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位
2018-09-27周羽
周羽
一
我想我算是一个有“野心”的人吧。一进入初中,我就积极参加班干部竞选。我希望能像小学一样担任一个重要点儿的职位,比如当个班长或是主课课代表。孰料我所在的是名校“火箭班”,强手如林、竞争激烈,最后我只落了个历史课代表的职位。
历史,非中考学科,也就是副课,担任副课课代表几乎是没有存在感的——无非是偶尔帮老师拿拿教具、跑跑腿之类的。哪像主课课代表,每天收发作业本,传达老师的重要指示,帮老师改改作业或试卷……总之显得有声有色,给人成就感。
我对自己的职务有些失望,我觉得自己是有工作能力的,但待在一闲职上,就没啥施展的空间了。
我真没想到初中的副课比小学更“副”——一学期下来有些副科老师你压根见不了几面。主课老师们总是堂而皇之、振振有词地霸占副课,副课总随机被切换成主课。尤其是期中、期末大考前,主课老师们抢课更疯狂,如果他们不能“亲临现场”,就会拜托当堂的副课老师拿来他那门学科的试卷给我们做。
正因如此,我们连副课老师姓什么都记不住,在学校碰到了,大部分人只能喊“生物老师好”“地理老师好”“历史老师好”。还有小部分人压根就不打招呼,用他们的话说:“她知道我是她的学生吗?”
让我不解的是,能上副课时,大家并没因机会难得而珍惜,反而很放肆:讲小话的人居多;还有一些人抓紧时间狂赶家庭作业;另外有几个人在干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工作,反正是没几个听讲的。
二
我观察了一下,所有的副课老师中,就历史老师最没“杀气”,所以她的课是最吵的。
其他的副课吵我不难受,可历史课吵我就很闹心了,我是历史课代表呀!他们这样无视历史课、无视历史老师就是无视我呀!想我在小学一直当班长,在班里还是很有威信的,怎么能容忍这种现象?
看着柔弱的历史老师站在讲台上,用教鞭敲着讲桌喊:“安静!安静点儿!这就是‘火箭班?纪律怎么这么差!”我都替她气愤——太没尊严了!她喊完后班里会有短暂的安静,过不了十分钟,下面讲话的声音又会盖过她的声音。于是她涨红了脸,无奈地停止讲课,等待教室安静下来,她才继续讲课。一节课就这样反反复复、磕磕绊绊地上着。
这样的历史课我忍了几次。我先指望班长或纪律委员能出面管管,可她们好像都忙着自己的事,对此无动于衷。终于有一次,我忍无可忍,站起来大喝道:“都给我安静!不想听讲的就趴着睡觉,别影响老师讲课,也别影响愿意听讲的!”班里霎时安静下来,各种含义复杂的目光投向我,弄得我反而不自在。然后我听到窃笑声,还有声音说:“她怎么莫名其妙地冒头了?”“历史课代表?这像是要夺权篡位的节奏啊。”很快,班里的嘈杂声再度扬起,然后蔓延开去。历史老师的声音又被盖住了。
我恼火地四下扫视——以前我当班长时,只要我盯着讲话的人,他一定会乖乖闭嘴。可现在,没人在乎我的眼神。我知道,他们压根没把我放眼里。历史老师都只这个地位,何况她的课代表呢?我后悔刚才的“挺身而出”,真是自不量力。我默默地收回目光,呆滞地瞪着历史书,内心千疮百孔。
课下,我也跟历史老师建议过:“你狠一点呀。你不狠他们就骑到你头上了。讲话的就罚抄,抄到他们手软就怕了。或者我帮你记名字,下课了交给班主任处理……”
她无奈地笑着摇摇头,“别麻烦你们班主任,当班主任本来就够辛苦了……唉,我就这种性格,凶不起来,整学生自己也伤神不是?”
我无语了。
后来估计是有副课老师向班主任老汪投诉了我们的纪律,他全面整顿了几回,终于所有的副课都安静了。
可是我明显感觉历史老师没兴趣给我们上课了,她好多次问我:“有没有老师要我的课?”或是:“英语或数學有卷子需要我去帮监考吗?”
