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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估地方文学史的价值和意义

2018-09-28索良柱

文艺评论 2018年5期
关键词:文学史乡土作家

○索良柱

关于文学史写作,学界多年以来一直有“重写文学史”的讨论和实践,我们似乎都在等待着一部突破性的文学史出场。各种新出的文学史从数量上说并不少,从质的方面来说却谈不上有多大突破。“重写文学史”的愿望很强烈,但实际操作起来难度很大。小修小改,当然写不出突破性的文学史。笔者以为,宏观视角的调整或许是打破我们文学史思维定式的有效途径之一。既有的文学史,在宏观视角上基本上都是“以中国看中国”,而且古典中国与现代中国还是断裂的。如果宏观视角升一升,可以是“以亚洲看中国”,或者再升高一点,“以世界看中国”,反过来宏观视角也可以降一降,可以是“以地方看中国”。在此,笔者不揣浅陋,就“地方”视角与文学史写作的关系,谈一点个人的粗浅想法。

文学与“地方”有着天然的紧密关系。我们能想到的第一个关键词是“故乡”。童年与故乡,这是作家核心审美经验得以发生的时间与空间所在。一个作家真正能写好的,往往就是他童年时期所感受到的那个故乡世界。我们没法抛开绍兴去理解鲁迅,没法抛开凤凰去理解沈从文,也没法抛开高密去理解莫言。大作家与故乡的例子,不胜枚举。故乡,至少是走进作家隐秘精神世界最重要的入口之一。我们能想到的第二个关键词是“乡土”。迄今为止,中国文学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乡土文学”,“乡土文学”代表着中国文学的最高美学成就。面对着现代洪流的冲击,乡土中国的创伤及其命运,是牵动绝大多数中国作家的核心议题。我们能想到的第三个关键词是“地域”。当我们强调一个地方的作家群或者强调他们相近的美学风格时,“地域文学”是一个绕不开的重要概念。第四个我们能想到的关键词是“文学地理学”。文学地理学的出现,是受西方新近空间理论影响的结果,这显然要把文学与空间的关系研究提升到一个学科分支的高度。

故乡、乡土、地域文学和文学地理学,这几个关键词都是以空间为命名依据的,自然带上了浓厚的空间色彩,然而这却不代表它们就一定内含地方自觉意识。“故乡”范畴的重心是在经验和情感方面,并没有要突出地方主体意识。“乡土”范畴主要是与“城市”相对,而且“乡土中国”经常是作为一个整体被对待,即使面对的只是某地的一个乡村,它却可以代表或隐喻整个中国。费孝通讲乡土中国,就是这样的思维。而离我们最近的典型例子是梁鸿的《中国在梁庄》,该作品于2010年发表以来引发了巨大的反响,成为研究当代中国社会变迁史、文化史、思想史的重要文本,评论家张丽军剖析该作品时指出“梁庄旧的伦理文化正在崩溃,而新的伦理文化还没有形成。这种伦理与文化的困境,才是当代乡土中国的深层精神危机所在。应该说,古老的乡土中国文化并没有失效,它依然在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新世纪乡土中国伦理文化的重建依然需要从母体文化基因寻找精神遗传密码”①。评论家的点评是精当的,但我们也不难发现,评论家张丽军跟作者梁鸿其实都滑入了把个体“梁庄”与整体“乡土中国”同一化的逻辑之中。乡土中国各地方的内部差异性本来是显而易见的,但在“乡土中国”的整体思维中被遮蔽了。“地域文学”范畴的重心在美学风格特色,在地方文化主体意识方面也并无自觉。至于“文学地理学”,虽有雄心,但就目前情况来看,并不成熟,在地方文化主体意识方面,也并无突破。

