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鹞子河寻梦记

2018-09-26尚未

时代报告·中国报告文学 2018年7期
关键词:贫困户

尚未

几年前,我将自己想象成古代的游侠,从河北最南端起始,一路纵横交错,先南北后西东,把燕赵大地粗略地转了一圈,既不骑马也不观花,肩头更没背剑,却也并不轻松,那台陪伴我从军营到地方足足十年的沉旧笔记本电脑,成了我敢于独闯天涯的唯一武器。激情使然,我一路走了二十五个贫困县,有国家级贫困县,也有省级的,赴海边、钻山沟,见了很多也听了很多。这之后,自认为对贫困村、贫困户有了充分了解,对贫困的产生以及如何解决有了一定的看法,于是有点飘忽,甚至以此经历为谈资,向朋友吹嘘自己的深入生活多么艰难,对贫困的理解多么深刻,俨然一副“文能提笔安天下”的高姿态。

然而,时间却是个怪东西,可以让鲜活变成呆板,清晰变成模糊,更能让人原有的观念在不知不觉中发生转变,以至于新的疑窦在过往的明晰中发酵,最终生发出一簇簇新菌,有风吹过,噗地一下,数以万计的孢子腾空而起,在人眼前形成迷雾,有些事情就朦胧看花终隔一层了。

人更怪,越是看不清,越想探究竟。我是从燕山脚下的一个小村庄跌跌撞撞走出来的,是乡村养育了我,让我拥有了远行的能力,哪怕再吃上几十年的城市饭,大米和白面的萌发之地,仍是我魂牵梦萦的地方。我无法离开那里的人们,我们谁都离不开那里的人们,他们正在经历的一切,即便抛开乌鸦反哺这一自傲传说,单单为了我们自己,也应该给予更多的关注。

行动早就开始了。只不过步伐有快有慢,人心有诚有虚而已。

脱贫攻坚,2020年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党中央的重托,人民群众的期盼,早已化成一道道迫切而灼人的目光,始终盘亘在各级干部的心中,甚至在有些基层干部的头顶悬起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导致心慌脚乱,不知哪一步是正确的、哪一步又有待商榷……

这一切,像有双干枯尖锐的手,始终抓挠我的心脏,使我总想为脱贫攻坚做点什么,当意识到自己终是“百无一用”时,那种深深的挫败感,让人愈加难以忍耐。我急迫地盼望再次深入了解一下现实状况,哪怕只是用文字记录点滴,帮助征战的人们得以梳理小憩片刻,以便更好地前行,早日抵达梦想之彼岸,也是好的。

照片上及听说的

2018年的六一儿童节,老天爷很给大地上花骨朵们情面,戴着墨镜仰头望去,万里无云,蓝天如洗。在这个让人充满希望的日子,早已不必在意这个节日的我们,带着慰问品前往了对口帮扶贫困村——阜平县王林口镇辛庄村。大巴车在保阜高速上一路飞驰,很快进入了时光隧道,悄然间,车内的一切仿佛停顿,惟有高速两旁向后急退的大片麦田,吸引了我的目光。土黄,不洋气,但绝对蕴含着丰收的喜庆。再有半个多月,又该收割了,一台台大型收割机会像变形金刚那样穿行在大地之上,将人们的汗水从土壤里一颗颗采集回来,注入能量的储藏库,为这个世界的前行提供无尽动力。

车外的光线越来越烈,阳光恨不得一天将麦子催熟,我不得不闭上了眼睛。有人在看手机,我没那个本事,即便车子匀速平稳,我也不能,看不了几分钟,就头晕,索性敛心养神。情绪渐宁,脑海中竟然浮现出一张照片来。

“看,这就是你对口帮扶的贫困户。”同事的笑脸瞬时乍现。

我没睁开眼,任回忆在眼帘后瀑布般流淌。

“没想到吧,贫困户的房子比你家还宽敞。”

我只是嘬了下牙花,没吱声。照片中的房子看上去很新,白色的瓷砖很刺目,那一砖一瓦的信息,尽管是从二维空间传递出来,仍让三维世界的我反应强烈。怎么会这样,住在如此宽敞的房子里,生活还会困难吗?