“老师,现在咱们班纪律还行,你为什么倒不愿意给我们上课呀?”有一次我失望地问。
“你们那状态是在学习吗?确实不闹,但一半人是梦游着来的,另一半是来我课堂梦游的,给你们讲课真没劲。”她鄙夷地说。
我张张嘴想反驳,最终什么也没说。我觉得很受伤,但也许是我们伤害她在先吧!于是,历史课就那样可有可无地上着,历史课代表也那样可有可无地存在着。
三
九年级一开学,课表上再也见不到音乐、美术、生物、劳技、地理、微机这些副课了,可历史居然奇迹般幸存在课表上。是要恢复历史中考么?还是为了应付上级检查?经过打听才知道,历史仍不中考,但中考前有历史结业考试,所以它还得象征性地苟延残喘在课表上。
历史老师又换了——这是初中以来我们的第三任历史老师了。七年级的那个历史老师回家病休了,听说是得了抑郁症,不是被我们气的吧?第二任历史老师教了我们一年就回家生孩子了。现任历史老师是个戴着老花镜的精瘦老太太,听说是退休的特级教师,被我们学校特聘来的,考虑到她年纪大,只教我们一个班。
老太太和我们见面的开场白就逗乐了我们。她说:“我姓耿。”转身把“耿”字写在黑板上,字写得遒劲有力,一点儿也不像女老师的字。她继续说:“叫我‘耿老师或‘耿老太都可以,但我拒绝听到‘历史老师这样的称呼——我幸好是教历史的,我读初中那会儿生物分为动物学和植物学,假如我是教动物学的老师你们怎么称呼?‘动物老师?天哪,那么我是在为一群动物授课还是……”
她幽默地拍拍自己的脑门装出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后面的话没说,我们已经笑得乐不可支了。
接着她又说:“可能有人会想,历史又不中考,学它干吗?我认为以分数来衡量学科的价值是很狭隘的。历史是一面镜子,它记录了成功与失败,蕴藏着真知与经验。人类社会向前发展,想创造辉煌而不是去重蹈覆辙,最好的办法就是向历史请教。世界各国的哲学家、政治家、军事家,大多都是博古通今的人。总的来说,在悠悠几千年的历史长河中,涤荡去的只能是细砂微尘,能够沉淀下来的必定是最有价值和最有生命力的财富,这是我们民族发展的基石,站在这块基石上,我们才能看得更远,才能拥有光辉的未来。我希望在座的各位都是有远见的人,而不是鼠目寸光的人。”
天哪,这老太太口才真好,这么几句话就让历史课“高大上”起来,我分明瞥见我同桌赶紧把压在历史书下的英语作业悄悄收进课桌了。我的心里涌起一阵兴奋:看来这老太太能提升历史课的地位!可我马上又想起了八年级时的经历,心就灰了——
八年级开学个把月的一节历史课,进来的却是英语丁老师,她霸气地说:“这节课我要了!”我们心照不宣地拿出英语课本。可我立即回忆起第二任历史老师给我们第一次上课时说的话。她严肃而铿锵地说:“高中历史是很重要的,因为你们中的一部分人进入高中后可能会选择读文科,那么高考就得考历史。你们七年级都没好好上历史课,现在要重新打基础,否则进入高中你们后悔无穷、后患无穷……”一直讲到这里都很正常对吧?但这不是我要表述的重点,重点是老师最后还一本正经、一脸坚定地说:“……所以,以后我的课决不允许别的老师要走!”当时一听好像很厉害的样子,我还以为历史课的地位要提升呢,这才多久啊,直接就被打脸了。
但耿老师与众不同,她的一次举措让我们对她刮目相看。
本该是历史课,预备铃刚响老汪就进来了。我们识趣地收起历史书,拿出数学书。这时,耿老师出现在了教室门口,诧异地看着老汪,丝毫没有“撤兵”的打算。我们饶有兴趣地提醒老汪:“耿老师来了!”
老汪一看,立即满脸堆笑地走到门口,对耿老师说:“这节课我来,您回办公室休息。”
“不,我不想休息,精神挺好!”耿老师笑着回答。
“哦,这……”老汪尴尬地挠了挠他的头发,“我上午数学没讲完,这节课就给我吧。”
耿老师干脆利落地回答:“给,肯定不行;借,可以考虑。你看你还哪天的课给我?”
