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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思所及共香焄
——苏东坡的海南香缘

2018-09-29陈才智

文学与文化 2018年3期
关键词:东坡苏轼海南

陈才智

内容提要:海南不仅孕就了其特产沉香,也成就了具有沉香性格的苏轼。沉香的皮朽而心香,正可作为其历难而不屈性格的最佳写照。在一代坡仙身上,诗艺、香道以苦难及其超越为媒,结出芬芳绚烂的艺术之花,可谓闻思所及共香焄。藉由其咏香诗文的书写,苏轼与海南结下不解的香之缘,他将传统香道提升到明德悟道乃至立身修性的高度,并且融禅入香,藉香参禅,成为中国香道文化史上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在中国香文化发展史上,苏轼注定难以被绕过。因为他不仅品香,不仅用香,而且还亲自制香,合香,实在是中国香界历史上少有的通才。如同对待书画一样,苏轼视香道为滋养性灵的媒介,在享受香品芬芳的同时,也藉以正心养神;不仅将传统香道提升到明德悟道乃至立身修性的高度,并且融禅入香,藉香参禅,成为中国香道文化史上一道独特的风景线。拙作《苏东坡与香文化述论》曾论述苏轼对中国香道文化的贡献,而文外尚有馀意,故接而续之,聚焦在对苏轼具有特殊意义的海南,谈谈苏轼与海南的香之缘。

无论是其心路历程,还是文学创作,海南于苏轼而言,都占有重要地位,具有特殊意义,堪比老杜之出三峡。绍圣四年(1097)四月十七日,年已六十有二的苏轼被责授琼州(今海南海口)别驾、昌化军(治所在今海南昌江)安置,不得签署公事,七月二日,苏轼到达昌化军贬所。这是他生命史上的最后一次放逐,在被放逐海南的三年间,苏轼不仅实现了多舛人生的自我救赎,更将中国文学从内陆延展至广阔的海洋,海云海天海容海色,伴随着海景海情海韵海味,成为新人耳目的文学新元素,而苏轼自己也在文学创作上,也因新鲜的自然风光、迥异的风土人情的刺激,迈入精深华妙的新境。这一点,无论是宋人朱弁《风月堂诗话》所云“东坡文章,至黄州以后人莫能及,唯黄鲁直诗时可以抗衡。晚年过海,则虽鲁直亦瞠若乎其后矣”,还是清人陈景埙《重修海外集序》所称:“昔人谓公放浪岭海,其文益伟,力斡造化,元气淋漓。今读其书,浑涵光芒,自作一家,洵所谓‘一代文章之宗’矣”,都从不同侧面,搔到了痒处,点到了要害。

但是,初至海南的苏轼,如何生存下去,是他要考虑的首要问题。除了身遭放逐、垂老投荒、贫不能致、生计窘迫以外,苏轼还面临着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等诸多具体生活方面的不适。在《与范元长》信中,他直言不讳道:“海外困苦,不能如意”,“此中百事,远不及雷、化,百忧所集,然亦强自遣也”。在瘴疠交攻、百物艰难的海南岛,苏轼“将何以自娱”,复何以自遣?

所幸天无绝人,“海南多荒田,俗以贸香为业”。于是,在茶与酒之外,香——身心并疗的香,尤其是海南特产沉香,伴随着庄周与“南迁二友”(陶潜、柳宗元),成为苏轼修身悟道、恬然自适的佳侣良伴。沉香,亦称伽南香、奇南香,是珍贵的香料与药材,为海南特产,其价值正珍如天山雪莲,或东北人参。沉香树的外形和特征,据唐人陈藏器(683—757)《本草拾遗》介绍称:“沉香,枝叶并似椿。……其枝节不朽,最紧实者为沉香。”清代乾隆《琼州府志·地舆志·物产·香类》则描述说:“沉香,叶似冬青,树形崇竦,其木枯折皮朽烂,内心乃香。”而沉香树,又名土沉香、沉水香木,是热带及亚热带常绿乔木,树皮暗灰色,几乎平滑,纤维坚韧;叶革质,圆形、椭圆或长圆形,有时近似卵形,单叶互生,有光泽;春季开花,花也很芳香,可提取浸膏用于配制香精,为黄绿色,多朵,组成伞形花序,花期春夏,果期夏秋。