“你是有所不知,个别村里的贫困户,哪里全真是贫困——当然,不排除因病因残致贫的,可现在这个年代,只要人不懒,有劳动能力的怎会贫困呢?”同事二目烁烁地看着我,直到我连连点头之后,才接着说:“有的为了让老人成为贫困户,狠心把年迈的父母分出去单过;有的懒惰成性,啥也不想干,只等着国家扶助;有的本来有积蓄,就是不翻盖房子,等着成为危房贫困户,让国家帮着盖房,还有……”

同事的诉说让我想起几年前的一件事,也是在贫困村,同行的涞水县扶贫办工作人员将我带到一片蔬菜大棚前,很无奈地讲,有的贫困户在国家的扶助下,承包了大棚却不种,只等每年的补贴,村里想转包给乐意种的人,他还坚决不同意,就这么让好好的大棚撂荒养草。时值深冬,我和这位工作人员站在扑面而来的北风中,不知该如何判断这种事实了。就想起“扶贫先扶智”这句话来,突然觉得心头压的东西太沉,沉得不愿再去触及。

脑海中,同事没有满足表达欲,仍想继续跟我叙述下去,我用意念拒绝了他,强迫自己进入假寐状态,且很快陷入了真正的睡眠。

车轮仍在高速转动,世界卻静止了。

走进辛庄

上车就睡觉,下车先撒尿,到了拍拍照,回来啥也不知道——这是形容某些跟团旅游者的,当然跟我们此行的性质完全不同,可当大巴车在辛庄村口停下,从座位上晃晃悠悠站起来,迷迷糊糊下了车,眼前看到的先是一大片无尽的绿,而后就在村口桥头的方向看到了一个公共厕所,想都没想,我就走了进去。旱厕,纯粹的,跟我小时候在老家所见的厕所一模一样。这样的厕所,曾无数次出现在我的梦境中,臭气熏天,苍蝇乱飞,蛆虫横爬,现实中尚能忍受,在梦中却恶心得够呛,醒来很久,仍觉得胸腔里有异味呼出。

放空自己,再出来,满目的葱郁扑面而至,杨树、核桃树、不知名的树,蒿草、狗尾草、更多不知名的草,一株株一簇簇,在烈日下绿汪汪油亮亮,让人不由得眼前一爽,似乎再也不惧怕灼目的阳光了。我仍未敢摘掉眼镜,这是长期面对电脑屏幕赐予的新症,无解。

在村委会,脸膛黝黑的村支书赵东升向我们介绍说,2014年,辛庄村被确定为贫困村,当时一户给了6000元的扶贫款,用来发展种养殖和其他致富项目,人们都很高兴。几年来,经过各级尤其是驻村干部的努力,现在还剩下28户贫困户。在阜平,县委书记负责脱贫攻坚,县长负责环境治理。脱贫攻坚,各级书记是第一责任人。现如今,扶贫工作进入了关键阶段,各种正常不正常的现象也就同时涌现,既有各级干部拼劲全力扶贫,也有贫困户不想脱贫,甚至有的抱着“等靠要”的想法,希望继续被救助……单位的领导听了赵支书的讲解后,将村里土地流转、外出打工、家门口打工等几项收入合计起来,刨除多种减收因素,一千多人口平均之后,发现辛庄村的人均年收入已经达到了5000多元。

“现在的贫困标准不是人均年收入低于3200元吗?”我低声问身边驻村帮扶的同事。

“今年咱们市再次提高了保障标准,农村低保标准提高到每人每年3700元,农村特困供养人员基本生活标准提高到每人每年4800元,家庭人均年收入低于3700元的,就是贫困户,仍需国家帮扶。”同事跟我解释说。

