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孙且的小说创作
2018-09-28张景超
○张景超
一
我知道孙且的名字还是在十多年前、他名不见经传的时候。是在偶然间看了他的一篇小说,发现他是一个不同凡响、很有发展前景的作者。对孙且感兴趣也跟我个人的审美趣味有关。不合我口味的,知名度再高,我也不会去给写评论。反之,特别令我中意、特别让我觉得属于真正艺术创造的,我会主动找上门去。像阿成、李琦、迟子建都是这样进入我笔端的。孙且同样是在合乎我的审美情趣的情况下走进我的视野的。记得,我不但在省作家讲习班里高度赞扬了他的小说,而且还在下课时特意寻找了他。遗憾的是,他有事先走了。可我不放弃,几次请熟悉他的朋友给他传话,说我想评论他的作品,因为不太了解他,读他的作品少,需要跟他好好谈谈。那时我还拉好了提纲,只待完成“知人论世”这一环节后便下笔。可是想不到那位答应给我传话的朋友把事给忘了,让我白白等了十多年,以致当年想写点孙且的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只是今年被人拉进一个微信群里,恰好让孙且发现了,这才终于接上了头,来完成评论他的夙愿。好在这时的他已经成为黑龙江很有实力的作家、摆在我案头的他的作品已经不是两个短篇,而是三部厚重的小说集了,这让我特别有信心去写他。
二
孙且说我在讲习班上赞扬了他的《通往东方红的铁道》,我不置可否,心里觉得好像是《老尼古拉耶维奇的银扣子》,因为那篇作品特别令我喜爱。重读之后我才发现还是孙且说的对,《通往东方红的铁道》当时给我的震撼极大;今天再读,它唤醒了我的记忆,浮现出当初喜欢它的原由:以复杂的笔调写出了流氓文化的影响力。其实对流氓文化诡异作用的摹写原本不是什么新鲜事,王朔早已在“我是流氓我怕谁”的呼喊中冲破了意识形态的栅栏,给新时代的文学创作注入了勃勃的生机。不过,在文化观念比较滞后的黑龙江来说孙且有这种创作的态势还是比较前卫的。我记得,在担任多届省文艺精品工程奖的评委时,面对眼前一堆堆申报作品,我对黑龙江整体的文学创作并不乐观,因为在我看来许多作者还没挣脱呆板僵硬的文化模式,依然沿用传统的思想观点和诗学理论来阐释现实、结构作品。在这样一种创作氛围中,孙且能够脱颖而出,跟国内较为前列的创作搭界无疑是极为先锋的,也是极有发展潜力、值得阐扬的。而且他不是简单地重复王朔。王朔小说的主人公都是成年人,他们有意“玩的就是心跳”“过把瘾就死”,向正统(其实是畸形)道德的挑战性极强。孙且小说的主角是孩子,他们没有进逼意识形态的强烈意识,他们只是在朦胧中渴慕流氓文化,并且由于是真心的渴慕,因而更显出一种天真,更显出一种真纯。有一种令人不能不信服的真实,就是童年虽然有许多懵懂、未知的领域,缺少理性的判断力,但童心对好与坏、真与伪的感觉往往比为理性泡透的俗人更有真理性。这之中的全部原因就在于孩子观察大人的举动时,颇像康德所说的审美欣赏,带有“无目的”的“目的性”,就是说,他们是由真心欣赏而走向对流氓文化的认可的,其间的诗意情趣可想而知。孙且的独创性不仅在于描写的角色不同,更在于他不是平面化地展示孩子们对流氓文化的趋同,而是在两种文化的尖锐对立中刻写孩子们对流氓文化的选择。可以做这样的表述,孙且笔下的孩子们是典型的在文革中成长的一代人。