范成大在《桂海虞衡志·志香》中介绍说:“沉水香,上品,出海南黎峒,一名土沉香,少大块……环岛四郡界皆有之,悉冠诸蕃所出。又以出万安者为最胜。说者谓万安山在岛正东,钟朝阳之气,香尤酝藉丰美。大抵海南香,气皆清淑,如莲花、梅英、鹅梨、蜜脾之类,焚一博投许,氛翳弥室,翻之四面皆香。”除了中国海南之外,亦产于印度、泰国、越南等地,不过海南所产香,质量优良,往往胜过国外所产品种。洪刍《香谱·天香传》卷下载有海南香与外国香相比的故事:“有大食番舶,为飓风所逆,寓此属邑,首领以富有,大肆筵设席,极其夸诧。州人私相顾曰:‘以赀较胜,诚不敌矣,然视其炉烟,蓊郁不举、干而轻、瘠而燋,非妙也。’遂以海北岸者即席而焚之,高烟杳杳,若引东溟,浓腴湒湒,如练凝漆。芳馨之气,持久益佳。大舶之徒,由是披靡。”可见,范成大之言非虚也。陆游《雪夜》诗云:“书卷纷纷杂药囊,拥衾时炷海南香。”海南香品盛名可见一斑。

海南自古即产沉香,虽说环岛皆有之,但毕竟物以稀为贵,据宋人典籍记载:“沉香,出万安军,一两之值与百金等。”(《舆地纪胜》卷一二四)价值如此高昂,堪称奇珍宝物。作为天赐灵宝之物,即使今日科技高度发达,但沉香之妙用,依然无法通过人工来合成,因此人们常美称之为植物钻石、琼脂天香、神木舍利、木中美玉。与檀香有别,沉香树的木质本身,颇为松软,也并不具有特殊香味,所产生的沉香,是在多种因素综合作用之下形成的。其形成机制,是沉香树干被真菌侵入寄生,发生变化,经多年沉积形成的香脂。树龄几十年的沉香树,如果没有受伤,便不会结出沉香,因此沉香其实是一种树受伤后在愈合过程所产生的油脂,其生成过程,可谓集天地之灵秀,聚日月之精华,充满变故、磨难和艰辛,也颇富审美和哲理意味。

天地氤氲生奇香,沉香的成就过程,使人不由得联想起人生多难、命运多舛的苏轼。诗穷而后工,苏轼自己也在《病中大雪数日未尝起观虢令赵荐以诗相属戏用其韵答之》说过:“诗人例穷蹇,秀句出寒饿。”《次韵李公择梅花》亦云:“诗人固长贫,日午饥未动。”又《读孟郊诗二首》其二更称:“诗从肺腑出,出辄愁肺腑。”在成为一代坡仙的心路历程中,其多舛的命途,虽是苛待,亦是成全;就看如何应对。芸芸世事,有人随波沉浮,有人麻木不仁。但在苏轼这里,傲气与机智,奇妙地融合,崇高地升华,既勃涌着披肝沥胆、九死未悔的大丈夫情怀,同时又如真汉子一样,淳朴而诙谐。其气质和风度,正如一枚熠熠生辉的海南老沉香。

早年在《沉香石》中,苏轼曾写到:“壁立孤峰倚砚长,共疑沉水得顽苍。欲随楚客纫兰佩,谁信吴儿是木肠。山下曾逢化松石,玉中还有辟邪香。早知百和俱灰烬,未信人言弱胜强。”作于元祐八年(1093)十二月。滕大夫名兴公,字希靖,海陵(今江苏泰州)人,庆历名臣滕宗谅之子。东坡知定州时,为定州通判。诗中提到的辟邪香,即安息香。据唐人段成式的《酉阳杂俎》记载:“安息香,出波斯国,树长三丈许,皮色黄黑,叶有四角,经冬不凋。其树呼为辟邪。刻皮出胶如饴。二月有花,黄色,心微碧不结实。”诗中所云“百和”,指以众香末合和而为之。末句“未信人言弱胜强”,反用老子《道德经》弱胜强、柔胜刚之意,称叹沉香石顽苍的生命力,要远远超过以众香末合和而成的百和香。

