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胜日寻芳

2018-09-29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18年11期
关键词:老婆

骆 平

1

周昆新近更换了手机屏保,是一幅气势恢宏的冲浪图,小小的舢板随着滔天巨浪,一飞冲天。这与他目前的状态很相似,他正处在人生的巅峰时期。

前半生他过得比较潦草,虽然也算学业有成、娶妻生子,但始终停留在苦学生的生活里,打交道的都是课本和分数。除了完成基本的教学工作量、上好两三门专业课程以外,他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了攻读学位、发表论文、申报课题、巴结导师上头。

现在,历经九九八十一难,从伤筋动骨到脱胎换骨,他总算通过答辩,拿到了博士文凭,又在同一年评上了副教授。三十二岁的博士加副高,在国内高校绝对是稀缺资源。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天。终于有资本跳槽,调离那所位于十八线小城的大学,去往新近跻身准一线的省城。

按照各高校发布的招聘计划,周昆投了几份简历出去,又借力导师和师兄弟们的关系,做了些引荐,成效是显著的。省城已有两所大学向他示好,分别有人事秘书专程致电,向他索要科研成果的详细资料。一所是省城大学,211名校;另一所是省城师范大学。前者的知名度和学术平台都很高,后者给出的物质条件得天独厚,两者属于鱼与熊掌的关系。周昆待价而沽。他深知自己的身价,他所在的戏剧与影视学一级学科人才匮乏,每年毕业的博士生数量有限,而高校引进人才的统一标准就是高学历,现在他有了高职称,算是奇货可居了。

不只是如此,他还有第三个打算。一旦他提出要走,目前工作的学校肯定会用尽洪荒之力来挽留他,通常挽留的方式会是刚柔并济。考博的时候,他跟学校签订过一份协议,大意是毕业之后如若要走,则赔偿学校几万块钱的损失费。这份协议是一个高压和惩罚的手段,但是缺乏约束力,几万块钱跟新东家支付的安家费、科研启动金相比较,小菜一碟罢了。另外,学校一定会抛出诱饵,那诱饵形式多样,有时是行政职位,有时是学术头衔。周昆猜测的是一个副处级岗位,学院分管科研的副院长就要退休了。假如学院以这个职位作为筹码,周昆不是不可以谈判的。他感觉自己即将踏上事业的红地毯,沿途星光璀璨、喝彩不断。

眼下唯一的烦恼就是,周昆犯了选择困难症。尽管三条道路都是康庄大道,但沿途风调雨顺至为紧要,他可不想一路打怪升级。因此,这事儿他决定跟陶树聊聊。

陶树是他的同事,他俩还是大学同学,在一间寝室睡了四年的上下铺,老家都在这所小城下属的乡村,以盛产站街女和一种细小甘甜的桑葚而闻名。他们一样家徒四壁,一样靠着助学贷款读完大学。本科毕业以后,周昆继续发挥书呆子的本性,奋力考上了本校的研究生,攻读现当代文学,主要研究张爱玲和萧红。陶树四年来担任学生会的干部,从干事做到了主席,跟辅导员和分管学生工作的副书记过从甚密,不时从老家给他们带些土鸡土鸭,顺顺当当地留校做了行政。

读完硕士,周昆回到学院当教师,一边教书,一边接着考试,一连废寝忘食地考了三年,考上了电影学方向的博士。这时的陶树依然是本科学历,依然在学院的行政办公室里管着自考招生的一摊杂事儿。但就在周昆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当儿,陶树发达了。

关于陶树致富的版本,众说纷纭。有说是靠着自考招生的生源费赚了第一桶金,有说是投资酒店赚大发了,也有说是替人洗钱什么的。那些坊间的传言,足以拍一部刀光剑影的黑帮电影。

这些年来,周昆和陶树一直维持着某种超凡脱俗的情谊。陶树很仗义,在周昆脱产攻博以及评职称这些要命的事情上头,很是替他在院长跟前斡旋。尽管周昆心性孤傲,不太看得上陶树那些混社会的招数,但陶树凡事吃得开、摆得平的气度,他是不得不仰仗的。因此,这一回,走与不走,怎么个走法,走到哪里去,周昆自然要借力陶树的眼界与判断。

恰好端午节这天,陶树打电话约酒。周昆心照不宣地赶了去。地方是陶树定的,一间精致的日料店,就他俩,没别人。这间店他们来过好几次了,菜式荒腔走板,胜在环境一流。小包间连着阔大的露台,傍晚起了风,露台上大片大片的芭蕉叶不时探身进来,在木头地板上投下淡淡的暗影。

周昆到得早一些,叫服务员倒了杯凉白开,小口抿着,敞着门扉,席地坐在芭蕉叶下,漫不经心地翻看手机里存着的人大复印资料,不时切换到视频网站观看,他打算写一篇论文,研究香港警匪片中的警察形象。香港电影研究是他最近一个时期的主攻方向,他利用全部的空闲时间来刷片、查资料。荧屏上的奇观景象,进入头脑的同时,各种电影学、符号学、文艺学、美学,甚至是经济学、逻辑学的理论纷至沓来,犹如一柄一柄精细的刀刃,庖丁解牛似的,将画面全都肢解,那些情节分崩离析,如同树状结构,对应着各自的研究领域。研究做到这份儿上,看电影就不是享受,而是受罪了。

陶树一来,气氛立即两样了。陶树一头大汗,扯开领带,野蛮地掰下一扇芭蕉叶,当扇子似的大力摇晃着,不住口地叫着服务员,吩咐开空调、拿菜单、泡茶,把姑娘指挥得手忙脚乱。

陶树自带一壶养生酒,各类生物的性器官漂浮在浓醇的酒精里,有动物的,也有植物的。服务员过来斟酒的时候,陶树乐此不疲地给她介绍那些形状各异的玩意儿,服务员似乎并不反感,毕竟那里头不仅有虎鞭狗肾,还泡了好些极美极罕见的花草的雄蕊和雌蕊。

“依我说,这些才是世间最珍贵的艺术品!”陶树斩钉截铁地总结道,姑娘顿时面红耳赤。这丫头大约是新来的,十七八岁,一脸羞怯的笑容,挓挲着手,不知所措。

陶树仰面大笑起来。这是他的保留节目,用言语调戏非色情场所的服务员,越木讷的姑娘他越来劲儿,对那些收放自如的戏精反倒没什么兴趣,这大约是他久经沙场的缘故。

趁着服务员下单的工夫,周昆说了说自个儿的近况,对于自己假想中的第三条道路,他表达得期期艾艾,指向不明。

“瞄准副院长了是吧?”陶树深吸一口烟,吐出一大团白雾,把自己搞得云里雾里,“不知老大是啥考虑,我探探口风去。”陶树口中的老大,是指文学院院长。

周昆觉得耳根子都烫了起来,他连连摆手,像极了刚才那位听觉被陶树轻薄了的老实服务员。他前言不搭后语地解释了一大通,大意是,他不是这意思,他是指,万一学院拿这些俗物跟他交换,他想先听听陶树的意见,特别是如何拒绝才能不那么伤人,毕竟,那是他的母校,是栽培他的地方,院长更是学长辈儿的。

这番话,周昆险些犯了结巴。陶树一边抽烟一边耐心听着,脸上带着淡远的微笑,一直没作声。服务员开始上菜了。照例,陶树是从上前菜就要开始举杯的。他替周昆斟了一小杯自制酒,算是打断了他。

“学而优则仕,有这方面的追求很正常,况且,”陶树跟他碰了碰杯,一口干掉,“咱们都是农村出来的,家里的祖祖辈辈都把当官视作光宗耀祖。”

陶树说的这两条,周昆都不苟同,他不得不花费更多的唇舌,解释自己的主要愿望是离开这座小城,让子女能够享受省城更为优质的教育资源以及更为优渥的生活环境。

“来,喝酒喝酒!”陶树再度截断了他的话头。

当真就专注地喝起来。不大一会儿工夫,陶树就喝高了,迅速暴露出好为人师的臭德行。他梗着脖子,大着舌头,手舞足蹈地调侃周昆。陶树这人,一醉就话痨,一话痨就刻薄。周昆对他的毛病烂熟于心,因此并不计较,似笑非笑着,洗耳恭听。

全世界的孙子都在琢磨电影,你丫的,哪儿热闹往哪儿凑!奶奶的,你肚子里藏着几条蛔虫,哥哥我还能不知道?除了那几个民国女作家酸不溜丢的言情小说,你还懂得些啥?就你那熊样儿,还研究香港电影!香港你去过?片场你见过?王家卫拍张曼玉的背影,咋移动机位,咋瞄准小腰,你能说出个道道来?说不出来吧?那你就是个假冒伪劣的专家!

