就住在寺后谷底的一个小村子。别的,他就没有多说了。

王维知道,安禄山攻破长安后,很多王侯重臣的家人,没死没残的,都逃进终南山的峪口,在群山中流散了。这一两年,陆续有人活着出山,人已经没有人样,像活着的饿殍。也有人再没有了声息。这位夫人,也许是其中的一个吧。然而,她还活着,却留在山谷。她的端庄和矜贵还在,再活二十年,也是不会把她看作一个村妇的。

那,她和谁生活在一起?衣食又从何而来呢?王维没有问。他自忖,这一生对许多事情都好奇,但也很少去深究。深究了,又如何呢。

裴迪曾抄了杜甫的《哀王孙》《哀江头》给他看。“腰下宝玦青珊瑚,可怜王孙泣路隅。问之不肯道姓名,但道困苦乞为奴……”王维读到这儿,就搁到一边去了。裴迪问他,写得不好吗?

他说:“至痛至哀,经历一遍已是噩梦,再写下来,传之不尽……这个,不是我要写的。”

裴迪生气了,说:“那你要写什么?”

他说:“问得好。我能写什么呢?”后来,他念了两句诗:“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消?”

裴迪笑笑,说:“和尚就住在空门里,他消了吗?和尚的俗家爹娘死了,姊妹被奸杀了,他就不伤心?”

王维想想,欲说却又吞了回去:“你说得有理……但看得太近。”

今天,王维隔着一桌子斋饭,看着对面的夫人,觉得她相当远。

她剥了一颗枇杷,用指头拈了,双手递给王维。

王维有点没有回过神,经老方丈点醒,才把枇杷接过来。果肉厚实,甜,他牙不好,只能慢慢吮吸。有一年,也是五月,他住在长安城,和裴迪整理出一些夏衣、书,准备到辋川闲住。马车都要启动了,杨国忠的侍卫快马赶到,捧上一篮枇杷,说是相爷送给先生尝鲜的。

篮子也是新竹编的,翠绿,有竹的清香。枇杷金黄,阳光落上去,有黄铜般的颜色,又更通透、轻盈些。王维送了半篮给后山寺,半篮让裴迪吃掉了。他只吃了一颗,说牙齿受不了。

和尚们吃了枇杷,把核撒在庙子后边的枯水沟。枇杷树长起来,成了枇杷沟。

虽然牙不好,但王维今天吃出来,枇杷是相当好吃的。今年,他是头一回这么用心吃枇杷。杨国忠,却已在马嵬驿被乱兵砍死六年了。

杨国忠是杨贵妃的族兄,权相,奸佞,人人恨不能扒其皮,食其肉。王维论官职,只在中下,还是闲职,也没有巴结过他,可他对王维很是周到,还有些谦恭。“他图我什么呢?”王维问过裴迪。

“你的虚名。”裴迪说。“所有的虚名,都不是虚的。”

“……”

王维终于对付完了一颗枇杷。但夫人又把一颗枇杷递了过来。他有点为难,看了一眼老方丈,示意算了。

老方丈以为是王维客气,反劝道:“吃吧。不是让你白吃的,夫人有问题要请教你。”

王维叹口气。

夫人说:“听说先生被人打了?”

“是啊,被人踢了。”

“痛吗?”

“很痛。”

“痛到啥情景呢?”

“以为活不了了……”

“哦,这就是了。”夫人似乎自言自语,沉吟一会儿,又问,“先生也是有痛楚的啊。我读过先生许多诗,能读的,都读了,可诗中,先生从不写到痛。这是为什么?”

王维想,又来了。这么多人对这点有疑问,为什么?他说:“因为,我不想痛。”然而,他其实是这么回答的:“也许,我下一首诗就要写痛了。”

夫人默然了一小会儿,换了个问题。“今天早晨,我还在读先生的《过香积寺》。最后一句‘安禅制毒龙’,我知道,毒龙是欲念,是不好的。安禅就是为了控制它。可是,怎样才能得以安禅呢?”

王维说:“人跟人不一样。”

“先生的毒龙,制住了吗?”

“可以这么说。”

“我想知道,先生是怎么办到的?”

“就靠挨了那一脚。”

四个字

夫人请求王维:“先生,可以给我写一幅字吗?”

王维看看老方丈。

老方丈说:“女施主这个心愿,已经好多年了。从前在长安,热闹处,她不方便求你。你闭门在家,也不好打搅你。今天机缘倒是合适了,你手软,却未必肯提笔。”

“你怎么知道我手软呢?”

“女施主给你的枇杷,你得拿双手才能接得住。”

王维愣了愣,强笑两声。

“不必一幅字,几个字也行的。”夫人脸红了下,似乎是抱歉。她补充道,“就写先生自己最喜欢的吧。”

“单刀直入。”王维说。

“为什么……是这四个字?”

“因为,我总是做不到。”

老方丈叹了口气。夫人的脸,渐渐煞白了。

她说:“我想出家已经很久了,可一直犹豫着……怕剃度。”

“还有东西舍不得?”

“不是的。不该舍的东西,我都舍去了……”夫人把垂到腮边的发髻推上去。

王维抽了口冷气。

夫人的两只耳朵,都不见了,只留下丑陋的疤痕,像烧焦的树洞。

“是乱兵用刀割下的……他们真该割了我的头。我想象自己披上袈裟的样子,又大又圆的脑袋,蠢肥的脸,没有头发,没有耳朵……就是个噩梦中的罗刹啊!”