来到海南以后,东坡有《和拟古九首》,收入《海外集》中,其中第六首云:“沉香作庭燎,甲煎纷相和。岂若注微火,萦烟袅清歌。贪人无饥饱,胡椒亦求多。朱刘两狂子,陨坠如风荷。本欲竭泽渔,奈此明年何。”诗写用沉香木和甲煎粉制作庭中照明之大烛,其中的“朱刘两狂子”,指朱初平与刘谊。苏轼自注:“朱初平、刘谊欲冠带黎人,以取水沉耳。”指责朱、刘二人贪婪,物不分贵贱用途,务在多得,拿珍贵的沉水香当作火烛在庭院里烧,极奢华之至。盖谓朱、刘“改置和买,抑勒多取,其害转甚”,故加以讽刺。如此浪费,哪里比得上小块的烧,使青烟缭绕,香气氤盈的淡雅。连胡椒这种用作调味的东西也想山积,所以搜求沉水香便像狂风坠花一样,顷刻殆尽。东坡此诗,典出义山。李义山《隋宫守岁》诗云:“沉香甲煎为庭燎,玉液琼苏作寿杯。”冯诰注云:“《本草》陈藏器曰:‘甲煎,以诸药及美花果烧灰,和蜡治成,可作口脂。盖粘则为脂,散则为粉也。’《纪闻》:贞观时除夜,太宗延萧后同观灯,问曰:‘隋主何如?’答曰:‘隋主每除夜,殿前诸院设火山数十,尽沉香木根,每一山焚沉香数车,火光暗,则以甲煎沃之,焰起数丈,香闻数十里。一夜之间,用沉香二百余车,甲煎过二百馀担。’”举守岁一事,刺隋炀帝之荒淫,谓庭燎之光通宵达旦,加以沉香甲煎,黑夜如同白昼;寿杯之饮,不惜玉液琼苏,其靡费可知。当是商隐会昌五年在长安时作,借隋讽唐,讥刺唐武宗的奢侈逸乐。

不过,东坡的诗意描写里暗含着的对朱初平、刘谊二人的指责,若对照史书记载,又不尽然,值得玩味。据宋人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元丰三年七月,荆湖南路转运副使朱初平为琼管体量安抚,权提举广南西路常平等事刘谊,同体量安抚。又,十二月载:“朱初平等言,每年省司下四州军买香,官吏并不据时估值,沉香每两只支钱一百三十文,科配香户,受纳者多取斤重。又加息耗,因缘私买,不在此数,以故民多破产。海南大患,无甚于此。”据此,则虽有官吏仗势向民间搜刮沉水香的事,但却并非朱初平、刘谊二人。如何来看待这一诗与史之别呢?王文诰《苏海识馀》的意见值得参考,中云:“公于湖州刘谊,亦云致恳款矣,而《和陶拟古》云:‘朱、刘两狂子,陨坠如风花’,则痛诋焉。公凡于朋侪中,虽交道甚笃,而或于民事,一有乖谬,即丝毫不能假借。此其性情天成,虽至海南,有牢不可破者如此。故其生平积为嫌恨者多也。”这是说,东坡与刘谊私交不错,曾有书信来往。但东坡生性就是这样,凡涉及侵犯群体利益,不管亲朋好友,都不肯原谅。始得祸于此,终亦不改其志,诚可谓拗比王安石,忠如屈大夫。

苏轼与香道结缘,并非始于海南。早在元丰六年(1083),苏轼在黄州(今湖北黄冈)所作《南堂》诗五首,最后一首曾写到:“扫地焚香闭阁眠,簟纹如水帐如烟。客来梦觉知何处,挂起西窗浪接天。”诗中刻画的扫地焚香、闭阁昼寝,与苏轼《黄州安国寺记》里“焚香默坐”的意境一脉相承。元祐元年(1086),苏轼又有《和黄鲁直烧香二首》:“四句烧香偈子,随风遍满东南;不是闻思所及,且令鼻观先参。”“万卷明窗小字,眼花只有斓斑;一炷烟消火冷,半生身老心闲。”依韵唱和回应黄庭坚的《有惠江南帐中香者戏赠二首》:“百炼香螺沉水,宝熏近出江南。一穟黄云绕几,深禅想对同参。”“螺甲割昆仑耳,香材屑鹧鸪斑。欲雨鸣鸠日永,下帷睡鸭春闲。”勾通香道与诗艺,将《楞严经》的“鼻观”之法引入诗歌批评,以“鼻根”品味好友黄山谷的烧香诗偈,以“沉水”与“烧香”,“一穟黄云”与“鼻观先参”,营造出安和的场景,平静的气氛,是苏、黄分享烧香参禅生活情调的一个缩影,可见他们情思心灵在诗道与香道上的契合相和。