陶树厚实的大巴掌一拍,细瓷餐具里盛的汤汤水水哐当溅了一桌子。周昆朝包间里垂手倚立的服务员示意,服务员早已听傻了,接着周昆的目光,却没有过来收拾的意思,而是朝他笑了笑。姑娘的笑容是善意的,更多的却是安慰与怜悯。

周昆凛然挺直了脊背,他不需要同情。不错,陶树有底气,因为他有钱,周昆不跟他争。但在精神上,周昆从来就没有认过,不仅如此,他的江湖习气、他的油嘴滑舌、他的拜金势利,周昆不知有多蔑视。周昆的人生理想很简单,那就是读书立身,书本是他的底气,是他的尊严。周昆憋着一口气,有朝一日,随着学历、资历和阅历的积淀,等他从青涩的书生变成了名师大家,陶树那些低端的成功也就不值一提了。

其实,陶树罕有失控的时刻。他喝酒很节制,衣兜里备着降压药、抗生素之类酒精的天敌,入席即放在手边,这样一来,哪怕是浅浅的小酌,也都有了舍生取义的意味,如此情深义重,谁还忍心跟他闹酒劝酒?极其有限的几回醉酒,差不多都是跟周昆在一块儿,他在周昆这里是不设防的,醉也醉得痛快、放肆,一醉,就像揭了画皮的美人,肉身的腌臜与邪恶一览无余。

周昆知道,常态的陶树是讨喜的,低调、恭谨,不问高低贵贱,逢人便点头致意,是个柔软之人。倒不是那种玉树临风、谦谦君子式的柔软,那样的柔软中隐着骨节的坚硬,是倨傲与俯就的柔软。陶树的柔软是柔若无骨的,是懂得眉眼高低的,是发自肺腑的,是真诚的,亦是坦然的。这几年陶树发了福,原本个子就不高,如今越发的圆滚滚,越发的慈眉善目,越发的没有侵略性。在学院里,谁都知道他是院长的人,一刻不见,就听到院长叫,小陶,小陶。陶树是院长的私人秘书、生活助理、司机兼保姆。这种敏感的身份,却没有遭遇大面积的不待见,没人觉得他奴颜婢膝,反倒试图借助他去接近院长,做人做到这份儿上,与陶树高段位的分寸拿捏是分不开的。

这样的陶树,周昆不得不重视,不得不收起心底的鄙夷。当下,他不动声色,仿佛照单全收。待陶树说得口干舌燥,他这才慢条斯理地开口反驳。周昆说,老兄,咱不带这么偏激的。发明原子弹的科学家,难不成还得亲自动手一个个拧那上头的螺丝钉?全国人民的粮食,难道要靠袁隆平和他的团队一手一脚地种出来?人是有分工的,理论研究指导创作实践,实践先于理论,理论高于实践……

狗屁!狗屁!一堆狗屁!你这家伙,就仗着口才好,能说会道,别的,啥本事没有!一边吼叫着,陶树一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冲着虚空出拳,一拳,又一拳,像要把周昆给生生地灭掉。

周昆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服务员惊讶的表情,他觉得是时候结束这场酒闹了。他麻利地替陶树收拾了手机、皮夹、外套,扶住陶树朝外走。服务员侧身拉开门,经过她身旁时,周昆凑近她的耳朵,嘀咕了一句,看出来了吧,这哥们儿心怀妒忌!说完,他故意不看服务员的反应,拽着陶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一到大门口,陶树就站直了身子,整了整皱巴巴的西装,还掏了一块口香糖嚼着,那举动简直让周昆怀疑刚刚口出狂言的他是在装醉。

滴滴还是代驾?周昆试着问道。陶树是驾车来的,一辆新款卡宴,此刻正静静地泊在附近的停车场。果然,两个方案都被陶树否了。他拨了一通电话,从对话中,周昆听出有人正在赶来的路上。

两个大男人站在夜色中等待,陶树低头摆弄手机,周昆茫然望向灯火绚烂的大街,心中毫无悬念。来者何人,他全然不好奇。因为,世间最长的路,就是陶树的套路。周昆甚至不必打开朋友圈,也知道陶树会发出去几张席间的照片。桌上的菜肴每样来一张,酒瓶酒杯的特写、陶树的脸、周昆的脸,以及两人的合影。合影是陶树自拍的,为了勉强挤进相框,他们的头靠得很近,两张毛孔粗大的面孔透着傻气与滑稽。没有经过美颜处理,压根儿就不必,留影的目的不是宣扬友情比金坚,仅仅是向陶树老婆证明这个晚上,连同随后降临的漆黑的深夜,比深夜更清凉的凌晨,跟陶树在一起的,不是别人,而是周昆。他们做的,就一件事,喝酒。这一点,陶树身上的酒精味儿便是最好的证据。

片刻之后,一位身材窈窕的年轻女人从街对面走来,远远地,朝着陶树挥了挥手。周昆感到陶树慵懒的身体一下子绷紧了。周昆明白,换班的时刻到了。他拍了拍陶树的肩膀,低声说了句,我先撤了。陶树姿势夸张地握住他的手,摇撼了一下,说,谢了,兄弟。又补充了一句,你那事儿,我记着。

周昆转身往车站走去,他能脑补身后将要发生的一切。他努力回忆着那个娉婷的女人,与上次出现在相似场景中的另一位女人之间的差异,还有再往前,不同场合见过的那些女人,她们的面容截然不同,却又十分相似,面对陶树,她们展露着同款的甜蜜、殷勤,就像婀娜步向王子的灰姑娘。

周昆随后不无恶毒地联想到陶树的满身肥膘,跟童话里的王子简直是南辕北辙。陶树的身材扩张得厉害,跟周昆的自律形成鲜明对比。周昆保持着一种结实而瘦削的体态,他信奉的是“一肥就油腻,一瘦就诗意”。结果却当场打脸,人家油腻的陶树桃花朵朵开,家中有明媒正娶的正室,家外的女人凑一凑,不输三宫六院的规模。反观诗意的周昆,在家吃瘪,在外头更是春风不度玉门关,连红颜知己都没有……

除了税芳。

2

税芳是周昆的大秘密。

周昆凡事都不瞒着陶树,当初就连跟老婆第一次上床捣鼓的事儿都跟陶树隐晦地探讨过,陶树不仅给他鼓劲加油,还教了他一些不入流的技艺。然而税芳,税芳是不一样的,税芳被周昆深藏在心里。

税芳来得刚刚好。她的出现,让周昆想到张爱玲的句子: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

看看,多好。在正确的时间里,遇见了对的人。这还不够,周昆骨子里散发出的文艺青年的气质,让一切貌似圆满的事物带点儿情非得已的忧伤与苍凉。张爱玲就更对胃口了,准确地挠到了痒痒处。张女神后面那一句是: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这风轻云淡的问句,实在是振聋发聩。搁到周昆和税芳身上,一个是已婚男,一个是大龄剩女,世俗层面的结局都已注定,这份美与残缺,比爱情本身更加动人心魄。以至于周昆一想到税芳,脑子里就会冒出张爱玲的那些充满预言性质的文字,他就会眼窝发酸,胸腔隐痛。他被这种泫然泣下的感觉给迷住了。

七年前结婚的时候,周昆是个潦倒且强壮的穷书生,体内凶猛奔涌的荷尔蒙让他无暇他顾,只能被欲望牵着鼻子走,感官与爱情混为一谈。如今,他成长了,平静了,是儒雅且斯文的知识分子,有足够的自信与足够的耐力去慢熬风花、细炖雪月,从容地谈一场荡气回肠的爱情。如果当初的婚姻如饮牛般饥渴,那么今日的税芳就是一盏细品慢酌的古树陈普,绵长、悠远,解决的不是他生理的饥渴,而是灵魂深处的孤独。

这盏普洱恰到好处,早了,周昆尚处在用下半身思考的年纪,不懂得欣赏税芳的内秀,面对女人,贪婪饕餮,吃相难看。再迟一些,随着经历的增长,人会在残酷而绝望的世间活得通透圆润起来,心性随之淡漠警惕,难以真正动心动情。唯有此际,度过了求学历程中最为艰难险阻的一段,缓舟而行,陌上花开,税芳的红袖添香,让人生的景致完美如画。

虽然,税芳并不是常规意义上的漂亮妞儿,相貌扔大街上就是普普通通的路人甲,没法儿跟陶树交往的那些白瘦美相比。她胜在知性。如假包换的海归女博士后,跟学校签完聘任合同,立马破格晋升教授。这些硬邦邦的头衔,陶树那帮庸脂俗粉似的小三小四小五们,是难以企及的。不过,周昆不打算在陶树面前炫耀,毕竟这凄美的相遇,岂是陶树这等肉欲至上的俗人所能领会的?

