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女性主义:谈妮基·圣法勒和沈远双人展
2018-09-28蒋苇JiangWei
蒋苇(Jiang Wei)
“她:妮基·圣法勒&沈远”展览现场 摄影:蒋文毅
它可以被视为一个真正的花园:有方尖碑矗立其中,有一座可以小憩、避雨的小房子,有一些椅子、一座教堂、绿色植物的玻璃房、草丛,还有美丽的女神喷泉。当然,我们也必须接受这样的事实——它们只是一些隐喻、一些戏讽、一些挑衅、一些无害而又严肃的玩笑——方尖碑其实不尖也不方,而是又矮又圆;小房子其实是由绵密蔓延的女性头发编成;女神喷泉的女神其实是三个肥硕的胖墩;玻璃房是个像监狱一样的铁丝网牢笼,带有实时监控,它的形状是一件欧式传统塑身衣,进入其中也就像走入了女性的身体。
这个花园就是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带来的妮基·圣法勒(Niki de Saint Phalle)和沈远双人展的第一幕。这两位艺术家,一位来自法国,曾是20世纪60年代新现实主义的领军人物之一;一位来自中国,是20世纪80年代前卫艺术的艺术家。将她们联系在一起的是她们共同的身份——女性艺术家,以及她们作品中共同的性别和政治前卫意识。这也是此次展览的主题:标题中的Hon就是瑞典语中的阴性人称代词“她”,同时也是向圣法勒1966年短暂存在的同名大型雕塑作品《Hon》的致敬。
上·“她:妮基·圣法勒&沈远”展览现场 摄影:蒋文毅下·《课堂作业》 沈远 装置 2011年
为了在这两位来自不同语境的艺术家之间建立起一种对话,展览呈现了她们之间的许多相通之处和富有意味的联系。例如,双方作品中都具有强烈的身体意识:舌头、肉体、头发以及女性性征;都将自然及生命元素纳入了作品:鸡蛋、花朵、树木、蝙蝠、犀牛、射龙、鱼;她们都偏爱日常生活的对象,甚至还采用了同样一些元素:镜子、梳子、椅子,当然最重要的是都采用了火药和枪炮。在这些表征之下,真正的关联在于两位艺术家在一些重要立场上的共识:都承认女性的脆弱和劣势处境,都在各自的人生历程中遭遇了身份的尴尬境地但坚持渴望自由、平等,都认为女性应该发声并身体力行地试图改变现状。
圣法勒的艺术生涯中最具代表性的应该就是她的“NANA”系列作品,也是此次展览中最夺人眼球、数量最多的作品。她们是一些丰腴的女性形象,有着粗壮的四肢,被彩色搪瓷片和镜片装点得五彩斑斓。
“NANA”是法语中“女子”的俚语,圣法勒在20世纪60年代中期开始,创作逐渐从早期的“射击”系列转向了“NANA”系列,其中最大的一个“NANA”就是展览的标题“HON”。展览现场的“NANA”或大或小,丰满的身体有着突出的性征,色彩亮丽的花朵和心将这些性征标记为愉悦、美好的事物,同她们身上的比基尼装,使肉体性征成为可爱、漂亮、时髦之物,犹如今天女孩手机壳上的各种装饰贴纸。尽管她们已经长成成熟的女人,却依然保持着小女孩的天真欢乐,这是女性在变成“女人”前属于自己的美好时刻。“NANA”们常常有夸张的四肢动作,似乎沉浸于欢乐狂喜之中,巨大的身形如同自由、欢乐、解放的纪念碑。而富于力量和动感的姿态,加上一反艺术史中优美、典雅而矫揉造作的弱者形象,令NANA们成为卸下枷锁的“大写的”女人,宣告着解放。
“NANA”们经常以“女神”的身份出现,圣法勒自己也曾经的确称得上是一位女神,天生的美貌让她能够轻易征服男性,17岁出道成为职业模特,很快就登上了《生活》和《Vogue》杂志的封面。不过这位“女神”也做了“女人所能做的最坏的事情”——她抛弃了和第一任丈夫所生的两个孩子,还因为自杀倾向和收集利器而进入精神病院接受治疗。在抛开女性这个性别角色后,圣法勒通过艺术蜕变成为了“真正的人”。在艺术中,她找到了张扬生命力的途径。她第一个获得关注的作品名为“射击”,其中的一种射击类型是用白色石膏包裹如刀具、娃娃等日常杂物,与装有颜料的袋子一起安置在一块模拟空白画布的板上,再用枪射击,使这些颜料它们爆裂四溅,滴撒在白板上。这当然是对牵绊、束缚女性的既定日常生活的一个强烈的反击手势,但与此同时,当五颜六色的颜料在众多围观观众的掌声和欢呼下炸开了花,肆意飞溅,这个事件也成了一个欢乐、庆贺的事件。圣法勒率性的手势在喷洒的彩色颜料中,洋溢着奔放的生命力,正如那些恣意狂放的“NANA”们。在展览展出的圣法勒纪录片中,圣法勒称,《HON》改变了观众,因为她的观众无不带着欢乐离开,而她的《塔罗公园》是要成为一片“乐土”,在其中“你可以拥有一种真正自由自在的新生活”[1]。
这种张扬生命力的欢乐是圣法勒与沈远作品之间的一个鲜明区别。沈远的作品也包含了生命、动物元素,但却以完全不一样的语言呈现。例如在温度计中被封闭的孤零零的鱼、用蓝色玻璃和碎片示意的搁浅在白色沙子中的鱼、被腌成咸肉发霉了的猪肉,还有指甲碎屑……它们甚至不是关乎死亡,而是一种比死亡更可怕的扭曲、异化,有着令观众感到不适的赤裸裸的揭发。在对身体的调用中,舌头是沈远多次使用的主题,她更多地采用了隐喻或观念性的手法,同时又有极强的感官冲击。例如装置《岐舌》中突然伸向观者的巨大舌头表现出的攻击性和压制性(而圣法勒将舌头做成了儿童滑梯),以及《白费口舌》中肉色的冰舌,杀戮般滴下的近似血色的水滴和最终露出的尖刀,将作品隐喻性的内涵之外以直观上近乎恐怖的残酷与今天一些最为骇人听闻的杀戮联系了起来。不难发现,沈远的作品更具直露的政治性,更为尖锐和严肃。