夫人用两手捂住自己的脸,悲泣起来。没有哭声,泪珠从指缝中淌出来,像树胶一样黏。

老方丈喃喃念着阿弥陀佛。

王维倒平静下来了。他没有劝慰夫人,没说一句话,只是定定看着她悲泣。他想,这位捂面悲泣的贵妇,是最应该画入壁画的。不过,他也知道自己不会画。

王维当夜住在寺院。天黑尽之前,老方丈陪他四周转转。夫人已回谷底的小村了,带着王维赠给她的“单刀直入”。

那四个字,王维写了又写,总觉不满意,后来摊一地,请夫人自己选。她把它们收拾好,叠成一摞,小心卷起,都拿走了。

第八章 僧舍一夜

功 夫

带辘轳的井台边,有块小空坝,那个法名小善的络腮胡子和尚在练禅杖。他力气大,舞得快,风声激激。

老方丈和王维站在一边,看了会儿。

王维赞叹:“身手很好。”

老方丈摇摇头:“还好……可惜慢不下来。”

那和尚像是听见了,禅杖立刻慢了很多。王维正想感慨两句,却见他身子一软,趴地瘫下了,嘴里大口、大口喘粗气。

老方丈说:“快已经不易,慢就更难了……硬要慢,就要受伤了。”

“那,怎么才能慢得了?”

“慢慢来。”

柴火棍

后门外,几个和尚燃了一堆火,趺坐地上烤豆饼。

焦煳煳的味道,在空气中散开。

王维和老方丈吸口气,都说了声:“好香。”

和尚们看见两人走来,就站起来施礼。老方丈说:“算了吧。礼就是规矩,你们不念经,擅自烤饼、加餐,已经失礼在先。再多磕头、行礼,也是多事了。”

他捡起一块饼,一掰为二,递了半块给王维,自己吃了半块。

和尚们看着老方丈。他说:“论味道,还值得偷吃,犯一回戒条。”

王维咬了一小口。他牙不好,而且没一点饿意。他啥味道也没吃出来,但说实话,扫兴,说好话,又是打诳语,就支支吾吾笑了下。

老方丈也不问。和尚们抓起沙土,把火浇灭了。老方丈抽了两根棍子出来,看了半晌。

棍子是核桃木的,握在手里,颇有深沉、结实之感,是根好木头。但被烧了,做不了木材了。却又没有烧够、烧尽,黑乎乎的,是烧焦了,但没烧进心。

“未烬柴……”老方丈用两根棍子相互拍打着,看了看王维。

“……”

“有的树,是用来盖房子的。有的树,是用来烧饭的。有的树,是用来烧,却不是用来烧饭、烤饼的。”

王维沉思着老方丈的话。

一个和尚问:“烧了又不用来烧饭和烤饼,那又干啥呢?”

老方丈骂道:“蠢东西!那自然就是点亮啊。”

然而和尚不服:“烧柴点亮……那油灯又用来做什么?”

老方丈转向王维:“王施主,你说呢?”

王维吃了一惊,随口答了句:“也是点亮啊。”

和尚恍然大悟,拍脑门,笑道:“是我糊涂了。”

明月出山

睡觉前,他想今天心事多,可能很难入睡吧。然而,却很快睡着了。心事多,也是累人的。

不过,山中嚓地一下!他被惊醒了。

那声音不响亮,但低沉,有力,像是一个活物,挣扎着猛地从网罗中蹦了出来。

他起身,摸索着走了几步,一推窗户,满目清辉:月亮正从谷底升了起来。

他眼里噙住的两颗泪水,慢慢滑了下来。

天宝末年,也是五月初的傍晚,王维住在城里,在葡萄架下喝完一碗粥,出了汗,就去洗个澡。裴迪就着一盘腌牛肉,还在喝酒。

再回到院子里,发现皇帝的两个贴身黄衫太监,已站在饭桌边恭候了。

他随即被请上马车,直奔华清池而去。皇帝和杨贵妃正在那儿消闲。

马车驰进行宫,夜色早已垂落。天上有很多星星,璀璨夺目,每颗星都像在争鸣着,喊叫着,发出最响亮的声音。

王维没有问太监,皇帝召见所为何事?问不问,答不答,都没有意义。皇帝是天子,天意是莫测高深的。王维有过几次被皇帝突然叫去问话的经历,紧张是难免的,一路上他都在预习功课,猜皇帝要问什么。然而,每次的预习都派不上用场,只能随问随答。

他答得倒也不算很离谱,每次临走,都会被赏赐一件小玩意儿。

他习惯了被动。被动比主动更安妥,没风险。譬如下棋,攻防之术,他选防,视攻方的落子,自然而然应一手。他的棋艺到啥程度,连他自己都说不清。很多大臣都跟他下过棋,结果一般都是和棋,双方的心情都不坏。皇帝也曾叫他去下过一盘,而且吩咐“放开了下”。他说,放开了,也可能下输啊。但皇帝说:“不准输,也不准和。”这当然难。但王维还是下了盘和棋,用光了所有的棋子,棋是下完了,却没有输,也没有赢。他磕头谢罪:“臣已经尽力了。”皇帝哈哈大笑,赐了他一方白玉,晶莹、温和,可以用来刻章或者雕鸟兽。这方玉,王维送给了裴迪。裴迪去扬州游玩时,换了酒喝。

像今夜这样突然被皇帝的马车接走,驱驰百里的经历,王维还是头一回。虽然安于被动,心情还是忐忑的。

华清池的行宫中,烛光亮堂,铺的,挂的,摆的,以红色为主,都很鲜艳。皇帝在一张厚毯上半卧半坐,吃着岭南新献的荔枝,翻着一卷书。他大约七十岁了,已做了四十年的皇帝,头发全白,但又用乌菱的灰烬染黑了。脸上颇有些皱纹和倦态,却是红彤彤的。