周昆、税芳和陶树,他们仨是同事,在一所位于地级市的师范大学文学院工作。几年前,学校搬迁到了距离市中心十几公里以外的新校区,校园周遭是大片大片的庄稼地,以水稻为主要种植物,荒凉、冷僻,是读书和谈恋爱的好地方。这两样,周昆都没耽误。

周昆倒不是登徒子,他天性审慎,没有亵渎婚姻的无耻初衷。他和税芳的关系,准确地说,是税芳追求他。所谓女追男,隔层纱。那纱,究竟是轻柔细软的棉纱,还是坚硬生冷的钢砂,这就全由周昆来定夺了。

税芳跟周昆同龄,到学院工作才一年多。她是学校引进的高端人才之一,享有周昆等土著翘首以盼的高规格物质待遇,一来就直接住进了两室一厅的精装修校内过渡房。起初周昆和其他同事一样,对她有些轻微的不屑,这是一种在国内发愤图强的“土鳖”对留洋归来的海归的集体轻蔑。兼之税芳不太合群,渐渐地,就脱离了学院的主流圈子。然后,周昆突如其来地感到了税芳的进攻,这进攻让他惶恐,也让他欢喜。

税芳是本地人,独生女,家有一对病病歪歪的老父弱母,这是她放弃国外以及北上广深等一线城市的原因之一。当然,在跟周昆聊及此事时,税芳反复强调是因为缘分,她相信当她在异国他乡形单影只地过着高强度快节奏的留学生活时,上苍早已在千山万水之外的家乡巧设伏线,为她布下了此生所爱。至于她爱的人是否是已婚身份,根本不是障碍。税芳搬出了一大堆人类学家和性学家的理论,又列举了无数情形与之相近的文人骚客,最终,论证出爱情至高无上的力量足以战胜生死、戒律以及信仰。她成功地抛出了一个惊世骇俗的论点,人间之事,除了爱情,都是小事。

听到这里,周昆不由得稍稍低下了头,他的心跳得很厉害,就像刚跑完马拉松。幸好税芳就此打住,没有露骨地向他表白,这就更让周昆心驰神往了。他欣赏的是“言有尽而意无穷”的美学观,欲说还休、欲迎还拒便是极含蓄极唯美的境界。不过,不知怎么回事,在如此浪漫销魂的一刻,周昆脑中很不凑趣地飘来一句粗俗之语,天色将晚,抱妻上床,世间破事,去他个娘。

这意象太煞风景了。周昆险些笑场了。他赶紧清了清嗓子,正襟危坐。此时,他们是在学院的资料室。资料室里布置了一处小小的水吧,供老师们开展教研活动。截至目前,他们的约会地点都是在光天化日之下,程序大致相同。每次都是税芳相约,地方也都是税芳挑选的,似乎话题亦是由税芳主导。两人相对,清谈半晌,各回各家。周昆幸福而苦恼地顺从着税芳的安排,有时他觉得自己很浑蛋,因为他奉行的居然是一个著名的淫棍逻辑: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

当然,眼下他们的关系连引起流言蜚语的程度都不到。他们的行止没什么值得非议的,没人察觉出他们的暧昧,也没人发现他们聊的居然不仅仅是工作。

他们同属文学院新创办的广播电视编导专业,周昆是专业负责人,税芳则是专业里的中坚力量。学院最近做出决定,以他们专业的老师为核心,组织申报戏剧与影视学一级学科硕士点,以便提升学院的地位与实力。

这是一项卷帙浩繁的庞大工程,以至于院长在若干谋篇布局式的讲话和发言中频繁使用了凝心聚力、励精图治之类的成语。师资队伍建设、科研立项、材料填写等等,都需要周昆和税芳时常进行交流。他们肩负着神圣的使命,他们的高谈阔论或是窃窃私语,都是那么的正能量。他们的肩并肩手牵手让学院看到了发展的曙光,让专业找到了坚实的支撑,院长甚至在教职工大会上点名称赞他们专业的老师团结和谐,私底下更是无数次肯定周昆充分调动了税芳的积极性。

这样,无论他们聊的是什么,都没人往别的方向乱猜。还有一点,税芳的颜值,跟桃色事件确实不太沾边。师范大学男女比例严重失调,男老师的胃口都有点儿养尊处优的意思了,税芳这样的女性入不了法眼,他们要的是货真价实的美。这是他们,周昆不是。周昆好比是在浓墨重彩中晃晕了眼,陡然见到税芳这幅线条若隐若现的清淡山水,不觉为之一振。

经过为数不多的约见,周昆差不多知悉了税芳的身家背景。脑溢血导致半身不遂的老爹,重度抑郁症的母亲,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恋爱史,主要是暗恋,这姑娘热衷于暗恋。还有,她家养的那只不吃肉专啃鞋带儿的老猫,她喜欢的英国摇滚歌手,等等。就连隐私她也毫不避讳,她的左腿微微有些瘸,是在中学时患过良性肿瘤,切除了一小段骨节所致。这一点,周昆未曾留意。她居然站起来演示自己走路的姿势,平素那种独特的、微微仰着头、慢慢吞吞的步态,原来是她在刻意掩饰自己的缺陷。她一年四季都穿着质地各异的长裙,并且是百搭,教职工运动会的入场式竟会以裙子配球鞋,同事们都以为裙装是她执守的一种英式贵族的着装风格,却不过是遮掩的方式而已。

如今,除了亲手将她的身体剥得干干净净,周昆自认对这个女子已是了如指掌。他不急。到了这个年龄,爱情珍稀得如同脆弱的水晶瓶子,稍不留意,就会破碎。他要细细地品啜,这可是最令他傲骄的部分。想想看,一个职称比他高、比他更加出类拔萃的女同事,不顾他的已婚身份,不计后果地爱上他,这里头的成就感、含金量,不容小觑啊。

“其实爱情与年纪是在同步成长,少年时的爱恋,好比青番茄,可远观,不可细品,唯有成年之后,有了岁月的浸染与沉淀,爱的味道才会如高原地带的红番茄,经由阳光最充沛的照耀,散发出甜蜜芳香的气息。”税芳时时会用这种诗意抒情的语言来表达心意。

“这样的语句,放到影评中去,可圈可点。”周昆是这般答复的。他自然明白,这些话应视为赤裸裸的挑逗,下一步,身为男人,回应姑娘撩汉之举的,就不该是蜻蜓点水东拉西扯的闲谈,而要怀着大义凛然的献身精神,让双方的关系取得实质性的进展与突破,共享如熟番茄般甜蜜的滋味。

障碍在于,他们要么是在学院的资料室,大门洞开;要么是在露天茶舍里,阳光遍地。回荡在周昆脑中的,不是性的召唤,而是一些诗情画意的玩意儿,他甚至常常想起一首古诗:“胜日寻芳泗水滨,无边光景一时新,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他恨不得题诗一首,送给税芳。他对税芳的身体没有过于强烈的欲望,他深深沉迷于她对自己的倾慕,沉迷于由此而来的一切有关荣耀的联想。

一个优秀的情人。这本身就让周昆心驰神往。不可思议的是,在偶尔为之的春梦中,税芳的出镜率比他老婆还要低。最为奇葩的一个梦境是,一场飞沙走石的大风中,税芳骑在一只巨大的白鸟背上,朝着周昆飞来。周昆激情澎湃地张开双臂,迎接这从天而降的女人。然而,当白鸟逼近周昆跟前,他蓦然发觉,大鸟驮着的,并不是税芳,而是他老婆。清醒之后,周昆为这个梦着实困扰了好一阵子,他遍阅解梦术,一无所得。当然,比较显见的答案是,他渴望拥有一位具备税芳的智慧又如他老婆一般美丽的女人。

周昆的老婆长得楚楚动人,四肢纤细,肤如白瓷。结婚的时候,周昆就能从陶树眼中看到嫉妒的火焰。那会儿,周昆是穷且弥坚的书生,陶树是到处招揽自考生的小职员,在找老婆的问题上,起点差异不大,两人的境遇却是天差地别。

陶树娶了个同样出身乡野的女孩,在一所中学教英文。此女膀大腰圆,一双从小劳作的手能看出体力劳动者的艰辛,据说教书的时候扭扭捏捏、声音小得跟蚊子哼哼似的,英语能听出家乡口音,没上两学期就被家长集体轰下台,到后勤管杂物去了。此女体型彪悍,在生养方面却毫无优势。陶树的独生女早产加难产,导致脑瘫,其母在生产中大出血,子宫切除,从此体质差了,体格照旧粗大,但不禁风雨,变成了硕大版林黛玉,动辄伤风感冒。妻女如此糟糕,陶树倒没有抛弃之意,反而在意老婆的感受,拈花惹草之事全都瞒着老婆,扮演着对家庭忠诚的好男人。据说陶树的老婆颇有自知之明,屡次提出离婚,不拖累陶树,都被陶树一口回绝。陶树的形象因此而变得崇高起来,一个受苦受难的、洁身自好的拯救者。自此,陶树通体生辉,散放出神性的光芒,将各年龄段女性的崇拜一网打尽。

“你整天跟着陶树混,怎么一点儿没学到人家的优点?又有钱,又痴情,全世界独一份儿!”这是周昆老婆常年念叨的。

周昆只是冷笑。陶树这头拈花惹草的色狼,根本就是一个善于埋伏的伪装者。不过周昆什么都没说,他不想惹来新的麻烦。一旦暴露了包庇陶树的行为,在老婆眼里,很可能就将他和陶树视作同盟。周昆是处处小心,时时留意,唯恐引爆了老婆的火药桶。这几年,周昆的家庭地位每况愈下,早先被老婆奉若神明的大学毕业证书,而今成了不值钱的笑话。

“说说看,你每个月交多少家用?谁买的房子?谁养着孩子?你一大男人,老婆孩子都养不活,买块儿豆腐撞死得了!”老婆双目炯炯,周昆在老婆锐利的目光中,渐渐低下头、佝偻着身子,他恨不得像《变形记》里的那个倒霉家伙,睁开眼,直接变成甲壳虫,万事皆休。

老婆学历低,高中毕业就进入保险公司,但嘴巴甜心思活,收入是周昆的好多倍。接连生了一对粉妆玉琢的儿女之后,身段愈加美好,可惜柔顺的性情无影无踪,成了张牙舞爪的女汉子。不过,作为学渣,她始终保持着对学霸的向往,这份梦想,被她不折不扣地寄托到了儿女身上,她给两个孩子报了本地最贵的早教班。她一边往各种教育机构里砸钱,一边痛贬高学历高职称的老公,充分演绎了生活的悖论。

周昆默默地臣服于老婆的淫威,老婆的凶悍,倒不是出轨的理由,他自认他从未招惹过税芳,是税芳黏上来的。他给自己内心的道德法庭做了强大的辩护,那就是,他未曾觊觎税芳的身子,他与税芳,是发生在高智商人群里的、纯粹的、柏拉图式的相爱。