同样与其在香道与诗道上的契合相和者,还有苏轼的弟弟苏辙(1039—1112)。苏辙生日,苏轼寄赠以檀香观音像,并以专门合制的印香与银篆盘作为寿礼,可见其重视与钟爱。绍圣元年(1094)二月初,苏轼在定州任上作《子由生日以檀香观音像及新合印香银篆盘为寿》,诗云:

旃檀婆律海外芬,西山老脐柏所薰。香螺脱黶来相群,能结缥缈风中云。一灯如萤起微焚,何时度惊缪篆纹。缭绕无穷合复分,绵绵浮空散氤氲,东坡持是寿卯君。君少与我师皇坟,旁资老聃释迦文。共厄中年点蝇蚊,晚遇斯须何足云。君方论道承华勋,我亦旗鼓严中军。国恩当报敢不勤,但愿不为世所醺。尔来白发不可耘,问君何时返乡枌,收拾散亡理放纷。此心实与香俱焄,闻思大士应已闻。

前半部分多处谈香,旃檀即檀香,婆律即龙脑香(亦名冰片),均为海外名香。“缪篆纹”一句,还谈到用香工具,即篆香盘,从后句“缭绕无穷合复分”看来,这款香印,回环复杂,缠绕屈曲,饶有意趣。后半部分追忆自遭际,不啻苍茫一生之概括,最后一句,将禅思、香道与诗艺,打通一气,抒发与香并世而同焄之感,深厚的兄弟情谊,于此可见。此诗原迹搨本,曾录入宋搨《成都西楼诗帖》,天津市艺术博物馆藏端匋斋本题为《子由生日诗帖》。苏辙时在京师开封为官而“承华勋”,因为生日是己卯年二月二十,故苏轼诗称其为“卯君”。后人评云:“香难以形容,偏为形容曲尽。平时好以禅语入诗,此诗偏只结句大士已闻一点,真有如天花变现不可测。识者在诗道中,殆以从闻思修而入三摩地矣。”确如其言,苏诗仅在结尾处点明题旨,遥遥呼应《和黄鲁直烧香二首》从《楞严经》卷六“彼佛教我从闻思修入三摩地”借鉴的“闻思”之意。清人张问陶评赏说:“此作章法奇甚,仄韵叶来稳甚。”正道出其用韵与章法的妙处。

苏辙和以《次韵子瞻生日见寄》,诗云:“日月中人照与芬,心虚虑尽气则薰。彤霞点空来群群,精诚上彻天无云。寸田幽阙暖不焚,眇视中外绛锦纹。冥然物我无复分,不出不入常氤氲。道师东西指示君,乘此飞仙勿留坟。茅山隐居有遗文,世人心动随虻蚊。不信成功如所云,蚤夜宾饯同华勋。尔来仅能破魔军,我经生日当益勤。公禀正气饮不醺,梨枣未实要锄耘。日云莫矣收桑枌,西还闭门止纷纷。忧愁真能散凄焄,万事过耳今不闻。”其注云:“《登真隐诀》云:‘日中青帝,日照龙韬,其夫人曰芬艳婴。’”苏辙这首和韵之作,韵部及次序与原唱尽同,是难度等级最高的次韵。但是与乃兄以禅入香有别,苏辙以道入香,而以香养生破魔的宗旨,则异曲同工。

同一年的十月二日,苏轼到达贬所惠州(今属广东),苏辙也在同一年被贬筠州(今江西高安)。第二年苏辙生日前夕,苏轼寄香合以为贺礼。苏轼到惠州之后,程正辅旋任广东提刑。在《与提刑程正辅书》中,苏轼叮嘱说:“有一信箧并书,欲附至子由处,辄以上干,然不须专差人,但与寻便附达,或转托洪、吉间相识达之。其中乃是子由生日香合等,他是二月二十日生,得此前到为佳也。”同一年,也即绍圣二年正月初,苏轼与程正辅才开始相互通问,而第二年二月,程正辅即离任赴阙。书信中未提及正辅离任事,可知不在绍圣三年(1096)。苏辙生日前夕,苏轼希望程正辅在弟弟生日前将信箧寄到,可见此信撰于绍圣二年(1095)正月末或二月初,兄弟二人以香为媒、传递友情,亦香史之佳话。

