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个少年名冠天下
2018-09-27
我答应一个人,一辈子记着她。 所以心里有人了,就不能耽误了其他人。
莫名其妙的包袱
潘子没想到会在启明茶社里看见吴英。她坐在台下,穿了件银白旗袍,梅花扣,滚蓝边,头发烫了发卷。身子骨还是从前那么薄,可说不上来哪里不一样,反正是多了一种沪上风情。
周九平用折扇敲潘子的光头,说:“看什么呢,上场了。”
这是1939年的北平。三年前,一把大火把西单商场烧个精光。如今几家商场重新修了,特别是厚德商场这边,天津常连安带着几个儿子开了“启明茶社”,办起“相声大会”。欢声笑语,带来一片热闹光景。“启明”提倡文明相声,不说春口臭活,女人孩子也听得了。不过,像吴英这样精致时髦的上海女孩来捧场倒是少见。
潘子跟周九平上了台,抱拳作揖,朗声说:“感谢老少爷儿们过来捧场,我潘九斤特欢喜。今儿请大家吃冰棍。”
周九平一愣,不是要说新段子吗?怎么开口就上《菜单子》这种练贯口的老玩意儿。可是说都说了,他得接啊。他说:“天儿冷吃了肚子疼。”
“那我请大家吃豆腐脑儿。”
“您也忒抠门儿了吧。”
“那我请大家吃顿满汉全席。”
“呦,这牛皮吹的,别说吃,今天能把名儿说全了就算您请过。”
“嗨,还瞧不起人,四干四鲜四蜜饯,四冷荤三个甜碗四点心,这些压桌碟咱不提,就说大菜,蒸羊羔有没有?”
周九平还没张嘴,吴英在下面就抢了他的话,“一道菜算什么呀,有本事接着往下说。”
一口京味儿,惹来赞声四起。潘子望着她,微微一笑,清亮亮,脆生生,一口气报了204道菜名,赚个满堂彩。末了,他问:“想吃吗?”
周九平答:“想吃。”
潘子说:“等老子名冠天下的时候,再请你吃。”
这词儿改得,周九平都不知道接着怎么捧。但吴英却扑哧一声笑了。这个莫名其妙的包袱,大概也就只有她能懂吧。
小四和发小
从启明茶社出来,周围都是些卖豆腐脑、荷叶粥的小吃摊床。吴英挽着卢安寿的胳膊,往商场外面走。吴英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着她的先生。再过十几天她才20岁,可早就匆匆嫁人了。卢安寿看面相还好,实际上已是五十有二,生意在上海做的风生水起。吴英不是他第一任姨太太。他喜欢叫她“小四”,排名不言而喻。今天卢安寿屈尊陪吴英来启明茶社找市井小乐,足见他对吴英的宠爱。
他说:“小四啊,你以前爱听这个?”
吴英说:“对啊,现在也爱听。相声不比你们那个评谈有意思多了,咿咿呀呀的,根本听不懂。”
卢安寿就喜欢吴英这股子嗄崩溜脆的劲儿,说话直来直去。也许是老了吧,开始偏爱年轻人口没遮拦这一款。总觉得那些典雅啊,大方啊什么的,都透着股假惺惺的虚伪气。他说:“对对对,小四说的都对。”
吴英咯咯地笑,也不掩嘴,一口小白牙闪着熠熠的光。
厚德商场里摩肩接踵,熙熙攘攘。潘子跟在后面,时隐时现。他没想找吴英说话,就是想远远地看看她。两年不见,心里想她。可吴英突然一转身,一眼捉到了潘子。
卢安寿说:“看什么呢?”
吴英笑盈盈地说:“我发小。”
等老子名冠天下
西单商场没烧之前,吴英的父亲在里面开了家卖衣服的店铺。生意还好,供得了一家子安好生活。吴英从小就在父亲的店里帮忙,没事会溜到门口听赵大白话的相声。平时赵大白话就在西单街边上,画锅撂地说单口。他有一个跟班打杂的小徒弟,就是潘子。
潘子6岁丧父,8岁丧母,没有赵大白话,他活不到现在。那时候,潘子和吴英都是十一二岁。每天清晨潘子都早早起来到小树林里练嘴皮子,有柳活,有贯口。吴英也会一大早起来过去看他。潘子天生一副爽利好嗓儿。吴英最爱听他说贯口,噼里啪啦的,像父亲手里的那副小算盘。
吴英常说:“小潘子,给小爷来段《菜单子》。说好了有赏。”
潘子张口就来,204道菜名,一个不多,一个不少,然后说:“这位爷,赏两个钱儿吧。”
吴英把从家里偷拿出来的吃食递给他。有时候是馒头,有时候是包子,都是冷的。但潘子啃得津津有味。没办法,半大小子总是饿啊。就像赵大白话说的,说相声是老天赏饭的行当。哪天老爷不高兴,一个子儿都挣不着。
吴英常常逗他,说:“你报的这些菜,见都没见过吧。”
潘子一边啃他的冷馒头,一边说:“妈的,等老子名冠天下的时候,请你吃。”
笑脸终是掩不住别离
吴英有时候会梦见潘子名贯天下的样子,依旧干瘦干瘦的,就是高了点。站在大戏院的台子上,穿着长袍马褂。不过他的脸,总是17岁的脸。因为他们分开那一年,正是17岁。
1936年的冬天,凌晨时分,西单商场突然起了大火。火是从一间值班室里冒出来的,借着风势,烧了整整一个晚上。天亮时分,一群人坐在地上哭,其中就有吴英的父母。家里的货都在店里,一次烧个干净。后来,她父亲另起炉灶,跟着朋友去上海做生意,带着全家一起走了。那已经是第二年,搬家的那天,潘子来找吴英。
春日的北平,有煦暖的风。他们俩站在白庙胡同口,半天没说话。还是吴英先开的口,她问:“找我来干嘛啊?”