他不愿意承认,作为一个有知识有节操有底线的书生,在享受纯粹的、纯净的精神恋爱之时,潜意识里所思所想所做的,其实仍旧是最本能的诉求,那就是,无论是否渴望,他都想要在安全无风险的前提下,把税芳给弄到床上去。唯其如此,方能有“到此一游”般的占领感。

于是,他苦心孤诣地安排了一次省城之行。

3

省城之行,周昆要解决两个问题,一是落实调动,二是把税芳给收了。后一条,他下意识里依据的仍是张爱玲的理论,那就是,阴道是通往女人内心的必经之路。当然,他不会用强。制造氛围,守株待兔,这是他的方法论。在应景的环境下,税芳主动宽衣解带、投怀送抱,届时,他绝不会扮演柳下惠,他会半推半就、欲拒还迎,直到水到渠成。

因此,这趟差旅就成行了。他们一道前往省城,参加一场小规模的研讨会。这种研讨会,主办方级别不高,参与的大佬就那么几个,媒体寥寥无几,影响力十分有限,属于圈内人的游戏。搁在往日,周昆未必参与。但这一回,他撺掇着税芳,兴师动众地调了课,安排了手头的工作,双双赶去省城。

此行,周昆是借着开会之名,分别去面见省城大学和省城师范大学传媒学院的院长,争取尽快谈妥条件,一旦调令到手,与本校的谈判也就将要拉开帷幕。多方拉锯,必将使他本人的利益最大化。

陶树那里,已经反馈回来消息,学院分管科研的副院长的确会在本学期的干部换届中隐退,这个空出的岗位,目前院长心目中并无人选。选择副职,学校的组织部门会充分听取和尊重正职的意见。陶树的意思是,周昆是有机会的。陶树在回话的时候,还补充了一句,任何人都是有机会的。

面对这个向任何人开放的机会,周昆自认必须在去往省城更高的学术平台与留在本地踏上仕途两个方向上做出权衡。

这件事周昆自始至终都没有隐瞒税芳,他们在学院的资料室里聊到这个话题。税芳的意见是,到省城去。理由很简单,周昆是有潜力的学术新人,学术讲究的是混圈子,不进入高端的圈子,很难有出人头地的一日。

税芳不只是给出了意见,还义不容辞地找到了相熟的朋友,提供了这次学术研讨会的信息,省城大学和省城师范大学传媒学院的院长都会出席会议,周昆借会议之名与二者分别详谈,貌似无心偶遇,实则充满机锋,表面看起来不卑不亢,不会显出急迫。一急迫,就掉价了。一掉价,就被动了。学术研讨会的承办人与周昆是硕士时的同门,周昆顺利拿到了参会的邀请函,附带多要了一份,捎上了税芳。

“跟着去省城见见世面也好。”税芳开玩笑道,她收到周昆转发的邀请函,干脆地答应了下来。

奔赴省城的交通方案有两种,一是乘坐高铁,二是自驾。自驾当然更有情调,公路片里的狗血桥段,通常发生在高速公路上。一辆彪悍的越野车,疾风劲驰。风一阵阵地从天窗吹进来,平滑如丝绸的快车道上,高速飞驰的汽车如同舟行河间,水流湍急,车轮发出响亮的摩擦声,闪烁着银白色的微光。接着,镜头摇转,从空中俯瞰下去,透过车前窗,依稀可以看到一对亲吻的爱侣。

作为文科男,此种场景为周昆所向往,同时,亦为其所畏惧。毕竟,一旦发生了肉体关系,随之而来的就会是无穷无尽的麻烦,以周昆对于文学作品的阅读经验,深知所有的当事人都会陷进纠缠不休的蜘蛛网,最终,两败俱伤。然而,他更加深谙人性的复杂与不可试探,他预感自己终将自投罗网。至于之后的一切,这段感情的走向,自己究竟是离婚再婚,或是分手回归,那些都留待明日去神伤,要紧的是,眼前,这段婚外情,与他此刻在事业中的意气风发匹配度极高,他不认为自己能够抵挡如此甜蜜的诱惑。

车辆却是个大麻烦。周昆家里有车,是老婆的座驾,老婆开着车跑业务、接送孩子,周昆基本不染指。况且,当初买车,选择的就是女款,一辆红色铃木吉姆尼,里头的挂饰全是孩子喜欢的毛绒玩具。周昆无法想象一个大男人开着这样一辆娘兮兮的车子去幽会。那么,就只剩下高铁了。周昆不无遗憾地想到,他们的第一次旅程,也将要在公众场合进行。

临到订票时,税芳突然提出,搭乘陶树的顺风车,陶树届时要到省城办事。这个信息,周昆并不知晓。税芳是从学院的科研秘书那里听到的,陶树是去省城出公差,为学院办几桩公事。

“这样好吗?”周昆迟疑了一下,如果乘高铁,他与税芳依旧可以在旅途中天马行空地聊感情聊事业,在陌生人中间,尽管不能有肢体接触,至少不会局促。换成了有陶树在场的密闭空间,显然就得有所顾忌了。

“以你和陶树的交情,他不会拒绝吧。”税芳意味深长地盯着他。

周昆和陶树的友情,在学院不是什么秘密。税芳所指,大约是陶树不会嫌弃这两个从天而降的搭车人。这样一来,周昆反倒不便推辞了,他不能在税芳跟前表现出急于独处的猴急相,他得端着,保持禁欲系的特征。

当三个人坐进陶树的卡宴,周昆多少感到了不自在。陶树对他和税芳的暧昧一无所知,对税芳礼貌而疏远。全程由陶树驾车,周昆坐副驾驶座,税芳独自坐在后座,这也符合异性同事间的礼仪。

车程的前半段,他们没怎么交流。陶树开了音响,播放着一些很小资很文艺的英文歌。周昆先是在手机里查阅资料,后来意识到税芳默默地倾听歌曲,那缄默而孤单的表情,让他心里怦然一动。他灵光一闪,在微信里找她聊天。这一举动,多少带点儿浪漫气息,并且将陶树排除在外,从某种程度上明确了他俩非同寻常的关系。

“听过《布列瑟农》吗?”周昆在微信的私聊里打下一行文字。

税芳的手机响起微信提示音,她看了一眼,没有动弹。周昆等待着,税芳毫无动静,似乎是在专心致志地听歌。正在播放的是老掉牙的《昔日重现》,税芳惆怅的模样,让周昆想到这支歌或许与税芳曾经的某段暗恋有关。他等着一曲终了,但税芳依旧没有回复。下一首是《此情可待》,税芳还是很专注,周昆忍不住了,追加了一句:“回头把链接分享给你,传说那是世界上最悲伤的旋律。”

税芳看了看,这一次,不再沉默。周昆的手机里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他忽然有一种轻微的兴奋。这种隐秘的交谈,让他的肉身迅速做出反应,心跳加快,神经高度紧张,像即将收网的狩猎者。

税芳的回应终于过来了,一个字都没有,只是一个小小的笑脸。这就完了?周昆很意外,像是一脚踏空。他决定换一个话题。

“有一家网红涮涮锅,这次咱们一定找时间去试试。”周昆使出新的招式。

这一次,税芳立即低头回应,周昆露出不易察觉的微笑。看起来,女人都是吃货啊。微信的提示音响起来,他滑动键盘,税芳竟然还是发过来一个图片,是一碗不知所指的、热气腾腾的茶水。

周昆来不及困惑,因为他老婆的电话进来了。他一僵,这也太煞风景了。除了新婚时期,老婆早就习惯了他在外求学、出差什么的,从来不黏他,甚至不查岗,老婆坚信没哪个女人会比自己更傻,去找他这样一穷二白的书呆子。要是真有,那倒是好事儿。

“真有人接手,我来给你准备陪嫁,带走不谢。”老婆嘲讽道。

他不生老婆的气,老婆是圈外人,不懂得书生与大师之间的天壤之别。他是了解的,熬过了最苦的一段,随着职称与声望的上升,课题费、讲课费之类的收入,足以支撑起一份体面的生活,要是能够被政府部门聘为影视作品的评审专家,里头的门道更是多了去了。他咬紧牙关,走在成为知名专家的道路上,夜太深,路太长,他坚信自己不会倒在黎明前的黑暗中。

果然,老婆没兴趣跟他起腻,是有事找他。出发时,老婆忘记吩咐他在省城给孩子捎两箱进口奶粉。周昆家的老二已经快到两岁,老婆不仅坚持给他喝奶粉,还讲究得很,须得是进口货源,还要从省城的大超市购买。老婆不信任小城的购物环境,不信任网络,只相信省城。

搁以往,周昆心甘情愿充当搬运工,但这回,他预备着返程与税芳搭乘高铁,同时,不出意外的话,在这两三天的会期中,若干的独处时光里,他们的感情多半会有质的飞跃。那时候,傻了吧唧扛俩纸箱孩子的奶粉,身边偕着偷腥的女人,这叫他情何以堪?

