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歧路灯

2018-09-26舒飞廉

山花 2018年7期
关键词:子虚上官

舒飞廉

“我們喝的,是黄粱酒,还是黄梁酒?我们来到的这个小山村,是黄粱村,还是黄梁村?好妮妮你快给我讲讲!”上官星雨的声音好听,脆生生的。胜业坊里富人家小姐们的腔调,就像二月渭河里柳树下正在消融的春冰。她长得也好看,将脸上的灰泥洗去,还算是一个娇俏伶俐的丫头。李离坐在她对面,听她叫着妮妮,一张俊俏的白脸急得粉红,两只手绞在一起,比袁安、吴耕,还有上官星雨都显白,显小,这么一个又白净又贵气的小伙子裹在一套宽广而肮脏的乞丐行头内,就是那什么,对,沐猴而冠!吴耕粗声大嗓的,好像在长安的时候,天天由卖炭翁的挑子里偷炭圆吃,弄坏了嗓子,还长出一身黑肉,他说:“管他黄狗白狗,上梁下梁,我只要天早点黑下去,月亮早一点升上来!”

这是我们结识以来,最安逸的一个下午吧。袁安转动着手中的粗陶酒碗,微笑着去看他的三个小伙伴。三个月前,他跟吴耕由朱雀门逃出来,挤在伤兵跟市民中间狂奔,长安城就像万千口大窑,在他们的背后熊熊燃烧,那样的繁华与鼎盛,那样的衣冠与百业,那样的屋宇与花木,像一场美梦被烈火烧成灰烬,不知何时方能重新凝聚起来。两个月前,他们俩在潼关下的风凌渡,又遇到了李离跟上官星雨,要是在从前,城东的公子小姐,跟城西的混混小厮,哪里处得到一起!吴耕请三个人吃黄河鲤鱼,他在河滩前叉到烤熟的!黄河就在他们点起的小火堆边奔流,河里有潼关阵亡将士的尸体和血。上官星雨说鲤鱼吃过人肉,不能吃,李离怔了一下却没住手,想在这个乱世中活下来,能够不直接吃人肉,就是撞大运了。四个孩子吃完鲤鱼后抹抹腥嘴,爬上岸,继续在人群中朝南走,太白山,终南山,一山更比一山远,秦岭的风雪与草树,终于可以将他们仓皇的身影藏起来了。袁安是十六岁,李离、吴耕十五,上官星雨最小,十四岁,他们在华阴县下的一个破庙里结拜成兄妹,袁安年长,堪堪成了大哥,当晩挤在破庙外的和尚们在逃难之前搭起的稻草堆里,袁安面临着他担任大哥以来的第一道难题:前面的路,在哪里?

走吧,去万花谷。不是我们那个百花谷,是秦岭群山中的万花谷。母亲在临别之前,对袁安说。母亲的百花谷是平康坊中有名的妓院,她是那里有名的妓女,忙得很少能回家看他。她将袁安偷偷养在外面,请人来教他读书、习武,她说他是由育婴堂抱来的,并不是她的亲生儿子,一个妓女是不应该生孩子的。叛军破城的时候,一城如狂,她赶袁安走,自己却要留下来。“来的都是客,我舍不得长安!”她擦着眼睛,这是她第一次在袁安面前流眼泪。她还活在那个被烈火卷烧的美梦吗?母亲的百花谷,袁安小时候偷偷去看过,华丽的衣裳,漂亮的人儿,经久不散的女人香与酒臭,官吏打拱,公子摇扇,江湖客挂剑挎刀,是个有意思的地方。可是这群山之中的万花谷在哪里呢?母亲说有客人曾经跟她说过一句话:“白雪皑皑,冬月盈盈,黄粱有梦,万花有因。”万花谷就藏在这句话里面。

这十六个字,李离也知道。父亲拿着剑,盯着站在院子里的一二百口人,他的妻妾子女、丫环仆妇,过去二三十年,他领着这些人,在这个梨花院落、灯火楼台里享尽荣华富贵,现在他的温柔乡被安禄山那个黑蛮子打得粉碎。“你们走!每人去领一包袱金叶子,由长安城不同的门逃出去,别窝在一路,运气好的话,你们总有几个人,能活下来,记得给我们这些死人烧纸!”父亲自己不愿意走,他要回他的羽林军中去。李离想跟他一起,他已经学会了射箭。父亲红着眼睛推他走:“我一个人殉这个国这个皇帝就可以了,你活下去,大火烧过之后,要有新种子长出来!”万花谷?是父亲出去喝花酒时,听他的朋友们讲的吧,他们说,在秦岭的万山中,有一条隧道通向万花谷,白雪皑皑的明月夜,隧道的出口就会被发现。一场黄粱梦?就像秀才们投来的传奇卷子里编的?非也非也,隧道在一个名叫黄梁村的村子里,这个村子里,有一半的人姓黄,有一半的人姓梁,他们的确是在村子外面的山坡上,种满了黄黍与高粱。“我一直想去找找看,可能已经没有机会了,你替我去,没有和那个东方宇轩结交成朋友,是我此生最大的遗憾。”父亲在李离的耳边低语,他身披甲胄的样子跟平时不一样,微胖的身体与脸庞挤在铁甲里,显得有一点滑稽。在十几个子女中,他是父亲最怜爱的孩子,希望他是大火里,埋得最深的一颗青松的种子吧!

