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阿莎

梁学明

“风的私语吹动你的长发/ 满山杜鹃映红你的脸颊/多情歌声醉了天边晚霞/仰阿莎 可听见我的话/吹起芦笙唤醒窗前月牙/你在河边梳洗你的牵挂/ 跳月场上冉冉绣出的画/仰阿莎 你听见就回答/你是阿婆的一朵银花/你是阿爸吹的唢呐/你是阿哥哥眼角的泪花花/你是阿妈针头的天涯……”这天夜里，这首湘西姑娘杨姣歌唱仰阿莎的歌一遍遍回荡在翠翠脑海，翠翠于是梦到了仰阿莎。

“哎唷！”也许是梦得深沉，她的一只手从褥子里伸出来，不巧撞上床头柜。她痛得喊了一声，清醒过来，揉揉眼睛，偏头看向窗外——黢黑的夜空中，一轮明月高高悬挂，月光虚虚地洒下来，给天星村笼上一层皎白透亮的轻纱——她看呆了，忘记了疼痛，也忘记了伤心。不一会儿，睡意再度袭来，她又倒头睡去，口中轻唤：“仰阿莎，仰阿莎……”

外 婆

天星村坐落于阿拉营镇西南部，村子旁边有一处天然池塘，暗通阴河，塘水清澈，在晴朗的夜晚能倒映出满天繁星，人称“天星塘”，村子因此而得名“天星”。这是一个土家族和苗族聚居的美丽村落，由于地处偏远，长期受到历史、自然、经济、人文等多种因素影响，它也是一个贫困村。

翠翠从小在村子里长大，打出生之后就没见过她的阿妈，她的阿爸说阿妈去了大城市打工，等到翠翠考入县中学的那一年，阿妈就会开开心心地回家。于是，翠翠问阿爸县中学是什么，阿爸说县中学是学习知识的地方，也是阿妈的梦想。

翠翠懵懂地点点头，她尚且年幼，不知道梦想是什么，但她知道开心是什么，开心是吃饱饭，开心是穿新衣，开心是掏鸡蛋，开心是天放晴……开心太美妙了，她不想让阿妈失望。

每年农忙之后，阿爸就很少呆在家里，而是前往数十公里外的沱江撑船，顺道向游客兜售手工艺品，以此营生。

大概一年前，阿爸告诉翠翠，说他要去大城市找阿妈，第二天就离开了家，如今一年到头也难得回来一次，剩下翠翠跟外婆相依为命。

翠翠的外婆是一个勤劳能干的苗族妇女，为了不让土地抛荒，日日早出晚归。犁田种地翠翠帮不上忙，便做家务：挑水、洗菜、生火、做饭……久而久之，翠翠件件干得有模有样。

每天夜晚，是翠翠最开心的时刻。这时候，外婆忙完农活儿，空出双手——不对，外婆的双手可没空出来，她还要借着昏黄的灯光给翠翠缝衣服、纳鞋底呢！但不管怎么样，外婆的嘴是空出来了，她可以陪翠翠聊天了。

“外婆，外婆，你在绣什么呀？”這夜，翠翠歪着脑袋，凑过去看。

“这是蝴蝶妈妈。很久以前，枫树生了蝴蝶，蝴蝶又是我们苗族人的母亲。”外婆精通苗绣，山川河海、神话传说、自然万物在她手下都能变成一幅幅色彩鲜艳、细节生动的绣品，翠翠阿爸向游客兜售的手工艺品全是她的杰作。

“蝴蝶妈妈？”翠翠若有所思。

“是啊，外婆给你绣在衣服上，让蝴蝶妈妈……保佑你平安、吉祥。” 许是注意到翠翠的反应，这回说出“妈妈”这个词时，外婆停顿了一下。

“外婆，你说，阿爸找到阿妈了吗？”翠翠满怀期待，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的，“阿爸出去那么久了，我想见阿妈，也想阿爸呢！”