绍圣五年(1098)二月,苏轼时年六十四,为贺弟六十大寿,寄以沉香山子,并作《沉香山子赋》,题下注明:“子由生日作”。《沉香山子赋》云:

古者以芸为香,以兰为芬,以郁鬯为祼,以脂萧为焚,以椒为涂,以蕙为薰。杜衡带屈,菖蒲荐文。麝多忌而本羶,苏合若芗而实荤。

嗟吾知之几何,为六入之所分。方根尘之起灭,常颠倒其天君。每求似于仿佛,或鼻劳而妄闻。独沉水为近正,可以配薝蔔而并云。

矧儋崖之异产,实超然而不群。既金坚而玉润,亦鹤骨而龙筋。惟膏液之内足,故把握而兼斤。顾占城之枯朽,宜爨釜而燎蚊。宛彼小山,巉然可欣。如太华之倚天,象小孤之插云。

往寿子之生朝,以写我之老勤。子方面壁以终日,岂亦归田而自耘。幸置此于几席,养幽芳于帨帉。无一往之发烈,有无穷之氤氲。盖非独以饮东坡之寿,亦所以食黎人之芹也。

沉香山子,即沉香块料山料雕成的山形工艺品。此赋撰写之际,正值元祐党人被大力镇压;兄弟二人,一贬儋州,一贬雷州,彼此隔海相望,心情可想而知。身处蛮荒绝域,不便另择礼物给弟弟祝寿,只好就地取材,以儋崖之沉香作为寿品。苏轼借着沉香山子为喻,隐喻品格贞坚的士君子,以此激励同样深陷逆境的子由。此篇寿赋,笔笔未离沉香,而处处却在推扬卓然不群的品格,可谓构思奇妙。

这篇寿赋的开端,先列举各种珍奇香草和香料,如芸香、兰芬、郁鬯、脂萧、椒涂、蕙薰、杜衡、菖蒲等,接着重点推出麝香和苏合两种香料,不过苏轼认为,前者多忌而本羶,正如前人范晔《和香方序》所云“麝本多忌,过分必害”;后者若芗而实荤,其香浓烈乱心,故不可取。以上香品都与人之感官密不可分,所谓“六入”,即佛教所谓六根——眼、耳、鼻、舌、身、意为内六入,六尘——色、声、香、味、触、法为外六入。王屮《头陁寺碑文》曾云:“气茂三明,情超六入。”李善注曰:“《维摩经》曰:六入无积,眼耳鼻舌身心已过。”六根、六尘互相涉入,即眼入色,耳入声,鼻入香,舌入味,身入触,意入法,即“六入”,而生六识。六根、六尘所产生的“六入”起起灭灭,经常会颠倒人的心智,即“天君”。

此下笔锋一转,点出主题——“独沉水为近正”,可以与薝蔔(也就是郁金香)相提并论。不过沉香到底与众不同,超然不群:“既金坚而玉润,亦鹤骨而龙筋”,坚硬似金而温润如玉,纤细似鹤而重筋如龙,其香淡而无尽,形象不凡,有太华倚天、小孤插云的伟姿,形状虽小,然气象豪。香味不浓而久不衰,更非他香可比。种种物性,与君子内在的节操与品性可谓神似。

接着说,这沉香山子之礼,弟弟面壁的时候,可置之几席。香之芬芳和人之品德,恰好彼此呼应,以之作为寿品,自然再好不过。可以看出,苏轼在传递一种精神力量给逆境中的弟弟,激励弟弟以沉香山子为榜样,立场坚定,精神超然,作一位士君子。这是建立在心心相印基础上的相互牵挂、相互疼爱,如此的寿祝,如此的寿礼,如此的手足悌爱,与一般寿礼的善祝善颂,自然大异其趣。

这篇寿赋另有一妙,即庄严郑重之意,反出之以谐趣的笔调。“往寿子之生朝”之后,苏轼以诙谐的口吻,和弟弟开玩笑说:你这个书呆子,整天闭门读书,太枯燥乏味了,就让这沉香山子,散发出淡淡的幽香,提醒老弟你,不要忘了身在黎民之间的哥哥的情谊哟!两鬓星霜的弟弟,读到这里,想必欣然开怀!披诵全赋,虽历近千年岁月,依然馨香氤氲,真真一篇文字海南沉!