走,就去万花谷。四个少年草堆夜话之后下定了决心,他们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风餐露宿,翻山越岭,在离别长安三个月后,果然在漫漫风雪中找到了黄梁村。当日风停雪霁,阳光闪耀在山岭间的积雪上,袁安带着三个小伙伴投宿到黄梁驿,旅店不大,也不算小,七八间客房里,住下了三十余位山外来的客人,客房后面,围栏围住七八堆麦草垛,三十余条膘肥体壮的黑驴围着草垛吃草料,这些驴子,大概是用来代替那些被征走的马匹的。黄梁驿掩映在一棵大槐树下,夏天的时候,它一定是亭亭如盖,将驿站拢在树阴里,现在冬天到了,木叶尽脱,虬枝铮铮如铁,千百条光秃秃的枝桠间,七八个雀巢露出来,驿后就是土篱茅舍的黄梁村,半埋在积雪里。他们去敲门问路,果然有人姓黄,有人姓梁。“你们知道万花谷吗?知道去谷中的路吗?”雪盖冰棱下的木门,门后的脸多半包在深黑头巾里,茫然地摇着头。

但是住在旅店里的人,都知道万花谷啊,三个字,就像黄梁驿的老板娘刚由蒸锅里掏出来的雪白馒头,烫手烫口,在大伙中间传来传去。黄昏时分,落日熔金,返照在前面雪岭间,气派堂皇,人们由房间里走出来,坐在前厅的木桌上吃馒头,喝着令人浑身发热的稠胡椒面汤,有钱人,叫上一碗澄碧碧的黄粱酒,一盘红烧驴肉,就着辣酱吃,这光景,岂是一路逃难能够想到的。“白雪皑皑,冬月盈盈!”他们都在长安的殿堂或陋巷里听到过这句话。如果万花谷是人间的天国,那么他们现在坐在黄梁驿,就是坐在天国的台阶上。他们和吴耕一样,都在盼望着夕阳沉下去,月亮爬起来,万花谷的入口,像一朵莲花一样升上来,不可思议地出现在群山之间。

“馒头十文一个,酒一百文一碗,驴肉一两银子一斤,房间十两一晚!你们掏得起钱,就只管住,别问我万花谷,本姑娘不知道,要是我知道,就一百两银子指个路!”旅店的老板娘端着一盘盘馒头驴肉走在客人中间,一身粉红衣裳好像是由荷花裁出来,绣襦后香风阵阵,说话的声音糯糯的,有一点南方人的口音,看上去二十七八岁,瓷白温丽的一个姑娘家,模样和和气气,开口就是钱钱钱,唉!光是这驴肉就一两一斤,她驴圈里三十多头驴,值多少钱,要是她真能指出去万花谷的路,那得赚多少钱啊。吴耕将账算给袁安听,一边李离听得直撇嘴,他的金叶子,还有一小半呢,住这个店,到春暖花开,将驴子吃光都没问题。上官星雨却盯上了老板娘裙子上淡紫滚边的花纹,这样的绣工,可不是山村里的卖酒女穿得起的啊,她左右手腕上叮当作响的金的银的翡翠的手镯也是值钱的,她的脸比起村里的少妇们,也太白太细嫰了。这个粉红荷花衣的老板娘不会这么简单,这么温存好看的小姐姐,她会在酒里放蒙汗药吗?我们现在好歹也算是行走江湖上,多一个心眼是应该的。

