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年纪念

每逢节假日，全家人都要聚在外婆家，吃饭聊天。节日不过是借口，吃的也都是家常菜，重要的还是聚一聚，热闹一下。外婆年纪大了，张罗得没有前些年起劲儿。恰逢我对厨房里的瓜果蔬菜、锅碗瓢盆燃起了前所未有的热情，制作家庭大餐的队伍，就加了我这么一个新手。炒菜做饭，自然要请教妈妈和姨妈，至于烤制糕点嘛——嘿嘿，我可是自学成才，她们跟烤箱不熟，搞不好还得向我不耻下问。

话说五一小长假快到了，舅舅忽然在微信上幽幽地来了句：“今年‘五一是我和你舅妈结婚二十周年纪念日。”

前无铺垫，后无解释，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可让我费了些琢磨。舅舅向来是中国传统家庭里男人的典型形象：饭桌上谈论时政，对待老婆孩子不拘小节，感情粗线条，不知是不懂浪漫还是有意内敛，反正情人节舅妈嚷嚷着要一支玫瑰的事曾被他嘲笑了半日。所以，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如此一个不善表达的大男子主义者，莫非是要洗心革面，温情脉脉地庆祝一下结婚周年？

不可思议，不可思议！我这样对妈妈说。妈妈也很困惑：“他跟你说这个干吗？让你做活动策划吗？”

那我可做不来，在这个毫无浪漫传统的家里办party，简直是给自己找尴尬。但我必须得尽微薄之力啊，二十周年纪念日，想想还是蛮心潮澎湃的。

“要不那天我做个蛋糕？”我在微信上说。舅舅回复了一个字：“好。”莫名有种他正等着这句话的感觉……

有了这么一个施展拳脚的机会，我简直乐不可支，又是翻食谱又是看视频，最后决定做经典的戚风蛋糕。我摩拳擦掌，同时暗暗祈祷到时候别出什么差错。

没错，很有祈祷的必要。戚风蛋糕，是chiffon cake的音译，意译的话应该叫“雪纺蛋糕”，因为这种蛋糕质地细腻柔软如同丝绸。对烘焙新手来说，这简直是一道令人闻风丧胆的坎儿，很多人连连失败，死不瞑目，气急败坏地称它为“气疯蛋糕”。想做出一定高度且不塌陷的戚风蛋糕，必须要精确控制各材料的用量，成功地打发蛋白，灵活控制烤箱温度和时间，还要完美地脱模，整个过程都要手法娴熟迅捷，不拖泥带水。根据我的过往经验——一次完美，三次凑合，其余皆失败——这目标的挑战性还挺大。但我喜欢挑战，更重要的是，家人喜欢吃蛋糕，每次我做的糕点都备受欢迎。

蛋糕要新鲜才好，所以“五一”那天早晨我简直手忙脚乱。早早搬出做蛋糕的整套装备——6寸蛋糕模具、电动打蛋器、精密电子秤、橡皮刮刀、筛子、量勺、若干小碗小盒、低筋面粉、白砂糖、香草精、鸡蛋（以及其他我懒得写的东西）——堆了满满一桌子，挤得微波炉无立锥之地，只好暂且退居地板，妈妈在一旁直皱眉。

做蛋黄糊的时候，我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冲动地加了两勺咖啡粉，想出其不意，换换蛋糕的口味。一失足成千古恨啊，虽然我的蛋白打发得很顺利，混合与装模也轻车熟路，但最终蛋糕的味道微有些苦——可能是咖啡过多的缘故。不过生活嘛，要是纯粹只有甜，也太虚伪了点儿。微苦而清香的咖啡蛋糕混着外层的甜奶油，那才踏实，层次丰富，甜而不腻。诡异的是，当天尝了蛋糕的人都连连夸赞好吃，没吃出什么苦味儿。若非好意安抚我，那便是他们习惯了强调并享受甜，忽视无处不在的苦。看来我家都是聪明人。

