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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土经验、生命想象与生态观念
——论哲思式乡土散文的“乡土”形象

2018-09-28李保森

文艺评论 2018年5期
关键词:苇岸写作者乡土

○李保森

面对不可遏制的城乡之间此消彼长的社会形势,人们不禁要问:乡村①如今真的一无是处、注定消亡吗?乡土具有怎样的内在品性和特质?它给予了一代人怎样的给养,并如何影响了一代人的精神成长?它在时代的围攻下,如何保住自己?乡土文明对现代社会又有着怎样的补充和平衡功能?要回答这些问题,我们需要对乡土本身进行再审视与再发现。

在近些年的乡土散文创作中,一部分写作者以怀旧式的写作,书写自己的乡村记忆,再现过往的乡村生活,另一部分写作者以批判式的姿态,描述乡村的现状,试图引起人们的重视。这两种写作成为我们通过“散文”进入“乡土”的常见方式,但前者容易陷入抒情的陷阱之中,后者又常常为现实所裹挟。这时,刘亮程、苇岸、韩少功、张炜、庞培、张锐锋等作家的散文创作引起了我们的关注。他们以哲思的方式审视乡土经验,注重对乡村内部的细致观察、耐心体悟和精密表达,以个人的审美眼光、道德立场及情感倾向,呈现了一个带有个人印记的“村庄”,同时也赋予了乡土以一种主观化的倾向,建构了不同于前两者的乡土形象,具有内向性、哲思性、说理性特征。笔者称后者为哲思式的乡土散文。

这批写作者在表现乡村时,既无意对外展示乡村的进退或停滞、善或恶,也无心引发人们对乡村的关注和同情,而是把自己这块空间里的所见所感以散文的方式予以表现,呈现个人的乡村体验和内心观感,从而既实现了个体与乡村之间的有效对话,也拓展了“乡土”在“散文”中的表现途径和艺术方式。

一、经验与隐喻:乡土的表述方式

在哲思式的写作中,乡土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文明理念、一种价值依托。这个维度上的乡村,是立足于实际经验之上的抽象和升华,带有颇为强烈的主观性,受到写作者个人的知识趣味、价值立场的强烈介入和影响。因此,这类写作生成的“乡土”,显然存在着与现实对话的个人寄托,尤其是在城市化高歌凯进、乡村一再衰败的社会语境中,乡土的内涵凸显,形成一重镜像而折射出现实的匮乏,传达人们的乡土想象。但如果仅仅从观念形态来展示和肯定乡村的特定价值,难免会显得空泛,这时乡土经验的补充和支撑就显得极其重要。乡土经验,既是这类写作的重要构成,也是理解这类写作的重要基础和前提。

从浅层来看,乡土经验只是乡村生活经历的成规,从深层来看其中则可能蕴涵着关于生活、生命、世界的深刻认知。乡土经验具有重复性、稳定性和实用性等特点,是在长期的乡村日常活动中累积而成的,是人们认识乡村与社会人生的重要基础和主要途径。这是经过多次实践而得到的常识,是长期浸淫于这一生活状态中而得到的规律性认知。比如,在民间广泛流传与使用的大量民谚、俗语,即是乡土经验的显现方式。这些谚语表达清脆、充满趣味,容易令人理解与接受,又内蕴着道理,令人信服、认可与接受,显示了乡土经验的有效性和生命力。写作者以乡土经验为表现对象,但并不局限于进行精致化地描写与呈现,而是将这些丰富的经验作为一个引子、一段桥梁,从而引发或寄托作者的某种幽思或独特情怀。

乡土经验是乡土散文处理的重要题材,这是乡土散文的固有之义,但因为写作者的知识趣味、表达立场、写作方式、情感寄托等因素的差异而有着不同的处理方式。比如同样是以声音、物件为对象,以怀旧为主要表达意图的写作,侧重于在时间纵轴上梳理它们的时代变化以呈现乡村失落的轨迹,并把它们作为“情感对应物”,抒发个人的怀恋之情,而哲思式散文的处理方式则是横向的移植,由此及彼,借以凸显乡村经验的重要价值或在这一过程中赋予新的意义。这种写作处理方式的不同,形成了此类散文的艺术特色。