“这驴肉不比西市胡姬酒肆中的差啊!听说万花谷满山满谷都种着花,长着草,养得牛羊满坑满谷,野猪成群结队,是一个可以天天吃肉的地方。有一个由南诏来的小丫头,会用花瓣酿‘百花酒,唉哟喂,老子想到这个,肚里的酒虫,就一拱一拱地往喉咙里蹿!”左边桌子上一个满脸胡子的大叔在朝着他身边的几个兄弟嚷嚷,由他腿边包袱里露出来的泥刀与灰板来看,他们多半是长安匠作行里逃出来的师傅吧!“大叔我听说张遂由我们行出去,在嵩山出家当和尚,现在就在万花谷里修楼筑屋。他将名字改成了一行,说是提醒自己做和尚要一心一意,我看他还是犯着在长安时的臭脾气,觉得自己是鲁班再世,匠作行他是第一!”接话的是胡子大叔的下首坐着的一位刀疤脸大叔。

“这皇帝都跑了,还哪里去考进士找官做!兄台你说得对,不做良相啊,咱们就做良医。咱们去了万花谷,单单就去找孙思邈那老爷子老神仙,他要是愿意将脉象和方子传一点给我们两个,不比记那礼记春秋道德经强得多,一辈子吃用不尽!论起医生,我觉得妇科小儿科最好,给小儿看病来钱,给夫人小姐看病饱览人间春色……”右桌是两個秀才,长相也算得骨骼清奇,一个像白山羊挂着红袍子,一个像黑山羊挂着紫袍子,红袍子说完,紫袍子接着讲:“你就是丢不了财色这两口浊气,难怪座师说你的文章写得狗屁不通。我们见到了药王他老人家,还不赶紧磕头,求他将长生不老仙丹的法子传给我们,老神仙由太宗朝活到高宗朝,又接着给武曌皇帝看病,现在又在万花谷里做活神仙,我们进了谷,要求,就求个不死方!”

袁安往前桌看去,一家三口坐在哪里,男人胖胖的,幞头横刀,捕快打扮,不作声,他一样肥胖的老婆正在唠叨:“这些活该砍头的叛军,活生生将我们家婉儿的琴棋书画给耽误了,前天死了教琴的赵师傅,昨天又死了教棋的秦师傅,今天又死了教书法的孙师傅,明天这教画画的李师傅活得长?我起早贪黑,领着婉儿由琴房到画室,由棋院到书院,盼望着将她教成开唐第一神童,现在好,唐什么唐,这样的老字号都要关张了!什么郭子仪,什么李光弼,指望着这些草包将叛军赶回河北去,那得是猴年马月,老娘等不起,走得起,只是不晓得,这万花谷里,开书院的是不是颜真卿颜老师?教琴的真的是苏雨鸾姑娘?和我一起跳胡旋舞的大姐说苏姑娘的相好林白轩也到谷里来开画室了,要是这样,多花一点学费算个屁!”一口关中京腔,说得她男人直想伸出肥手捂她的嘴,一边的小姑娘一张胖脸羞得通红,恨不得埋到面前的馒头山里。袁安觉得这家人挺面熟的,他在巷子里闲逛,很多次都看到胖女人一手提着琴,一手拉着胖婉儿的手,急匆匆地往前走,一边嘴里各种埋怨,这是无数的街头小景中的一件,正是这些琐碎的日常,一针一线,织成了当日富庶繁华的京师吧。他以为这样的盛世,会是一千年,一万年,他读书学武,游荡在街巷里,母亲在百花谷迎来送往,打情骂俏,达官贵人、三流九教在他们俩的小世界之外活色生香地活。三个月后,回望过去,那也不过是一场做得有些长、又太过热烈的梦罢了。他们真的由梦里醒来了吗?胡子大叔、秀才哥哥,还有胖婶,你们不愿醒来,还想去万花谷里做梦吧!

我们呢?袁安将目光收回来,去看他三个听得目瞪口呆的小伙伴。吴耕将嘴里含着的馒头取出来,认真地说:“我想去万花谷种地,河边种水稻,坡上种小麦,再养一群鸡,两头猪,光种花总归是不行的,花好看是好看,能填饱肚子?”听得李离直拍腿:“吴耕兄弟你说得对!桃花源里人也不能光种桃树吃桃子,刘肇阮晨遇到的仙女,也会种芝麻呢!我们去万花谷里,种地开菜园子,好是好,就是忘了带上小麦高粱的种子,也忘了牵两只猪崽,揣一窝孵窝的鸡蛋,怎么办?”一席话听得吴耕直挠头:“这个我们的确准备得不周全,我们今晚上要不不去万花谷吧,让他们先走好了。明天早上起来,我去赶个集,顺便买几把锄头镰刀?”两人一问一答,听得上官星雨捂着嘴乐不可支,直啐“死妮妮”!那边厢,一直皱着眉头送驴肉的老板娘也回过头来,冲着吴耕这个一本正经的黑小子莞尔一笑。她眼晴亮亮的,龙眼核一般,笑容明艳无比,袁安心里想,也许吴耕说得对,今晚去不了万花谷,也没什么了不起,黄梁驿是一个值得多住几天的地方,馒头驴肉好吃,这个老板娘大姐姐,又如此的好看。