“你阿爸找到你阿妈自然会回家的。”外婆放下针线，小心翼翼地从针线盒底的夹层取出一个布包，打开来，“你阿爸虽然远在千里之外，但他时刻记挂着你，每个月都会寄钱回来。这些钱外婆给你存着，留到以后送你去县里读中学。”

“阿爸……”看着布包里皱巴巴的红票子，翠翠心里有点儿甜又有点儿酸。

“外婆，我阿妈长什么样子啊？”翠翠忍不住又问，这个问题她以前也问过，外婆总说等她长大再告诉她。今年翠翠上小学，上星期班主任还表扬她是“小大人”，她觉得自己是时候得到答案了。

果然，这次外婆没有回避。外婆起身，颤颤巍巍地站上一张小板凳，从柜顶取下一个玻璃相框，吹吹灰尘，拿抹布擦了擦，坐回翠翠身边，指着上面的两个年轻人说：“喏，这是你阿爸，这是你阿妈，她可漂亮了，就像仰阿莎一样……”

仙 慧

“翠翠，等等我啊！”仙慧跑得直喘气，满头大汗，好不容易才追上翠翠，“你今天怎么了，是生同学的气，还是生吴老师的气啊？”

今天放学之后，班上一个男同学把他阿爸阿妈从城里买回来的一块大巧克力，分给同学们吃。同学们一个接一个掰去一小块，你一言我一语，纷纷表示下次也要带新鲜玩意儿来跟大家分享。轮到翠翠时，不知哪个同学说了一句“她没有阿妈，阿爸又常年不在家，肯定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来”，这句话刚好落入回教室取教案的吴老师耳中。吴老师不紧不慢地走上前，将翠翠抱进怀里，接着把《边城》的故事娓娓道来，最后掰下一小块巧克力放在翠翠手中，不料却被翠翠一手甩开。

“都气！”翠翠一扭头，仙慧没刹住脚步撞上来，两个小女孩儿的头重重地撞到一起，发出响声，听得叫人心疼。

“哎唷！”仙慧捂住额头直呼疼，“这下可好，猕猴桃长脑门上喽！”

猕猴桃是当地特产，这儿的土壤环境和气候条件十分适合红心猕猴桃种植。近年来，凤凰县政府办驻天星村扶贫，帮村里修路引水、建村部大楼、完善基础设施及扩展300余亩猕猴桃产业，仙慧的阿爸阿妈就在天星村猕猴桃综合示范片基地里劳作。别说，仙慧刚刚跑得满脸通红，左边额头被撞得有些发青，那青中透红的模样还真像一颗剖开的红心猕猴桃呢！

翠翠捂着自己的额头，忍俊不禁，仙慧也跟着笑了。两个小女孩儿又像4年前初次见面时那样，手拉着手回家。时光弹指一挥间，她们已经是四年级学生了。

仙慧是翠翠上小学之后认识的第一个朋友。天星村不大，谁家有小孩儿大人们一清二楚，小孩儿们也常常聚在一块儿玩儿，奇怪的是，她们两个却从没见过面。仙慧后来解释说，她小时候在家照顾生病卧床的奶奶，很少出门。

两年前，仙慧的奶奶病逝了，仙慧的阿爸阿妈回来操持老人家的后事。他们本来商量着要把仙慧寄养到邻村亲戚家，再回大城市打工，可仙慧泪眼汪汪，说不想离开家，更不愿意转学，他们于心不忍，陷入两难。

这时，几位村干部上门摸底，介绍国家精准扶贫政策，劝说仙慧的阿爸阿妈将家中10几亩土地入股合作社，种植红心猕猴桃。仙慧的阿爸阿妈一开始有些犹豫，毕竟猕猴桃的挂果期长达3年，前两年得靠套种其他作物增收，收入可能远远不如外出务工来得多。其中一位村干部又说银行会给予农户小额贷款扶持，仙慧的阿爸阿妈再回头一看仙慧那充满期待的眼神，终于下定决心留在家里。

事实证明，这个决定是对的，3年下来，红心猕猴桃长势喜人，进入盛果期之后仙慧一家的收入将有更大幅度的增长。除此之外，当地还通过打造以“观光农业”“休闲农业”为代表的现代生态农业，来吸引观光客，为村民创造增收机会。