故乡、乡土、地域文学和文学地理学这组关键词有着浓厚的空间色彩,却缺乏地方意识,这是为何?实际上,缺乏地方意识并不只是在文学学科领域,在其他学科领域,情况也较为相似。不难见出,这里边有一个核心原因,那就是我们对“现代性”的追逐。正是在对“现代性”的追逐过程中,“地方”被冷落了,一如“传统”被冷落一样。无数的“地方”被归并为一个“乡土中国”。在这样的思维之下,没有必要认真对待“地方”,也没有必要追究“地方”之间的差异。不过,这种情况近些年开始得到一些改善。随着全球化进程的推进,全球化/地方化的矛盾日益凸显出来,即使在常识层面,大家也能意识到:虽然全球化的历史趋势不可阻挡,但如果未来有一天地方差异全部被抹除和融合,全球同一化,那将是人类文化的大灾难。于是学界开始反思和质疑西方的“现代性”观念。正是在这一背景下,曾经在对西方标准“现代性”的追逐中被冷落的“地方”得以重返学术关注的场域。当然,需要指出的是,与全球相对的“地方”更多的是以民族国家为单位的。但是,这个对抗全球同一化的“地方化”逻辑同样延伸到了同一个民族国家的内部,在促进一个国家内部“地方”视角的兴起方面也发挥了作用。我们现在讲文化自信,讲文脉传承,在国家层面而言,当然有一个宏观的中华文脉需要传承,但具体到地方,各地方都比较重视地方的文脉传承问题。所以,我们可以看到,近些年国内各地的地方学大有兴起之势。而在文学学科领域,也有少数学者开始在其具体的文学研究中自觉地从地方视角切入,比如李丹梦于2014年出版的专著《文学“乡土”的地方精神》。

对“地方”的轻视,除了表现在具体的文学研究中,还有一个很突出的表现就是地方文学史写作不受重视。在实践层面,地方文学史写作是存在的,各地可能都有一些地方文学史出版面世,但多是自发而为,缺乏充分的理论自觉和学术意识,基本上处于一种可有可无、自生自灭的状态。迄今为止,并没有看到一部引起反响和讨论的地方文学史,也没有出现一大套全国各地方汇编的地方文学史丛书。而在理论层面,更是极少看到关于地方文学史写作的讨论。尽管经常看到一些反思文学史写作的文章,但是地方文学史写作却几乎从未进入过话题。提到反思文学史或重写文学史,大家默认的是国家层面的文学史,这几乎成了一种文学史思维定式。在这样的思维之下,只有进入全国视野之中的作家作品才有价值和意义,反之,就可以忽略不计。重视“地方”,仅仅只有少部分学者开始自觉地以“地方”视角切入具体的文学研究是远远不够的,难以形成规模效应。我们必须要努力打破上述思维定式,要自觉地把地方文学史写作提到一种全新的高度上来认识和操作。

如此重视地方,可能会引起一种担忧:这样做是否会导致国家认同的弱化。这种担忧有一定的道理,毕竟“地方”视角的兴起主要是受到西学尤其是人类学的影响。西方有强大的自由主义传统,西方国家大多都是单一民族国家,在研究地方文化时,他们可能会过度地强调“地方”的主体性,把地方与国家对立起来。这样的倾向显然不适合中国国情,中国自古以来就是一个多民族国家,是一个复杂的大国,主要是靠文化认同来凝聚整个国家。中国向来是一个“大一统”观念很强的国家,但与此同时,我们也有一个重视“地方志”的文化传统。今天我们研究国内的地方文化,可以适当吸收一些西方的理论资源,但更应该发扬我们的优秀传统:“地方志”的导向是促进国家的“大一统”。“中国”固然是一个整体,但对中国的认知与认同不能仅仅停留于整体,否则就会流于抽象。评论家李丹梦在论及河南作家的地方精神时,强调“并非说豫籍作家不爱国,只想表明国家这一共同体概念对他们而言似乎抽象、渺远了些;中国,只有跟个人的生计冷暖或地方文化记忆相联系,才能被他们感知和具有意义”②。对于普通国人而言,他们对中国的认知认同,更主要是从他们脚下的土地,从某一个地方开始的。中国是由一个个具体的地方组合而成的,这种组合是有机的组合,而不是机械的组合。要想深入地理解和认同中国,就必然要深入地理解和认同地方。同时也必须注意,地方不是孤立的地方,而是中国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要想更好地理解地方,必须把地方置入“全国”之中来理解。所以,今天我们重视地方,并不是要把地方孤立出来,更不是要把地方与全国对立起来。相反,我们重视和研究地方,是“从地方进入全国”,终极目标是更好地理解中国。