“照这个标准,辛庄村也已不是贫困村了,怎么还不出列呢?”这个疑问,我没有说出口。毕竟,自己对村里每户贫困人家的具体情况不太了解,任何结论或者疑问,都是对贫困村民的伤害。让身处优越环境中的人去想象真正的贫困,往往很难——虽然我的生活条件算不上优越,但凭空去假想贫困户的现实状况,仍显得虚伪而不负责任。

继续听赵支书的介绍,我们得知,全村381户人家中,目前大部分生活条件都已不错,剩下的贫困户,精准扶贫是唯一出路。此时此刻,环顾四周,我发现人们的脸上都充满了期待。进村的路上,我早就赶跑了途中倦意,变得脑清目明,恨不得将一切都录入脑海,也发现村里的民房大都宽敞明亮,院墙不是贴着雪白的瓷砖,就是水泥抹就再刷以涂料,时不时还能看到有的院门外停着小汽车,档次还不低。想来,若全国每个贫困村皆是如此情形,到2020年全面建成小康社会是不成问题的,为何各级肩扛的扶贫压力仍那么大、那么急迫呢?

在村委会明确了各自职责后,众同事分头行动,各干各的事去了,我和同组的几名同事也赶往自己的帮扶户。阳光依旧猛烈,脚下的水泥路反射着白光,把周围一切映得愈加醒目。

牌桌和路遇的人

行政村辛庄由三个自然村组成,除了村委会所在地辛庄外,还有柳峪和榆林沟,我们只得兵分三路。热浪滚滚,阴凉地也还是有的。村里的树木较多,给赶路的人们提供了喘息的庇护。时候不早,绝不能赶到老乡正吃饭的时候进门,大家的脚步都挺快。辛庄的村巷,跟我老家的街巷如出一辙,交错纵横曲里拐弯,但总少不了通幽之处。刚转过一堵院墙,眼前就出现一处树林,椿树最高大,间或夹杂几棵其它树木,也就那么十几株,林下却相当凉爽,正有几位村民围坐一圈打牌。叼烟的、甩牌的、围观的,十分闲适。通通面裹铜色,精神却很好。见了我们这些顶着白脸膛穿着旅游鞋的,村民们似乎并不惊奇,仍专心牌局,只有个别人偶尔朝这里扫上一眼。

看来,谁都知道我们是干什么的。

“哟,今年你不是不驻村了嘛。”离开树荫没多远,一位站在巷子口的汉子拍了带队同事的肩膀。我急忙也站住。

同事已经摸出烟来,递上了一颗,“这不是要深入了解情况嘛。”同事笑道。

“搞那些有啥用?”汉子很精壮,眉目间看得出是经过世面的,“不如弄点实惠的,多给发俩钱不比啥强?”他笑嘻嘻地吐出一口烟雾。热风袭来,烟雾瞬间弥散。

同事只得嘿嘿笑,一脸真诚。

彼此又聊了几句,我和同事接着朝目标贫困户走来,有熟悉情况的村干部带路,转的弯儿再多,心里也是坦然的。越往深处走,民宅越密集,村子的外围就是沙河主要支流之一的鹞子河,加之山脉环绕,时能见到潺潺溪流从屋舍前后淌过,在这炎热时节,非常体贴地给人以阵阵凉意,很舒服。但心里仍是急的,很想一步踏入帮扶户的家门。

远远的,一位衣着利整的大嫂看到我们,笑着迎了过来,我们急忙站住,还未开口,大嫂已经拉住了带队同事的胳膊:“又来下乡了?”她说,眼中有亮光闪过。

“又来了,今后还要经常来。”同事笑道。

“只是帮扶贫困户?”大嫂又问。

同事笑着点头。

“我家怎么就不能成为贫困户?”大嫂眼中的光暗了下去,“我那房子都快塌了,咋就成不了贫困户呢?”