耿老师的话让老汪愣住了,也彻底把我们惊住了——主课占副课好像一直都显得那么天经地义,为了中考,副课不是一直无条件牺牲的吗?耿老师是在开玩笑吗?
耿老师显然没开玩笑,她执着地等着老汪给她答复。老汪只好说:“明天吧,我明天的数学课您来上。”
耿老师笑着点点头,“好的,明天。不好意思了。”说完转身走了。
第二天上午第一节就是数学课,预备铃还没响,耿老师就在我们教室门口候课了。等预备铃响后,我们已经开始上课了。这时老汪夹着三角板、备课本赶到了教室门口。耿老师看见了老汪,只是笑着对他点点头,没停下讲课。老汪在门口呆了,过了一会儿只好讪讪离开。他的心肯定在滴血:这么黄金的时间,居然上的是副课!
从这以后,没人敢占历史课!
耿老师是怎么征服我们的?是因为她第二次给我们上课就能叫出每个人的名字?是因为哪怕身体不舒服我们都劝她坐她仍坚持站着讲课?还是她一丝不苟、言简意赅的粉笔板书?或是她的渊博与睿智?
最主要的恐怕是我们不知不觉爱上了她的课堂吧。
耿老师以中国历史发展的时间为经线,以各个时期的政治、经济、文化、艺术、军事、宗教、思想和生活为纬线,向我们展现历史的本来面目。她从不“戏说”历史,也很少讲“野史”,但她上每一节课都充满热情,很有感染力。
耿老师课堂提问很少是诸如“鸦片战争爆发于哪一年”“赔款多少银两”之类,她会问些“开脑洞”的题,比如,从当时的政治局势来看,在鸿门宴上,项羽可不可能、有没必要杀刘邦?又比如,作为吃货的你穿越到东汉的贵族家庭,请根据当时的具体条件拟三天的菜谱给厨子,并写清楚所需作料。她在课堂上的口头禅是“对此,我想听听你的见解”。而且第一次这么“提问”时,她坚持请了每一位同学站起来谈自己的见解。如果你谈得好,她大声表扬:“好!不错!”如果谈得偏了,她微笑着说:“别急,这个地方咱们一起来梳理一下……”然后她会用史实来提示你、引导你。我们班也算是年级“精英班”,既然是每人必须发言,当然不能太丢份。于是大家在历史课上打起十二分精神,然后全力以赴。
历史课因为我们的参与不再是枯燥干瘪的时间、地点、人物、事件的记忆,它变得有血有肉起来,我们既为中华民族辉煌的历史而骄傲,也为经历过的屈辱而激愤。
耿老师也根据我们的兴奋点进行专题讲座,她会事先预告几个专题给我们。然后我留意到,有些人肯定是预先做足了功课的,因为耿老师再询问“见解”时,就会有人积极举手,然后站起来“政治因素”“经济因素”“地理因素”……哇啦哇啦说得头头是道,而且所说的内容全是课本上没有的!听得我们佩服不已,也为自己的浅薄羞愧不已。我作为历史课代表当然不甘示弱,发现这个“秘密”后,我也精心准备,后来我的发言也多次赢得满堂喝彩。嘿,那种感觉真是爽呆了!再后来,历史课上抢着发言的人越来越多,那种积极活跃的盛況把毕业班紧张压抑刷题的主课课堂甩掉几条街,我真是由衷佩服耿老师的神奇!
再到后来,不仅总有人催着我说:“潘梦晓,去耿老师那儿打听一下,下个月的专题是哪些?”甚至有人开始抢耿老师的“饭碗”了——
“潘梦晓,武则天最近火爆荧屏,我对她也蛮感兴趣,也稍稍查了些资料,我想在历史课讲一个专题,标题是《武则天权力欲望的滋生》,你看看耿老师同意不?”
“潘梦晓,语文书《桃花源记》中的一处注解让我产生质疑——‘男女衣着悉如外人这句话书中对此的解释是‘男女的衣着和桃花源以外的人都一样。可是,桃花源中的人是避秦时战乱逃入桃花源的,然后一直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外界经过了汉、魏、晋朝代的变迁,难道服饰没发生改变吗?桃花源人的衣着怎么会和外面的人一样呢?所以我想进行一个‘秦朝到晋朝的服饰变化主题研究,看看语文书是否弄错了。你觉得有价值吗?或者陪我去找找耿老师听听她的意见?”