在文学作品中,对乡土经验进行观照,不仅是因为作者自身携带着丰富的乡土经验,同时也是由于乡土经验自身所闪烁着的智慧光芒。即使在现代社会,人们纷纷离开乡土,在城市中寻求更好的机会,但依然会有深刻的乡土烙印留在身上,这不仅表现为外在的行为举止,同时还体现为内在的心理惯性。这一现象再度表明了乡土经验所具有的深刻性和持久性。

从修辞角度来看具体的文本的话,我们可以发现这些写作者在行文中善于使用隐喻,或者说这种写作方式更宜于使用隐喻,这既可以使乡土经验得到升华,又可以使理念有所依托,从而实现对乡土的再度塑造,也有利于读者的理解和接受,却又不失深刻,“隐喻既是语言的产物,又是思想的结构;既是一种经验性的积淀,又是认知和塑造世界的基本途径。在隐喻中,凝聚着语言、思维和现实的全息图景,包含着从修辞语法到哲学和诗学的不同价值层面”②。这些写作者在描写乡土经验时,总能铺陈演绎出或渺小或庄严的意味,有论者在评价这一类散文写作时,总结道:“一些散文把‘村庄’虚置起来,成为‘想象体’,在每一种声音、物件、小动物上,暗自发出思想的触须及几乎无声的喟叹。”③这些“触须”“喟叹”或是乡土事物自身所显现的特质或是写作者的有意为之,笔者把这种写作称之为“意义附加式”的写作。在这一类散文中,对细节进行展示和描写是一个重要特点。写作者通过充沛的细节描写,从微小之处展示乡村的丰富性,同时也在其中寄予作者的慧心。

由于受到写作对象及思路的制约,这类写作常常难以保持叙事的完整性和流畅性。从叙事形态来看,这些文本大多以片段形式来呈现作者的观察、思考与冥想,这不是作者的有意为之,而是受到乡村经验内在特性的深层影响。乡村经验是繁密的、破碎的、非连续性的,书写对象的自身特性影响到了文本的结构方式。哲思式的散文,多在具体的生活场景中,选择一些饶有意味的事件或物象进行言说。以碎片化的方式行文,既契合书写对象,也能更好地展示写作者的个人心境,同时也在这一过程中呈现了作者对散文的审美追求,有论者在评价刘亮程的散文时就说到:“他所选取的适合后现代的片段式,在他看来就是散文式的,更适合于心灵呓语的方式,这里面摒弃了张扬人的主体性的现代性自我意识,也没有现代性的强烈的文明批评和社会批评意识,彰显的是消弭了主客对峙的后现代的‘主体间性’的自我,一种几乎抹去自我的‘自我表达’。”④

这样来看,经验与隐喻作为乡土的两种表述方式,一种是本体层面的,一种是修辞层面的,分别从题材构成、处理方式、文本形态、意义建构等方面影响并形成了此类散文写作的特性,并在具体的文本中显现。

在哲思式散文中,作为隐喻的意义输出端,“乡土”的价值主要从两个方面来体现:一是乡村社会中所形成的生活方式,一是乡村社会所依赖的生活环境。就前者而言,主要是指乡土在长时段视野的存在过程中,形成、延续和保留着的生活方式,在现代性的追求中所显现的重要价值以及所具有的启示意义;就后者而言,则是指由于乡土与自然之间的天然联系,乡村得以更多地保留了原始的面目,使人们在乡村中亲近自然、感受自然。

在传统的乡土社会中,由于生产力低下以及人类认知能力有限,人们对自然的改造能力稍弱,因此只能充分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去利用和适应既定的自然条件,以此获得必备的生活资料。因此,处于农耕社会的民众,能够对自然保持着敬畏之心,善待自然,与之和谐相处。人与自然的这种友好互动,使得二者相得益彰、有序运转,使得乡土社会更多地保留了自然本色。从这个角度来看,现代人对自然的不尊重,恰恰则是由于随着人类对自然的认知加深,改造自然的能力有所增强,对自然的敬畏之心也就随之减弱。当现代人饱受自然界的“报复”,意识到自身的“罪恶”时,重返自然成为他们的强烈诉求。乡村,正是他们重新回到自然的一个重要中介和有效途径。

谈及乡村的自然属性,很多时候,人们乐于用“田园”来承载他们的乡土想象。而田园是对乡村的一种特定指称,内含着丰富的文化讯息,它在精神维度上完成了对“乡村”的置换,指向了一方诗意的、自由的、舒适的、从容的空间。20世纪90年代以来乡土散文中的“田园书写”,并非写实,而是一种想象和渴望,是伴随着反思、自身的态度而对乡村的重新进入和体验。这一现象说明了现代人的觉醒,在苦尝若干恶果后终于意识到了自身的行为错误,从而试图再建对自然的尊重,以期能够重新塑造一种理想的生活方式。