潘子这才找回点往日嬉皮笑脸的劲儿。他抱了抱拳说:“给吴小爷践个行。”
吴英又逗他,“真是说相声的,践行就带张嘴来。”
可潘子这次还真不只带了嘴。他从兜里摸出枚翠绿扳指递给吴英,说:“从此天各一方,送你个皇上用的东西,留个念想儿。”
吴英接过来,说:“你能有什么皇上用的,有也都拿去换馒头了。”
潘子没像往常一样和她抬着杠,只是摆摆手说:“走了。路上小心点。”
吴英咬了咬嘴唇,忽然说:“潘子,这个扳指我一定留着。我这会儿没东西送你,但你也别忘了我。”
潘子闷闷“嗯”了一声,跟着一汪眼泪洒出来。
到底是年少,笑脸终是掩不住别离。潘子觉得,这是他一辈子最怂的时刻,在心爱的姑娘面前,掉了眼泪。
念想儿的意义
那两年,潘子和吴英各有各福,各有各难。赵大白话死了。潘子凭着一张利嘴,拜了新师傅。新师傅姓唐,据说进宫给老佛爷贺过寿。潘子入门排进“九”字辈,改名潘九斤。学相声这么多年,终于不用撂地卖艺,有块台子可以站。
吴英这边有些一言难尽。看她草草嫁人做了四姨太,大概也就知道她父亲的生意做得如何。可怜一家子的生计最后要靠吴英做小才换得来。上海遍地新女性,吴英也想过抗婚之类的戏码,但母亲一句“是你报答父母养育之恩的时候了”,她就认命了。嫁人的那天,她把潘子送她的扳指,用红绳系起来,贴身戴着。心里起伏的风浪,跟着就静了。隔着红盖头,她隐约觉得身边坐着个会报菜名的少年,嘴角便添了笑意。晚上,洞房花烛夜,一副老旧皮囊爬上来,她竟也没有想象的那么膈应,只是身体被刺穿的一瞬,掉了一滴眼泪。
那一刻,吴英恍然想明白潘子给她留个“念想儿”的意义了。人心里一旦有了可以念念不忘之人,身外一切的毁灭破败,那都不是事儿。生而为人,谁不得遭受世间疾苦。有人愿意用一辈子记住你,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年轻的胴体闪着美好的光。卢安寿摩挲她的身体,亲吻她的肌肤,后来停在她的脖子上,问:“这扳指哪来的?”
吴英答:“我一发小送我的。”
后来,卢安寿在厚德商场见到潘子的时候,迎面一句就问:“你就是送我太太扳指的发小吧?”
吴英纠正他:“是四姨太。”
一辈子记住你
人有了钱,就得添点风雅的爱好。卢安寿痴好文玩,一眼就瞧出吴英脖子上的扳指是个好东西。吴英这才知道潘子送她的,还真是皇上的小玩意儿。卢安寿第一次见到潘子,就向他打听扳指的出处。那是潘子从一个老太监那里得来的。毛头小子,没有买的资本,总有偷的本事。当天他就带着卢安寿去见了那位那前朝遗老。他们一进门,就听见老太监尖着嗓子说:“你个小兔崽子,又想来我这儿偷什么?”
潘子单腿打千,说:“给您老请个安,顺便给您带个大买卖。”
论起来,老人家的东西也是从皇上家里偷出来的。到底有多少,没人知道。总之卢安寿一头扎进去,小半天没出来。潘子和吴英一直坐在外面的小方厅里等。桌子上,西洋座钟咔咔响着,敲打安逸的空气。
潘子没问吴英过得好不好,只是说了自己这两年。吴英在心里感激他,戳破苦难也于事无补,还不如彼此留个安好笑容。后来,听见里屋卢安寿告辞的声音,她忽然收起笑容,说:“潘子,我后悔了。”
“后悔什么?”
“当初你送我扳指的时候,我没送你点什么还你。现在想送,也没有干净的东西给你了。”
潘子抱了抱拳说:“这位爷,请放心,没东西,我也会一辈子记住你。”
说话间,卢安寿挑帘出来了。吴英现出一朵笑容,起身过去,挽住他的胳膊。
潘子一直觉得那天自己挺爷们儿的,一直撑到告别之后,才掉了眼泪。
只得一人心
潘子再没见过吴英。时间汹涌,把两个人推得越来越远。1949年,潘子翻身,不再是下九流了,成了光荣的文艺工作者,进了曲艺团,他又可以光荣快乐地给人民说相声了,只可惜年过半百,岁月不饶人。80年代,人们提到他,都喜欢用“人民老艺术家”这个称呼了。一次,一个报社的记者采访他,记者问:“这么多年,您靠什么坚持下来说相声。”
他说:“什么坚持不坚持。人啊,大部分时间都是逆来顺受的。你没能力抗击这个时代,就只能抱素怀朴,默默等待。”
后来,记者又问他,“您为什么终身不娶呢?”
这一次,他静了静,才说:“我答应一个人,一辈子记着她。所以心里有人了,就不能耽误了其他女同志。”
记者追问:“那个人现在在哪儿呢?”
潘子摇了摇头,没说话。
其实,那个人早在1945年就患病离世了。身处乱世,身边至亲,死得死,散得散,病床边没留下一个人。不过,她走很安详。当生命一点一点抽离身体的时候,她的脑子里忽然就做了个旧梦,那个名冠天下的少年,站在舞台上,清亮亮,脆生生,报了一串菜名。
那菜名真长,足足204道。
她听着,听着,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