杨贵妃泡温泉去了。

皇帝在等她,神情十分闲逸。

王维谦恭地跪下去。但皇帝摆摆手,让他站起来。

皇帝问:“知道朕为啥叫你连夜赶过来?”他瞪着王维,双目炯炯。这是个雄强的君王,西至帕米尔高原,东到大海,都是他的版图。

王维心坎咚咚跳,脑子闪过一念,到底是来了一劫。

他不说话。说什么都是不合适的。

“‘月出惊山鸟’,是你的诗吧?”⑥

“……”王维点头。

“月亮出来,怎么会惊山鸟呢?山鸟不是都睡了嘛。”皇帝站了起来。虽然已经七十岁,他依然是魁梧的。“你说!”他指着王维。

“……”王维不敢吭声。他选择以沉默抗旨。沉默,是他自保的唯一良策。

皇帝抹着嘴角和胡须,在红毯上踱着小圈子。他说:“贵妃娘娘喜欢你的诗,今天忽然问朕,月亮升起来,为啥会让山鸟受惊呢?朕说,天很黑,月亮那么亮,鸟儿自然就被惊吓了。可娘娘说,鸟儿都睡着了,哪看得到月亮呢。她说,是月亮从地下爬出来时,一刹那有巨大的声响。朕说,扯淡!可她说,她是听到过的呢。就这么争了一下午,连晚饭也没吃舒服。朕叫你来,就是要你亲口告诉朕,朕和贵妃,哪一个说对了。”

王维松了一口气。但立刻又慌了,他也不知道答案啊。当初,不过是信笔写下这五个字,写完还来回念了好几遍,颇为得意的。至于月出为啥惊山鸟?哪会多想。无非一句诗。

皇帝和贵妃娘娘居然认了真。

他觉得皇帝是对的。何况,贵妃又不在,说了也不让她尴尬。于是就答了:“确如陛下所说,鸟儿是受了月光的惊吓。月出是没有声音的。”

皇帝孩子般地笑起来。他说:“朕要好好赏赐你。”

傍晚,就是王维在家中喝粥时,潼关外的黄河中,打起来一条金色大鲤鱼,并迅速送到了华清池。

皇帝宣旨,把鲤鱼抬过来。

鲤鱼硕大,饱满的肉体,闪闪发光的鳞甲,让王维看花了眼。

皇帝挥起安禄山献给他的契丹弯刀,银光一闪,砍下了鲤鱼的尾巴。鱼血很黏稠,也是娇艳的,接近于胭脂。

猜对了答案的皇帝,心情愉快,把鱼尾巴赐给了王维。

今夜,王维靠着后山寺的窗口,就像站在船的甲板上,感受着明月出山的晃动。“嚓——”地一响后,群山在轻微地摇曳。

他发现了赢家应该是杨贵妃。

而她已被勒死多年,香骨也该烂了吧。

当年的皇帝,已做了太上皇,蛰居在宫中一个偏僻小院里,消磨着余生。

月光真好,群山水盈盈的。却没有一只飞鸟。

第九章 后山寺之晨

动 墨

王维天快亮时才迷糊入睡,随后又迷糊着睁了眼。

风从窗外吹进来,似乎还可以嗅到烤豆饼的香味。这饼子,是嗅着比嚼着有味道,他这么想着,人一下就清醒了。他是来画壁画的,昨天就应该动笔了,却一笔也没有画下去。

客房里备有笔墨,一卷卷的纸张。他把纸掀开,拿指头裁为小块小块的,在上边画草稿。他其实根本不知道应该画什么,只是意随笔走,一幅幅画了下来。

画了好久,庭院中敲铜木鱼吆喝吃饭了,他也没听到。

一个僧人,就是那个法名小善,络腮胡,扛禅杖的魁梧和尚,推门进来请王维去用斋。

王维还在画着,不快不慢,用力均匀,一张接着一张,画完抹到一边。

地上,已经铺满了他的画。

和尚突然大叫了一声!就像迎头挨了一棍子。

他跑了。过会儿,他带着老方丈来了。

王维还自顾自画着。

老方丈蹲下去,把画仔仔细细都看了。画的全是肥胖的裸女,有的在舞蹈,有的在打坐,有的在贪婪吃喝,有的则正在交欢,欲火如焚……他问徒弟:“看清画的什么吗?”

“……”小善和尚的脸涨得通红,咬紧了牙关。

“画的是色相。”

老方丈把画一一捡起来,叠成一摞,码在墙根,又很爱怜地拍了拍。“让他画吧,去把粥和馍馍端进来。”

但王维把笔搁下了。纸上留着粗粗的一横,一个圈。

山门犬吠

狗叫的时候,王维心口一酸,想到了白猧儿。胡公子终于带着裴迪回来了。

进山门的,的确是裴迪的猧儿,后边跟了两个陌生人,却不见裴迪的影子。

陌生人都穿了华贵衣衫,一个湖绿,一个绛红,腰间还系了鎏金的香球,不时有细细的烟雾飘出来。他们的气宇是轩昂的,但对王维和老方丈说话,倒还不乏恭谨。

他们说自己是商人,在长安西市开铺,一个贩丝,一个贩茶,跟裴迪是朋友。裴迪向他们各借了一大笔酒债和赌债,利息不低,累积到今天,也相当可观了。说着,就摸出了一摞借据递过来。

王维把头偏到一边去。老方丈倒是接过来,一张张点清了,再还回去。但客商把他的手挡住了。

一个客商说:“庙子是清静的地方,不过,也免不了被不清静的事打搅下……这也才合情理,跟世间法相符。”

另一个客商说:“我们来,也是裴先生指的这条路。不然,荒山小庙,我们做梦也梦不到。”

前边的客商又说:“我这兄弟,说话不知轻重……”

老方丈笑道:“句句都是实话嘛,不打诳语的。”

王维则摇摇头,喃喃问:“他还跟胡相爷的公子在一起的吗?”

“胡相爷已经罢相了,家抄了两回,贬到梧州下边做一个县尉,过两天就上路,行程够得走,总需磨蹭个两三月……世间已没了胡相爷。”

“那胡公子也没有了?”

“胡公子倒还是胡公子,依旧喝酒、吃肉、打兔子。”

“裴迪也还跟着他?”

“是他跟着裴先生。”

王维心头一松,竟笑了笑。“那还好。”

客商指着老方丈手里的借据,也笑道:“都还好,就这个不大好。”

老方丈也笑道:“想让王施主还钱?你们以为他的口袋,存得下多少钱?”

客商摇头。“长安城里,还没人好意思跟王先生提钱的事。”

“你们不就为钱而来吗?”