如上所述,这类散文分别从人文和自然两个维度进入乡村内部,挖掘乡村的价值内涵,在这一过程中集中展示乡村所特有的丰厚性。尤其是当这些写作者置身于现代性语境中,这种写作实践更突出了乡土对现代社会的重要参照价值和启示意义。

二、生命方式的想象

人口拥挤的负载、钢筋水泥的堆积、废气污水的排放、食品的不安全等,使城市物质生活日益受到人们的怀疑与指摘;而快节奏的生活方式、生活成本的过高以及竞争压力大等,使得城市的精神空间受到严重挤压。人们无法在城市安放自己的灵魂,因此需要一个“他者”来满足他们对生活的想象。乡村在此时及时地充当了城市的“镜像”,但这种镜像不是自足的、完整的,而是带着特定意图来建构的,或者说有意采用新的眼光重新发现乡村。

进入现代社会以后,城市生活成为发展的主要样板,与城市化相对应的便是去乡村化。不过,尽管乡土自身的封闭性已被打破,但仍然延续了某些固有特性,保持着原有的风姿。城乡之间的差距日益拉大,但也因此更加凸显了各自的不同特性,彼此之间因此能够互相借鉴和互为补充。韩少功、张炜、刘亮程等人的散文写作,通过或思辨或静悟式的哲思,在价值层面上肯定了乡土生活方式,同时又获得了更为丰富的发现。

韩少功在散文写作中保持着叩问的观世姿态,展现了思索者的思想光芒,这与他对散文的文类认知及功能设定有着密切关系,如他所言:“大体上说,散文是我的思考,是理性的认识活动;而小说是我的感受,是感性的审美活动。它们承担着不同功能,也有不同的价值观。”⑤相对于以往的散文写作,韩少功的散文集《山南水北》在题材上更加日常化,叙述方式也更显随意,自如地使用口语、方言等,但内中仍然有思想的观照,难以遏制的思考激情在行文过程中不断涌动和喷发,显示着写作主体一贯的精神姿态。

韩少功是“寻根文学”的重要参与者,他的重返乡村,可以视作精神寻根的有效实践,是对乡村生活方式的再度体验。他为何重新回到乡村?乡村寄寓了作者怎样的想象?它为何令作者魂牵梦绕?当琐碎芜杂的乡居生活陆续展开之后,作者又目睹了怎样的现实、产生了哪些思考?这些问题在这本散文集中都有所涉及。

《山南水北》书写的既是自己返回乡村后的切身体验,也是对乡村记忆的召唤,还是对一种生活方式、生命方式的想象,这三个方面是这部散文集的主要内容构成,同时也形成了主要写作方式,即描写、抒情与议论。

作者开篇提到重返乡村的缘由,是想要回到劳作、简朴的生活状态,并以反问的方式肯定了乡村的生活方式:“融入山水的生活,经常流汗劳动的生活,难道不是一种最自由和最清洁的生活?接近土地和五谷的生活,难道不是一种最可靠和最本真的生活?”都市与乡村之间的对立性,使人们的回“乡”之路异常艰难。作者激流勇退,回到农村,“对于都市人来说,画框里的山山水水真是那样遥不可及?我不相信,于是扑通一声扑进画框里来了”。这个“不相信”,既有理智上的思考也有情感上的执着,表明自己对乡居生活的渴望。

他的回到乡村确实没有让自己失望:这是可以让耳朵醒来的地方,“寂静使任何声音都突然膨胀了好多倍”“各种天籁之声的纤细、脆弱、精微以及丰富”;这里遵从着自然,连轻易可见的笑容都让“我”觉得欢喜,“作为一种野生的恣意妄为,一种原生的桀骜不驯,很快就让我由衷地欢喜”;这里的环境清新怡人,涤荡灵魂,“阳光如此温暖,土地如此洁净,一口潮湿清冽的空气足以洗净我体内的每一颗细胞”;这里有真正的月光,“月亮是别在乡村的一枚徽章”……在乡村,作者能够亲近自然、释放天性,感受一种自由自在、朴素本分的生活。所以当作者目睹农村劳动方式的转换后,不禁有些许遗憾:“哪一天农业也变成了工业,哪一天农民也都西装革履地进了沉闷写字楼,我还能去哪里听到呼啸和山歌,还有月色里的撒野狂欢?”

