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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不惑”:新时期文学的荣辱得失

2018-09-28○江

文艺评论 2018年3期
关键词:先锋时期人性

○江 飞

回首“新时期文学”,是一件愉快又艰难的事。从“长时段”的历史观来看,这四十年不过是沧海一瞬,我们还需要等待更久才能够看清现在与过去的意义;然而,从微观史的角度来说,这四十年已成沧海桑田,我们亟需“重返新时期”,从整体上检视荣辱得失,重温酸甜苦辣,既获取继续前行的自信和动力,也培养规避陷阱的自觉和能力,这正是本文的写作初衷所在。

首先需要声明的是,“新时期文学”作为一个以“文学”和“历史”为名的文学史建构,其丰富而不确定的内涵与外延使其自诞生以来一直充满话题性和生命力。时至今日,即使我们不去深入追问这一概念的起源,也一定能猜想到这是一个具有浓厚政治色彩的话语。①20世纪80年代以来某些“断裂论”者有意或无意跳过“50-70年代文学”,而直接接续上“五四”大传统,事实上,“新时期文学”受“十七年文学”和“文革文学”这两个小传统的影响更为直接,从某种意义上说,新时期文学可能尚未走出后者所预设的框架。

荣辱:人性的复活、成长与萎缩

以文学的方式实现“拨乱反正”,担当“思想解放”和“新启蒙”的排头兵,这是“新时期文学”最初的政治功能所在。换言之,终结其历史命运的也必将是一个合乎政治诉求的新话语,比如“新时代”。从“新时期”到“新时代”,贯穿其间的核心线索我以为是人性的复活与成长,这可谓新时期文学的“光荣与梦想”。

在文学史的叙述中,新时期文学的起点一般被认定为一个标志性的政治事件——1978年12月18日至22日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召开,而真正拉开“新时期文学”序幕的是“伤痕文学”,其代表作刘心武的短篇小说《班主任》早在1977年11月便发表在《人民文学》上。文学与政治的胶合与错位,似乎也正暗示着新时期“人的自觉”“人性的复活”必然带有文学和政治的双重意味。在《班主任》中,“革命青年”谢慧敏不再是被歌颂的少年英雄的典型,而成为被启蒙的对象,人民教师张俊石不再是被改造的对象,而变身为被歌颂的“一代新人的典型,是在红旗下、在毛泽东思想的阳光雨露下成长起来的无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典型”②。率先颠覆“文革”的政治理念和“文革文学”的叙事模式,复活“阶级斗争”阴影下被压抑、被扭曲的人性,深刻揭示社会的精神危机,重建知识分子的启蒙者身份和社会价值,这正是《班主任》的革命性意义所在。人性的禁区一旦被撕开一道裂缝,亲情和爱情的光芒便势不可挡地在文学中次第绽放。1978年8月11日,《文汇报》刊登了卢新华的成名作《伤痕》,小说从人性的角度谴责“革命”对人伦情感的剥夺(小说主人公王晓华与“叛徒”妈妈“断绝关系”),召唤家庭伦理的回归。作者借苏小林之口发出诘问——“你说革命者会是一个丝毫没有感情的人吗?”控诉了非人性甚至“反人性”的“革命”在两代人心上造成了深刻的伤痕。1979年底,张洁的短篇小说《爱,是不能忘记的》发表,女作家与老干部之间刻骨铭心的爱情,在无数读者心底掀起久违的情感风暴。此后,张弦《被爱情遗忘的角落》、张抗抗《北极光》、戴厚英《人啊人》等一大批爱情题材作品相继问世。及至王蒙、张贤亮等“五七作家群”笔下的“反思文学”,以性能力的复活作为反思“文革”“革命”的利器、人性复活的转喻。比如《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中的章永璘,政治权力的丧失使其也丧失了性能力,而重获政治的认同后性能力也奇迹般地恢复了,可见复活其人性的“另一半”其实并非女人而是政治。这种借“性”来反思和批判政治权力戕害人性的写法是大胆而犀利的,而这似乎与“终结”20世纪80年代文学的《废都》构成了意味深长的互文关系。