“倒也是,但也不全是。”客商拿出一个卷筒,展开来,是一幅画——《阳关三叠图》。落款是王维的名字。

“是裴先生交给我们抵债的。王先生的画,我们自然是喜欢的。谁不喜欢呢?”

王维一眼就认出来,这是裴迪的仿作。

裴迪跟王维学过画,还临摹过王维的《辋川图》《江山雪霁图》,几可乱真。但王维看来,气不对。是多了些英气、散漫气、无赖气。

“这个我也知道的。”裴迪对王维说,“而且我很知道,还比你少了点东西。”

“是啥?”

“有气无力……之气。”

这幅《阳关三叠图》,太像裴迪自己了,大大咧咧,一大碗一大碗喝下去,走了再说。别后重逢?管他呢。

客商说:“这画,我们是很满意的,但还想请先生把那首诗亲笔抄上去。”

另一个客商说:“那些借据,就可以化为一把纸灰了……焚化在菩萨脚跟前最好了。”

王维把自己的《送元二使安西》抄在了画上: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签了名,还补了一笔:重录于后山寺古槐下。

客商留下白猧儿,带着画走了。

王维叹口气,对老方丈说:“裴迪作孽……是伪作啊。”“他们未必不知道是伪作。”

羚羊和狼

老方丈问王维:“王施主写了‘单刀直入’四个字,送给那位女施主。那么,你要再写四个字送自己,又该是什么?”

王维说:“羚羊挂角。”

“也是因为你做不到?”

“那倒不。因为我的诗,一直都做到了。”

老方丈讲了一个羚羊的故事。

是他亲身的经历。那时候,他还只有八九岁,因为家穷,已经在随父兄种地。本乡有一户财主,是个善人,广有良田,儿子又在京城做官,粮仓、钱库总是塞得满满的。还重金聘了一位当地名儒,教导自家子弟,而别人家的娃,不论贫富,但凡愿意的,都可以来念书识字。老方丈有空也去旁听,不到半年,脑子里积下了几百个字,读《论语》已不成问题。有一回,名儒又讲到“人之初”,老方丈就问,那么“狼之初”又是什么呢?

名儒一时回不过神,就反问,那你说是什么?

老方丈说,让我说,我也说不好,但,见还是见过的。

他说,他家后院有片杂木林,林中是片荒冢,荒冢的尽头,是一大块草滩,再过去,就是一条拐弯的河流。时常,天上飞过黑压压的鸦群,地上跑过黄兔、野驴、羚羊,还有饿狼。有一天,他看见一条瘦得只剩一张皮的幼狼,正追逐一头羚羊。

羚羊跑得飞快,而幼狼跑得更快。但,羚羊逃进林子,在树和树之间,不停地急拐弯,终于把幼狼摆脱了。

第二天,他看见这个情景再次出现了,幼狼疯追着羚羊,羚羊故技重施,在林中拐来拐去,十分轻快、自得。

突然,羚羊的蹄子崴了一下,就这一刹那,幼狼扑过来咬住了羊脖子,把羊血全都吸干了。随后,幼狼用牙撕开羊皮,满嘴新鲜骨肉,细嚼慢咽,享受它的好运气。

老方丈看得目瞪口呆。他想把这件事写下来,却只在纸上滴了两颗泪。他对名儒先生说,我问狼之初,也是在问人之初,既然天生为善,为啥天生还这么难?

名儒已经很淡定了。他笑笑,说,天地不仁。这有啥好问的!

王维说:“这个故事就完了?”

老方丈说:“故事没完,但我讲完了。”“为啥讲这个故事给我听?”

“说清了……还叫羚羊挂角吗?”

画完了

天亮前,王维已开始画壁画。空腹,只喝了一碗水。

画完的时候,阳光还没有爬上山。鸟叫也只有三两声。

墙壁上的屋漏痕,大团、小团,像黯然的云朵,相互挤压着。他用一支不算很粗的笔,沿着它们的边线,略加勾勒,这使它们看上去,成了一群大象的背影,正朝着幽深莫测之地走进去。

在象群的缝隙中,又画了一只转过身来的白猧儿。

白猧儿又白又小,大象把它衬得更小了。它眼里有忧伤和留恋,看着画外,伸手就可以接住它。但又怎么可能呢?它属于墨、颜料,一堵会慢慢剥落的墙。

老方丈站在墙前,看了很久。又退后,看了很久。他叹息道:“画得好啊。”

“好么……你看到了什么呢?”

“大慈悲。”

“……”“不过,你为啥要画得这么快?”“我……急着喝粥啊。”

第十章 瓜熟了

崇梵僧

王维21岁,进士及第,在朝中做了一个小官。这是春天的事情。

到了秋天,因为一件小事不妥,被贬到济州,做了个更小的官。济州是寂寞之地,适合消磨光阴。

光阴寂寂,每一天的消磨,却也是漫长无聊的。

王维在济州白云寺结识了一个寄宿僧人,跟自己同年,秀气得像个尼姑,低眉,说话脸红。王维跟他交谈,说十句,他应一句。很多时间,他都在默念经文。

彼此还没有很熟悉,僧人就回崇梵寺去了。王维问他,崇梵寺在哪里?

他说,峡里。

又问,有多远呢?

