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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风车

2018-09-27柊年

少年文艺 2018年9期
关键词:姨婆风车妈妈

从我记事的时候开始,那架风车就已经在那里了。我不知道它是何时修建的,也不知道建了几年了。而那鲜艳醒目的红色油漆,即使剥落,也会很快就被补上。萦绕在我记忆里的,就只有那一成不变的红色。

风车的不远处住着一个女人,我叫她三姨婆。她的年纪并不大,一直都是一个人生活。大人们说她是嫁过人的,没几年就被赶回来了。风车所建的位置很奇怪,在河流的下游。它似乎并不是用来风力发电或者别的什么,它就像一个标志,一个找到三姨婆的标志。

妈妈说我的眼睛有病,我也是这么想的。从小到大,我只能看到鲜艳的颜色,其他诸如天空、房屋、大地,在我眼中都是一样的灰蒙蒙暗沉沉,没有丝毫的吸引力。所以我总是在课堂上走神,老师写下的那些粉笔字,在我眼中就好像是新雪覆盖的白茫茫一片的大地被人粗鲁翻开,把美好的平静打破了——我指干净的黑板。我不明白那些文字和符号到底有什么意义,值得班上的同学那么拼命地去弄懂,它们明明很无聊。

三姨婆说,我和他们都不一样,我比他们聪明多了。

可是老师不这么想。

“你们家孩子,上课注意力不集中啊,这个样子怎么去考镇上的初中。”班主任在家长会的时候把几个学生的家长单独留下来。我和他们几个一起站在教室外面等妈妈。教室里的声音清楚地传过来,我似乎都能看到妈妈低垂着头,像我被她骂一样被老师骂,我忍不住笑了一下。

“神经。”

身边的一个女孩子看了看我,翻了个白眼,低低地说了一句。

我假装没听见。班上同学和我关系并不好,可能是因为我从来都不理他们吧。我觉得他们都一样的无聊和幼稚,男生们只知道追逐打闹,女生们不过是研究些什么穿衣打扮,这些我是从来不放在心上的。但话又说回来,我好像从来没把什么放在心上过。

妈妈是第一个出来的家长,她拉起我的手径直向校门走去,我以为她会带我回家,可妈妈却在教学楼后面的花坛边停下了。她认真地看着我。

“告诉妈妈,你上课的时候不听课都在想些什么?”

我低着头,盯着地面,发现花坛的侧面裂缝里居然冒出了一棵幼苗。

“老师说,你这样子下去肯定考不上的,你就不想去镇上读书吗?”

“考不上就不读了呗。我觉得无所谓。”我嘟囔着。

妈妈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她推了我一下,“你知不知道现在这个时代不读书你一点出路都没有?你怎么想的?每天这么心不在焉。其他同学都在好好学习,你呢?”

“我在好好活着。”我说。

我把这段对话告诉三姨婆的时候,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她笑得真好看,不像妈妈,从来都对我一副严厉的样子。

三姨婆用手揩了一下眼角,笑眯眯地问我:“那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上课不听讲吗?”

“无聊。”我说。

“听老师说些自己不懂的东西,得到新知识,你不觉得很有趣吗?”三姨婆耐心地问。

“可那些我都会。”我说,“老师上课说的那些我都知道。”

三姨婆打开抽屉拿出一张纸和一支笔,在纸上写下几行字,推到我面前。

我看着纸上的题目,这是一道二元一次方程的应用,好像学校里还没学过。我想了想,拿起笔写下了答案。

三姨婆不可思议地看着我,“过程呢?”