这种高度政治化教育的本身就是对童心的残酷摧残和戕害,其长期的无休无止的运行必然会激发他们产生反叛的心理。在小说中我们看到,孩子们已经上五年级了,可是他们仍然在接受没完没了的极左政治文化的碾压。那个在学校具有特殊权威的丁老师天天横眉立目地管控他们,不是给他们念两报一刊“批林批孔”的社论,就是声嘶力竭地向他们叫嚷:“折中主义就是修正主义!”而她自己却在道德上无耻地出轨,被小偷在无意识中逮着了铁的证据。面对这种僵死的、虚伪的、虢夺人生命的文化,孩子们天天逃学,以致最后决定去扒火车、当流氓,那就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流氓文化永远进入不了人类社会的正殿,但是就在那个特殊历史时期,孩子们的血液最为活跃的时代却能焕发出特殊的“魅力”。流氓文化能彰显出某种活力、某种诱惑力。这些活力、诱惑力尽管可能把孩子们引向邪路,可是它们又能让孩子们感受到人的欲求,人对自由的向往,活在那里会觉得还是个人。尤其当孩子们看到大流氓203不屑于斗勇斗狠,更喜欢斗智,崇尚侠义精神、让四面八方的流氓都俯首称臣后,更加神往。这种对流氓文化摹写的复调性十分耐人寻味。当然孙且的摹写不是要给流氓文化正名,不是要把它们请上正殿,他只是通过孩子们对流氓文化这种扭曲的存在方式的追求彻底地否定那个左得不能再左的时代。小说里的主角、名叫大切的孩子在命运攸关的时段诡异地抑制住越界的冲动、背叛了小伙伴、没踏上去往东方红的列车,这向我们形象地展现了一个睿智的孩子在潜意识中同流氓文化保持的距离。这同时也告示了读者,作者对流氓文化吸引力的肯定是有一定限度的。我对作者的褒扬正是在这一层面上展开的。我还以为,别看作者的这个“限度”不起眼,到后来还有些拉松,但有与没有很不一般。有了敢于越界的识见,能够从扭曲的社会现象中透视出正面意义,这种思辨能力、这种艺术表现的复调性可以使一个作家在后来的创作中获得更高的观察力和拆解力,写出更有深度的作品。这也是我当年热情为孙且点赞的原因。
三
重读之后,我想起来了,《老尼古拉耶维奇的银扣子》是我在作家讲习班讲完课之后读到的。我之所以把它记成了我认可孙且的第一篇作品是因为它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刻、我自己太喜欢它了。这既跟哈尔滨这座城市有关,也跟我自己的爱好有关。哈尔滨是一座很有包容性的城市。早在上个世纪前五十多年的时间里,它接纳了十几万欧洲人,尤其是被驱逐出国家、被追逃的俄国人。我特别热爱俄国文学,从它19世纪的黄金时代到它20世纪的普罗时代,几乎所有的名著都是我热切贪读的对象,这种阅读使我对俄罗斯文化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所以我愿意知道居住在哈尔滨的俄侨的生活。孙且满足了我两方面的愿望,既以哈尔滨的一角——偏脸子为圆心,写出了俄侨在哈尔滨的生活状况;又以诗人之笔写出了俄国人的可贵灵魂。