事实证明，我没有开party是正确的。“五一”那顿饭，大家吃得平平常常，东拉西扯但没有一句说到正题，好像完全不知道有结婚纪念日这么一回事。舅舅和舅妈也一脸泰然，看不出半点特别。若说低调，这也太过了吧。难不成，他们真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

直到饭毕收拾碗筷时，舅舅才若无其事地飘过一句：“把蛋糕切了吃吧。”

“又做蛋糕啦？”外公和颜悦色。

“哈！今天有甜点？”表弟喜笑颜开。

我强颜欢笑。“这是为舅舅和舅妈结婚二十周年纪念日特制的，在家做好带来的。”我终于说。

“是吗？！”舅妈惊喜若狂。哦，原来她真的不知道有这么回事，舅舅这惊喜埋得也太深。

蛋糕端上来，大家兴奋不已，先是一通拍照，特写，美图。其实不需美图也挺好看的：蛋糕表层洁白的底子像一片雪原，雪原中央用果酱挤了一颗小小的红色的心，别无其他装饰，简单干净。有人说像极了《猫和老鼠》动画片里的蛋糕，我没去查证是哪一集，但已飘飘然有功成名就之感。舅妈喜滋滋地把照片发布到朋友圈，说自己备感幸福，引来一片祝贺和艳羡之声。

大家在客厅称赞蛋糕味道的时候，舅妈从卧室翻出一张装在相框里的结婚照。相框原本摆在桌上，却早被杂物遮挡掩埋，若不是这个契机，不知何日才能重见天日。照片里的舅妈穿了一身粉色的婚纱，喜气洋洋又颇具少女感；舅舅戴着那年代流行的细框眼镜，一副腼腆的书生模样。大家唏嘘了一会儿，吃罢蛋糕，才意犹未尽地散了。

然而，这个本该顺势圆满的结尾，却被我“勤思考”的好习惯搞坏了。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忽然想起表弟今年八月要过二十岁生日，而舅舅和舅妈是“五一”结的婚。于是忍不住对妈妈感叹，原来他们结婚三个月就生了表弟呀。

妈妈很奇怪，一下子愣住了。她面色凝重地琢磨了会儿，肯定地说：“我明明记得他们是结婚第二年才生孩子的。”

这……我哭笑不得。情节貌似发展得有点尴尬了。难不成是舅舅记错了年份？今天那么多人，竟没有一个注意到这无比重大而严肃的问题。若真记错，还搞得如此隆重——舅妈的所有亲朋好友都通过朋友圈知道了她今天过二十周年结婚纪念日——那可是个大笑料，足够笑好几年。

本着认真负责的原则，我不能让此事不了了之，于是在全家的微信群里试探性地问：“表弟今年要过二十岁生日，你们结婚不应该是二十一周年吗？”

忐忑地等了半晌，我想象着他们由大惊失色到若有所思，再到迸发出爆笑的场景。果不其然，表弟发来一条语音，是偷录的笑声——那是典型的舅妈式大笑，音调高而猛烈，后浪推前浪，给人喘不过气的危机感。接着才是舅妈的一句解释：“啊，是你舅舅记错了！”

雖然隔着手机屏，在各自的家里，我也能感觉到全家人一定都笑抽了，以至于顾不上在群里说话。

等我睡了午觉醒来，才看到舅妈发在微信群里的留言：他这么多年从没记得过纪念日，这次好不容易记得，有心庆祝一下，结果还记错了。不过，能吃到高源特意做的纪念蛋糕，能有你们的陪伴，我知足矣！

很完满，我想。所谓节日、生日、纪念日什么的，那都是浮云，计时法本来就是人为设定的。如果一年不是365天而是300天或者500天什么的，那现在所有被标红的日期都会发生错乱，失去意义。意义存在于所要纪念和庆祝的事情本身，早一年晚一年其实没什么本质区别。就像我们趁节假日去外婆家吃饭聚会一样，那些纪念日，也不过是狂欢的理由和表达爱意的契机。

或许这周年纪念日就是他们想吃蛋糕的借口也未可知。想到这儿，我笑得更欢了。

发稿/沙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