收到兄长情深意长的寿赋,苏辙回应以《和子瞻沉香山子赋》,赋云:“我生斯晨,阅岁六十。天凿六窦,俾以出入。有神居之,漠然静一。六为之媒,聘以六物。纷然驰走,不守其宅。光宠所眩,忧患所迮。少壮一往,齿摇发脱。失足陨坠,南海之北。苦极而悟,弹指太息。万法尽空,何有得失。色声横鹜,香味并集。我初不受,将尔谁贼。收视内观,燕坐终日。维海彼岸,香木爰植。山高谷深,百围千尺。风雨摧毙,涂潦啮蚀。肤革烂坏,存者骨骼。巉然孤峰,秀出岩穴。如石斯重,如蜡斯泽。焚之一铢,香盖通国。王公所售,不顾金帛。我方躬耕,日耦沮溺。鼻不求养,兰茝弃掷。越人髡裸,章甫奚适。东坡调我,宁不我悉。久而自笑,吾得道迹。声闻在定,雷鼓皆隔。岂不自保,而佛是斥。妄真虽二,本实同出。得真而喜,操妄而栗。叩门尔耳,未人其室。妄中有真,非二非一。无明所尘,则真如窟。古之至人,衣草饭麦。人天来供,金玉山积。我初无心,不求不索。虚心而已,何废实腹。弱志而已,何废强骨。毋令东坡,闻我而咄。奉持香山,稽首仙释。永与东坡,俱证道术。”赋前有小序,云:“仲春中休,子由于是始生。东坡老人居于海南,以沉水香山遗之,示之以赋,曰:‘以为子寿。’乃和而复之。”

与其《次韵子瞻生日见寄》不同,苏辙此赋,和其兄之意,不和其兄之体,和答采用的是当时并不多见的四言赋体。字数上,四言虽在不免局促,但毕竟也是赋,同样具有可以体物,可以铺张扬厉,很好地体现出赋的特色。赋中写沉香山子:“维海彼岸,香木爰植。山高谷深,百围千尺。风雨摧毙,涂潦啮蚀。肤革烂坏,存者骨骼。巉然孤峰,秀出岩穴。如石斯重,如蜡斯泽。焚之一铢,香盖通国。”从沉香山子的出产地,写到其性状,正是咏物赋的特点。同时,融入叙事、抒情与议论,回顾往事,想起早年“纷然驰走,不守其宅”的仕途,今日年已耳顺,年迈体衰,齿摇发脱,“失足陨坠,南海之北。苦极而悟,弹指太息”,似乎对人生也有些今是昨非之叹。但转念一想,又觉人生本即如梦,一切必将归于空,归于无,“万法尽空,何有得失”,妄真虽异,实则同出,若淡化得失,持此香山,才能与兄长俱证道术。弟弟对苏轼原赋的精神,可谓心领神会,在香史上,这样的唱和堪称传奇,既是骨肉亲情的写真,又是在同一心灵层次上的知音。

海南沉香,还另有别样的用场。元符元年(1098)十月,范祖禹(1041-1098)卒于化州贬所,苏轼唁函范元长深悼,称自己九死之余,闻讣恸绝,“天之丧予,一至于是”。因海外困苦,不能如意,不敢作奠文,加之“此中百事,远不及雷化,百忧所集,然亦强自遣”,因此,“沉香少许,望于内翰灵几焚之,表末友一恸之意而已。”在这里,海南沉香成为苏轼寄托哀思之媒介,向亡友表达一恸之意的桥梁。

苏轼在海南焚香,在某些特殊场合,还有祈祷、占吉等特殊意义。在将要告别海南,北归之前,苏轼对儿子苏过说:“吾尝告汝,我决不为海外人。近日颇觉有还中州气象。”于是涤砚,索纸笔,郑重焚香之后,宣称:“果如吾言,写吾平生所作八赋,当不脱误一字。”写完之后,苏轼一读,一字不差,便高兴地说:“吾归无疑矣。”果然,没过多久,苏轼就收到回廉州任命的消息。

苏轼在海南结下的香缘,并未因为他离开海南而结束。元符三年(1100)元月二十日,苏轼渡海离开海南,流落海外三年,终于回归内陆。南贬北归后,值得新奇的事纷至沓来,接踵而至,而他自称堪为喜事者,只有饮酒、啜茶、焚香而已。十月二十三日,在拜访老友孙鼛之后,他写下《书赠孙叔静》:

