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重写《异秉》管窥汪曾祺小说写作观
2018-09-28林超然
○林超然
汪曾祺的小说《异秉》最初写成于1947年12月3日,发表于1948年第2卷第10期《文学杂志》;三十多年后的1980年5月20日他“重写”的《异秉》刊发于《雨花》1981年第1期。“重写”是汪曾祺自己的用语,强调的是重新“写”而不是“改”,“写”与“改”有着本质上的差异。对照两篇作品,完全一致的是标题、作者和线索性事件,从写法上说,完全是两篇独立的小说,二者的关联相当松散、薄弱,前篇的内容大都在后篇里漫散失去了条片的形迹,甚至都找不到表达一致性的语句。因原稿丢失,汪曾祺在重写时,手上并无原来的《异秉》,也就失去了在之前基础上修改的可能性。
纵观汪曾祺的创作,如果从发表时间去衡量,那么1980-1983年是他一生小说创作的高峰,特别引人瞩目,我们可以称之为“黄金四年”。《异秉》《受戒》《岁寒三友》《黄油烙饼》《寂寞和温暖》《大淖记事》《七里茶坊》《徙》《鸡毛》《故里杂记》《故乡人》《晚饭花》《皮凤三楦房子》《鉴赏家》《王四海的黄昏》《职业》《八千岁》《云致秋行状》《故里三陈》《金冬心》等等,汪曾祺彪炳中国当代小说史册的作品绝大多数都集中创作、发表于此期。而这四年之外的所有其他年份,加起来也选不出这么多,这么有质量,美学高度可以同前面列举这些篇什比肩的的作品了。
在“黄金四年”里,汪曾祺的《大淖记事》获得了1981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其他作品大多发表于《人民文学》《收获》《十月》《小说界》《北京文学》《上海文学》《雨花》《文汇月刊》《现代作家》等文学期刊,其中在《北京文学》发表的最为集中。在文学处于心灵圣地核心位置的特殊年代,获得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可以一举成名天下知;加之密集现身、占据这些权威文学传媒高地,易于迅速形成巨大反响。高晓声当初认定汪曾祺有“国际水平”,重写后的《异秉》就是一个支撑性例证。
在小说风格主要延续“十七年”文学传统,内容、主题集中于对运动年代伤痕控诉和反思的20世纪80年代初期,《异秉》同文坛其它小说比较,具有明显的异质性,就是说它显示了自己的“异秉”。更值得注意的是,它与汪曾祺此前的小说也判然有别,可以说它是“汪味”小说成熟的标志,是汪曾祺小说分期的界碑。叶兆言说:“汪曾祺的小说,很像一场不流血的革命。悄悄地来了,悄悄地有些反响。”“虽然没有接受过汪曾祺的具体辅导,但汪文字中洋溢的那种特殊才华,那种惊世骇俗的奇异之气,一度成为我刻意的学习样板。我对汪曾祺的文体走火入魔,曾经仔细揣摩,反复钻研,作为他的私淑弟子,我至今仍然认为《异秉》是汪曾祺最好的小说。”①显然,通过这篇重写的《异秉》与从前的那篇《异秉》的对照,可以看出,汪曾祺对前者的否定大于沿用。我们可以结合环境、人物、情节、表达和主旨这些小说要素的前后变化,来分析和确认汪曾祺创作高峰期的小说写作观。
一、环境:从“眼前”到“从前”
前篇《异秉》偶尔也有一点“从前”“过去进行时”穿插,但主要叙事环境是“眼前”是“现在进行时”。当城镇一天的生计已寂,“那架老挂钟敲过了八下,到它敲十下一定还有老大半天”。可以说,前篇《异秉》的故事,主要是在这“老大半天”、这两个小时之中的某个店铺里展开。同样发生在店铺,后篇《异秉》的环境则是更加开放的、无拘无束的,而且回忆并无边界。汪曾祺的小说作品,以写家乡高邮和求学的昆明为主,即便他的一生更多地居于北京,写北京的小说数量也没办法同那两地相比。对小说是“后知后觉”型文体、“小说是回忆”②的这种确认,他越来越坚定,越来越自信。