现代性如庞然大物一般席卷而来,不过外在的繁华固然惹眼,但常常稍纵即逝,令人难以长久把握,乡村则以深沉的内在关怀给予人们必要的精神栖息之地,“总有一天,在工业化和商业化的大潮激荡之处,人们终究会猛醒过来,终究会明白绿遍天涯的大地仍是我们的生命之源,比任何东西都重要得多”。作者当然不是说回到原始的生活状态,而是指重新塑造一种简朴舒适的生活方式,让人们能够善待生命、自然和生活,获得美好和幸福。

韩少功的思索更多地表现在他对乡村生活的外在体验和经历上,因而他的散文具有了叙事的流畅感,而在张炜、庞培、刘亮程等人的散文中,因为更加注重内心感悟的传达、显示思想操练的痕迹,行文方式多少显得有些散漫、凝滞,并具有晦涩感,需要读者的耐心体会。

张炜是一个敢于标榜并始终坚持自身精神追求的作家,他的文学作品都流露出诗与思的特性。在《融入野地》一文中,作者坚持不懈的追问以及充满智慧的表达,显示了他的灵魂深度。“野地”既是指实在的乡村大地,也是指抽象的精神寄托之地。他赋予了乡村更重要的价值和更持久的意义,“只有在真正的野地里,人可以漠视平凡,发现舞蹈的仙鹤。泥土滋生一切;在那儿,人将得到所需的全部,特别是百求不得的那个安慰”。在作者看来,“野地”无疑指向了一种生活方式,意味着流浪、自由、奔跑、遨游等精神维度的所指。尽管在作者的叙述中这一意象显得有些空茫,但“人需要一个遥远的光点,像渺渺星斗”。

刘亮程是20世纪90年代末出现的散文写作者。在《一个人的村庄》中,他以对乡村的真切体验,用绵密厚实的细节堆积了一座文学的“村庄”(或者说“村庄”的文学),并以独特的叙述方式,造成了“陌生化”的艺术效果和审美效应:既是对“村庄”的陌生化,也是对以往乡土散文的陌生化。就前者而言,它使我们重新进入、探索并发现村庄;就后者而言,他的写作为乡土散文提供了新的话语方式和书写途径。他的文章凝滞但不拖沓,情节简单但不干涩,语言笨重缓慢却因此显得充实厚重,在看似艰难的阅读体验中留有余甘,令人回味。“在我们的时代,程式化的、人已经凌驾于自然之上并远离自然、纳入自动理性的思维方式已经磨损乃至耗尽了人们的感知和激情。渴求真诚地与万事万物同等对话的思维方式构成时代性心理需求。”⑥

刘亮程散文中的“村庄”,显示了空间对人的行为方式、思维方式等方面的深层影响。他没有过多描绘乡村的外在景观,而是把村庄作为一个具体活动场域,在完成了个人领悟与书写的同时,赋予了村庄一种心灵化了的、深思的独特品性。乡村生活缓慢、古老、悠久,同时也闭塞、荒凉、孤独,但在刘亮程的笔下,这种自然品格有着更为丰厚的人文特性。

刘亮程描写的“孤独”,不仅仅是一种心理感受,同样也是一种生存状态:“一个人在暗处处理着自己的事情,一村庄人在暗处处理着自己的事情。这是一大片原野上的事情。”(《与虫共眠》)这不是一个人的惆怅,而是一个群体的共同感受,这样就以具象的方式呈现了乡村的心灵景观。这种没完没了的孤独令人感到恐慌,“每个人最后都是独自面对剩下的寂寞和恐惧,无论在人群中还是在荒野上”“许多事情都一样,开始干的人很多,到了最后,便成了某一个人的”(《剩下的事情》)……刘亮程在描述人的行为时,漫不经心地道出人们的内心体验。这种处理方式形成了他写作的重要特色:底层视角的书写与表达,却又不让人感到疼痛,反而能从中感到一种农民式的自足,显示出民间的智慧。