我非常赞赏孙且能够融入他们的世界、以无限同情的笔调写出他们真实的生存状况。他们是最不幸的人群,几乎成了人类的弃儿。过去他们的国家以莫须有的罪名把他们赶出了生他们、养他们的土地,今天他们又被收养他们的国家视为异类赶出了已被他们看作新家园的区区一角。尼古拉耶维奇和柳巴(《柳巴的牛奶和向日葵》)思念着伏尔加河,思念着茫茫大草原上的冰凌花。可是他们却不能回到祖国,他们只能客死异乡,或四处流浪。他们的生命无日无夜地沉浸在俄罗斯人特有的忧郁里。尼古拉耶维奇的诗献给那“遥不可及的地方”,歌唱它的“草原、黑夜、月光”,柳巴的油画呈现着伏尔加——母亲河,它的水流在她的眼睛里永远是蓝色的。他们的诗和画尽管各有自己的姿态和色调,但都内蕴一股忧郁和哀伤,如泣如诉,令人潸然泪下,正像大且感受到的“这里面有忧伤、无助、迷茫、恐惧搅合在一起”。应该说,忧郁不是一般人的情愫,只有那些对祖国的养育之恩怀着无限感激的人才会拥有,只有那些热切期盼着祖国能有美好未来的人才会产生。忧郁也是一种可贵的悲剧意识,伟大的文学家都认为没有悲剧意识的民族永远没有未来。但是充满悲剧意识的忧郁只有在那些正视黑暗存在的高贵心灵中涌动,因为他们深刻地觉悟到黑暗难以在短时间内消散,所以忧郁。普希金忧郁,莱蒙托夫忧郁,屠格涅夫忧郁,契诃夫忧郁,帕斯捷尔纳克忧郁,俄罗斯人天然地承载着忧郁。孙且通过老尼古拉耶维奇、柳巴、保罗写出了俄罗斯人深沉的忧郁。这忧郁的情调荡人心魂,弹奏出了极其优美、揪心的旋律。
《老尼古拉耶维奇的银扣子》等作品不但状写出了俄罗斯人的忧郁性格,同时写出了他们高贵的灵魂,即他们对精神存在的永恒追求。在孙且多篇有关俄罗斯侨民的作品里我们能看到一个普遍的现象,那就是他们可以失去一切,但绝不可以失去信仰、失去形而上的精神追求。由于被驱逐,被追杀,他们已经失去了所有;由于生活在异地,他们失去了所能。他们和偏脸子的穷人一样处在水平线以下的生存状态,常常靠变卖身边可能有的物件来维持活命。但“男人当掉皮大氅,女人卖掉毛披肩,甚至家里的银叉子、银勺子和雕花的家具,可没有一个人卖掉自个儿的乐器和家里墙上的那一小幅油画”。老尼古拉耶维奇是个真正的白俄贵族,他曾有自己的庄园、自己的土地、自己的财产,后来被乌里扬诺夫的革命剥夺得精光。为了躲避残酷的杀戮,他来到偏脸子,这时他已经彻底地沦为穷光蛋,连房屋都租住不起,只能在柳巴家的后墙上接出一个矮小的楄厦子,平时连牛奶面包都难以为继。可是他的心中藏着上帝、藏着圣母玛利亚,还有诗歌,他们像启明星照耀着他余生的里程。孩子对他倚赖柳巴家的面包十分反感,但柳巴给予孩子的回答坚定而绝然:“他给了我们比牛奶和面包还可贵的诗歌”。老尼古拉耶维奇显然像海德格尔所说,是在黑暗之夜保持有神性追求的人。就是当他就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也不忘记把镶嵌着圣母玛利亚形象的银扣子赠给他喜欢的中国小孩,嘱咐他长大之后一定要当一个诗人。这个中国小孩不负他的馈赠,不但用这种精神洗涤自己的灵魂,也把这种精神传输给了广大读者,让我们哈尔滨人在物欲横流的空间中思味精神救赎的神圣性。
四
小说集《洋铁皮盖儿的房子》里的20个短篇都是作者以他的出生地偏脸子及偏脸子的众生作为描写对象的。对于他的这个出生地我也颇感兴趣。本世纪初由于一家近亲搬到这里,我于是成了它的一个常客。听说它是一个很有故事的地方,民国时代就多出“流氓、妓女、盗贼”,我十分渴望走进它的历史,就像走进马迭尔宾馆、尼古拉大教堂、付家店、桃花巷的历史那样。我最希望从孙且的叙事里能够聆听到类似于安重根刺杀伊藤博文、徐秋影案件那样惊险传奇的故事。孙且没让我失望。我在他的抒写里看到了大流氓203从六楼跳到地上却毫发无损的神奇英姿、麻杆儿徒手爬上三十多米高的大烟囱、拿到两个大钱的无畏壮举,敬佩之情油然而生。但我最愿看的还是他笔下偏脸子的原生态状貌。