不可否认,无论是“伤痕文学”还是“反思文学”,依然是政治意识形态主导下的“载道文学”,依然延续着“革命文学”所坚持的非此即彼的二元对立思维,其思想性和文学性都是有限的。但不可否认,新时期文学正是以此开启了以人为中心、尊重人的情感精神和价值尊严、表达人性的呼声和要求的人道主义话语实践,曾经讳莫如深、被异化的人性终于重新回归本位,而这与20世纪70年代末朱光潜等理论家重提人性问题、倡导人道主义的理论启蒙是分不开的。

“黄金时代”转瞬即逝,随着政治、经济的转型,追“新”逐“后”之风盛行,新时期文学在20世纪90年代出现了“新写实”“新历史”“新市民”等各种“新小说”,“个人化写作”“身体写作”“欲望化写作”等诸多新现象。在市场审美意识形态的诱导下,人性的书写虽仍在继续,但逐渐摆脱了历史的、民族的、政治的重负,而努力追求物质的、身体的、欲望的“个人的超越”和“个人的表达”,于急剧变革的社会生活中透视人性弱点和心理误区,20世纪80年代所建立的悲剧审美取向被消解,代之以反讽、戏仿、无厘头的喜剧审美。我们大可以指责这种“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个人化写作,但不能否认的是,“人性不是抽象的,人性是一个历史的范畴,既有封建主义的人性和资本主义的人性,也有社会主义的人性。同时,人性也是一个社会的范畴,从根本上来说,人性并不是抽象的‘个人良知’,而是一种具体的社会规定”③。具体的、个体的人性才是合乎社会主义社会规定的真正的人性,新时期文学也只有在政治化文学与商业化文学、高雅文学与通俗文学的博弈过程中才重新确立了“个人”“日常生活”的合法性地位,作家们对人性的理想状态与现实可能之间的分野才有了越来越清醒的认识。正如一个人在经历大起大落、大悲大喜之后会向往平静的生活,整个社会在经历压迫、挣扎、控诉、狂欢之后会日趋理性平和,这是人性成长的必然规律,也是文学从新时期文化结构的中心(非常态)走向边缘(常态)的必由之路。

然而,人性的成长也并非一帆风顺。转型以来的文学一直试图在政治与市场之间寻找新的平衡,一方面不得不承受“人文精神的危机”,另一方面又不得不希翼“政治正确”,于是“底层写作”在世纪之交应时而生。“底层写作”将“个人化写作”由身体、内心、闺中引向广阔的底层世界,无疑具有积极的伦理意义和社会价值,但问题是,许多缺乏底层经验的作家缺少处理多种冲突性情感的能力,有意或无意地将底层的情感、人性推向极端,使得倡导“人民性”的底层写作变成了一种“被任性和仇恨奴役的单向度写作”④,即使是像阎连科《丁庄梦》这样的作品,在对艾滋病灾难的成因、人性之恶进行严厉拷问的同时,对与之抗衡的人性善、人道主义的力量也同样缺乏有力的呈现。事实上,如果我们只偏重于人类处境中黯淡的一面,只看到下贱、卑鄙和低劣,而忽略了人性中某些仁慈、善良和美好的内涵,那我们所看到的只是虚伪。新世纪以来,这种“审丑”“嗜恶”的创作倾向似乎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将兽性、物性等人性之恶夸张到无以复加地步,陷入“恶不惊人死不休”的泥淖之中,造成了人性的萎缩,损害了文学的审美价值,也违背了人类求美向善的本性,因此是需要我们高度警惕的。

得失:“先锋精神”的建构、传承与困顿

诚如批评家洪治纲所言,“很难想象,如果没有一代又一代先锋作家孤独而又执著的探索,文学发展到今天会是怎样一种格局;也很难想象,如果没有一批又一批具有独创品质的作品,文学流传到今天又会是怎样一种形态”⑤。假如没有“先锋文学”,没有马原、余华、苏童、格非、残雪、孙甘露、叶兆言等先锋作家,没有《虚构》《十八岁出门远行》《一九三四年的逃亡》《山上的小屋》《信使之函》《夜泊秦淮》等先锋作品,新时期文学恐怕会是另一种格局。从今天来看,先锋文学的意义不仅在于出现了一批至今仍比较活跃的先锋作家,留下了一些堪称经典的“具有独创品质的作品”,更在于建构起一种“先锋精神”,即一种反叛、探索的自由精神,并为后来的年轻作家所继承和发扬,这是新时期文学最大的获得,我想。