心里一惊,我急忙靠上前去,以听清她那口音浓重的本地话。

“这个,你可以去村委会问问,他们应该有办法。”同事还要解释,带路的村干部走过来,急急地说:“走啦走啦,还有正事要办!”说罢,朝同事用了个眼色,朝一个巷子深处走去。我们急忙跟上。

身后,传来大嫂的自言自语,“那我就去大队部问问。”

“到底怎么回事?”走了几步,我低声问带路的村干部。

这位满头花白短发,身材五短的汉子回头看了看,朝前又迈了几步,说:“她儿子在县里上班,家中有公职人员,当然成不了贫困户。”

“那房子怎么回事?”我问。

“有钱不盖呀,非要等政府给列入危房贫困户呗!”村干部说罢,笑了笑,不再言语。

为改善农村贫困家庭的居住环境,国家对农村的五保户、低保户、贫困残疾家庭、其他贫困户的住房实施了危房改造,于是就有了“危房贫困户”一说,补贴金额与家庭的困难程度挂钩,大约在2000至20000元不等。这些,我是知道的。可我搞不清为何大嫂家有公职人员了,照理说收入是有保障的,干吗还硬要挤进贫困户的队伍,难道,现在的人们不以“贫”字难堪吗?

抢白的白庆花

即便没有见到周艮山夫妇,我大致也能想象得出他们的模样,应该是那种只消一眼就让你的心脏猛然收缩,而后眼角会感觉涩涩,有种想握住对方的双手用力摇几下,心里默默或者脱口而出一句:“老乡,你受苦了。”我自忖不是个多愁善感之人,可从小到大,尤其是有前几年的那段经历,我见过很多处于贫困之中、在命运的长河中沉沉伏伏随时可能遭遇没顶之灾的人们,由此以為自己能设身处地理解他们——我不敢用“同情”二字,那显得太廉价也太做作。

双脚刚刚在周家的院子里站稳,我脑海中漂浮的那张照片瞬间被风撕碎,抛向了多维空间。哪里是什么宽敞明亮?角角落落、一砖一瓦都透出一股栉风沐雨的气息。房子固然是几年前新建的,但由于门房没有装修,打扫整理又不到位,整座宅院显得少了些生气、多了丝沉暮。

在门外与屋内高声对了几句话,周艮山从门口探出身来,脸色黝黑头发花白,一张嘴,下牙缺了数颗,脚上只穿了双塑料拖鞋,很旧,帮边上翘,赤着的脚像踩在两艘袖珍塑胶船内。

“周大哥您好,我是对口帮扶的……”没等我继续介绍下去,周艮山已经热情地将我让进了屋。随之,他的老伴白庆花也从里屋走了出来,比丈夫更显老,头发凌乱,身躯略显佝偻,双目浑浊,虽然不瘦,但一眼便知身体状态很不好。之前得知,老大嫂几年前得了乳腺癌,做过手术,能恢复现今这样,已然很不错了。大概接触陌生人多的缘故,我是个自来熟,坐下后,很快与老夫妻聊了起来。实话实说,他们夫妇脸上透出的那种情绪,一时讲不清道不明,却在电光石火间影响了我,总感觉心中堵了什么东西。好在,屋内的墙壁依旧雪白,让人心中敞亮了许多。

这里农村的住宅大都是四室一厅,进门就是客厅,周家同样如此,靠西墙摆着我们坐的沙发,深色布面,已经很旧。正对门口的迎宾北墙下,摆放着一套组合音响,就是它们,曾出现在我脑海中的那张照片上,让人产生错觉。此刻实见了,才发现东西应该是二十年前的款式,且有个喇叭早已脱落,像个哑巴铃铛悬在那里,肯定早就没法用了,无非一个摆设罢了。

将慰问品交到白庆花手中,我以开篇先问几口人的惯例,借势打开了彼此的话匣子。

周艮山说话不急不缓,虽然口音也很重,我尚能听得清楚。周家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女儿周宁嫁到了唐山的曹妃甸,儿子周伟是老大,守在父母身边,今年35岁,有两个男孩,大的13岁,小的8岁,哥哥在外村上学,弟弟在辛庄上二年级,还需要爷爷负责接送。周伟过去是做铝合金门窗的,近几年因为美丽乡村建设,政府要统一制作相关建材,他的产品也就没了市场,又离了婚,老人老、小孩小,无法外出打工,只在周围村子干点散活儿。