“给你尝尝！”仙慧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猕猴桃，递给翠翠，“这是我偷偷拿出来的，阿妈不许我多吃，她说这是我们家的宝贝，我以后念书全靠它！”

“真甜！”翠翠撕掉猕猴桃的外皮，一口咬下去，青绿色的汁液溅得嘴边都是，空气中弥漫着香甜的味道。

“你还生吴老师气吗？”仙慧估摸着翠翠消气了，问道，“你今天顶撞她的样子我看了都害怕。”

“拿我阿妈开玩笑，她就是不对！”翠翠放下猕猴桃。

“吴老师怎么开玩笑了？”仙慧嘟着嘴，“她说你阿妈肯定像大作家笔下的湘西姑娘翠翠一样漂亮、纯真又善良，这不是夸奖吗？”

“那也不行，我阿妈才不像那个翠翠呢！”翠翠依旧愤愤不平。

“她那么说还不是一片好心！”仙慧也不罢休，“你说你阿妈像哪个嘛？”

“我的外婆说，”翠翠郑重地提高了音量，“我阿妈像仰阿莎！”

吴老师

午后，翠翠端坐在教室里，手中翻着一本崭新的《边城》。

窗外的平地上三五成群的学生正追逐嬉闹，不时发出一阵阵欢笑声，翠翠仿佛听不见一般，只顾低头读书，一连好几个中午她都是这样度过的。

“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人又那么乖，如山头黄麂一样，从不想到残忍事情，从不发愁，从不动气……”读到这一段时，翠翠不禁放下书，轻叹一句：“大作家写得真美啊！”

《边城》翠翠当然听说过，不过是从大人嘴里东一句西一句听来的，她只知道这是一个凄美忧伤的爱情故事，读原文还是头一回。

書中的场景翠翠再熟悉不过——那依山傍水的边城，那古朴雅致的吊脚楼，那悠然耸立的小白塔……每一幕都带她回到阿爸离开家的那一天。

那一天，她拉着外婆的手，站在沱江岸边，看着阿爸撑船远去，放声大哭。外婆蹲下身来搂着她的脑袋放在胸口，告诉她，阿爸去找阿妈了，找到阿妈就回家。

《边城》中的男主人公跟翠翠阿爸一样在沱江上撑船，而翠翠又跟女主人公拥有同一个名字，难怪吴老师那天会拿这个故事来给翠翠解围。

放下《边城》，翠翠打从心底释然了，吴老师没有恶意，那个同学其实也没有说错，只不过是道出事实，翠翠无能为力，才会气急败坏——关于阿妈，除了应翠翠的强烈要求挂上墙的阿爸阿妈的合照，以及阿爸每年春节带回家的一两页手写信件之外，翠翠再无其他能拿出手的凭证；而关于阿妈在大城市的生活，翠翠只知道阿妈当服务员，一年365天都要招呼客人，假期少得可怜，根本没法回家。

想到信中阿妈的嘱托，翠翠羞愧地低下头，阿妈让她好好读书，跟同学、老师友爱相处，而她却顶撞了吴老师。说起来，要不是有吴老师，她根本读不到印制这么精美还配有彩色插图的《边城》呢！

吴老师既不是天星村人，也不是苗族人，她是从大城市来的支教志愿者，活泼爱笑，双颊挂着红云，头上扎着高高的马尾辫，嘴里说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就像百灵鸟唱歌一样悦耳动听。她教学生们画画儿、做手工、搞科学实验，这些都是当地学生平时很少接触的，相当受欢迎。

支教结束之日，吴老师跟同事们坐大巴离开，学生们失落无比，一边哭一边追着大巴跑。吴老师坐在大巴里也哭得泪眼婆娑，马尾辫一抖一抖的，两团红云眼看也快消散了--她是支教小分队的队长，跟学生的感情更加深厚。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半个月后，吴老师回来了，她实在割舍不下这些学生，决定把青春的热血泼洒在灵秀的湘西大地上。