毫无疑问,先锋文学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的诞生离不开西方“现代派”(19世纪后期到20世纪的各种西方现代主义文艺思潮)的影响。如果说1985-1986年间的“寻根文学”是一种应对西方“现代派”的冲击而有意强调民族文化特性的文学思潮的话,那么,先锋文学则是基于革新当代中国文学的意识,有意借鉴西方现代派的技法和思想,反叛此前所有(包括伤痕文学、寻根文学)的传统观念和精神价值,探索形式与意义的最大自由,创造出新的叙述方式和新的美学规范,比如马原的“叙事圈套”,余华的“暴力美学”。归根结底,这种“反叛”与“探索”源自这些先锋作家主体意识的觉醒,既不满足于本土传统文化的滋养,也不止步于西方现代文化“影响的焦虑”,极力追求创作主体个性的自由表达,仿佛一种“裸奔”(苏童语)的姿态,从这个意义上说,先锋文学是一种“言志文学”。正是凭借着这种永恒的反叛与探索精神,这些先锋作家才会在20世纪90年代初先锋文学式微之时向中国传统叙事风格和新历史主义叙事风格转变,创作出《活着》《许三观卖血记》《米》《我的帝王生涯》《敌人》《边缘》等经典小说,为新时期文学乃至中国当代文学留下了宝贵的精神遗产。大体说来,这份遗产主要在以下三个方面可圈可点:

一是探索语言形式的无限可能,表现出一种回到文学本身的“文学的自觉”。先锋作家们大都采取“淡化主题”“淡化人物”“淡化情节”的策略,不关心“写什么”,而痴迷于“怎么写”,即制造新颖现代的叙事圈套和语言迷宫,以解构传统的故事叙事模式,最典型的莫过于马原的“我就是那个叫马原的汉人”、孙甘露的对“信”的52个诗性定义。这种语言形式的实验和创新,有意摆脱长期以来政治话语对文学或明或暗的干扰,凸显汉语和文本自身的审美价值,将向来被轻视的形式创造为“有意味的形式”,以期回到文学本身。语言的革命其实就是思想的革命,正如胡适当年倡导“白话文运动”根本上是为了新思想的传播,若联系20世纪80年代特定的社会政治文化来看,“先锋文学”所追求的“纯文学”其实并不那么“纯”,其隐在的政治性或者说“形式的意识形态”是不言而喻的。

二是突破一元的、有限的现实主义审美原则,确立多元的、现代主义审美观念的合法性。当时主导中国文坛的是以19世纪作为主要资源的社会主义的现实主义文学,1985年刘索拉《你别无选择》和徐星《无主题变奏》的出现,使当代中国的“现代派”浮出地表,而随后“真伪现代派”的讨论更使得“现实主义/现代主义”“19世纪/20世纪”的文学进化图景进一步明晰。由此,先锋文学急切地以“20世纪现代主义”作为思想资源来突破当代中国主流文学体制的束缚,表现现代人的孤独、焦虑、彷徨,揭示命运的偶然、世界的荒谬、历史的虚无,总之,实现创作主体对人类存在境遇的审美思考与自由表达。

三是建构了上世纪80年代以来成长起来的青年读者的文学趣味,尤其是“70后”作家的文学趣味甚至语感,先锋文学作为一种“传统”和“精神”得到一定程度的传承。从某种意义上说,徐则臣、弋舟、刘建东、石一枫、金仁顺、刘玉栋、陈家桥、李浩、鬼金、陈集益、魏微、计文君等一大批“70后”作家,乃至像王威廉这样的“80后”作家,都曾直接或间接地受到“60后”作家先锋文学的深刻影响,也大抵都经历了从模仿到创新的嬗变。尽管他们中的大多数现在都倾向于现实题材的现实主义创作,但无论如何,总还是能够在其作品的语言、结构、手法、意象乃至思想中感受到似曾相识的先锋气质和先锋精神,或者说他们更懂得如何在先锋性和写实性之间拿捏好分寸。