庞培先以写诗出名,后从事散文写作。他的长篇散文《乡村肖像》并非严格意义上的“乡村”,而扩及至乡镇,但其中仍然有鲜明的乡村标签可供辨认。在这篇文章里,作者以诗歌中常见的意象铺陈方式,对乡村中的常见物象进行了刻画和解读,如教堂、肉墩头、摇面店、小学堂等,展示了乡村的独特景象。即使这些意象有动态的一面,但作者仍然采用了静态的处理方式。他像是在现实中游走,又像是在记忆中穿梭,笔下的文字显得游荡而又迷离。

在“蚕种场”里,作者看到了养蚕库房的密集与精巧,由此发出感叹:“劳动的火光赋予他们的笑脸某种淳朴率直的魅力,而时光赋予他们永久的休息。我体味这种已逝的乡间的安宁,体味这种美,这个与世无争的角落所一度有过的浩大秩序,我不得不惊叹造物主那惊心动魄的大度细致!竟在这样一个无名的地方用那么多薄的青砖和椽木砌出如此简单畅达的世界。”这种经由此而达成的对现实人生的感悟,因为有了实感经验做底,便具有了形而上的哲学意义。这就是乡村之于人精神上的惠泽,在人生的真实演绎中锤炼出对生活的认知。

庞培的叙述方式是独特的,他的语调有种淡淡的忧伤,无论是具体的物象抑或是渺茫的情思都被过去时光笼罩着,使他的文章显得灰暗不清、暧昧不明,但也因此显得摇曳多姿。他笔下的乡村世界是宁静的、平和的,外在的一切似乎都在语言的铺陈中褪去了原有的动感,从而裸露出原本的样子。他的语言是精密的,用自己的感官去细心感受,“各种莫名的声音、花草、影像围绕着生产队附近的空地像一场缓缓升起的雾。那渐渐弥漫起来的紫藤、月桂、悬铃木、迎春花、桃树、香椿、水杉、泡桐、翠柳、茅草使白天的一切变成了某个洪荒年代的遗址,使乡民们咳嗽、说话的声音清晰可闻,但像风中的电线一样,忽高忽低”。在此,视觉、触觉、听觉等感官系统彼此交融、互相作用,把抽象的事物具体化、实在化。

张锐峰也是如此。他的散文扑面而来的是厚重的历史信息,显得幽致深邃。在《用叶片吹奏》一文中,充分展示了他对语词的沉迷。他特意选取几个语词,如牛车、石板、地道等,从记忆、历史、文化、乡村等角度展开思维的旋转。在他这里,记忆与其说是连接现在与未来的途径,不如说是写作所要表现的对象主体。

综观张炜、刘亮程、庞培、张锐锋等人的散文,可以发现其中一个重要特征即是压缩文字的具体指涉功能,而在能指的范围内灵活自如地使用文字营造特殊恰当的表达氛围,从而更好地表述写作者的心灵、情感或灵魂。作者既充分描写表现了个体的心灵感受,又较好地展示了自身的语言运用和表达能力。

主体对客体的选择,固然受到主观意图的影响或局限,同时也仰赖于客体自身的诸种特性。正是由于主体的主观需求与客体的客观属性之间的互相满足,才能使客体在主观化了的文本中能得到更好地展示。但在这类散文中,在写作者的主体得到张扬的同时,不可避免地忽视了客体自身的自主性,这是此类写作的一个重要弊端。

以风景描写为例,斑斓风景是乡土社会的重要构成,以自身的独特性给人们带来美好的感受。但在哲思式的写作中,乡村风景失去了独立意义,并非审美的对象,而是对象化了的概念,它们是作者理念的投射对象,其中蕴涵着某种哲理。这些写作者似乎无心欣赏或表现乡村景物的美,却有意把某些哲理、意义和价值附着于这些乡村风景,使之成为观念的载体,“从某种意义上看,这些乡土散文中的风景描写已与过去不同,充满了理念的痕迹,而这也使得乡土散文的风景之‘魅’在某种程度上有所弱化”⑦。这里的“乡土”显然已失去了客观的独立地位,被写作者的特定意图所聚焦所呈现。

三、生态观念与乡村经验

乡村具有天然之美,因为它最大限度地保留了自然的本来面目,并与之保持了友好亲近的相处方式。与之相对,城市则最大程度地展示了人类的智慧与能力,显示了人类日益增强的对自然的征服与改造能力。这种差异深刻地影响了人们的生活方式和情感处理方式。