“看得出答案还写过程干什么?浪费时间呀。”我很是奇怪地反问她。

“那这个你会吗?”三姨婆又给我写了一道题目。

这次是一个关于地形等高线的问题。我很轻易就想出了答案。

“你这都是从哪知道的?地理可是初中才学的东西。”她很是惊讶。

“书上看的。”我说。

三姨婆很认真地看着我,“小年,你是个天才。”

之后她又看了我刚刚考完的数学卷子,从书包里拿出来的时候我觉得很不好意思,因为我只有40分。

三姨婆看到分数,并不像妈妈那样大惊小怪。她一本正经地把卷子从头看到尾,甚至拿着笔写写算算。

不多时,她放下了卷子,目光灼灼。“所有的问题下面你都只写了答案。”

我点点头。

“只有答案,每题只得1分,除了选择填空以外的过程步骤分你都不要了。”三姨婆叹了一声,“明明都是对的。你不能把中间的省略,得把阅卷老师当傻子才行,你一步步地写下去他们才看得懂。”

我终于笑出了声,“三姨婆,如果我是你的孩子就好了。”

她的眼神暗了一下,“如果你是我的孩子,我一定对你很好很好。”

“可你现在已经对我很好很好了呀。”我扳着手指头,“你给我好吃的,教我知识,陪我聊天,过年还给我大红包!”

她拍了一下我的头,“行啦,天快黑了,你快点回家吧,不然你妈妈该着急了。”

我噘着嘴,“她才不会着急我呢。”话虽这么说,我已经开始收拾书包了。

“三姨婆,为什么你不能搬到上游去住呢?那里有好多人家,大家一起多热闹呀。”

三姨婆嘴角挂上了一点苦笑,摇了摇头,“快回家吧。天黑小心点。”

我用力点点头。

家里还是冷锅冷灶,我放下書包,跑去前厅找妈妈。

妈妈和外婆在一起择菜,见我回来,她们都露出了慈爱的笑容,几乎是一模一样的笑,连角度都那么相似。我几乎起了鸡皮疙瘩,我以后不要这样被家务和孩子困住,我想。

“你又去红风车了?”妈妈似乎不经意地问我。

“嗯。”大人们每次说起三姨婆,都用“红风车”或者“风车边上那个”来指代,似乎说起她就是某种耻辱。每每这个时候,他们都会会心一笑,里边含着某种心照不宣、我无法理解的东西。

“以后少去,快考试了。”

“哦。”我说,“我去写作业了。”说着就想往楼上跑。

“等会儿吃饭自己下来,别叫了那么多次都不理人。”妈妈收拾了一下手上的菜叶子,瞥了我一眼,“书包都没拿写什么作业。”

我小跑了几步把妈妈的唠叨甩在身后。

第二天又是按部就班地上学,吃饭,放学,被老师和妈妈批评。

“小年,你得認真点学习考试了。”三姨婆照例听完我的抱怨。

“我不知道好好学习和考试有什么意义。”我说。

“为了和大部分让你感到讨厌的人分别开来,为了不活成自己讨厌的样子。等你去了大城市学习生活,你会发现一个更大的舞台,更广阔的天空。与这里完全不同的世界,那个世界,有你想要的一切。你会过得比他们,包括我,都要更加幸福快乐。”三姨婆拉着我的手,“小年,离开这个压抑你的地方,走向远方。”

虽然她是对着我在说话,可又似乎是在对着自己说话。我依稀想起来,大人们聊天时好像说过,三姨婆是考出去读过大学的人。

不管怎么说,她的话打动了我,我的确对这个小地方感到厌倦,与这里的人话不投机。甚至是我的父母,我都觉得与他们观念相悖。

其实我们很像。可能这就是我对三姨婆感到亲近的原因。

随着天气一点点变热,小升初考试很快就到来了。我在三张试卷上都认认真真地写下了解答,尤其是数学,没有一个步骤是跳过的,虽然写解答过程让我觉得心烦。语文作文也没有天花乱坠地胡编乱造。

可以说,在我出考场的一刹那,我心中已经有了把握。去镇上的中学,然后考进城里的高中,最后去大城市上大学。光是这么想着,我的心就怦怦直跳,仿佛已经能看到美好的未来在向我招手了。我按着自己的胸口,感到十分不可思议,不久前的我还是对什么都提不起劲的人,而现在……就像是什么东西被突然点燃了一样,在我的心中呐喊,冲撞。