高度重视地方文学史写作,其实是可以为国家文学史写作带来诸多启示的。虽然国家文学史并非地方文学史的简单相加,但丰厚、充实的地方文学史写作会为国家文学史的写作提供良好的基础。更为重要的是,国家文学史写作中难以突破的矛盾和思维定式,完全可以先在地方文学史写作实践中尝试加以化解。例如传统与现代的矛盾。在中国现代文学史的写作中,传统与现代的断裂是一个必须的前提。没有这个断裂,就没有现代文学的开端。中国现代文学走了一个世纪的历程。现如今,我们可以回过头来反思,现代与传统的断裂是否真的理所当然。现代文学史是排斥古体诗词的,原因很简单,因为古体诗词“没有现代性”。很多现代作家,包括鲁迅在内,都有古体诗词作品,在理解这些作家时,完全把这些古体诗词扔在一边,显然也不太合情理。但是要直接在国家文学史写作中化解传统与现代的尖锐矛盾,是很有难度的。一个可行的办法,就是在地方文学史写作中先尝试化解传统与现代的矛盾。

如果地方文学史写作有理论自觉,那完全可以甩开国家文学史写作的常规思路、框架,大胆地探索自己的结构方式,如此一来,说不定可以为国家文学史写作带来不少启发。把国家文学史的框架模式照搬过来处理地方材料,这样的地方文学史写作其实是没有多大价值和意义的,确实有相当一部分地方文学史存在这个问题,编写者的主要精力用于整理资料。所以,地方文学史的写作出发点虽然是服务于地方,“构建地方知识谱系”,但不是简单地为写地方文学史而写地方文学史,这也是刷新中国自我理解自我认识的一条重要路径。除了尝试化解传统与现代的矛盾之外,关于文学史的时间分期等其他重大问题,在地方文学史写作中都可以大胆地加以探索。再比如,中国现代文学学科已走向成熟,但换个角度来看,也存在学科封闭和僵化的危险,我们完全可以先在地方文学史写作中尝试打破学科壁垒,书写一种“大文学史”。

在地方文化研究兴起的潮流背景之下,可以预见,有更多的文章会涉及地方文学研究,有更多的学者会具有自觉的地方文化主体意识,会有更多的地方文学史出版面世。但是,情况也不会有太大的改观,因为地方文学史没有进入大学课堂,地方文学史写作缺乏体制内的动力。在这种情况下,很难吸引众多高水平的学者参与地方文学史写作,从而形成一个恶性循环。要想改变这种状况,一方面,我们要让学者们认识到一个学者的学养构成不能少了“地方”这一环。当代中国学者的学养既要有“中国”有“世界”,也应该要有“地方”,缺少了“地方”这一环,他的学养就是不完整的,有缺陷的。关键在于,缺少了“地方”,直接面对“中国”,多少都会流于抽象。我们并不需要每一个学者都介入到地方文化研究中去,但是,他的基础学养构成应该要有“地方”这一环。另一方面,我们应该大力推动地方文化进课堂,对文学学科来说,就是要推动地方文学史进课堂。首先让地方文学史成为常设选修课,然后再逐步推进最后变成必修课。地方文学史进入课堂,必然会吸引更多的学者加入到这个学术领域中来。

从学生的视角来看,地方文学史进入课堂,也是很有必要的。虽有极少数学生对地方文学有一定了解,但大多数学生对地方文学知之甚少甚至是一无所知,开设地方文学史课程可以改变这种状况,使学生对地方文学有系统性的认识。而且从知识接受效果看,地方文学史是很好的知识入口。相比于世界文学史和中国文学史,地方文学史显然更为具体可感,更容易接受。我们所学的知识,如果能从我们的切身体验切入,就是有亲切感的,而不是抽象的冷冰冰的知识,比如我们很喜欢某个作家,即使他是外国作家,离我们很遥远,空间的或再加上时间的距离,但是因为他所写的依然能契合你的某种体验,依然能激发起你的共鸣,那么这样的作家作品对你来说就不是抽象的文学知识,而是作为一种可感的生命体验亲切地向你走来。如果他不能激发你的共鸣,不能打动你,那么他就是一种知识,一种死的知识,无法激活,无法唤醒,这样的知识,就是抽象性的存在,你可以学习它,但它无法成为你生命的一部分。到底是冰冷的抽象的知识,还是转化为温暖的生命的体验,这是一个关键性的问题。如果要追问学习有效性的问题,那么这个问题是无法回避的,必须要追问必须要回答。说到底,我们要学的,有知识之学,技能之学,生命之学。其中最为重要的,是生命之学。而文学最应该是一种生命之学。除了切身体验生命体验的共鸣可以让我们把抽象的知识转化亲切可感的知识之外,还有一个挺好的路径也是很有效果的,那就是从地方性知识开始,因为地方性知识就是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这个环境中生发出来的,与我们有天然的亲缘关系,是亲切的具体可感的。所以,地方文学史可以是一个很好的文学知识入口。