……
耿老师对这些都大力支持,不遗余力地给予他们“技术指导”。当学生上讲台讲课时,耿老师就端正地坐在“小老师”的座位上津津有味地听讲,还认真记笔记呢。
世事难料,我们对历史课的兴趣却引起了家长们的不满,他们居然想“炒”掉耿老师。我是无意中得知的——
周六从补习班出来。老妈在和沈阿姨聊天,沈阿姨的女儿和我在同一个补习班学习,但她是另外一个区重点中学重点班的学生。两位妈妈在补习班外等我们放学的过程中就彼此认识了。
我听到沈阿姨说:“还是我闺女学校抓得紧啊,早都没副课了,全是主课。她们老师可敬业了,从初一起就抢着副课上。历史嘛,又不参加中考,结业考试也是开卷考,况且老师会帮她们准备好复习提纲,人人都能考过,还浪费时间上什么课呀!”
我妈说:“是啊,我闺女班上很多家长对此也蛮大意见,在群里嚷嚷,说想召集10个家长去找校长谈谈,停了他们班的历史课或换个历史老师——我挺矛盾,一方面我觉得这个历史老师是个敬业的好老师,另一方面又觉得她不识时务,唉。”
沈阿姨马上说:“去!必须得找校长谈!为了孩子的前途有什么好犹豫的?中考还剩几个月啊?迫在眉睫了!”
周一我一去班里就广而告之了家长们的阴谋。大家和我一样义愤填膺。最后我们达成共识:每人回家后威胁自己的家长,不许参与此事;如果耿老师真不教我们了,我们全班去校长室请愿,拉个横幅,上书:“耿老师,不能走”。
不知是不是家长们被我们震慑住了,终究没去找校长,或是校长觉得我们的成绩并没受影响,没理家长们的无理要求,总之,耿老师还是准时跨进了我们的教室,我们放心了。
经过这件事,我们和耿老师更亲近了。历史课上完后,总一群人簇拥着她,把她护送回办公室;吃完午饭后,也有人三三两两去找她小聊一會儿。当然我也是这些人中的一员。我觉得和耿老师在一起让我内心宁静,让我觉得……幸福。对,是幸福,这个词我没用错。
四
最后一节历史课,耿老师针对结业考试为我们简单复习后(其实不复习我们也是胸有成竹),让我们畅谈一下学历史的感受。
鲁壮抢先发言,他的话让我们笑成一片:“我觉得学历史很有用,至少我在写作文时不会再闹‘关公战秦琼的笑话。”
这话毫不夸张,因为教语文的苏老师曾不止一次哀叹:“拜托你们别在作文里篡改历史好吗?刘邦、关羽、诸葛亮混战,司马光受宫刑忍辱写《史记》,岳飞、文天祥抗击清兵,慈禧软禁了顺治帝……历史人物与历史事件在你们作文里一锅乱炖,前后出入几千年你们都不知道!”
回想起我们曾经犯过的相似错误,我们用自嘲的笑声向过去告别。
接着李剑锋说:“我觉得历史中也蕴涵着做人的道德规范。历史上形形色色的人物,有的流芳百世,有的遗臭万年,从这些人物身上,我知道了自己该做什么样的人。”
艾丽思继续补充说:“我认为学习历史,能从历史的兴衰演进中体会生存智慧,从人物的叱咤风云中感悟人生真谛。我充实了自己的头脑,得到人生启迪。”
她的话既有文采也有深度,我们情不自禁鼓掌。
我当然不会错过发表见解的机会,我说:“了解中国历史,了解我们五千年文明,是一个寻根的过程,做一个有根的中国人才能长成参天大树。”
我的话是不是颇有诗意?因为我话音一落掌声便响起。
……
大家的发言一如既往地积极,直到下课铃“刹”住了我们的发言。
课结束了,我们一群“耿粉”依然叽叽喳喳簇拥着耿老师回办公室。路上,我心里一直想说的话终于说了:“耿老师,我最佩服的是您神奇地提升了副课的地位。”
“哈,地位?”耿老师笑了,“我从不认为学科间有地位差别,每门学科都有它的价值,既然有价值我就要认真对待。我只知道,你认真,世界就会陪你一起认真。”
发稿/庄眉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