从历史来看,乡村在封闭的生存环境中,形成了内循环的生活方式,生活与生产彼此融合。因此,乡村总是显得清新、洁净,充满生机与活力。乡村的历史实践和文化特性,在现代化程度日益高涨的当下社会中,形成了可以参照和借用的有效资源,对现实中的人们有着重要的召唤作用。当然,今天的农村也面临着环境污染日益严重的问题,但部分农村(尤其是古村落)仍然保持了既有的朴素与优雅,显示了乡村的一贯运行模式和活动轨迹,传递着遥远的历史讯息,这在央视大型纪录片《记住乡愁》中多有呈现。

相对于怀旧式的乡土散文中,写作者侧重从乡村的温馨往事中获得精神上的涤荡与洗刷,此类表述关注的是乡村外在坏境的和谐美好,以及由此带给人们的心理触动和理性思索。乡村作为一块地理空间,人与自然(如动物、植物、天气等)在其中互相对立又彼此依赖,从而形成了重要的人文景观。写作者对此进行描绘时,正是从人与自然的关系这一角度入手的,具体表现为展示田园风光、宣扬人与万物平等。

1.田园风光的描绘

在近些年的散文创作中,以表现草木虫鱼等自然事物田园风光之类的小品文越来越少。作为一种题材的萎缩,不仅说明了现代人在快节奏的城市生活中日益缺乏耐心与从容,同时也侧面证明了自然生态环境的持续恶化。从这个角度来看,苇岸的散文写作既是返璞归真,同时又别具新意。他以自己的细心和耐心,寻找和发现在大地之上的各种事物中所蕴涵着的美,简单、朴素而又不失深刻。

提到苇岸的散文写作,许多论者都提及其中所显现的生态观念以及与散文艺术之间的关系,“苇岸散文的经典价值在于他对艺术与生态的统一,而且这两方面是相辅相成的——与自然融合的生态伦理意识将他的风景画洗练得更为纯净,而对自然的审美认识也使他对大地及其生灵爱得更深沉”⑧。而笔者在承认这一关系的前提下,更为关注的则是苇岸散文中展示的生态观念与乡土、田野之间的关联,前者作为有效的思想资源,发现了后者所含蕴着的重要意义价值,而后者为前者提供了重要的观察空间、写作资源和表达载体。

苇岸特别推崇美国作家梭罗,他的观念与写作都受到后者的影响。梭罗的《瓦尔登湖》在世界范围内广泛流传,它所显现的生态理念令人注目。苇岸的《大地上的事情》是对乡村、田野中生态思想的挖掘,其中不少观点引自梭罗,并在文本中直接表达了他对梭罗的尊崇。在这篇长散文中,他也是采用片段化的结构方式来表现他对大地的观察与思考,书写人与自然之间的本初关系。他的文字干净、雅洁、自然、亲切,不夸张、不修饰,同时又有许多洞见从中溢出,显得恰到好处,这或许正是大地所给予的馈赠吧!

苇岸置身于乡间,充分调用自己的感官系统感知自然,展示田野的丰富性,表明自己与乡野之间的融洽与契合。他写田野里各种各样的小动物,写它们的行动、声音及习性;写天气变化、日月轨迹、季节轮换,展示了乡野的多样与精彩;他热情地赞美乡间事物和大地,“麦子是土地上最优美、最典雅、最令人动情的庄稼……麦田是五月最宝贵的财富,大地蓄积的精华”;“它们(笔者注:指雪花)漂泊到大地各处,它们携带的纯洁,不久即繁衍成春天动人的花朵”……以上种种都是田野的赐予,只有回到大地和原初的生活状态,才能切身感受那种丰富、宽广与从容,看到生活的原有模样。

作者从大地上的现象中获得了诸多具有普遍性的启示,显示了大地的丰富内涵:“在全部的造物里,最弱小的,往往最富于生命力……草食这样,还有蚁、麻雀,我们人类中的农民也是其中之一。”“看着生动的大地,我觉得它本身也是一个真理。它叫任何劳动都不落空,它让所有的劳动者都能看到成果,它用纯正的农民暗示我们:土地最宜养育勤劳、厚道、朴实、所求有度的人。”他既为自己的田园发现感到欣喜,同时也流露出对农业文明行将消失的隐忧,隐含着对以工业文明为代表的现代性的批判,深刻有力。“鹊巢高度的降低,表明了喜鹊为了它们的生存而显现出的勇气;同时,也意味着被电视等现代文明物品俘获的乡下孩子,对田野的疏离”,作者从这一自然现象中,捕捉到了动物的生命力,同时也看到了现代性带给人们尤其是新一代人的体验匮乏,显示了他在观察、思考时的深刻;“野兔已从我们的土地上销声匿迹”“孩子们的悲哀是,仿佛它们在世上的唯一出路,便是未来的同流合污”……这些似乎都在昭示着农业时代的即将褪去。