学生们高兴极了，因为吴老师不仅自己回来，她还带了上千册课外书回来。这些课外书是她和同事们筹钱买的，还有一部分来自社会爱心人士的捐赠——学校没有专门的学生阅览室，她要用这些书组建一个，丰富学生的课余生活和精神世界！

一个星期后，《边城》读完了，翠翠把书还回阅览室。

“啊！”翠翠低头走路，同正好走出阅览室的吴老师撞个满怀，“啪”一声书掉在地上，她赶忙说，“吴老师，对不起！”

吴老师弯下腰去捡书，她一瞥书名，笑了，意味深长地看向翠翠。

“吴老师，对不起！”翠翠又说了一遍，刚刚那一遍是为身体撞上吴老师而道歉，这一遍是为上次行为顶撞吴老师而道歉，她不知道吴老师有没有听明白。

“不要紧的。”吴老师摸摸翠翠的脑袋，“这本书你喜欢吗？”她一如既往的亲和温柔，就像从没有过那段不愉快的插曲一样。

“喜欢！”翠翠抬起头，直直地看向吴老师，眸子亮晶晶的，“不过，我还是觉得我的阿妈更像仰阿莎，因为她比翠翠还要勇敢！”

阿 爸

入冬之后，时间仿佛变慢了。今年冬天早早地飘起雪，雪花覆盖村庄，那些破旧的老房子在白雪点缀下倒显出几分别样的韵致。

都说瑞雪兆丰年，看着漫天洋洋洒洒的雪花，翠翠想：这是不是预示着来年春天我会得到好消息呢？

不过，眼下有两件事情让翠翠既焦急又期待：一件是期末考试，另一件是春节。两件事都跟同一个人有关，这个人就是阿妈——翠翠只剩两年就要到考中学了，她希望这学期考出好成绩，让回家过年的阿爸把成绩单带给阿妈，叫阿妈放心。

于是，身处寒冬腊月，翠翠也坚持早起，不缺一天课；教室漏风，她往冻得发红的手心里哈几口气，马上继续写作业；放学回到家，伸手往头发上一摸，竟摸出几片细碎的冰花，她笑笑，抖抖书包上的雪水又把课本拿出来……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努力，她在期末考试中考出了全班第一名的好成绩！

拿成绩单那天，吴老师奖励给翠翠一块巧克力，翠翠在全班同学的掌声中接过去，嘴角上扬，仿佛她口中正含着巧克力般甜蜜。放学之后，翠翠照例跟仙慧一道回家，到了分岔路口，她又在仙慧羡慕的目光中走远。

翠翠情不自禁边走边哼起歌来，还没走到家门口，远远地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是阿爸！阿爸今年怎么提前这么多天就回来了？今天真是我的幸运日！

走到家门口，翠翠深吸一口气，推开门，看见阿爸的背影，激动地飞扑上去，抱住阿爸。阿爸转身，举着翠翠转了好几个圈儿。这是他们父女之间的游戏，小时候翠翠一边担惊受怕，一边享受着身体悬空的快乐。这么多年过去，翠翠不害怕了，随着年岁渐长，阿爸也不能像从前那样把她举得那么高了。

“阿爸，给你吃巧克力！”翠翠从口袋里掏出巧克力，见阿爸脸上疑惑的神色，她自豪地将试卷翻出来，“这学期我考了全班第一名，巧克力是吴老师奖给我的！”

“我们家翠翠真棒！”阿爸拿起翠翠的试卷，“巧克力你自己吃，阿爸来看看你的试卷。”说完，他一道题接一道题认真过目，错题看得尤为仔细。

“翠翠，这次考试你虽然考了第一名，但还是有不少粗心大意的地方，阿爸看得出来，数学你学得不扎实，考县中学还得加把劲儿！”过了许久，阿爸才放下试卷。

阿爸说得没错，不只是翠翠，班上其他同学的数学成绩都不怎么好，翠翠算得上矮子里的高子，但她还是学得相当吃力，一碰到复杂点儿的题目就头大。

翠翠低下头，嘴里的巧克力从甜味中透出一丝苦涩来。

“不要紧，过完年阿爸给你补习。”阿爸把试卷叠好放回翠翠的书包。

“阿爸？”翠翠抬起头，她不明白阿爸的意思。

“你阿爸这次回家就不走了，”这时，外婆提着一桶热水走过来，她把水桶放在椅子边，叫翠翠阿爸走过去坐下洗脚，“就像仙慧的阿爸阿妈一样！”