他说,也不算远,天亮走,天黑就到了。

他给王维留下了几部书,是《高僧传》《辟谷术》。他说,明年春天还会来济州。

然而,王维在济州耗了六年,再没见到他。

王维写了春天的崇梵寺:“落花啼鸟纷纷乱,涧户山窗寂寂闲。”

这是他的遥念,也是想象,不能作数。

后山寺的老方丈,却把它抄在了屏风上。

崇梵僧送他的书,至今还堆在辋川别墅的窗台上。不过,王维当初随手翻翻,就再没有打开它们了。

书页被阳光晒脆了。飘了雨水,又变软了些。再晒干,就慢慢地现出旧的痕迹,有了老态。

王维把书放在手心里,再拍拍,自忖我也很像这些书了吧?再想想尼姑一样秀气的崇梵僧,他老成一本旧书,该多么不忍相见啊。

画了壁画,从后山寺回到别墅,王维没病没痛,但一吃饭就噎,喝粥也噎。只怕今后喝水都有麻烦。虽不妨碍过日子,但总是让他感到自己的虚弱。

老方丈为他采的草药,他没煎水喝,放在了枕边,闻着可以安安神。

他听说过,古庙里那些百岁老和尚,都把鸠首雕刻在杖头,因为鸠是不噎之鸟。又用乌龟,来支自家的禅床。龟嘛,是长寿的活宝。这是有趣的,但也很是可笑。

不过,也不妨试试嘛。

他这么想着,也就动手来做。但,把床压在乌龟上,乌龟倘若压死了,龟壳里一摊肉酱,这就是作孽。

而要把鸠首刻于拐杖,则需精准的刀法。几个童仆,都笨手笨脚。老厨子倒长年使刀,可又嫌他油烟气重了点,不宜。

他本人?他好多年都不摸刀了。

那就算了吧?那倒也不必。放弃一事,还不如退后一步。

他细心画了一幅画:被乌龟扛着的床。一根雕着鸠首的拐杖,斜靠在床边。

画贴在了饭堂的墙上。自从裴迪走后,他每天在饭堂发呆的时间,比在佛堂念经还要多。

还好,还好

又落了几天雨。雨水让土地和草木吸走了。别墅柴门外,路边的松、杨、宫槐,都油亮了,蓬勃,焕发。蛙鸣、蝉鸣比鸟叫还突兀而有力,这是夏声了。

王维心知夏天到了,但身子还是凉津津的。他想写首诗,把自己比作在棚架上耷拉的豇豆。但他没有写。因为他走近看了豇豆,在阳光下十分饱满、晶莹,没一点蔫样。让他喜悦,赞叹……自愧不如。

白昼长了。时间多得比济州还要无聊。

从前的无聊,会有点焦灼,怕光阴蹉跎了。

今天的无聊,是松松的、轻飘飘的。无聊也就无聊了。

走路也是轻飘飘的,好像脚没有受力,人被风托着。

晚饭喝了粥,他就拄了拐杖,在门外轻飘飘踱到天麻麻黑。

一些扛着锄头回家的农夫,和他对面走过。认识他的,恭谨地跟他打招呼。

不认识他的,还会多看他两眼,有种奇怪的表情。奇怪什么呢?

来了一群羊。咩咩的叫声,好似婴儿梦醒了。两个放羊娃晃着羊鞭,指着王维,嬉笑打闹,说话声音,一点也不避他。

“看,老怪物。”

“俺娘说,他倒不怪,是吃错药,疯了。”

“老疯子。”

“哈哈哈!”

“咩、咩、咩、咩……”羊儿们也跟着笑。

放羊娃没门牙,笑起来不关风。

王维的门牙也没了。他也跟着笑,但笑得没声音。笑的气力也没多少了。

路到了拐弯处,有一块瓜田,半月形,朝南,地势略高,半沙半土,最适合种瓜了。

这是王维的地产,他租给了一户瓜农。租金很少,就是瓜熟了,挑好的,送些到别墅就行了。

瓜最怕的是雨水。王维走到瓜田边,用拐杖敲敲瓜。

瓜农父子几个在田里忙活着。当爹的叫王维先生,当儿的叫王维老爷。

王维问瓜怎么样了啊,落了几天雨。

“还好!还好!”父亲与儿子们满脸堆笑。

“还好”是什么意思呢?王维没有问,问了人家也不好回答。

“还好”是个含混的词,很适合用在含含混混的问答中。

王维想,我是不大喜欢别人回答我“还好”的。然而,我也在很多场合用“还好”来答问。

含混的意味,大约就跟熹微、暮色……一样吧?他想,也跟我的晚景很相似。

瓜农的小儿子,识得些字,曾请王维老爷给他家种的瓜起个名。

王维说:“你起吧,随你起。”

他就说:“故侯瓜。”

这是从王维的《老将行》中借来的:“路旁时卖故侯瓜,门前学种先生柳。”

王维笑了,说可以可以。

瓜农父子几个,其实长得圆滚滚的,比老爷还要富态,像瓜,像罗汉,就是不像将军。

野老念牧童

王维走回别墅,灯已经点亮了。

裴迪侧身躺在地毯上,一手支着下巴,一手在玩弄猧儿,就像从没离开过。

王维噎了口冷风。

裴迪笑道:“你嘴里叽叽咕咕啥的,吟诗?”

“……”

“念出来听听。”

王维就念了两句:“野老念牧童,临风听暮蝉。”

裴迪哼了哼。“哪年的旧货了,还颠三倒四的……这些日子怎么样啊?”

王维忍了忍,说:“还好。”

“‘还好’是什么意思呢?你头一回用‘还好’来敷衍我。”

“敷衍吗?那你觉得我好不好?刚才,两个牧童叫我老怪物、老疯子。”

裴迪笑了。“这俩娃!你是有点怪……但还不够怪,也更不够疯。”

王维瞪着他。“什么才叫疯?”

“胡相爷被贬逐梧州,临行前一晚,胡公子用两支箭刺瞎了自己的双眼……他疯了。”

“死了吗?”

“还好,还没死。”

“死了才叫好。”王维淡淡道。

“没想到,你也这么没心肝。”裴迪抽了口冷气。

“你……对我可有心肝吗?”

“……”

两个人再无话。蝉子叫了半夜,蛙声倒很稀落。

王维小口啜着一碗水,裴迪喝干了半坛酒。

响亮耳光

裴迪回来了,一切如旧,睡到近午起床,吃了早饭,带猧儿去林子溜达一圈,再捡起王维的诗文,细加整理。

上午蝉子叫声慢,时间显得长。裴迪埋头笔案,王维坐在一旁,倒显得无事可做,多余。

良久,裴迪说了一句:“你无聊,就写诗吧。写了,正好编进去。”

王维苦笑。“无聊,怎么写诗啊?”