他的《一九九八廿四节气》更加鲜明地表现了他对农业文明的认可。“二十四节气”⑨,是根据阳光、降雨等气候特征而得出的一套劳作时间表,依此调整耕作行为,这是农民在长期的农耕劳作中获得的规律,充分显示了自然在农耕中的重要性,也显示了农民对自然规律的尊重和顺从。如今,“二十四节气”的效力已经大为减退,它难以发挥应有的作用,也难以展示它的风采之美,而只能成为人们对传统进行记忆时所用的一个标签。

为了真实地观察与呈现田野变化,苇岸特意选择一个固定的地方,采用图文结合的方式,对田野进行描写,他在文中写明了日期、时辰、天况、气温和风力,展示了不同节气中的乡间风光。这种风光属于自然的制造物,浑然天成,因而令人赏心悦目、流连忘返。但是工业文明以进步的名义,让这些景观消失于日常生活中而成为有心人的刻意追寻,更多的人则随着生活方式的调整而已经遗忘掉或忽视了它们。

苇岸的写作是认真、耐心和从容的,这也形成了他的文字风格,在当下的写作语境中弥足可贵;而他的写作实践,则为散文写作提供了一种新的表达样式,“苇岸在中国现代散文史上提供了一种推拒一切既成经验,置身于‘无’的直面人与自然本源关系的写作范例”⑩。从写作价值来看,他对工业文明的批判、对农业文明的肯定,足够引发我们对当下这种疏离自然的生活状态进行必要的反思和调整。

2.万物与人同等

乡村是一个丰富性的存在,它始终敞开着与大自然之间的通道,而人们如何与自身以外的其它生命相处,是乡村智慧的重要显现。在哲思话语的表述中,万物与人同等既是对乡村世界的观念析出,也是对乡村社会的意义建构。尤其在这个日益物化的时代和社会中,这种写作在理念传达上具有深刻的现实意义。

在苇岸和刘亮程的散文中,乡间动物得到了较多的表现。苇岸在《大地上的事情》中描写了许多大大小小的动物,它们在田野中自由地活动着,让大地因为这些跃动而具有了勃勃生机,显现着一片和谐。他细致描述了蚂蚁筑巢、蹲在树枝上蹄鸣的麻雀、盘旋空中的鹞子、彩色的蜘蛛、胡峰、野兔、杜鹃等等,他还能够辨别麻雀和喜鹊的区别,也能够区分鸟儿叫声的不同类型,这些都表明了作者观察的细心,而他对大地的喜爱之情,由此可见一斑。无论是作为一种生活行为还是书写行为,苇岸在亲近自然的过程所流露出的情感态度价值观殊为可贵,这对于社会民众而言无疑是一种美的展示和导引。

在苇岸的散文中,动物还只是他观察与描写的对象,属于客体性的存在,是被看的,到了刘亮程的笔下,这些动物具有了某种主体性。这集中体现在刘亮程对他与写作对象之间的关系定位上,尤其是当他描写村庄中常见的动物时,更显示了他面对它们时的谦卑姿态。他并没有以“高等动物”的身份自居,以此来俯视这些牲畜,反而是以平视的姿态去发现这些动物身上所裹藏着的智慧,从而启发个体面对生命时该有的态度与方式,“我从草木身上得到的只是一些人的道理,并不是草木的道理。我自以为弄懂了它们,其实我弄懂了自己。我不懂它们”。