“如今村里扶贫政策好，我回来也有活儿干，有收入。再说，你马上要考中学了，在这个关键时刻阿爸想多陪陪你！”阿爸把双脚放进水桶里，“哎唷，好烫！”

翠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万千言语全化作一声呼唤：“阿爸！”

今天的晚餐跟往年一样，一桌子菜依旧是家的味道，不过，餐桌上的气氛却热闹了许多，有外婆的嘘寒问暖，有阿爸眉飞色舞地描述大城市的新鲜见闻，更有翠翠停不下来的欢笑声，她实在是太高兴了！

“阿爸，今年阿妈给我写信了吗？”一阵谈笑风生之后，翠翠问。

“啊……”阿爸吓了一跳，支支吾吾，“你阿妈她很好，很好……”

外婆赶紧夹一筷子青菜到翠翠碗里，撇撇嘴，示意翠翠不要再问。

翠翠不甘心，张开嘴欲再说些什么，外婆这下从身后掏出一个信封，放到翠翠碗边。翠翠睁大眼睛，立刻放下碗筷，拿着信封跑到后屋。几分钟后，后屋传出一串断断续续的呜咽声，渐渐地呜咽声越来越大，撕裂了冬夜的寂静。

这天夜里，翠翠又一次梦到仰阿莎。

阿 妈

很久以前，在大苗岭深处，有一处绿幽幽的深潭。有一天，一股清泉從潭底喷涌而出，清脆的啼哭声响彻四野八荒，仰阿莎诞生啦！

仰阿莎出生第一天就会笑，第二天就会说话，第三天就会唱歌，第四天就会织布、绣花。她的歌声婉转动听，她一开口就能驱散阴云，唤出阳光，唱得百花竞相盛放。仰阿莎的美名伴随着她的歌声，飞越了山山岭岭，回荡在村村寨寨……

仰阿莎18岁那年，说亲的人踏破了她的家门，连乌云也来做媒。她听信乌云的花言巧语，嫁给了太阳，谁料太阳并不把美丽的妻子放在心上，追名逐利不着家，仰阿莎寂寞又痛苦，只有月亮陪伴她。

月亮勤劳诚实，仰阿莎在月亮身上感受到了温暖，她以为太阳不再回来，便改嫁了给月亮。没想到多年之后，太阳归来，气急败坏地跋涉千里，势要夺回仰阿莎。最后，经过理老评理，仰阿莎与月亮获得胜利，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这就是仰阿莎的故事，故事起源于黔东南，后来传遍所有苗族人聚居的地区，勇敢追求美好生活的仰阿莎成为苗族人心中的“美神”。

在翠翠的梦里，故事有了新发展：仰阿莎体谅自己年迈的阿妈辛苦，让丈夫留在家中照看孩子和田地，独自前往远方，不久她等来丈夫，两人一起为美好生活而奋斗……翠翠第一次听外婆讲仰阿莎的故事，就认定阿妈跟仰阿莎一样漂亮又勇敢。

第二天，翠翠睁开眼睛，发现外婆正坐在床边拉着她的手，喃喃自语。见外婆转头看向自己，翠翠马上闭上眼睛装睡，不过，耳朵却竖得直直的。

“都是外婆的错，小时候你阿妈想上中学，我没钱供她；长大后你阿妈想跟你阿爸出去闯世界，我执意让她留下来。”外婆握握翠翠的手，那老树皮般的皮肤摩擦得翠翠有些疼，“你阿妈是个勇敢的孩子，如果她跟着你阿爸去大城市，生你的时候也不会难产，大城市的医生法子多……”