于是周昆不合时宜地在电话里多说了两句,大概是劝说老婆不必太过完美主义,本地超市的货源同样可信。谁知老婆顿时奓毛,在听筒里一通指责,说他对孩子不上心,说着又牵扯到其他鸡毛蒜皮的家务事,连婆媳矛盾都扯出来了,完全是滔滔江水,汹涌不息。周昆头大如牛,不敢挂电话,只得压低嗓音,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他后悔得要死,早知道一口应承下来,就不会出这些幺蛾子了。周昆不敢去看税芳的反应,该死的陶树还会错了意,火上浇油,关掉音响,让他安安静静地讲电话。

千辛万苦打发了老婆,本是倒春寒的天气,周昆却连后背都湿透了,幸而从后视镜里,他发觉税芳安之若素地望着窗外,发着呆,一脸的不在意。一转头,陶树嘴角挂着戏谑的微笑,周昆蓦然明白陶树是故意关了音响。

“挨老婆训了?”果然,陶树笑道。

周昆白他一眼。

“瞧你那态度!老婆训话,随时都得毕恭毕敬的,只有这样,才能天下太平!”陶树掌着方向盘,慢悠悠地说道。周昆恨不得掏出针线,把他那破嘴给缝上。

一瞥后视镜,税芳居然坐直身子,好像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周昆不禁汗如雨下,假想中他已经勒住了陶树粗短的脖子,杀人灭口了。

“人都是平等的……”周昆虚妄地漫应道。

“你这在政治上是超级不正确的。”陶树打断他,“老婆是用来哄的,不是用来举行辩论赛的,家庭就不是讲平等的地儿!”

闻听此言,税芳露出淡淡的笑容,这姑娘在笑什么呢?周昆摸不着头脑,心乱如麻。

“不过呢,驯夫,也是要讲究技巧的,不能简单粗暴,”陶树这话分明是朝向税芳,“女人要把心态调整好,把老公当儿子养,双方就会夫唱妇随、一团和气,把老公当学生教训,绝对是鸡飞狗跳、天翻地覆——你说是吧,税老师?”

税芳笑出声来,陶树也笑了,周昆心里相当无语。这当儿,陶树也有电话进来了,陶树大声接电话,总算把这个尴尬的时刻抛诸脑后。

“晚上,你俩跟我一块儿去吧?”挂断电话,陶树发出邀约。周昆已经听出来了,刚刚那通电话,对方是约陶树共进晚餐。

“不了。”周昆本能地回绝。

“行啊。”税芳跟他同时开口,答案却南辕北辙。

陶树瞄了周昆一眼,说,扭捏个啥?又对税芳说,税老师,我领你们去最正宗的河鲜馆。税芳表现得很积极很踊跃,税芳说,回国这么久,还真没吃到过地道的河鲜。

事情到了这份儿上,周昆只好悄悄地在大众点评上将预先订下的一间西餐厅给退了单,想象中的烛光晚餐,晚餐后的漫步,漫步时的谈心谈话,注定了要有陶树这盏大功率的灯泡参与,灯火辉煌间,周昆啥非分之想都别有了。

陶树一搅和,省城的第一个夜晚就将干净得像雪白的笔记本,周昆的预谋没法实施。傍晚抵达省城后,周昆多少怀着失望的心情,硬着头皮与税芳一道跟着陶树赴宴。同时,他颇为忐忑,担心陶树在言行间透出的俗不可耐,会让税芳对自己交友的层次产生质疑。

是很正式的宴席,陶树没像以往的聚会那样玩障眼法,让周昆来做挡箭牌。这一回,对方是一对衣饰华贵的中年夫妻。陶树也没展示他那罐成分可疑的泡酒,主人安排的是拉菲。聊了一会儿,周昆听明白了,那对夫妻是投资方,不知通过什么渠道,拿到了一个政府出资的项目,准备投拍一部儿童电影。不过两口子是开钢筋厂的,对文化产业完全外行,这就有了约见陶树这一出。看得出来,陶树跟他们交情不浅,眨眼间已经商量出好几种实施方案。

谈完了正事,喝酒就显得轻松起来。陶树带去的同事,主人家奉若上宾。男主人得知周昆是研究电影学的,兴趣满满地发表了一大堆可笑的外行话,重点评价了《战狼》一类的作品。

“这片子过瘾!”男主人斩钉截铁地说道。

女主人则负责陪着税芳聊天,自来熟地询问税芳小孩有多大,得知税芳尚待字闺中,不由得夸张地佯骂天底下的男人都瞎了眼,立马就要张罗着为税芳介绍高富帅。周昆在一旁,不由得面带微笑、咬牙切齿。

“妹妹,听哥一句,结婚这事儿,别将就,千万别将就,”偏偏陶树不识相地站起来,绕过周昆,过来跟税芳碰杯,借着酒意胡说八道起来,“总有一天,会有人踩着七彩祥云来接你的,宁缺毋滥,知道吗?”

周昆如坐针毡,他努力找寻税芳的眼光,税芳终于看向了他,眼中并没有被冒犯的意思,反而灼灼有光。那光彩,让周昆踏实下来。显见得这女人是全心全意地爱着自己,爱屋及乌,连陶树这等毒舌之人都不嫌恶。

“税老师,甭听陶树的,过日子,就得揣着明白装糊涂,男人都一个德行,凡事将就,方得始终……”女主人说了些颇有禅意的话语。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陶树蒙着耳朵,尖着嗓子号了一句,众人一愣,继而狂笑起来。这陶树还不收敛,继续模仿着女声,点着兰花指,朝着女主人开炮:“你们这些人,就会催婚,催啥催呀,人家心里有数。”

最后那几个字,用的是方言,又拖着地方戏里长长的戏腔,惹得几个人笑得前仰后合,关于税芳的婚事,就在一片笑声里烟消云散了,周昆倒是有点感激陶树的随机应变了。

一顿饭吃得热闹,时间也就延长了。吃喝到后来,周昆甚至端起了酒杯,违背了开场时滴酒不沾的宣言,他在不知不觉中陷进了宾主尽欢的气氛里。同时,他暗暗审视着陶树与税芳。税芳与他想象的不太一样,不错,她是个曲高和寡的女子,然而,她跟《红楼梦》里的妙玉到底不同,她有足够的修养对付这种无聊的应酬。她应景的微笑,恰到好处的言谈,她与陶树聊得很好,频频碰杯,陶树喝酒,她喝茶。周昆注视着他们,有些小失落。

陶树的态度,让周昆正在滋生的爱情多少打了折扣。周昆潜意识里渴望陶树能够懂得欣赏税芳那种孤傲的气质,最好是,对税芳产生出隐秘的好感。想想看,一个被陶树迷恋的女子,弃陶树的财富为草芥,慧眼识珠地爱上穷书生周昆……

漫长的晚餐在周昆的胡思乱想中终结。饭后,主人找了司机,将周昆和税芳送到会议下榻的酒店,陶树早就在省城买了房子,找了代驾,开他的车送他回去了。

联系会务组办妥入住手续,税芳用房间电话打给周昆,问他想不想散散步消消食。周昆以为这个晚上泡了汤,正在失意间,税芳一声召唤,屁颠屁颠地答允下来。在电梯里,他紧张得手心全是汗,脑子里不断地模拟着接下来的场景。他反复提醒自己要理智,得让税芳先出手。那么,税芳会先牵手,还是拥抱?甚至直接约他去房间?这一瞬间,周昆意识到,什么事都还没有发生,他已经在为顺利脱身、清扫战场做准备。他对自己说,这不是卑鄙,这是成熟的表现。他欣慰地解除了困扰着自己的危机感,他明白自己已经修炼到了某种地步,懂得驾轻就熟地保护自己了。

然而接下来,什么都没发生。税芳说的散步,就是单纯的散步。沿着宾馆围墙内有限的几块草地,走了一圈,又一圈。也聊天,还不是尬聊,税芳提起席间那部儿童电影,原来税芳听得很仔细,她提起自己曾经写过一篇研究儿童题材影视剧的论文。

周昆装模作样地陪着她讨论,充满了思想性与艺术性的话语未能捕捉他的心灵,他的感官里全是她,她的气息,她身体的轮廓,她走路的姿势。他强迫自己不动声色地等她发出信号,约他去房间,或者就在这里,在建筑与树木的荫蔽里,她将嘴唇以及别的柔软的部分交给他。

糟糕的是,税芳好像完全忘记了这个夜晚是多么的弥足珍贵。经过宾馆的小酒吧,她居然被门前装饰的骷髅头给吸引住了,嚷嚷着让周昆帮她用手机拍照留念。光线太暗淡,拍出来的人影很是鬼魅,税芳不厌其烦地换角度,开闪光灯,折腾了一番,成像效果依旧跟女鬼似的。

这就找到了新的话题,从儿童电影,跳跃到了玄学。税芳津津有味地说起在英国时接触到的占星学,还有中国的易经,乃至她引以为傲的预感。

“比如我的爱情,不在别处,就在我的家乡,这是第六感告诉我的。”税芳停下脚步,凝视着周昆,脸上的笑意带着星光下的乱梦。

周昆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他的预感可不咋靠谱,他拿不准情欲中的税芳是炽热型还是淑女型。下一个刹那,她会闭上双眼,微微扬起下巴,还是猛虎扑食一般直接叼住周昆的唇舌?