笔者所在的地方(贵州),由于历史的原因,文化相对落后,在新文学里并未贡献出太多的大作家,能被写入中国新文学史里仅蹇先艾、何士光,而且给的篇幅也很小。但是,贵州也还是有一批优秀作家的。笔者教授的是文艺理论课程,在教学过程中,经常以地方作家作品为例。经过长期观察,发现学生的接受效果很好。原因很简单,学生对自己脚下的这片土地有感情,本地作家作品中出现的人物、历史、文化更容易引起他的共鸣,甚至作品中的某一个地方方言词语都能激起他的情感,把他带入整个作品之中。碎片化的例子都能让学生感兴趣,系统性的地方文学史课程肯定会收到很好的教学效果。对学生来说,由于时间或空间的距离,那些经典作家、大作家显得有些抽象。从身边的当下的本土优秀作家讲起,再去讲解那些经典作家和大作家,学生接受起来要容易得多。比如学习鲁迅,贵州学生完全可以从本土作家蹇先艾这里进去,了解鲁迅对蹇先艾的影响和评价,甚至把鲁迅和蹇先艾加以比较。经由蹇先艾,可以拉近贵州学生与鲁迅的距离,在这样的学习路径之下,贵州学生学习和接受鲁迅的效果,自然要好得多。

综上所述,在追逐现代性的过程中,国人有意识或无意识地把传统与现代对立起来。中国如何进入现代?这个问题引发的焦虑更多地指向一种时间和历史意识。在洋与土的对立中,“地方”作为“土中土”,备受冷落。虽然文学与“地方”有着种种的天然关系,但在文学研究中“地方”却长期被忽视。随着全球化进程的加速,全球化与地方化的矛盾凸显,在西方人类学、空间理论和文化研究等相关理论的影响之下,地方文化研究大有兴起之势,在文学研究中,开始出现自觉的地方视角。但西方理论有过度强调地方的主体性甚至有把地方与国家对立起来的倾向,对这种倾向我们须加以警惕,同时,要接续我们重视“地方志”的优良的学术和文化传统,在这个传统之中,重视和研究地方的目的,并不是要强化地方意识,而是为了把地方更好地嵌入整个国家的大一统认同之中。除了在具体的文学研究中尝试以“地方”为方法和重视地方文学之外,应该要特别重视地方文学史的写作,要使零散的、碎片化的地方文学知识系统化,构建地方文学知识谱系。大力推动地方文学史进课堂,成为常设选修课甚至是必修课,将为地方文学史写作实践带来强大的体制性推动力,吸引更多的高水平学者介入到地方文学史的学术领域中来。而且,对学生来说,地方文学史是一个很好的文学知识入口。有地方认同的情感基础,地方文学知识自然亲切可感易于接受。地方认同与国家认同并不是必然对立的,适度的地方认同反而有利于建立起更坚固的国家认同。研究和重视地方不是“为地方而地方”,而是“为中国而地方”。“地方”是理解中国的一个入口和方法,“从地方进入中国”是经由地方从而更好地理解中国。

①张丽军《新世纪乡土中国现代性蜕变的痛苦灵魂:论梁鸿的〈中国在梁庄〉和〈出梁庄记〉》[J],《文学评论》,2016年第3期,第79页。

②李丹梦《文学“乡土”的地方精神》[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2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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