今日,于叔静家,饮官法酒,烹团茶,烧衙香,用诸葛笔,皆北归喜事。

孙叔静(1042~1127),名鼛,本钱塘(今浙江杭州)人,随父徙江都(今属江苏扬州),年十五游太学,苏洵曾亟称之。《宋史》卷三四七载,孙鼛笃于行义,提举广东常平之际,苏轼正谪居惠州,极意与周旋。二子娶晁补之、黄庭坚女,党事起,家人危惧,鼛一无所顾。时人称之。赵翼《瓯北诗话》卷五云:“孙叔静提举广东常平,更极周旋。今《大全集》所载与叔静书札,虽至亲不过也。”在这样一位贤德至亲之士的家里,苏轼饮酒——饮官法酒,烹茶——烹团茶,烧香——烧衙香(角香的俗称),用笔——用诸葛笔,四桩雅事,合在一日享用,何喜之至,何喜之甚!

千古文人一东坡。如果将苏轼与海南这段香缘的续话,与宋代香道文化的发展结合起来,我们会更加深刻地理解苏轼在中国香文化史上的意义。与宋诗在唐以后“开辟真难为”的境遇不同,香文化发展至天水一朝,不但并无困境,而且随着经济之发展,较唐代有了长足的进步,可以说全面进入鼎盛期。宋人普遍用香,香品遍及社会,从皇宫内院、文人士大夫阶层,扩展到普通百姓,无论宫廷、民间,还是文人阶层,佛、道、儒三家都提倡用香,爱香、制香、品香、行香,使得香成为社会生活不可或缺的必需品,不仅在居室厅堂里熏香,在祭祀庆典、悼亡敬祖、求神拜佛、宴客酬宾等场合,也无不用香。燕居而求幽玄的清雅妙境,更少香不得。风晨月夕,重帘低垂,焚一炉水沉,看它细烟轻聚,参它香远韵清,此在宋人生活中,正是日常的享受。尤其是海南香,更在宋代开始为世所重。

宋人龚明之《中吴纪闻》“姚氏三瑞堂”一则,载有一桩事关苏轼的以香为礼的轶事:

阊门之西,有姚氏园亭,颇足雅致。姚名淳,家世业儒,东坡先生往来必憩焉。姚氏素以孝称,所居有三瑞堂,东坡尝为赋诗云:“君不见董召南,隐居行义孝且慈。天公亦恐无人知,故令鸡狗相哺儿。又令韩老为作诗,尔来三百年,名与淮水东南驰。此人世不乏,此事亦时有。枫桥三瑞皆目见,天意宛在虞鳏后。惟有此诗非昔人,君更往求无价手。”东坡未作此诗,姚以千文遗之。东坡答简云:“惠及千文,荷雅意之厚。法书固人所共好,而某方欲省缘,除长物,旧有者犹欲去之,又况复收邪?”固却而不受。此诗既作之后,姚复致香为惠。东坡于《虎丘通老简》尾云:“姚君笃善好事,其意极可嘉,然不须以物见遗。惠香八十罐,却托还之,已领其厚意,与收留无异。实为它相识所惠皆不留故也。切为多致,此恳。”予家藏三瑞堂石刻,每读至此,则叹美东坡之清德,诚不可及也。

为答谢苏轼的美意,姚淳恭赠上佳的香料,以表敬意。这礼物不仅贵重,而且一次就惠赠八十罐,豪气令人咋舌!东坡清德高雅,于盛意雅馈表示心领,引发龚明之由衷赞佩。今天看来,这些都是深深为香道所深醉的士君子,他们于香学,早已浸润在心灵深处,可谓同道知己,香学知音。

江山如有待,北宋时以蛮荒著称的海南岛,在孕就其特产沉香的同时,也成就了具有沉香性格——皮朽而心香、历难而不屈的一代坡仙苏轼。“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在一代坡仙身上,诗艺与香道,以苦难及其超越为媒,结出芬芳绚烂的艺术之花,可谓闻思所及共香焄。藉由其咏香诗文的书写,苏轼与海南结下不解的香之缘,由此,将传统香道提升到立身修性、明德悟道的高度,同时将禅风引入品香和香席活动中,以咏香参禅论道,表达自己的精神追求,成为中国香道文化史上一道独特的风景线,这就是苏东坡的海南香缘带给我们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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