出乎意料的是,税芳不按规则出牌,她张开嘴,打了个哈欠,口腔里的热气扑向周昆的面颊。她倦倦地呢喃着说:“困了,回屋睡吧。”

当真就回屋了。在电梯口分开时,税芳连头都没回。躺在厚厚的被褥间,周昆百思不得其解,或许这女人也热衷于柏拉图?周昆无名火起,他恨不得将无辜的柏拉图从墓地里拉出来,狠揍一顿。

4

省城大学传媒学院的院长是一位在传媒理论界享有盛誉的知名专家,是偶像级人物。这和颜悦色的小老头,戴着深色的方框眼镜,声音很轻,语速很慢,仿佛中气不足。这些,是周昆所仰慕的,大师的风采正在于此,徐缓、斯文、沉静。周昆觉得自己健康得可耻。

学术会议的第二个夜晚,院长专程在学院的办公室里接待了周昆。毫无悬念的是,院长为周昆准备了茶叶,而不是咖啡。那茶叶,院长解释是每五年方能采摘一次的极品。

聊天进行得很愉快,从学术规划到生活待遇,聊得很透彻,意外收获是,双方还在电影研究的某个话题上达成了共识,足足畅聊了一个半钟头。

从院长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周昆周身通泰,像做了桑拿一般舒服。在此之前,他与院长的交流仅限于邮件和电话,这一次,算是当面敲定了调动的事。当然,调动需要一个繁复的程序,院长那边需要履行各种环节,周昆这里,则需要在原单位放人方面做出努力。

谈到了这一步,应该是八九不离十了。周昆急于跟税芳分享,打电话过去,没想到税芳提前搭当晚的高铁返回学校了,税芳的老父亲忽发急病。周昆在电话里安慰了几句,税芳已经在医院,急着给父亲办理住院手续,草草地应答着,没等周昆说完,就挂了电话。

周昆喝多了茶,夜里睡不着,牵记起税芳,税芳提到过,父母都没有能够依靠的至亲,那么,在医院里鞍前马后的,必然就是税芳一人。一念至此,勾起了周昆的怜悯之心。他想着这个有些微微瘸腿的、呆气十足的女博士,独自应对着庞大而烦琐的医疗体系,单是这样的想象,已经让周昆痛惜。

这一刻,他骤然意识到,无论多么自爱,他依然无法避免地爱上了这个女人。

从最初的被动,到虚荣心的衍生,再到疼痛感的产生,整段感情发生了始料未及的逆转。他不可能再置身事外,他得做些什么。但是,他能做什么呢?他的婚姻,令他无计可施,他无法名正言顺地替她承担些什么。老婆虽刁蛮,到底是风姿绰约的美女,一双儿女古灵精怪,他没什么可挑剔的,他找不出抛弃妻子的理由。还有,他的事业,他不能放弃站在峰顶,瞭望四野八荒的那种成就感。譬如眼下,他不可能不顾一切赶回去陪她,他不是情圣,他记得翌日跟省城师范大学传媒学院的院长有约。这个约会,比女人重要。

周昆翻来覆去地思忖了一整夜,带着失眠的黑眼圈,按照约定,在会议的间歇,与省城师范大学传媒学院的院长在宾馆的咖啡厅里聊了一阵。

一切都顺畅得无以复加。这位院长很年轻,周昆是见过的。他比周昆年长两岁而已,身材瘦高,衣着考究,一坐下来,就把三部手机并排放在几案上。他是周昆见过的唯一一位使着三部手机的学者。

在学术上,周昆跟他有“血缘”关系,他的导师与周昆的导师师出同门。话题就从彼此的导师开始了,导师们的逸闻趣事,导师们最近的学术成果,聊上一阵子,再转到正题上。院长详细介绍了人才引进的待遇,科研启动费、安家费、过渡房、子女入学,每一样,都让周昆眼热心跳。

“就这样定下来吧!”高颜值的院长用小勺搅动着咖啡,铿锵有力地说道。这句话,是一个论断式的结尾。紧接着,他站起身来,收起手机,向周昆轻轻颔首告辞,大踏步地回到会场去了。

周昆没有立即跟上,他需要消化一下兴奋的情绪。此行的顺利程度,超出他的预期。调动之事如此畅达,要是税芳始终相随在侧,落定一份不求回报的恋情,那就锦上添花了。

依照老婆的指示,周昆扛回了两大箱奶粉。老婆对他在调动中取得的进展倒是很满意,满意之余,却是唠唠叨叨地抱怨起来,早几年老婆想在省城投资一套房子,他竭力反对。如今房价飞涨,再要下手,难度系数呈几何倍数增加。老婆一边埋怨他,一边喜滋滋地上网查看省城师范大学的附属幼儿园和附属小学,畅想一双儿女可以接受省城一流的教育。

“孩子就得赢在起跑线上,最好的幼儿园,最好的小学,最好的中学,然后是985、211的高校,读到博士毕业。”老婆自言自语着。

“博士毕业有鸟用!”周昆故意道,“还不是天天在家被老婆骂!”

这一次,老婆没有怼他,冲他莞尔一笑。夜里,在床上,老婆前所未有的软乎,像一团水分过量的面坨,软得都提溜不起来了,软得都有点儿黏手了。可是,周昆竟然半途而废了。这面团让他惦记起税芳,不知道税芳上床以后,是软绵绵的、六神无主的、害羞躲闪的,还是有勇有谋、有主见有胆识的。床上运动最忌讳思想的参与,大脑一思考,欲望就识相地退场了。

周昆尴尬地躺着。老婆轻声问,是太累了?周昆说,是。僵了一会儿,老婆蹭过来,替他揉捏肩臂。捏了几下,睡在小床上的儿子哼哼唧唧地哭起来,老婆赤着脚下床冲奶粉,周昆看着老婆忙碌的背影,不知怎么的,又想到了税芳。他想的是,他可不能头脑发热,仳离结发之妻,去跟税芳结婚,因为,他不想再跟税芳生孩子。他压根儿不想再要孩子了,两个是极限,够够的了。这个问题,他必须坚持底线,那就是,无论多么相爱,他都不要跟税芳生孩子。他只要爱情,不添乱、不堵心的爱情,等他举家迁往省城,税芳留在小城,他们可以更隐蔽地偷情。这想法很无耻,但是,难道跟税芳结婚生孩子,就不无耻了吗?他被一堆伪命题给缠住了。

回到学校,恰逢清明节假期,三天没见到税芳,他发微信给她,询问其父的健康状况。税芳很快就回复了。老人家问题不大,已经出院休养。周昆又问税芳在忙些什么,想跟她聊聊自己调动的事,听听她的意见。税芳给了他一个地址,约他见面。

那地址在学校附近,是个新建成的小区。周昆浮想联翩地找了去,二十六层楼朝南的一套两居室里,税芳打开门,将他迎进去。进门之后,他发现屋子里堆满了建材,几个装修工人来来回回地忙活着。

“欢迎参观。”税芳巧笑嫣然地做了个邀请的手势。

周昆有些蒙。税芳在学校里享受着过渡房,家里在本地市中心也有两三套房,这是闹的哪一出?税芳领着他,踩着一地乱七八糟的河沙水泥,逐一看着卧室、书房等等,边看边告诉他,这是刚买的房,现房,公积金贷款,拿到钥匙装修就进场了。

“有住的地儿,干吗折腾呢?”周昆下意识地问道。

“难道不该给爱情一个独立的小窝?”税芳笑盈盈地望着他。

周昆顿时就慌神了。他没料到税芳如此大胆,他们还没怎么样呢,房子都备下了!周昆顺着这思路往下一想,那要是上了床,不得逼着他离婚,再结婚,然后生孩子啊?想到人生中的第三个孩子,尽管是在虚空中,周昆还是吓得不轻,险些要屁滚尿流地撤兵了。

“这个,”周昆把税芳拉到一旁,避开那几个装修工人好奇的眼神,“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都不商量一下?”

“我就是想给男主人一个大大的惊喜。”税芳俏皮地笑道。

周昆瞠目结舌。

说话间,装修工人叫税芳去看一下插座的位置,税芳丢下目瞪口呆的周昆过去了,留下周昆按着胸口,安抚怦怦乱跳的小心脏,不知道这究竟是惊喜,还是惊吓。

装修的活儿按部就班地进行了下去,现在,周昆和税芳的约会地点改在了装修工地。周昆顺应着税芳的安排,他忽然镇定下来,庆幸在省城没有发生什么。税芳这姑娘的行为总是出乎意料,她太有主意了,这让周昆有点后怕。但是,不知怎么的,他舍不得全身而退。他追问自己,得到的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他确确实实爱上了她。

税芳从网上习得了各种装修知识,这方面,倒是不需要麻烦周昆,不过,在各项材料的挑选上,税芳时时都在征求周昆的意见。她的设问通常是:

“周老师猜一下,男主人会喜欢什么颜色呢?”

“周老师猜一下,男主人会喜欢什么款式呢?”