“换个吃不饱饭的人看,你的诗都很无聊啊。”

“……”

“杜甫写‘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你写‘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他忧世伤生,你无聊至极。不是吗?”

“是……”

“那我为啥还要替你编文集?岂不也很无聊嘛。”

“你不是无聊,是消磨无聊。”

“这有什么区别呢?”

“区别是有的……我这辈子已快无聊到头了,你还不至于。”

“……”这回是裴迪默然了。

午饭,裴迪啃了半只羊腿,喝了酒,倒头睡了。睡醒来,窗台上有红通通的光照,他口渴,又喝了两碗淡酒。

王维一直坐在窗前发呆。

裴迪拉了王维出去走一走。

路上遇见扛锄头归来的农夫、羊群、放羊娃。

两个放羊娃晃着羊鞭,指着王维,嬉笑打闹。

“老怪物。”

“老疯子。”

“咩、咩、咩、咩……”羊儿们也跟着笑了。

裴迪走过去,一人甩了一个大耳光!

放羊娃鼻血喷出,脸肿得像桃子,斜了眼,不敢哭,也不敢看裴迪。

王维嘴里叽叽咕咕。

“你还在念牧童?”

“阿弥陀佛。”

“哈哈哈哈……”

“你不该……”王维说。

“为啥不该?当头棒喝,不如劈脸一巴掌。”裴迪冷笑。

“咩、咩、咩、咩……”羊儿们好像都一齐哭了。

走到瓜田,那几个父子都不在。瓜快熟了,静卧在沙地中。

裴迪蹲下去,拍了拍,赞道:“好瓜啊。”

王维用拐杖敲了敲,说:“是好瓜。”

“恐怕我吃不到瓜了。这几天编完你的文集,我就要走了。”

“……”

远远,从麻麻黑的夜色中,传来羊群的叫声。

咩、咩、咩、咩!

裴迪告诉王维,他已与哥舒小丹另有约定了。

哥舒小丹收到王维的信后,的确找到了裴迪,并相约同行,到辋川拜访,取走王维为他画的《茱萸沜》。

但没几天,哥舒小丹却受命去了蜀地。成都附近的几个县城,都先后爆发了叛乱,虽然镇压了下去,但局势不稳。蜀地农产丰饶,相当于朝廷的半个粮仓,乱不得。哥舒小丹受命重组蜀地的军队,就是要让皇帝能睡上安稳觉。

临行前,哥舒小丹邀请裴迪到他帐下供职。他说,那儿是李白的故乡,也是杜甫的安身之邦,很值得流连。有的人活得盛大庄严,但也就是人生一世。唯有浪子,一辈子可以活上几生几世。

“譬如谁?”裴迪问。

“李白。”哥舒小丹说。

“那王维算什么呢?”

“他算写诗、画画的维摩诘。浪子的要义,在浪。而趺坐,才是维摩诘一生一世的功课。”

“那我又算什么呢?”

“你以为自己是浪子,其实你只是个影子。”

“我可能就情愿做他的影子吧。”

“趺坐者坐化之后呢?你甘心随之寂灭吗?”

“……”

“你甘心吗?”王维问裴迪。

“不。”裴迪说。

“不?”

“不。”

第十一章 茱 萸

七十老翁何所求?

过了几天,王维把画的《茱萸沜》找出来,交给了裴迪。

王维说:“你去过几生几世的日子吧,你的确不该甘心做影子。哥舒小丹将军说得对。”

裴迪问:“他说得对?”

“也有不对的,譬如说我。我并非画画写诗的维摩诘,我只是王维字摩诘。”

“可能,世上没人真甘心做另一个人的影子吧?”

“不,我愿意……可惜做不到。”“是啊,你还是做不到。”“是另一个人做不到。”“……”

又过了几天,裴迪依然整理诗文,王维坐窗边闲看,打瞌睡。

裴迪有疑问,就在吃饭的时候向王维提出来。

“你写《夷门歌》时,大概多少岁?”⑦

“你觉得呢?”

“应该七十岁。最末一句不是‘七十老翁何所求’吗?当然,只是以常理推断罢了。而其实,你可能才十七岁,跟写《洛阳女儿行》《桃源行》差不多。”

“十七岁,多年轻啊……可以这么去写一个老人吗?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十七岁,是很年轻,可你从没年轻过。”

“……”

“诗是真的好,也只有你才写得出,那么苍老。”

“不是苍老吧?这两句是:‘向风刎颈送公子,七十老翁何所求!’多慷慨意气。”

“这两句,只有后一句能流传。它单独流传的时候,就成一股颓然之气了。”

“……”王维颓然摇头。

“有的人,生下来就老了,比如你。有的人,老了也还长不大,比如李白。”

“那,还有很多该年轻就年轻、该老就老的人呢?”

“哦,他们属于注定要被遗忘的人……已经有很多人被遗忘干净了。”

“那么,你自己呢?”王维突然目光灼灼。

轮到裴迪颓然了。他端起酒碗,要喝未喝,说:“你能够不被遗忘,我就能够被记住。”

“你还是在说影子吗?”

“也许吧,虽然不甘心。”

“人有不甘心,就还年轻吧。其实,我也年轻过,凭据是,至今也还有所不甘心。”

“哦?”

“我听不得你夸别人的诗写得好。”

“噗!”裴迪一口酒喷在王维的老脸上。

崔氏山庄

午后,天上压了一块厚云,峡里阴下来,细雨蒙蒙。

王维戴了斗笠,出柴门,信步拐向右手。柳林茂盛,风簌簌吹着,碎叶洒到峡底溪水上。溪水是清亮的,冷飕飕,有点像退回了早春,也有点秋意萧散。他紧了紧领子,用杖头小心探着路。

后边传来脚步声,嘁嘁喳喳。是裴迪。他本已睡下了,但是没睡着。

你不是还喝了酒的吗?王维说。

裴迪说,喝过了,就喝清醒了。

穿过柳林,出了孟城口,两人并未商量,连眼神也没对,就齐步上了另一条道路。

这路已很少人走动,车辙长满杂草,相当的荒了。

王维望望头上,有几只白鸥在空中移动。雨飘进他眼里,再慢慢蠕出来,像是老人的浊泪。

裴迪说:“‘峡里谁知有人事,郡中遥望空云山。’你当年谪居济州时,如此想象崇梵寺。今天,长安城的人,也是这么想象辋川的。”

“那,你想辋川吗?”