本来,只和周艮山聊天,我会了解更多事,但女主人白庆花显然有太多的话要说,她说话像车轱辘在转,一个字还没讲清,下一个字早就急不可耐地跟了出来,加之浓厚的本地口音,我几乎需要仔细分辨,才能听懂个大概。

“以前,我家生活不错的。他放羊,儿子做门窗,收入挺好。”我努力分辨着白庆花的话。她接着说:“才不想成为贫困户呢。那年,家里刚把老房子拆了,正在翻盖,我就得了病……”她的眼圈瞬间红了,却只是左眼,右眼依旧浑浊而平静,“那是2015年年初,感觉不对劲,我就给我姐打电话,她在石家庄和平医院上班,听说后,她说那个位置不太好,赶紧来看看吧,到了,让做手术,当时家里正盖房,开销可大,我问做了手术后要不要喝药,不要,我就做,要,就不做了。她们糊弄我,说不用喝药,哪里不用啊。”说着,白庆花站了起来,进屋似乎去寻什么了。

我赶紧把话头转给了周艮山,“周哥您以前是干什么的?”

周艮山笑着说:“啥都能干,后来她病了,我得在家照顾,就自己放羊。”

“有多少?”

“有个几十头吧。”

“那收入还是可以的。”

“若不是把腰摔了,我还能继续放下去。”

其实,我早就注意到周艮山人在沙发上坐着,一只手却始终顶在腰后,此刻明白了缘由。这要继续跟周大哥聊下去,白庆花大嫂攥着一个塑料袋走了出来。

“他的腰摔坏了,本来就有椎间盘突出,又在山坡上滑了一跤,啥也干不了了,还有心脏病,只能在家待着……”白庆花说着,把装药的塑料袋放到我面前的茶几上。我急忙拿起来细看,是来曲唑片,又叫芙瑞。

“这药多少钱一盒?”我问。

“150元,一盒就10粒,一天一粒。”白庆花说着,眼睛又红了,这次却是右眼,我很诧异她的眼睛为何这样,却听她又嘟囔了一句:“手术后,我又得了肺炎,差点就没了,现在不仅吃这个药,还得补钙。”此刻,她的双眼都红了,我这才安心,将视线从她那张布满褶皱与悲苦的脸上挪开,

“治病花了不少钱吧?”我从烟盒里抽出两根烟来,递给周艮山一支,刚要为其点火,他却站了起来,“不能光抽你的。”说着,不顾我的阻拦,进里屋取出一盒紫云来,迅速打开包装,非要塞给我一支。

“不用、不用,抽谁的不一样……”我笑着婉拒了,看得出,周大哥是诚心实意的,我急忙岔开了话头,“治病的钱给报销了吗?”

周艮山刚点了点头,话茬就被老妻接了过去,“哎呀,多亏有合作医疗,否则就麻烦大了,”白庆花很激动,浑浊的眼眸中竟有真切的开心划过,“统共花了6万多,合作医疗报销了3.1万元,二次报销又给报了8000元,家里盖房,我又生病,多亏了这个好政策啊,要不就坚持不下去了。”

白庆花不由自主抹了抹眼角,在这个过程,我无法得知她内心到底是什么感觉,但那种滋味似乎能够揣测,应该是百感交集五味杂陈的吧。她和丈夫都只有59岁,明年就可以每月多领一份老年人基础养老金了,钱虽不多,但对这样的家庭来说,也是很值得期待的。

收支和假手链

白庆花说,她和丈夫如今跟儿子周伟住在一起,隔壁才是他们老两口的房子,当年因为治病,那几间房虽然架了起来,却跟门房一样,没得钱再装修。儿子离了婚,老少五口住在一起,倒也没啥不方便的,家里的米面油都是儿子买来,日子还能对付。

我问:“地呢?家里有多少耕地,多少山地?”