…………

税芳仰着脸,微笑着凝视周昆,周昆没有想到,税芳还有如此活泼轻俏的一面,原来女博士调起情来,真是让人有点儿吃不消。周昆感到狼狈,而不是幸福,因为他的立场是混乱的。但他不得不认真作答,毕竟装修工人就在一旁等着他的旨意。他的决定,就是整个装修方案的最终版本。

周昆经历过的所有考试,都没有眼前的问题更棘手,他差不多是胡乱指点着那些瓷砖、地板、吊顶,风格、样式、材质,这些名词像是飘浮在半空中的细尘,瞬间就迷乱了他的双眼。他张皇失措。他不明白税芳为什么要一意孤行,他俩的关系,原本就是危险的,现在,这幢房屋更是让一切变得险象环生。周昆仿佛嗅到了危机四伏的气息,宣告着争端,也宣告着伤害。

他们的话题从最初的空谈,转向了装修进程,发展到后来,税芳忙于申报一项国家级课题,装修的重任在不知不觉间落到了周昆的身上。那些装修工人不断给周昆打电话,就细节征求周昆的意见。周昆一边回复着,一边生出了错觉,似乎他已经是这套房子的合法男主人。

装修工程消耗了周昆的大量精力,这是他始料未及的。他家装房子的时候,他在北京读博,所有的杂务都是老婆一手操办,他差不多算是拎包入住。他出生在农村,对于农民有着天然的好感,直到此次装修,他才发觉,他跟农民工打交道的经验近乎为零,他们在不同的话语体系里,充满了沟通障碍。税芳更是留洋回国,凡事讲究规则与秩序,但是,装修工人不遵守这些形而上的东西。于是,两个博士见识到的无赖、拖欠、偷工减料、坑蒙拐骗,彻底刷新了他们的三观,让他们在重新面对生活的时候,不约而同地出现了短时间的愣神。

终于,基础装修磕磕绊绊地竣工了,他俩精疲力竭。税芳没有急着做软装饰,没有急着添置家具,整个屋子里空无一物。他们就在空屋里见面,坐在空旷的阳台上,迎着风,讨论抽象的学术问题。离开了学院资料室那种呆板的环境,税芳显出了随性的一面,她不再遮掩自己的缺陷,把累赘的长裙撩起来,在腰间松松地挽一下,赤着脚,在光光的地板上走来走去,脚跛得特别厉害。她看起来很放松很惬意的样子。

税芳叫了外卖,额外要了两杯浓咖啡。天气渐渐热起来,周昆不太有胃口,税芳却吃得很香,她甚至把周昆那份也吃下去一些,她笑着说自己肉欲很旺盛,每顿饭都须得有肉。周昆微微笑着,只是喝着又浓又苦的咖啡,心里很宁静。那种宁静,不是尘埃落定后的宁静,而是一种诡异的、寂寞的宁静。对了,他觉得寂寞。

他不明白是什么地方不对头,爱情不是这样的。一开头,明明是税芳追求他,可是,他竟然发觉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他以为节奏尽在自己的掌控中,只要他不排斥,他们的感情便可以如同仙侠剧里面的修仙情节节,一层一层地迅速修成正果。

可是,他们始终处在停滞期,而且,这段时期十分漫长,遥无边际。所有的程序都是周而复始、似曾相识的,从正经的学术话题开头,聊到感情,再到生活,终究回到学术。每一次,在周昆以为咸湿情节即将降临的刹那,譬如税芳面色绯红地谈到炽热的爱情,周昆以为下一秒她就会扑进自己怀中;譬如在无人的空房间里,税芳春衫轻薄,周昆以为她是在色诱自己,就在周昆屏息静气,思忖着在木纹地板上做爱会不会太过冷硬,甚至思忖着税芳的跛足需不需要特殊的体位,在最关键的时刻,气氛总是会悄然出现变化,就像一只硕大的气球,被戳开一条缝隙,快速萎靡下去。税芳会继续聊天,而谈到的内容很可能转移到其他地方去,可能是专业建设,也可能是税芳回忆中的英国,甚至是虚无缥缈的大学精神。

爱情如此,事业也是如此。周昆的调动事宜,看似唾手可得,却迟迟难以推进。借着“五一”小长假的契机,他给两位院长发短信问候,收到了热情洋溢的回复。对方几乎口径一致地告之他,调动之事,正在走程序,请他少安毋躁。接下来,到了端午节,他再致问候,得到了差不多一模一样的答复。

他跟税芳谈到调动的进展,税芳劝他安心等待。但是,老婆比他还要急切,老婆单独去了一趟省城师范大学,对那里附设的幼儿园和小学极其中意,催着他赶紧办理手续。这还不够,老婆已经向上司提出了调职申请,等到他的调令到来,老婆就会前往省城的保险公司就职。对于老婆而言,这损失不小,毕竟老婆的人脉与客户都在这座小城,不过,老婆愿意为了孩子的远大前程而做出适度的让步。至于他提到的学院说不定会用副院长的职位进行挽留,老婆的态度跟税芳高度相似,老婆嗤之以鼻,叫他不必贪恋芝麻绿豆大的小官儿。

老婆的急不可耐,像一股大风,将他刮到了悬崖边上,要么起飞,要么坠落。

5

端午节过后不久,周昆听到了一个在省内学术界足以引发海啸的新闻,省城大学传媒学院的院长被沿海地区的一所高校高薪挖走了,传说对方提供了让人无法拒绝的年薪以及科研经费。沿海地区从内陆挖人已经有些年头,这两年有所收敛,可是依旧有少量的专家被高薪所引诱。

寂静的学术圈被这个变动炸得沸沸扬扬,周昆关心的不是这件事本身,他立即跟在省城大学工作的同门师兄联系,打探消息。事实上,跟院长的接触,也得益于这位师兄的引荐。

师兄在电话里沉痛地告诉他此事不假,且如他所担忧,牵连到了他的调动。师兄判断,短期内,周昆没有机会调去省城大学了。原因是院长离开后,原先的副院长接替了院长一职,此人长期怀才不遇,被院长打压,因此怀恨在心,一朝登基,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党同伐异,亲手铲除原院长的心腹们。不过,大学是事业单位,作为在岗在编的人员,他能做的极为有限,不能开除,不能遣散,唯有雪藏罢了。可是,正在进入调动程序的这些人,都是院长物色的,他完全可以立时三刻终止下来。

“概括起来,凡是前任院长相中的人,现任院长都不会进了。”师兄简洁地说道。

挂断电话,周昆头疼得厉害,他必须抓住省城师范大学这根救命稻草。他不顾急切的嫌疑,主动给省城师范大学传媒学院的院长打了一通电话,问起调动的进展。这位院长冷静而肯定地说了一番天衣无缝的话,对于他的学术前景,自己是有信心的,但是,但凡调动,环节都很烦琐,希望他少安毋躁,耐心等待。

周昆心里没底,托了几层辗转的关系去打听,得到的消息却迥然不同,该学院这个月已经集中引进了三位跟周昆同方向的年轻博士,周昆的事,从未被院长正式提上议事日程。

受命去打探消息的是周昆的同门师弟,自从念了博士,周昆的人际圈就变得极为狭窄,他交往的大多是同门师兄弟。

“他干吗要骗我呢?”周昆震惊过度,喃喃自语着。

“倒不是骗你,”师弟委婉地说道,“想想看,人家凭什么要引进你呢?”

“难道不是学科建设的需要?”周昆迷惑不解。

“学科建设,固然是重要的,可是,院长也不是神仙,他没那么高尚,他是要食人间烟火的,对不对?你想一想,无论多么薄弱的专业,高校教师的岗位还是很有吸引力的,总会有几个竞争者,我们国家,从来不缺乏人才。”师弟说得很含蓄。

“我懂了,”周昆醍醐灌顶,拍着脑袋,“之前一直是公事公办,我这就去登门拜访……”

师弟连连摇头,让他留在原地,安心做学问,省城师范大学传媒学院相关学科的编制已经满额,再要去,起码等上五到十年。

“到那时,或许,你也被沿海地区的高校给重金挖走了。”师弟笑着安慰他。

周昆笑不出来,他意识到,就在不久之前,他的确处在浪尖,俾睨群雄,但是,在至关紧要的瞬间,他没能找到抓手,于是,迎接他的,就是一个匀速下跌的过程。

去往省城的道路已经封堵,周昆不知道要怎样面对老婆,以及税芳。重创之下,他想到陶树,这个打心底里让他不屑一顾的朋友,却能在这种人生的关键时刻扶持他。他决定跟陶树聊聊。他约陶树在学校附近的一间茶舍里见面,陶树很快就开着他那辆张扬的卡宴赶过来了。

“兄弟,别灰心,”听完周昆的陈述,陶树爽快地表态,“尽管去联系,需要花银子打点的,甭找你老婆,招呼一声,我全力以赴地支持你!”

周昆苦笑,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他向陶树倾诉,无非是如何善后。最为棘手的是,自己调动的风声已经传到院长耳朵里,有一次路遇,院长特地停下来,叫住他,说了一句语焉不详的话:“周老师,人往高处走,学院理解你的决定。”

这句话,丝毫没有挽留之意。当时,周昆的态度十分傲然,毫不介意。他以为自己手里有一个巨大的筹码,可以跟院长在同样的平台上进行对话。可是,忽然之间,筹码灰飞烟灭,他不过是棋盘上一颗无路可走的棋子。

那一阵子,还有若干同事知晓了周昆的动向,毕竟学术圈就那么大,大家各显神通,皆有消息来源。他们纷纷祝贺周昆,同时隐晦地打探省城那些学校的待遇。周昆口头否认着,风轻云淡地说着八字还没有一撇,但这种跳槽行为,要么有,要么无,消息一经传出,多半已成定局。这样,周昆要离开的事情,就像春天的絮状植物,风一来,便纷纷扬扬,无处不在。

然而,跳槽不成功,显然是职场的大忌。周昆对陶树说了这个顾虑,陶树只是朗声一笑,让他尽管放宽心,自己会在各种场合表示,周昆不走,原因无他,只因自己竭尽全力挽留。

周昆听了,淡淡一笑,任凭陶树在院长跟前有多红,他的话语,毕竟不代表官方,也就缺乏分量。奇异的是,陶树的脸色微微一红,话锋一转,支支吾吾地说了一大段话。周昆瞪大了双眼,然后,他听明白了。