“废话。我不就在辋川嘛。”

“……”

他们走了很久。雨还在飘,但更细小了,跟雾差不多,粘在空气中、脸上,有点痒痒。

路的尽头,隔着池塘和灌木,是一座森然的庄园。这是王维的妻弟崔兴宗的别墅。

大门紧闭。透过栅栏望进去,环绕庭园的房屋,门窗也都一一关着。不见人影,也没有狗吠,和通向这儿的山路一样的败落了。

庄园的背面,是桑树、桃树、杏子林,密密的,斜着生长,一直攀上后山崖。雨中的后山也是寂寂的。

“很像今年春天,我们在长安拜访吕逸人,对不对?”王维说。

“完全不像。倒像三年前的重阳,杜甫来辋川拜访你。你躲着不见,弄得他怅怅的,写了两句诗:‘何为西庄王给事,柴门空闭锁松筠? ’”⑧

“我见了他,他也就写不出这样的佳句了。他好诗不多,这两句倒可以流传。”

裴迪想说啥,又忍住了,只是笑笑。

“这不可笑吧。我不见他,是他并非存心要访我,顺道而已。”王维用拐杖指了下破旧的崔氏庄园。“他是来赴崔兴宗的盛筵的。他这个人,很有意思,潦倒,吃不饱饭,倒很喜欢凑热闹。孤傲,自负,到了人群中,却总是大声跟人打招呼。”

“我也喜欢凑热闹。”裴迪冷冷道。

“你不同……是热闹离不开你。他是离不开热闹。”

裴迪哈哈大笑。他说:“你何止不甘心!”

王维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

三年前的重阳,崔氏庄园菊花盛开,新酒熟了,笙歌袅袅,宾主尽一日之欢。

很多客人都留下了诗和画,随后就风流云散了。

茱 萸

从崔氏庄园回来,淋了雨,王维发烧,嗓子痛,但还好,能忍住不说。

裴迪一点没事,吃喝如常。过了一天,也可能是两天,细雨还一直在飘,道路终于成了泥泞,屋里啥东西都湿答答的。

反正哪儿也去不了,裴迪就整日编订文稿。渴了就喝茶,也喝酒。茶酒就搁在案头,伸手就能端到嘴边。

王维裹了毯子,蜷在书房的角落,算是陪他。

晚饭前,裴迪回头向着王维,说:“我是按编年给你编订的。其实,也不妨有另一种编法……在听吗?”

王维“唔”了声,表示听到了。

“我整理出来的这些诗文,你按自己的心中所想,排个优劣顺序,我做成附录,放在文集后边。如何?也很别致,有趣。”

“唔……”

“‘唔’是啥意思?”

“可以。”

“嚯,真答应了。好嘛,你说咋排?”

王维坐起来。他头晕,太阳穴赤痛,喉咙冒烟,很想喝点水,但没忍住,先说了:“你找张大纸来,画个圈,排名就顺着圆圈写,无始无终,没头没尾。”

裴迪愣了半晌,大骂:“呸!老东西。天下人只有我知道,你比谁都狂。你修的什么佛?”

王维不说话,走过来把裴迪的碗端起来喝了一大口,却是酒。他没吐,咕噜咕噜全咽下了。上一回喝酒,似乎已是一百年以前了。

裴迪在诗稿上用指头画了下,念道:“‘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诚然是好诗……”

王维警觉地看着他。

“茱萸的诗,杜甫也写过。三年前的重阳,在崔氏山庄的酒席上,他写了两首,除了‘何为西庄王给事,柴门空闭锁松筠’,还有一首,末两句……你大概还没读过吧?”

王维笑笑,摇摇头。

“‘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在你之上吧?”⑨

“……”

“你是读得出来的。何况,就诗说诗,你从来还是说实话。”

“这个不好比,我写于17岁,他写于47岁。”

“这恰好能比啊。你比他早慧,写到了不尽之意。他比你老辣,吟出了弦外之音。你说呢?”

“我说吗?依我说,好的诗人,不是写两句好诗,是一辈子写好诗。”

“他已经写了很多好诗了,可惜没几个人愿意看……他的诗名可能永远被湮没。”

“哦……”

“你可以帮帮他,替他写一篇文章扬扬名。”

王维笑笑,笑得相当冷淡。“我连自己的功名都懒得去操心,为啥要操心他的诗名呢?”

“你的意思是,他不值得你操心?”

“唔,也不值得你费这么大心思。”

“你还是把他看扁了。”

“看扁倒没有。他的诗,我是看过一些的,都是贴着地面在写诗。就算是个好的诗人,他也只是最好的走兽,至死不能飞起来,更别说……超凡出尘的一刹那!”

“何谓超凡出尘?”

“拈花微笑。”

“这也太玄了。你举出两句来。”

“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王维淡淡念出声。⑩

沉寂。裴迪定定地看着王维。

王维似乎耗干了气力,抱着双臂,颓然软在墙根。

夜色铺展下来,窗外的远山近影,都昏暗了,又模糊了。

午后的访客

蓝田县尉钱起来访。他是踏着午后的泥泞来到别墅的。

四月间,他来过一次,慰问被独臂武师踢伤的王维。王维受了重击,所幸挺住了,脑子清醒,事后也不怎么痛。这回,王维无聊,也无大恙,却觉得十分虚弱,没有待客的兴致。

好在钱起只对王维礼节性地问候了一番,重点却在裴迪身上。

钱起也收到了哥舒小丹的信,邀请他和裴迪同行,去蜀地做事,有一番作为。县尉是个小官,他并不留恋,但对蜀地和哥舒小丹,他都不熟悉,想和裴迪有个商量。

裴迪午睡中被叫醒,很是烦躁,却又得忍着,心情糟透了,只能用哈欠、叹气来应酬着钱起。

钱起有点尴尬,只得又把王维拉进来说话。他征求王维的意见。

王维表示没有意见。

钱起说:“先生的意思,我可以去。不过,去了做不成事情,又当如何呢?”