“耕地近两亩,山地有半亩。”周艮山说。阜平多山少土,人均耕地与我的老家相比少多了,这可以理解。我正想问流转了没有,周大哥再次开口道:“两个孙子都没分到地,现在那点地,都是过去分的。”他说的我也懂,大致是農村土地三十年不变,在辛庄,本来可耕地就少,想变更没那么容易。

“地还种吗?”我接着问。

“都流转出去了,一亩地1000元,比自己种划算。”

“也就是说,每年流转耕地的收入有两千?”我想了想,没等周艮山接茬,又说:“还分给儿子吗?”

“给他来着,他不要。”

“周伟没想过再婚吗?”我又问。

“带着两小子,还要买车给彩礼,没个二三十万能再娶媳妇?”旁边,白庆花竟然笑了。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

接下来,周艮山夫妇又给我细细谈了地的收入,那半亩山地也流转了出去,说是一年给440元,如今只给过一年,就再也没了。他说的这事我多少明白些,进村的路上,看到不远处的山峦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有的大片山坡披挂上了黄色的土毯,据说是在向荒山要土地,用挖掘机把山上的草木、石块挖掉,整出梯田来,再铺填40公分厚的土壤,在上面搞种植。抛开水源困难以及会不会导致水土流失不说,单单这么个大工程,哪儿是三两年就能绿意罩山见到收益的。

但这种敢于挑战自然的魄力,却也让人心生敬佩。

谈到土地流转,白庆花想起了曾经跟一家公司签的合同,非要拿来给我看,在她再次进屋寻找的过程,我给周艮山又点了一支烟。这时,从屋里突然走出一位年轻女子,胖胖的,笑眯眯的。

“这是……”我问。

“周宁。”周艮山介绍说。

原来,是女儿回家探亲来了。得知我也是唐山人后,彼此的距离就拉近了些,周宁对我讲,现在交通比过去方便多了,从唐山坐高铁,不到两个小时就到了保定,再坐客车到阜平县,再到辛庄,统共半天多点。我说这也怪麻烦的,她笑了笑,一边进厨房洗米,一边说比过去强老多了,那时,回一趟家,快点也要一个白天,父母都有病,没办法,只能勤着往家跑了。

我的父母也在老家村里生活,我理解她的感觉。

说话间,白庆花从里屋走出来,手里拿了一张纸,人没坐下,而是直接走到我这边,给我看这份合同。合同甲方是周艮山的签字和手印,乙方是瑞泰农业开发有限公司,周家将1.871亩耕地流转给了乙方,一亩地一年1000元,签约时间是2016年3月10日。

在这个过程,由于距离近,我多瞅了白庆花两眼,以示敬意,她却以为我在看她左腕上的手链,急忙解释说:“都是假的。”

我笑了,忙说:“看的出,看的出。”

那成色、做工,一看就知实非真金。家里一年的收入,不足以支撑她的药费,怎么可能买那些奢侈品呢。

周氏夫妇的困惑

春种才能秋收,心诚方能有成。世间诸事有因才有果。

贫困发生的原因很多,历史的、地理的,包括人的因素。扶贫的方式也该对症下药。据了解,其中建立公司加农户的互助合作机制,以农产品加工企业为龙头,农户用扶贫贷款向企业入股,成为企业会员,公司为农户贷款担保,使公司与农户之间建立不可撤销的有经济利益的契约关系,改变过去公司加农户运作过程中公司不管农户,农户不支持公司的互不管状态。这是扶贫贷款的一种运行模式,经过实践检验是卓见成效的。

大地苍茫,环境各异,没有哪一种扶贫方式放之四海而皆准,惟有真正落实习近平总书记“因地制宜、科学规划、分类指导、因势利导”的总要求,扶真贫、真扶贫,以一颗赤子之心与贫困群众促膝交流,想出真招实招,才可以实现众之所盼。