新世纪以来,余华、马原、苏童、格非等昔日先锋重装归来,相继推出《兄弟》《牛鬼蛇神》《第七天》《河岸》《黄雀记》以及“江南三部曲”等长篇小说,似乎在宣告先锋文学尚未终结,先锋精神依然挺立。然而,我们从中不难发现先锋精神的困顿,其主要表现在想象力的衰颓。文学是想象的艺术,一旦想象低于现实或约等于现实,文学的艺术价值和社会价值便大可怀疑。不幸的是,面对“一个伦理颠覆、浮躁纵欲和众生万象的时代”(余华语),这些作家似乎陷入到无可反抗的“无物之阵”之中,迷失了恰当的进入路径和言说方式,要么放弃与现实的敌对的紧张关系,与现实握手言和,在新闻事件中需求灵感(如余华),要么沉浸于用一种优雅的情调描摹无可挽回的时代进程以及无可挽回的生活,以曾经所擅长的意象化、抒情化的语言修辞来化解苦难生活的悲剧性后果(如苏童)。如果说他们曾经创造了一种让人信以为真的历史化的现实和现实化的历史的话,那么,如今他们只是再现了一种让人信以为假的虚伪的现实和失真的历史。尽管他们也试图在形象与形式上进一步探索创新,无奈他们尚未翻新出更好的“花样”来,而当年所实验的那套现代主义语言形式和审美观念早已被后来的读者和作家所熟悉,甚至被当作一种必修模式所袭用,且进行了某种后现代主义的解构与重构。于是,他们的作品难免暴露出浮躁、焦虑、偏激、片面、肤浅、漫画化、符号化、寓言化等病症,难免让人察觉到一种力不从心、英雄迟暮的无奈。在我看来,这不单单是这些先锋作家的尴尬,而是当下文坛主流作家们的集体症结所在。究其原因,与其说是因为年华老去、青春不再,不如说是因为创作主体性的弱化、自由表达意志的退化,这或许与其内在的功成名就的保守心态和外在的意识形态管制的强力收缩不无关系。

尽管如此,我们也必须承认:三十年来,先锋作家始终在挑战和突破自我,始终在先锋的路上寻找“讲述中国故事”的恰当方式,他们的存在本身便是当下中国文坛的标杆和旗帜。虽然先锋文学可能存在着某些“副作用”⑥,虽然先锋作家也会进行代际转换,但每个时代终究都需要“捍卫先锋”的作家和“先锋文学”,正如每个人都渴望“自由”,更何况对语言形式的探索、对传统现实主义叙事和政治规训的反叛依然是当下中国文学最缺乏的,依然是新时代的“先锋文学”未尽的使命,从这个意义上说,先锋精神将永远存在。

最后,不得不说的是,任何描述都和命名一样,既是一种揭示,也是一种遮蔽或裁剪,因为整体性的概念和表述总难以穷尽每个时代文学的丰富性和复杂性,也总难以避免对某个具体作家、作品、现象、思潮的独特性的抹煞。所以,面对说不尽的丰富复杂、多元共存的“新时期文学”,我只能借小说来窥斑见豹,挂一漏万在所难免。好在“新时期文学”的荣辱得失皆已成为历史,留下白纸黑字的作品静候在图书馆的文学类书架上,一切自有其本来面貌和命运,正如一个人自然而然地就到了荣辱不惊、得失两忘的不惑之年,接下来只管自信坚定地朝未来走去吧!

①参见黄平《从“天安门诗歌”到“伤痕文学”:关于“新时期文学”起源的再讨论》[J],《文艺争鸣》,2015年第8期;《“新时期文学”起源考释》[J],《文学评论》,2016年第1期;《“自我”的诞生——再论新时期文学的起源》[J],《当代作家评论》[J],2016年第6期;等等。

②张炯《一曲人民教师的动人赞歌——读小说〈班主任〉》[J],《人民教育》,1978年第3期。

③旷新年《写在“伤痕文学”边上》[J],《文艺理论与批评》,2005年第1期。

④李建军《被任性与仇恨奴役的单向度写作》[J],《小说评论》,2005年第1期。

⑤洪治纲《先锋:自由的迷津》[J],《花城》,2002年第5期。

⑥刘涛《先锋文学的发生、影响及在今天的副作用》[N],《文艺报》,2016年2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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