王维勉强一笑。他说:“那就不去嘛。”

“这个……我31岁中进士,总不能做个县尉终老吧。”

“那又如何?我21岁中进士,已经老了,做的官,既小且闲。”

“我如今已经40岁了,总得有个决断吧。”

王维看了眼裴迪。“他也是40岁了。操心的人,总有他人替他操心。”

裴迪打个哈哈,干笑了两声。

钱起皱起眉头。他原本少年老成,过了四十,仕途蹉跎,脸上更添了愤懑和忧戚。“我是打算去闯一闯……如果没结果,就闭门做学问,做一个颜回。”

“不要做颜回。孔门中,就数他最无趣。你把《论语》读烂了,也只看见孔夫子在捧他,却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一句有点意思的话,他也说不出。还不如宰予,白天睡懒觉被骂了,倒能让人笑出声。”王维说着,渐渐有了些生气。

裴迪又哈哈笑起来。

“那,再不行,我就去做隐士。”钱起喃喃道。

“做隐士有很多苦要吃……先想好,吃这个苦,是要等谁?姜子牙等文王,孔明等刘备。你呢?”王维目光铮铮。

裴迪又要大笑……然而,钱起先笑了,而且相当响亮!

钱起脸色青白,逼视着王维,把他当作了总横在自己路上的顽石、滚木、蒺藜。

“先生问得好。我也有一问问先生。先生的诗名,自然是长安第一。但也有分庭抗礼的人,是李白。还有最忌惮的人,是杜甫。李白的志向,是做宰相,不是一般的相爷,是做曹操。杜甫的志向,也是做宰相,也不是一般的相爷,是做周公。先生,您呢?”

裴迪看着王维,有点紧张。

王维却舒了一口气。“我很早就明白,我谁也做不了。我想做一个好儿子,却没有父亲。不想做个丈夫,却娶了一房妻子。早年也一心隐居村野,却必须养活弟妹。想保一世清名,却被安禄山逼着做了伪官……我已老了,回头看看,一路都是违碍心意的事。我哪知道我该做什么?”

钱起并不罢休。“倘若,这些违碍心意的东西都不存在,您就知道自己的志向了吗?”

王维一笑。“更不知道了。”

“……”

“有的人,就是要被违碍心愿的力推着,才有一颗活下去的心,譬如我。其实呢,李白、杜甫也是这样的。”

“那种力是什么?”

“它叫‘过不去’。”

钱起和裴迪对视了一下。

裴迪说:“‘过不去’和‘过不去’,也是很不一样的。”

王维深深点头。“是啊,是啊,李白、杜甫是自找‘过不去’。我呢,是‘过不去’找上我。”

钱起叹口气,回复了黯然和苦相。他自言自语道:“我又有啥过不去的呢?”

裴迪也已从午后的烦躁中清醒了。“不要想多了。喝茶吧……过会儿喝酒。”

第十二章 夏 暝

君问终南山,

心知白云外。[11]

七月第一天,王维问裴迪,文集整理如何了?

裴迪说:“差不多了,还缺一篇跋……最多三两天。”

第二天,王维就把裴迪送走了。亲手替他收拾好行李,把他推出了别墅。他怀里抱着猧儿。

裴迪说:“你就这么等不得了?只剩下了一点点。”

王维说:“剩一点没做完,你就留了个挂念……说不定,还会再回来。”

裴迪说:“你就没别的话叮嘱我?”

王维摇头。“你知道,我遇事,但凡有三策,我总是选下策。能叮嘱你什么呢?”

“那上策、中策是什么?”

“我从来不明白。”

“见了杜甫,需不需要我带个话?”

“哦……叫你少喝两口村酒吧。”

裴迪是吃了午饭上的路。

整个下午,王维都坐在柴门口,看着那条空荡荡的路。路边,三亩麦田、豆田,已长出了茂密的杂草。羊群在草中蠕动。

夏天正在终结。阳光黄亮亮铺在路上,已经是秋光了。

又过了几天(大概是七天),老厨子见王维迟迟没起床吃饭,去叫他,他已经死了。

风像群鸟一样,有力地吹进窗户,把文稿吹得满屋子乱飞,一些落在地毯上,一些吹出了窗外,永远不见了。注释:

①“安史之乱”时,王维陷于安禄山之手,一度被囚于洛阳菩提寺,后出任伪职。裴迪前去探望,他作诗一首,让裴迪带出,以示并不甘心附逆:“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唐军收复长安后,王维下狱,却最终幸免,跟这首诗有重要关系。

②王维,字摩诘,号摩诘居士,意在追慕古印度的著名佛教居士维摩诘。

③寒山,唐代诗僧,隐居、孤傲,诗风冷冽,名句有“朝朝不见日,岁岁不知春”等。

④王维《辛夷坞》全诗为:“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⑤陶渊明《责子》诗,有“白发被两鬓,肌肤不复实。虽有五男儿,总不好纸笔”等句。

⑥出自王维《鸟鸣涧》,全诗为:“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⑦王维《夷门歌》,吟战国时代魏国都城看守夷门的七十岁壮士侯嬴,慷慨、悲壮,颇具王维早期诗歌的风格。

⑧诗句出自杜甫《崔氏东山草堂》。

⑨诗句出自杜甫《九日蓝田崔氏庄》。

⑩诗句出自王维《秋夜独坐》。

[11]诗句出自王维《答裴迪辋口遇雨忆终南山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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