囿于“时态”的限定,汪曾祺刚刚给故乡丢下一个背影,岁月淘洗和人生阅历不够,使得前篇《异秉》的叙事环境窄小、单维,“点、线、面、体”缺乏有机的连接,环境与人物、叙事、主题没能形成合奏,不利于小说时空的自由伸展。离开第一次写作这一题目三十多年,离开故乡四十多年,重新回望这一素材的汪曾祺,无疑可以如鱼得水、收放驭如。后篇《异秉》的环境,不是一个简单的现实环境,而是一个虚拟的环境,它与真实只是保持了一种联系,不能够也不需要完全还原,它是对原态生活的大写意表达。在汪曾祺看来,小说里的环境,“最好”是从前,甚至“必须是”从前。这样,作家的眼光更容易超越当下、超越功利、超越更直接的目的性,从而更容易使小说回到小说。贴紧现实贴紧时代的跟进式作品也是需要的,我们不强求每位作家都遵循汪氏创作原则和纪律,但要承认汪曾祺的坚守是非常有艺术气度非常有精神境界的,这样的小说写作学特别值得尊敬。
二、人物:从“个体”到“集体”
前篇《异秉》里也有几个人物,但除了王二,其余皆为“穿场而过”的角色,是没有自己戏份的群众演员。真正的人物只有王二一个,使人物能辐射到的社会空间相当有限。而后篇《异秉》主要人物至少有三个:一是王二,二是陈相公,三是张汉轩。此中王二形象比前篇丰满得多,由平面而立体,他与环境、身份、风俗和人群结合得更加紧密,可以同声共振、互为因果。保全堂的学徒陈相公的故事,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契诃夫的小说《万卡》,想起万卡的备受凌辱。当然,汪曾祺渲染的不是森严的等级制度,也不单纯是社会底层人的生存困境,他同时强调了不同阶段、不同层级的人生境遇和景观。七十多岁的张汉轩曾经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是个百事通。他有自己独立的生平故事,然后又有说古讲闲的特别嗜好。相信富贵在天的他才会讲到“异秉”——有身体或行为上的与众不同,才有机会飞黄腾达。讲到“异秉”,才会把王二与陈相公的故事串接起来。
参看前篇《异秉》,后篇的主要人物设计由一而三,由“个体”而“集体”,每一个体成一独立单元,合在一起又是整体故事。除了这些,小说里还有更广泛、更丰富的潜在“人群”——风俗,具体来说包括饮食文化、药铺等当地的风土人情。风俗即人,风俗是某地集体的抒情诗。汪曾祺是风俗画大家,由小说《异秉》可见一斑。
三、情节:从“单线”到“多线”
我们注意到,前篇《异秉》只有王二这一条叙事线索,而后一篇则至少有围绕三个主要人物展开的三条叙事线索。除了这三条粗线,还有多条细线,比如源昌烟店、保全堂和陶先生等等。各种线索纵横交织,合成了民国时期苏北城镇下层百姓的生活图景。人物为经,风俗为纬,这是汪曾祺小说的典范特征,也是中国当代文学的一大收获。
“《异秉》是中国当代文学的一个有趣的象征。这部作品,为重新出发的中国当代文学接续了现代文学发展到四十年代所积累的精神能量与艺术传统,奠定了中国新时期文学相对于依附政治意识形态和时代思潮而言更加谦卑、稳靠并且恒久的不可忽视的民间大地的视野和升斗小民的情怀,也以其沉静老到精致的谋篇布局、遣词造句和揣摩玩味,建立了当代汉语短篇小说乃至整个汉语叙事文学的一个暂时还难以超越的标高。”③“多线”最大可能地展示了生活的多样性,也带来了小说主题的多样性。对“多线”写法的驾轻就熟,表明作家创作技法的驾轻就熟,能化有形于无形,已到了无招胜有招的境界。“多线”的“树”形结构,正是汪曾祺本人极力追求与倡导的。
四、表达:从“再现”到“表现”
可以断言,前篇《异秉》更多的是一种“再现”,非常依赖生活本身的样貌,是过于贴近生活本真的文学,作品侧重写实性,文字有追求,甚至锤炼出一些格言式的句子,但整体上不够熨贴、自然,留下了不少过度加入人工的痕迹。“一天已经过去了。不管用什么语气把这句说出来,反正这一天不会再有。”“王二一来,这个晚上,这个八点到十点就什么都不缺了。”“王二的钱笼里一阵阵响,像下雹子。”“王二一坐下,就表示全城再也没有什么活动了。”这样的句子当然富于智慧,但也奇谲冷涩,与小市民平凡朴素的生活,与小说的主题之间留下了裂隙。
汪曾祺坚信语言是内容的一部分,是内容自己。表达的不如人意,有时就是作家驾驭题材、生活的能力还欠火候,就是没有拿捏好真实与虚构的关系。汪曾祺的不少小说人物、事件都有原型。这篇小说里的王二、保全堂,都实有其人,实有其事。后篇《异秉》才真正完成了“表现”,语言与内容毫无隔膜,单个句子并不稀奇,组合到一起则痛痒相关,血脉相通,不能割舍其一,而人物、事件则在与原型的似与不似之间。作品也有了更普遍、更廓大的意义空间。