作者笔下的偏脸子是在上个世纪50年代到80年代的生存相。偏脸子说“偏”,其实并不很偏,属于道里区的一角,接近市中心。让我感到特别奇怪的是一个离市中心不远的地方在长达四五十年的时间里却是一个十分贫穷、落后的地带。那里没有楼房,甚至没有砖房,一色矮小的趴趴房。重要的还是这里的居民没有显赫的社会身份,没有主人翁的地位、没有多少文化,只有一个工程师,还被发配到外地劳改去了。他们真正地属于社会的底层。贫穷是他们共有的特征。他们住的不行,穿的不行,吃的更不行,高粱米饭和苞米面大饼子是他们永远的主食,吃上一顿白面馒头,对他们来说就是上帝创造的奇迹。最糟糕的是,他们虽然有名有姓,可是能被大家认可的只是绰号。他们的绰号没几个是表示正面优良品格的,多半都是贬义的或揭丑似的,像烂眼子、糠萝卜、吴大脑袋、大棒槌、黄窝囊、大吊瓜、四歪歪等等。其日常思维多半都由一个信奉原始宗教、跳大神的老井婆子代言。一有大事小情她就像新闻发言人那样出来发布,并给与定性似的评议。可是就是这样表面看起来龌龊的人群也有他们伟大的品格,他们以一种无声的语言在一个扭曲的时代抗衡邪恶、播撒自己耀眼的光辉!这也是我给孙且点赞的另一个重要原由。
首先是他们围绕“粮票”产生的相互救助行动。“粮票”原是偏脸子一带的粮站主任。在那个人们在饥饿与死亡线上挣扎的年代他为邻居们发疯一般去抢粮库的行为所震撼。在劝解他们停止铤而走险之后,他不惧牢狱之灾挨家挨户发了几十斤粮票,把他们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他自己则锒铛入狱,离婚了,孩子被她带走不知去向。知情知义的偏脸子人以自己的观念把他当作一个伟大的殉道主义者,并以自己的特殊方式解救他。在他被逮捕的当日,红了眼睛的群众涌向大街护送他,他们让一步,警车才能移一步。一个老太太甚至扯住他的衣角不让警察押解。他母亲撒手人间那一天,偏脸子人全出来送葬,让他们的居住地变成了一座空城。就连派出所所长黄窝囊也站到了民众的立场上为他说情,先是请示局里为“粮票”减刑,后来又申请监狱提前释放。“粮票”成了偏脸子的特殊荣誉公民。大流氓“大烟鬼”见着他毕恭毕敬,一口一个前辈。倍受警察监视的“五块三”,不惧查封,公然在家里给他开设一个白天聊天场所,这种大胆罕见至极。
偏脸子的民众不只是敬奉恩人“粮票”,还十分崇信说书人“老胡头”。在民国时代“老胡头”穿着马褂的风姿和拍惊堂木的脆响曾经吸引过无数个粉丝。只是建国后他不配合“假、大、空”式的宣传,还总是传扬谭嗣同宁死不屈的精神和许多“不自由毋宁死”的仁人志士的辉煌业绩而被赶下了舞台。但是就连小孩子都能从他那不明不白的语言中读出与社会偏见相左的东西,觉得它们更具有真理性,就像大且说的“故事沉积在老胡头的肚子里,时间越久,越有滋味儿”。于是偏脸子的民众把他看作能打开历史和生活真相的思想家。他切入问题的语言也确实具有穿透力。请看这段文字:
我问老胡头,“吕民庆为啥无缘无故地打老婆?”
“因为苦难。”
“可吕民庆的老婆为啥还心甘情愿地忍受?”