那个夏天,我几乎都窝在三姨婆的小屋子里。没有空调的日子在我跟着她不停地学习初中的科目中飞快地度过,回忆起那个夏天,应该是我这么多年里最用心、最愉快的两个月了。只有黏腻的汗水在身上不清爽的感觉会让我不舒服,其他的,都不用担心。

父母根本不知道我在做什么,我也没有想过要告诉他们。成绩出来以后他们相当惊喜,从此对我更加不闻不问。我很享受这种可以自由地肆意生长的感觉。

初中需要住宿,开学前我与三姨婆告别。她忽然用力地抱住我,什么话也没有说,可我好像又分明明白了什么。我要重新走一遍她走过的路,代替她去完成她没完成的事情。一定是这样吧。

之后的故事都可以一笔带过,初中很顺利就过去了,我依然没什么朋友,不过没关系,有好分数就够了。每个假期我都会回家,去看看三姨婆。到了高中,离家更远了,一个月放一次假,我几乎都泡在自习室,即使回家也是看看就走,甚至好几次我都没有去找三姨婆。只是快高考的时候,家乡下了一场暴雨,河水泛滥成灾,冲走了不少东西。雨过天晴之后,有人去下游捞东西,却没有看见三姨婆。

她不见了。河水发起来的时候,明明是可以跑的。

听到电话里妈妈跟我这么说的时候,我的心被狠狠地捏了一下,钝钝地疼。可我没有时间做太多的悲伤之语,只能踩着上课铃,投入下一轮的书山题海。

来不及伤心,我感到时间越来越不够用。

高考过后,我真的考上了省会城市的大学。就像她说过的,另一个世界正在我眼前徐徐展开。

我回了家。红风车还静静地伫立在那里,只是那房子里,再也不会有人等我过来了。我至今仍然不相信三姨婆会主动赴死。后来有人说,发大水的前几日,有个男人来找过她。我相信,她是被人接走了,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幸福地生活着,就像她曾经预言过我会得到的生活那样。

我的眼睛在去大学前不知不觉地好了,我可以识别所有的色彩,世界以一个全新的姿态展现在我的眼前。

“我跟你说说她的故事吧。”妈妈曾经提出来,“你不是一直都很想知道吗?”

“不用了。”我笑着拒绝了她。

一个人的生活还会继续下去,她的未来和过去以某种方式联结在一起。她的梦想与我何其相似,我会把日子好好过下去。那架红风车,不管在我的家乡,我的记忆中,还是在我的人生道路上,都以一种鲜活的姿态存在过并将一直存在下去。

她是个了不起的人,我一直都这么觉得。或许在某一天,我们还会见面。

我一直期待着。

发稿/庄眉舒

写这篇文章,是刚刚考上大学的暑假,忙碌了十二年突然闲了下来,整个人甚至有些不适应。于是,红风车开始没有理由地频繁在我梦中出现,我想它是想向我传递些什么。故事当然带有虚构的成分,但故事中的人们都真实地活在那座闭塞的小城镇里,他们被某些东西缠绕束缚着,十几岁的时候就可以望尽一生,过着一辈又一辈无比相似的日子。或许我太过早慧,从小便喜欢躲在角落里听大人之间的闲谈,他们笨拙刻薄又善良质朴,说着那些并不带恶意而又着实伤人的闲言碎语,从前的我每每听着,即便是听不懂,内心却悄然滋长着不知从何处来的哀伤。

我想我将永不妥协,永远鼓励以梦为马。我们这一代总被贴上各种各样的标签,尚未崛起就已经心怀恐惧。萨克雷在《名利场》里说,人生一世总有些片段看起来无关紧要,却牵动了大局。希望所有读到这篇文章的人都能不后悔自己的每一个脚印,除了你自己,没有人能掌控你的人生。

现实中的红风车已经不存在了,但心中的红风车还将一直存在下去。

柊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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