在《一个人的村庄》中的“人畜共居的村庄”这一辑,刘亮程集中书写了村庄里常见的若干动物。他并不以人的高姿态来描写动物,而是把它们视为与人类同等的主体,并因此获得超越常识的认识。作为一种生命形态,马、驴、狗等农村常见的牲畜,它们与人一样经历着各种不期而至的苦痛,在某些方面反而能够引导着人们的处世方式和态度:“有些年月我们也只有变成牲口,才能勉强过下去那不是人过的日子。这便是村人们简单而又复杂的一辈子。”既显示了农民一贯的乐观、坚强与韧性,同时也表明了牲口给予人们的有益影响;“所以卑微的人总要养些牲畜在身旁能安心活下去;所以高贵的人从不养牲畜而饲一群卑微的人在脚下”,则告诫人们要保持谦卑谨慎;“任何一株草的死亡都是人的死亡/任何一棵树的夭折都是人的夭折/任何一粒虫的鸣叫也是人的鸣叫”,表明了一切生命所具有的平等性,流露出作者对所有生命的温情观照与对待。这些都是具有启示意义的。

综上可以看出,乡土世界所具有的丰富洞藏,需要外在力量的深入挖掘,才能充分展示自身所具有的诸多能量,照亮人们的内心,引导人们的现实实践。当然,这与乡土自身所蕴涵着的丰富性有很大关系。

结语

本文所论及的这些文本,呈现出以下几个方面的特点:第一,在表达主题上,着重于呈现和阐释乡土文明的内涵及价值,表现人与村庄彼此之间的依存关系;第二,在写作手法上,写作者注重艺术性的探索和创造,表达更加凝练,文学性更强;第三,在作品形态上,这些散文都以碎片化的方式出现,这与表现对象有很大关系;第四,在写作姿态上,个体精神探索的意味更为强烈,注重内心的凝视与表达。

“乡土”作为一个具有多种维度、多样特性的观照对象,人们从不同角度进行观察与表现,从而产生了丰富的言说。一种写作实践,即是试图建构现实的一种努力。但每一种写作实践,都不可避免地受到写作主体的个人经历、知识结构、情感立场、精神想象以及认知框架等因素的复杂影响,因此每一种写作样式既是真实可靠的,但又是单一片面的。只有把不同的表达放在同一话语光谱中,才可以既看到多种言说的可能性与复杂性,也由此看到言说对象具有的丰富性,同时更切近地逼近言说对象,从而获得对言说对象更全面的认知。

在哲思式的乡土散文中,乡土常被某种思绪所凝定,从而成为一个静止的所在。这里没有故事,缺少情节,人物形象更是显得模糊,语言随着思绪飘荡,任意流淌,自然而不造作,从中可见出细节的精微、精神的幽深以及灵魂的呢喃,这正是艺术维度上的文学之美,也形成了这类写作的重要特点。这些写作者写作中像是在怀旧,却又不沉湎于情感的抒发,像是在介入现实,但又无心于表达愤怒或幽怨,而是在两者之间又超越两者,完成对乡土的审视与表现。这些写作者用心体悟与观察,在封闭性的个人情感与视野中,发现乡村的内部肌理与各种情感密码,赋予它们以具有普遍性的意义和价值。他们在独语的言说方式中完成了个人的精神表达,同时也建构了一个新的“乡土”形象。这个“乡土”是充满生机的,是人们可以依赖的精神栖息地,是现代社会的镜像,清晰而又明净。

①在本文的论述中,乡村和乡土都指向同一地理空间,不过乡村侧重村庄、农村这一物质性实体,乡土强调情感、精神、文化、心灵等层面,在行文过程中根据不同的具体语境而进行使用。

②杨位俭《浴血传奇:战时中国文学乡土叙事研究》[M],桂林:漓江出版社,2011年版,第178页。

③吕若涵《反讽与渴望——近十年散文创作的理论思考》,《反讽与渴望——中国现代散文批评的多维话语空间》[M],长沙:岳麓书社,2012年版,第321页。

④蔡江珍《心灵乡土的清新与荒凉——谈刘亮程的〈狗这一辈子〉及其他》[J],《名作欣赏》,2008年第12期,第75页。

⑤韩少功《精神的白天与夜晚——与王雪瑛的对话》,《在小说的后台》[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149页。

⑥刘俐俐《论建立当代意识的散文批评视野》[J],《甘肃社会科学》,2002年第3期,第82页。

⑦张颖《20世纪80年代以来乡土散文中的风景描写》[J],《海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4期,第63-64页。

⑧韦清琦《生态意识的文学表述:苇岸论》[J],《南京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2期,第107页。

⑨2016年11月30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政府间委员会正式通过决议,中国申报的“二十四节气——中国人通过观察太阳周年运动而形成的时间知识体系及其实践”被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

⑩何平《沉默的“小少数”》[A],《重建散文的尊严》[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8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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