周艮山夫妇似乎碰到了倾诉的对象,跟我越聊越热乎,他们的这种热情,却使我内心愈加发虚——清楚不清楚地听了这么一大堆,自己能给他们解决什么实际困难?如此看来,“百无一用是书生”还是有道理的。心里发虚,屁股反而更粘,我再次抽出一颗烟来,先给周大哥点上,自己也续了一支。氛围有点像春节到本家来拜年。

“细细想来,家里这一年收入的确有限啊?”我想说几乎没有,感觉生硬,临时改了口。

“哎,我过去啥都能干的。”周艮山又强调了一次。

“现在,即便是家门口有工可打,大哥您也干不了啊。”

“干不了、干不了喽!”白庆花在一旁接茬道。一旁,周艮山兀自笑了笑。

“大哥您的心态倒是蛮不错。”我也笑了。

“日子嘛,总要一天天过的。”周艮山说。

“听村支书讲,不是还有扶贫贷款嘛。”我的话刚出口,没等周艮山反应过来,白庆花已经连连摆手,“可不入,可不入……”

见我一脸的纳闷,周艮山按了按后腰,解释说:“以前,附近建了个养貂场,村里给我们申请过扶贫贷款,每户6000元,入到场子里,说每年分红。”

旁边,白庆花忍不住又插了一句:“就给了500块钱,就再也没有了。”

“不仅如此,当初贷款用的是你的户口本、你的身份证,场子垮了,还贷的事就背在我们贫困户身上,可不敢再贷了。”周艮山解释说。

“可不敢再贷,到时候我再给小子背上债。”说这话时,白庆花的神情有些亢奋。

迟疑了片刻,我又说:“这次不是说为贫困户每户申请扶贫贷款10万元,入股本地的农业公司八万八,贫困户可支配一万二吗?”

周艮山憨憨地笑了,“说是国有公司,说是有盈利,盈了利给你分红,他盈什么利呀?都是哄人的,过个两三年,这个公司倒闭了,到时候你找谁?谁也不管这个事了……”

他说的似乎有道理,但我不敢偏听偏信。扶贫贷款不贷给公司,只贷给贫困户,我是知道的。我了解过相关政策,晓得扶贫贷款是由国家有关金融机构承担的一项政策性贷款业务,是扶贫开发的重要组成部分,发放的形式主要有两种:一种是到户的小额扶贫贷款;另一种是发放给龙头企业以及基础设施建设的扶贫贷款。想来,这次阜平县是采用的第二种形式。

“他们把土地流转过去,再栽上核桃树,说是很快盈利,现在呢,雇人收拾除草,连工资都经常开不出来,”周艮山叹了口气,“国家若是不补贴,谁也不干这个事了,让我们去贷款,可不愿再冒那个险喽……”

事后,我專门询问了镇里的驻村干部,得知这次的扶贫贷款已经有好多贫困户申请了,效果很不错。基层的事情就是这样,尤其是涉及贫困群众切身利益的,往往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至于究竟哪个理儿是正确的,只有通过实践来检验。但我一直相信,上级的政策没有问题,扶贫干部们也是真心想让贫困群众早日脱贫致富奔小康的。

从周家出来时,老两口执意送我到大门外。该到吃午饭的时候,周家女儿已经把米下了锅,白庆花也热情地邀请我一起吃,咱哪儿能吃贫困户的饭呢,本来日子就艰难,我又无法给他们带来实际的帮助,若再给这家人添麻烦,想来心中会更堵得慌。

外面的阳光依旧白晃晃刺人眼目,把一切炙烤得像要砰一声燃起来。周家的大门口很杂乱,一辆早就报废的农用三轮车没落地歪斜在老两口那个院的门前,能想象得出,周艮山曾无数次坐在这辆三轮车上,突突突地穿行在乡村的大街小巷,为生活而奔波忙碌,那时的他,身体应该是好的,脸色应该是比现在更黝黑,但笑容也一定会更多。还有白庆花,她会不会也像大多数乡村妻子那样,管它安不安全,美美地挤坐在丈夫身边,听着三轮车发出的有节奏的轰鸣声,憧憬着未来也就是现在的日子呢?