“也是因为苦难。”
“你给我说的故事,高兴的事少,难受的事多。”
“更是因为苦难……我们这个民族多灾多难,孩子,千万千万要记住我说的这句话。”
再琢磨琢磨他说的“人长大,不只是个儿高”“英雄是在骨子里”“房子再大,用尺子可以量过来,人的心虽小,多长的尺子也量不到头儿”,句句蕴涵着深厚的哲理。所以老胡头不愧为一个民间思想家。他不但是思想家,还是一个排忧解难的精神传播家。他的解说让他们的苦恼得到了释放,让他们的疑虑得到了澄明。正因为如此,当文革的密探前来抓他这思想犯时,被偏脸子的一个“工人老大哥”厉声赶走。
老胡头以他的坚定和他的骨气赢得了偏脸子老少的尊敬。他虽然没儿没女,可是在驾鹤西去时有吕民庆头顶着他生前不离手的紫砂泥壶给他摔了丧盆子,老井太太给他一只手里送两个自己平日都舍不得吃的白面馍馍;二狗他妈帮他另一只手攥上一根棍子。据说“左手棍子,右手馍馍”,到了阴间不缺吃喝,不受欺负。这虽然是迷信语言,但充分表达了穷人对智者的无尽爱戴。
在偏脸子遭受扭曲时代挤压的人不只是粮票、老胡头,还有瘸胳膊。他本是个志愿军英雄,只是因为被炸昏了才成为敌军的俘虏。在去台湾还是回国的选择中,他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回国。他以在胸前刺上血字“中国”来表达自己的钢铁意志和决心。可是回国后他被打成叛徒。非但如此,他的媳妇和儿子也被株连成了民族罪人,和他一起被监视,被折磨。他们颠沛流离,从河南到兴凯湖,再从兴凯湖到偏脸子。由于是罪人,他们无权享受正常人的待遇,住处像狗窝、像猪圈、像牛棚。他干的活儿永远都是最低贱、最肮脏、最繁重的。可是偏脸子的人从他被批斗后背着人冤屈的哭诉里、从他日常的善良和助人的行动中确认他不是什么叛徒,并以落难的英雄来对待他,帮他取暖,接济他粮食。由军官转业的派出所所长黄窝囊通过肩挨肩的亲密接触担当了他的知音、同情者,并当着众人之面嘱咐他,有困难就找他。尽管偏脸子人不能从根本上解决他的命运问题,但这种伟大的兄弟之爱却使他们一家人增强了活下去的信心及勇气。
社会文化学家把一个社会的语言分为三种:权力话语,知识分子话语,民间话语。权力话语是一个社会的统治阶级语言,知识分子话语是游离于一个社会的中心与边缘间的知识分子语言,民间话语是社会底层者、被统治阶级的语言。由于知识分子话语与本文关系不大,我们抛开不说。权力话语强势、霸道、具有掠夺性和压迫性。民间话语柔弱、闪烁其词,但有时与权力话语具有尖锐的对立性和反抗性。从偏脸子居民的行为里,尤其是它的代表老胡头的语言里,我们明显地看出,吸收了俄侨尼古拉耶维奇的思想精华后,偏脸子文化有一种傲然的独立性与反叛性。这种独立性与反叛性直指左倾时代的意识形态价值观。在那样扭曲的统治中社会精英遭到无情地践踏,而沉滓却一再浮起。偏脸子人勇敢地把它扭曲的价值观翻了过来,让正永远是正,让负永远是负;让英雄永远是英雄,让败类永远是败类。他们也许没有显赫的声势,但他们聚集在心底的力量是无法被扭转的。这是对公平和正义的顽强坚守。这种伟大的精神直通普世价值,像启明星一样给人带来了光明和希望。这种文化形成了一股强劲的磁场,甚至能净化一切污浊文化包括流氓文化,创造出感天动地的传奇故事。不算正经的女人五块三为了惩治恶警——左倾时代打手马大鼻子,主动上演了一桩苦肉计,借他奸污自己之机把他按到被窝里,再让相好的通知警局,把他们一起抓了起来。这种“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自我牺牲精神足可以同羊脂球的人格相互辉映。还有那个小马子白瓤瓜听了老尼古拉耶维奇的故事,被感动得泪流满面,毅然决然地答应大切把他被极左老师抢去的银扣子找回来。为了交付找回来的人情费,不得已送出了自己的身体。她的付出令人肃然起敬。