学校的干部换届工作最近已经如期启动,分管科研的副院长因为年龄的原因,离开领导岗位,职位空缺下来,那也是周昆一厢情愿以为院长会用来留住自己的一个诱饵。陶树会赚钱,于科研却与白丁无异,不过,学院分管行政的副院长刚刚评上了副教授,于是,院长来了个乾坤大挪移,将分管行政的副院长调整为分管科研,提名陶树为新任副院长,分管行政,严丝合缝地回避了陶树的短板。

“以后,得叫一声陶院长了。”好半晌,周昆强笑着说了一句,紧接着,他被自己酸不溜丢的语气给吓了一跳。

“岂敢岂敢,咱们永远兄弟相称。”陶树善解人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后来的一切,就不是啜饮咖啡了,简直跟喝酒似的,周昆完全不记得自己喝了多少,谁付的账单,谈了些什么,怎样坐上了陶树的卡宴,他恍惚得很,如在梦中,仿佛醉酒,又似乎失忆。

直到陶树发动车子,问他是不是直接回家,周昆才镇定下来。那一刻,他急需证明自己的价值。

“我去见税芳。”他沉声说。陶树看了他一眼,戏谑道,你最近好像跟税老师走得挺近。周昆矜持地笑了笑,这笑容是故意要让陶树引起注意,而他果然达到了效果。

“咋?春心萌动了?”陶树笑道。

“税芳太痴心了,”周昆慢条斯理、字斟句酌地说道,“让人不忍心。”

陶树看了他一眼,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我说,你可别陷进去了,这种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控制住了,享齐人之福;要是不够理智,那可是鸡犬不宁、生无可恋——得,改天深聊!”陶树推心置腹地传授经验。

车子已经开到了周昆要去的餐厅。周昆下车,陶树侧身探出头来,促狭地朝他挤挤眼,笑眯眯地提醒他,兄弟,保重!

周昆大踏步地进了餐厅,坐下来以后,给税芳打电话,约她过来一起晚餐。税芳出现在他眼前时,他正孤独地坐在暮色中,在人来人往的餐厅里,左思右想着,险些落下泪来。

“怎么突然有空?”税芳笑着说。

她的笑容让周昆忽然眼窝一酸,他几乎失态地握住她的手。眼前这个女人,无欲无求地爱着他,简直是他失意人生里最后的温柔,他情不自禁地想要抓牢她。

周昆告诉税芳,省城师范大学落败了。之前,税芳已经知道了省城大学的事,并且,税芳还先他一步,知道了那个被他当作底线的副院长宝座,已经由陶树坐了上去。他什么都没有了,就剩下税芳。

不出周昆所料,税芳言辞温和地宽慰着他,不惜引经据典地使用了大量在逆境中崛起的实例。周昆带着悲凉的表情,倾听着她的抚慰,他等待着被她的爱情救赎。此刻,他只是一个受伤的男人,一个羸弱的、卑微的、胆怯的伤者,那些惨烈的伤口,除非是她的爱,否则,永难愈合。

她耐性十足地说下去,然而,渐渐地,周昆发现,这一切,全然不对。他们像是走错片场的演员,拿着错位的台本,扮演着荒腔走板的角色。

“下一步,努力争取评上正高吧。”说完这句,税芳仿佛十分疲惫,她倦倦地托着下巴,好像这一番开解让她筋疲力尽。是的,周昆惊觉,税芳的话语,像一个布道者,旁征博引地宣讲着某种教义,抑或是她根本就把眼前的约会当成了一次授课,她讲得那么投入,那么庄重,她的遣词造句是考究的,道理是昂扬奋进的,她把他当成了需要教导的学生!

全然失控了。周昆感到一阵没来由的慌乱。他要主动出击,将他们的关系放到正常的男女视域下。

“税芳,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这事儿必须了结。”周昆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他要对税芳明言,唯有她的爱,能够让他疗愈。

“你都明白了?”税芳丝毫不诧异,反倒有些尴尬,“你也觉得,到了应当了结的时候。”

他望着她,在这个失魂落魄的夜晚,他要踏踏实实地确认税芳的爱情。

“房子已经装好了,你打算怎么办?就这样一直自欺欺人地拖延下去吗?”周昆定定地注视着她,等待她说出自己的打算。也许是要求他离婚,也许是想要慢慢享受恋爱的感觉,无论如何,他都需要倾听她亲口说出对自己的爱。就像盛夏的草木,他已经快要枯萎至死,他需要一些潮湿的东西,哪怕只是瞬间。

“的确,不能拖延下去了。”税芳神色一变,缓缓低下头去。那一刻,她的神情如此伤感,混杂着轻微的恐惧,像个稚弱的、犯了错的小姑娘。周昆费了好大的劲,总算忍住没有倾身向前,吻一吻她落寞的双眼。

“我想,你已经知道,我爱过你。”税芳说,此言一出,周昆脑子全乱了,一股凉意缓缓升腾起来。什么叫爱过?

周昆完全说不出话来,他怔怔地望着她。

“见到你的第一面,我就爱上了你……”税芳下定决心似的说了下去。

菜已经上来了,是周昆点的,牛排、红酒与水果,都与这浪漫的气氛相宜。税芳似乎很饿的样子,一边狠狠地切着牛排,毫不优雅地吃着;一边徐徐地说了下去。周昆盯着她,生怕她被噎住。但是,他没法儿打断她,因为,她那些话语,就像她手里切割牛排的刀具,正在一下一下地切割着他的自尊。

随着税芳的叙述,周昆眼前出现了一大团的迷雾,雾渐渐散去,露出了这世界最荒诞的一面。

“我对优秀的男人一向是没有抵抗力的,你的幽默、你的才华,让我一见难忘。”税芳脸色绯红地喝下去一大口红酒。

周昆不作声。他不知道,在税芳的心里,他曾经闪耀着无比炫目的光芒。两所高校答应引进他,副院长的筹码,这一切,在税芳看来,都是出色的证明。周昆将近中年,却没有油腻腻的,这样一个充满进取心的男人,自带光环,税芳完全没有免疫力。她爱上了他。就连他与陶树的交谊,都是加分项,一介儒生,却能结交和驾驭陶树这般庸人,所谓进得庙堂,入得江湖。

她爱他,只因他的奋进。可是,基于同样的理由,她不再爱他。毕竟,她不是圣母,他的节节败退,让她看到了他的卑微。原来,他与她接触过的那些男同事一般无二,虚张声势,有勇无谋。她看到了真相,他就是一个平庸的男人。

这种男人,不是她所爱。

周昆本能地闭上了眼睛,好像这样就能躲避税芳带来的猛烈一击。她不是在陈述事实,而是在向他抛掷石块儿。他被击打得遍体鳞伤。

在她的眼里,从前的他,杰出得不可思议。那套房子,是为了她和他所买,如果他愿意,她甚至可以为他生一个孩子,她坚信那会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好孩子,假如他不方便脱离婚姻,她就自己养大孩子。

周昆试图打断税芳的话,他头疼欲裂。

“这些,都过去了。”税芳说。她平静地回忆着对他的爱意,他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她事无巨细地记录了下来,匿名发布在一个网站上。随即,她打开手机,找到链接,递给周昆。

那是一篇热帖,点击量很高,税芳的文笔很美,她的暗恋像徐徐绽放在暗夜里的昙花,吸引了大量围观者。周昆默然想着,税芳一定是疯了,她怎么会如此肆无忌惮?周昆读到了最近的更新,在那里面,她开始怀疑自己的恋情,她发现那个男人的真身,无非是一具臭皮囊。

周昆没有勇气读下去,这一幕实在是荒谬绝伦,她第一次亲口告诉他,她爱他,渴望与他比肩前行。然后,她再对他说,这一切,都过去了。他突然想笑,但他笑不出来,因为一笑,他就有流泪的感觉。

“很晚了,我们走吧。”周昆终于截断了税芳源源不断的话语,税芳正在说的是,那套房子真不该买,她没有投资的打算。既然不住,只好卖了,但买卖房产这事儿,实在是令她感到烦琐不已。

周昆本能地想着,这女人准备好了爱巢,预设好了未来的路,她太强大了。她的爱是自我的,是壮硕的,爱到了无视法律与世俗,爱到不需要对方的付出与承担。她甚至愿意为他非婚生子,愿意独自抚养孩子,仿佛她爱的男人只是一个传宗接代的工具。周昆猛然感到自己正在变形,变得猥琐渺小,在税芳面前,他的体积骤然缩小了,缩小成了微不足道的一种存在,还在持续地、迅猛地缩小之中。

在缩小成灰烬以前,周昆站起身来,觉得有些摇晃,有些恶心,他喝了不少的红酒。他招手叫来服务生。埋单!他大声喊道。服务生礼貌地说,对不起,先生,这位女士已经结过账了。

周昆看向税芳,后者微笑着,笃定地轻声说,早就准备请你吃个饭,不管怎么说,装修房子,你费心费力的,还有,谢谢你,曾经给过我的,最美好的幻觉。

末尾那几个字,彻底打倒了周昆。税芳还说了些什么,他根本听不见了。红酒后劲大,酒意迅速上来了,他觉得整个人都飘了起来……

猜你喜欢

老婆
老婆饼
别把老婆丢掉
你知道老婆饼的来历吗
爱得多一点
做饭
中看不中用
谁说了算
放心吧
驾照
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