翠翠昨晚读了信，她当然知道，这不是外婆的错。阿妈出嫁之后，外婆把绣针交到阿妈手里，说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手艺，跟家里的土地一样，万万不能丢弃。后来，阿妈难产走了，阿爸离开伤心地，如愿前往大城市，而外婆则重新拿起绣针、扛起锄头，在家乡大地上站起来，撑起这个家。

只是，当翠翠发现自己心心念念的阿妈早已不在人世，多年来的期待不过是精心编织的谎言时，她还是相当难过，难以接受，连仰阿莎的故事都抚慰不了。

翠 翠

漫长的冬天过后是春天。

翠翠开学的日子转眼及至。阿爸陪翠翠去学校报到，这时候不少学生的阿爸阿妈早已回大城市打工，这些学生羡慕甚至有些妒忌地望着翠翠。翠翠心里又甜又酸，她现在知道了，这种感觉叫“喜忧参半”。

这天回到家，翠翠见外婆站在小板凳上，正拿抹布擦拭玻璃相框。

“外婆，等天放晴，咱们上花田走走吧！”翠翠凑近，拉拉外婆的衣角。

外婆愣住，那夜之后，翠翠终于又一次主动同她亲近。她点点头，让翠翠扶她从小板凳上下来，两人抱坐在一起，好像回到了她俩相依为命的时光。两人身后，照片上的翠翠阿妈巧笑倩兮，幸福溢出嘴角。

天放晴的那天，正好是村里开扶贫攻坚动员大会的日子。翠翠一手牵着外婆，一手牵着阿爸，来到离村子不到一千米的几座相连土坡上。

这儿就是翠翠口中的“花田”——由凤凰县政府办驻天星村扶贫开发的500亩花卉苗木种植基地，种有紫薇、樱花、玉兰、柳树、红叶石楠、罗汉松、红叶李等20余个品种的花卉苗木。通过流转土地，翠翠一家成为基地的股东之一，享受分红。

时值初春，一大片樱花吐出粉白色的嫩蕊，微风携着淡淡的花香扑鼻而来。

阿爸久久地站在樱花丛中，看着其他村民三五成群地赏花护花，不发一语。虽然他已经决定留在村里，但毕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干农活儿，心中难免忐忑。

“哟，这不是翠翠阿爸吗？”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位村干部走到翠翠阿爸面前，他认真地看着翠翠阿爸，“翠翠阿爸，你来了真好！村里建设现代型花卉苗木基地，需要你这样的年轻人呀！”

翠翠认得这位村干部，他是个热心人，阿爸外出务工那几年，家里遇到什么困难他都会第一时间上门来帮忙。

“我不会种花。”翠翠阿爸欲言又止。

“不會可以上种植培训班免费学，扶贫工作队也会帮忙。”村干部拍拍翠翠阿爸的肩膀，“再说，基地不仅需要培育技术人员，也需要管理人员、市场开拓人员，像你这种从大城市回来的年轻人，思想活络，总有合适的岗位！”

翠翠阿爸终于露出微笑，翠翠和外婆也相视一笑。

起风了，一场粉白色的樱花雨不期而遇。

在片片飞扬的樱花花瓣中，翠翠看见一个人影，她追着人影在花田里奔跑起来。人影慢慢地越来越清晰，那就是仰阿莎——噢，不对，那就是阿妈！阿妈晃着，笑着，近在眼前又触不可及，像跟翠翠玩儿躲猫猫似的，翠翠开心极了！

跑着跑着，翠翠想起阿妈的梦想，她现在知道梦想跟开心不一样，梦想不是开心，而是传承，是责任，是拼搏奋斗过后才会开出的成功之花；翠翠也有了自己的梦想，那就是考上中学，不仅如此，她还要考上大学，把外婆的手艺带出天星村，让人们了解和喜爱苗绣这门艺术，吸引更多人前来建设这座美丽的村落！

心中有了梦想，翠翠无比踏实，她迫不及待地想把这个梦想告诉阿妈，告诉阿爸，告诉外婆，告诉仙慧，告诉吴老师，告诉村干部，告诉每一个爱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