孙且说他要像老舍写好北京、池莉写好武汉那样写好偏脸子。他不愧为偏脸子出生的子弟,他给我们雕塑的是一个巨人的形象。这巨人坚若磐石,任何邪恶都奈何不得,而他内蕴的力量却可以推倒一切。如果下面的话不算夸大的话,正是像偏脸子这种坚持真理和正义的民间文化与民族的整体追求融而为一,才赢来了新时期的曙光。
五
孙且虽然起步较晚,但出手不凡。这不但得力于他敏锐深厚的现代意识,也得力于他对精湛艺术的追求。读他的小说,我鲜明地感到,他就像那个玩纸片、玩小船的主人公大且那样很讲究工匠技艺。或者也可以说孙且从小就养成了一种以巧智来构造方圆的审美趣味。所以我们在他的作品里能感受到精致的结构艺术。他的叙事结构有张有弛、张弛相间,换句话来说是既拢得起来,又撒得开去。像《老尼古拉耶维奇的银扣子》紧紧围绕尼古拉耶维奇和他的银扣子展开叙事,使情节显得非常紧凑集中。与此同时它又撒下银扣子被偷窃、被扣留、被夺回等线索,使得故事的进展跌宕多姿,具有耐人寻味的跳跃性。像《通往东方红的铁道》一直不离扒火车、去东方红闯天下的主线。可是期间孩子们的行动又忽而这儿忽而那儿,几乎让人不得要领。表面看起来散,仔细琢磨却又步步扣紧主题,为孩子大且没爬上去往东方红的火车、没当流氓铺垫足了理由。可以说孙且在他所有的小说里都充分利用了这种“荡开去”的所谓“闲笔”,与我们谈天说地、话拉家常,因而使其叙事结构不像有些正襟危坐的写作那样令人感到板滞,而是尽显活泼、妙趣横生。
孙且的叙事还特别具有一种轻松明快的节奏感。他常常在叙述了一个动态的过程或一种结果时,插入一段自然景物描写,或者一段老井婆子、老胡头的评议。这段自然景物描写或老井婆子、老胡头的评议和前面事态的结果——或悲剧或喜剧相应,文字也比较短小明快,类似于电视剧里的轻喜剧伴奏,给人一种特殊的审美愉悦感。这种带有双重性、双调性的叙事节奏是孙且的独特创造。
孙且小说的叙事语言也别具特色。这种特色源自主人公,他是个既活泼调皮又有智慧、较为早熟的孩子。这决定在以他为视角的叙事过程中语言能够保持鲜活的特点。所谓鲜活是指,孩子在面对大人世界时,一切都是新奇的。而孩子的叙述还直指新奇性、直指原生态。有时这种新奇性、原生性让我们莞尔而笑,有时则不免为大人给孩子留下那样的语言感到脸红。孙且叙事语言的新奇性还表现在孩子叙述尼古拉耶维奇、叙述老胡头,叙述流氓马子的事时,由于他总说自己半懂不懂、朦胧模糊,因而给人留下了更多的思索空间,引起我们格外的关注,对于前者我们愿意琢磨他们说的深意;对于后者我们注意辨析他们行为对孩子的蛊惑力。
孙且还常常启用讽喻或反讽的手法来强化作品的内容。这些讽喻或反讽基本都是用于对丑恶事物的描写中。不过即便是对这些事物的讽喻,孙且也不是采取毁灭的方式,而是保持着一种善意规劝的态度。这里固然有一种说不出的威压在起作用,限制着作者,还有就是他看到了事物的复杂性,即使在它们的丑里也掺杂着难言的意味。如此宽容广博的胸怀有助于作者写出深厚的、带有复调意义的作品。
孙且小说的特点还有很多,如得心应手地运用了民间俚语、谚语、歇后语、方言等等,扩大了作品的艺术张力,但由于篇幅所限,不能一一赘述,希望在不久的将来能看到他视界、结构更为开阔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