显然,如果将两位艺术家视为女性主义的同盟而将她们不加区别地联系起来,或是将她们的作品单一地以性别表达来解读,必将被这一概念束缚而错失许多艺术作品本身更为丰富、宽广的体验。比如说,圣法勒的作品中就能找到多样的艺术语言和多层次的观念内涵。
《斯芬克斯》(原型为塔罗花园内的《皇后》) 妮基·圣法勒 聚酯漆 1990年 摄影:蒋文毅
展览中有一面墙满墙展示了圣法勒制作的一些小型浮雕,除了“NANA”的形象外还包括了小恐龙、犀牛、红唇、蝴蝶结、小蛇等不乏卡通感的形象,她对这些形象的变形充满童趣,带有一些超现实主义的童话色彩。不过,圣法勒并不是这种形式的首创者。在圣法勒早年生活的纽约,于20世纪50年代兴起了新达达主义(Neo-Dada)艺术,一位叫克拉斯·奥登伯格(Claes Oldenburg)的艺术家就制作了许多粗制滥造却简洁生动的日常物品的雕塑,它们被誉为第一波波普艺术雕塑。1961年,奥登伯格在曼哈顿下城开办了一家“商店”(The Store),所售卖的正是对日常物品进行卡通变形的小型浮雕。除此之外,圣法勒与贾斯帕·约翰斯(Jasper Johns)和罗伯特·劳申伯格(Robert Rauschenberg)都保持着密切的友谊。事实上,圣法勒在巴黎加入的新现实主义团体可以称得上是由他们二人开启的新达达主义在法国本土的变体和发展,其宗旨与美国的同伴一样——对抗一种高度自我主义的“纯粹艺术”,呼吁转向关注战后欧洲大陆的社会现实。
展览的第二部分将圣法勒的射击作品与沈远的鞭炮作品并置,与其说在对火药的调用上在两者之间建立起联系,还不如说这是两人间的一个对比。与沈远对童工制作烟花爆竹而受伤的严肃社会关照相比,圣法勒的射击除了具有一种攻击的姿态外,更多的是玩了一把戏仿。她捕捉到了贾斯帕·约翰斯《靶子》(Target with Plaster Casts)中的双关意味——英文中的靶子同时也有瞄准的含义——从而用行为艺术的方式将这一隐含意义付诸实施。她所瞄准的对象——那些油彩的袋子,在被击爆后四溅滴洒的颜料,正戏仿了杰克逊·波洛克(Jackson Pollock)最标志性的“滴画”,而波洛克所代表的抽象表现主义正是这种新达达主义、新现实主义所抵抗的对象。这个简单的射击手势暗含了幽默的讽刺:在20世纪60年代种种严峻的现实问题面前,自命不凡的精英主义的现代艺术毫无意义,就像这些打爆的颜料一样什么也不是。
除了来自大洋彼岸的启发之外,圣法勒也在欧洲的现代艺术传统中汲取了养料。她的《塔罗花园》(Jardin des Tarots)的构想更是直接来自安东尼·高迪(Antonio Gaudi)的古埃尔公园,其生物形态主义(Biomorphism)的形式感也颇有古埃尔公园的风格;她的雕塑中不规则的轮廓曲线受益于她在蒙帕纳斯的街坊邻居康斯坦丁·布朗库西(Constantin Brancusi);她的母题中涉及的宗教、神话和神秘学元素以及蛇、鸟等原始主义的元素是毕加索、布朗库西、米罗等超现实主义艺术家作品中的常客。就连“NANA”的形象,在毕加索的《沙滩奔跑的两个女人》中也能找到孪生姐妹。早在马蒂斯、高更的时代,粗壮、奔放的女性形象所代表的生命力就已经是一股对抗绘画庸俗化的清流了。
左·《阴性花园》 沈远 钢筋结构、铸铁喷泉、渔网、编织物 2018年沈远 & 当代唐人艺术中心(北京香港曼谷)右·《白费口舌》 沈远 冰、刀 尺寸可变 1994年
找出这些源流并不是要否定女性主义艺术的原创性主体,恰恰相反,正是这些源流激发了她们的创造力,无论原始主义、生物形态主义,还是超现实主义、达达主义,都生长于一种关照社会现实、对抗艺术的腐朽庸俗化的历史语境中,正如成长于反霸权主义、反种族歧视等战后平权运动中的女性主义一样。认为有一种纯粹的女性艺术类型,或是认为能够在男性主导的艺术史之外另创一种艺术,都过于天真。女性艺术家的艺术,终究和任何类型的艺术一样,关乎人和生存的现实,这也正是前卫艺术的精神之所在。
注释:
[1] Beautiful Monsters, New Yorker, https://www.newyorker.com/magazine/2016/04/18/niki-de-saint-phalles-tarotgarden
注:
展览名称:她:妮基·圣法勒和沈远
展览时间:2018年8月18日—10月14日
展览地点: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
本文图片由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和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