五、主旨:从“费解”到“理解”
前篇《异秉》,因为作品与原态生活距离不够,贴得太近,表面看作家不动声色,但小说的色彩偏灰,看得出,对小说中众人对“异秉”的看重作家是站在揶揄立场的。他对他们的行为非常“费解”,很难接受,是在用“荒诞”写“荒唐”。“解放前一二年,我的作品是寂寞和苦闷的产物,对生活的态度是:无可奈何。作品中流露出揶揄、嘲讽甚至玩世不恭。”④这一时期,汪曾祺人生境遇颠簸,个人前途晦暗不明,思想状态犹豫彷徨,这些与现实社会的复杂形势叠加在一起,造成了小说主题指向“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作家是旁观者的视角,甚至是俯视的角度。后篇《异秉》,写的是众生相,作家把自己也置于人群当中,他与人物共进退,他对人物是平视的,小说里也渗透着一种人人平等的人文诉求。
作家从“否定”“费解”到“体谅”“理解”的态度变化,也带来了后篇《异秉》主题的深刻变化,物伤其类的同情和与现实矛盾的和解,使作品因增加了长情大爱平添了感人的温度、热度。作家走出了个人心绪的羁绊,开始站在全民族甚或全人类的高度,用一种明净的世界观来审视、评估和表述,美好和诗意成为作品的归宿。这正是一个优秀作家应有的风度和气概,也是经过世事历练的结果。
“重写”是汪曾祺创作生涯里一个特别独特的现象,他在上世纪80年代,对自己40年代发表过的多篇作品进行了重新书写。之所以选择重写,是因为汪曾祺对这几篇格外看重。比如重写《受戒》,是因为“四十三年前的一个梦”,汪曾祺久久难以忘怀。再比如《职业》,写每个人的生活都不容易,小孩子也不例外。重写的《职业》,是汪曾祺本人最满意的小说。可以说,这种重写,意义非凡。小而言之,作家结合认识和能力的提升,有机会修正自己从前创作的不足;大而言之,重写,具有改写小说史的意义,是小说文体学的一次现代性突破。《受戒》事件新奇,气质浪漫,有着“梦”一样可遇而且不可求的特质,汪曾祺说过他再也写不出第二篇这样的作品来。重写的《异秉》,与包括《受戒》在内的、汪曾祺其他出现时间差不多的作品相比,更具有汪氏特色,更具有“汪味”的典型性、代表性。
当年《雨花》的主编叶至诚一直遗憾没有将《异秉》即时刊发出来。林斤澜把汪曾祺的这篇小说推荐给《雨花》杂志新任的两位主编叶至诚、高晓声,可过了三个月毫无动静,问过才知编辑部里通不过:“理由是如果发表这个稿子,好像我们没有小说好发了。这意思不是离发表水平差一点,而是根本不是小说。”⑤这样的作品,以当时的宣传形势、文学认知、编辑观念和读者心理,还需要一点思想调整,必然有个时间缓冲。最后是叶至诚直接拍板发表,高晓声还破例写了个预言小说意义的“编者按”。
总之,各种复杂原因带来的一愣神儿,带来一种奇妙的效果——晚三个月写成的《受戒》发表在前(《北京文学》1980年第10期),先写的《异秉》反而发表在它后面。其实,《受戒》发表过程也差不多同样曲折,但时间上到底稍稍早了一点点,结果两者的待遇也就迥然不同,客观上显然是《受戒》抢得了先机。今天,我们重读汪曾祺,会越来越重视他重写的《异秉》,因为它是一定意义上正宗的“汪味小说”,是诠释汪曾祺小说写作学的开山之作和完美之作。
①叶兆言《郴江幸自绕郴山》[J],《作家》,2003年第2期。
②汪曾祺《〈桥边小说三篇〉后记》[A],《汪曾祺全集》(3卷)[C],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461页。
③郜元宝《从〈异秉〉说开去》[J],《名作欣赏》,2008年第10期。
④汪曾祺《美学情感的需要和社会效果》[A],《汪曾祺全集》(3卷)[C],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283页。
⑤林斤澜整理《〈汪曾祺全集〉出版前言》[A],《汪曾祺全集》(1卷)[C],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5-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