生活,命运,有时哪是普通人能够掌控的。

好在,我们有党和各级政府,有正奋战在一线的广大扶贫干部,有贫困群众热切的期盼,这一切,定能在这群山之中形成强大的合力,哪怕是再难攻克的城池,也会在这种力量面前轰然崩塌。

好日子,会很快到来的。

圆梦鹞子河

以前,鹞子河的岸边曾种植过水稻。稻子黄了,有风吹过,流水潺潺、稻香拂面,很美的画面。如今,岸边拔地而起一座座蔬菜大棚,皆为钢架结构,远看像大地长出的一块块硕大面包,阳光照耀下,反射着迷人的光芒——民以食为天,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群众的富足。

阜平县域山多地少,受那些连绵不绝的山峦所限,发展工业有其先天限制,各级扶贫人比我这个外来者更清楚这一点,因此他们把扶贫产业的重点放在了观光农业和特色农产品生产加工上。好钢用在刀刃上,假以时日,定能收获满满。惜别周家夫妇后,我独自走在村巷里,心中有喜有悲,脚下的步伐却是坚定的。路过那片椿树林时,到了午饭的光景,人们早就散了,那些围成一圈的石块、木桩、水泥墩,依然如故。我很好奇地走过去,地上一片烟头,细看,档次都还不低,心中不由得偷笑。扑克牌没有收走,用几块小木板覆盖着,想来午饭之后的闲暇还会人声鼎沸的。

若能都这样,生活该有多美好。

距辛庄不远,就是柳峪自然村,住户不多,却名声在外,这个名声,是赤色的、革命的。阜平县较早建立的农村党支部之一,就有柳峪,且是目前唯一保存下来的,仅这一点,就值得辛庄人骄傲和自豪。想当年,柳峪地下党支部领导和带领周边群众开天辟地干革命,成為大山深处革命浪潮的中坚力量。在最低潮的白色恐怖时期,柳峪、辛庄乃至阜平的革命群众,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前赴后继,坚持斗争,播撒了革命火种。在抗日战争时期,这个党支部发动和带领群众,开展大生产、支援前线、参军参战,成为阜平抗击日寇的坚强堡垒。时势造英雄,英雄源于群众。柳峪党支部的一些主要成员先后被调到全国各地,成为一个当之无愧的干部摇篮,到新中国成立初期,就已有4人担任了省、部级或军级领导,有7人担任了司局级领导,有6人担任了县、处级领导……这样的红色土地,这样富有革命精神的阜平人,还有什么困难战胜不了呢?

我放慢了脚步。奇怪的很,来时,因有村干部带领,我并没记路,且本就是个路痴,可现在,烈日下独自一人,却仍似有向导引领一般,我轻车熟路地走在返程的村巷,心情很放松,步伐很矫健,仿佛走在自己的老家村庄里。一辆小汽车从身后驶来,听声音速度不快,回头看去,白色的水泥路在阳光的照耀下如一条亮色的水面,车子像一艘静悄悄的白色小舟,疏忽而来,擦身而过,司机还朝我笑了笑。我也笑了。

拐过一个弯儿,前面是个大下坡,坡下正有两个背着书包的孩子朝上走来。其中会不会有周艮山的孙子?我想拦住孩子问问,又恐自己过于陌生,让他们受到惊吓,索性站到路边,掏出手机装作拍照。孩子们一路你推我搡、说说笑笑地从我身边走过,还不忘向我这个陌生人投以注目礼。扭头望他们背影的刹那,忍不住想:上坡路费力,可这些孩子却比我这个下坡的人走得还快,无非是他们年少、精力充沛而已;扶贫攻坚肯定也是爬上坡,甚至是攻山头,但想来只要投入百分百的力量,怀揣一颗赤子之心,那么眼中就没有艰难,脚下就会源源不断地涌入来自大地的深厚力量,如此,何愁小康不早日实现。

临绝地而不衰——阜平、王林口镇乃至辛庄人,是拥有这种品格的。

责任编辑/魏建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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