说话间,夕阳西下,一丸金丹,堪堪嵌在山脊线上,扑通一摇,便掉进另一侧的松林山岩间!西北风由渐渐沉寂的雪影霞光里吹来,带着刻骨的寒意,寒意里又有一点温暖,那是由黄梁村的屋瓦间升腾起来的炊烟,屋顶下村妇们蒸煮黄粱,食物的香气丝丝缕缕弥散在黄梁驿里,提醒着这些远道而来的客人,他们经过了一段艰辛的旅程,却并没有走到世界的尽头,依旧停留在纷纷扰扰的人间。

一群喜鹊由村子里觅食归来,回到榆树间雀巢上呀呀鸣叫。

黑驴们在黄梁驿的后院吭育吭育,不甘寂寞地吵嚷成一片。

冬月十五,寒月团团,如琢如磨,已印刻在东方暮紫沉沉的群山之巅!

总会有一位旅客,在由长安出发之前,已由旧雨故交里打听到了去万花谷的路,会主动站出来,带领大家离开黄梁驿,走向月光照耀的迷宫一样的山岭,发现那个草木交缠的洞口。虽然口口声声说不知道什么万花谷,但老板娘心里一定也是像吞了萤火虫似的,知道去万花谷的沟沟坎坎,也许就是下一刻,她就会由墙壁上取下气死风灯,提在手里,温柔地一笑,对这三四十个长安客说:“你们已将十两一盘的驴肉吃完了吧,现在跟我来,今晚我们不住黄梁驿,万花谷的床更温暖!”可是,油灯照明的厅堂里,人声渐渐沉寂下去,月色悄悄侵袭进来,然而并没有带头的旅客站起来,说一句“大家跟我走”,老板娘靠在她的柜台上,只是一心一意地摩玩着她皓白的手腕上的金环、银环和玉环。月亮离开了积雪的山脊,划向更高更深远的夜空,由一面铜锣变成了玉盘,寒气如针,冬夜何其漫长。

“此村是我修,此店是我开,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正是众人想睡,又不敢合眼的关头,黄梁驿的驴皮门帘一挑,月色里,闯进来十几个戴着面具的壮汉!男人们黄袄黄裤,篷着头发,脸上挂的面具花花绿绿,刻得却是精细,凸睛凹鼻,如鬼似魔,手上拿刀的拿刀,捏锏的捏锏,有几个还在肩上扛着两把铁锤,看来开唐英雄李元霸用锤的神功,犹有遗风。打劫的话,是领头的身量最高的壮汉说出来的,声量不低,将厅柱间的灰尘都震得簌簌往下掉。喊完话,他又朝正在剔指甲的老板娘打招呼:“来晚了来晚了,今天梁二狗家小子娶媳妇,我们多喝了几杯,二狗跟他媳妇进了洞房,其他的人,我都带来了!”众人随他挥手的方向四处一看,我的天!大厅四围的窗下,几十支火把焰光熊熊,这男子已经领了百十号人,将黄梁驿团团围起来。黑店!山贼!我们由长安的大火炕里逃出来,又掉进黄梁驿这个小火炕里了!

胖捕头“啪”的一拍桌子站起来,他胖老婆与胖女儿躲到他身后,捕头喝道:“你们想干什么!光天化日之下,还有没有王法!”袁安听着,心里想,其实应该说是“光天化月”之下吧。长身壮汉将面具脸转过来。上官星雨小声说:“这个黑钟馗的面具,我喜欢的。我看他们多半是后面村里的,这些面具,过年演傩戏时,也用得上。”李离是冷眼以对,吴耕的一张黑脸,却吓得有一些发白了。只听那壮汉道:“什么王法,现在王法在去四川的路上,刚刚吓坏了皇帝,吊死了杨玉环那肥婆娘。在这里,我老黄的刀就是王法!”

老板娘剔着她的指甲柔声道:“老黄你小点声,别吓着大伙儿,你来抢钱,戴我给你们做的驴皮面具不好么?弄得凶神恶煞,像跳大神,好歹他们都是我的客人啊!”她声音不高,老黄却听得进去,火焰山一变变为绕指柔。

左桌上的工匠大叔们不服气,由包袱里抽出泥刀,齐刷刷站起来:“要钱没有,要命,我们这里有四条,你们来拿!”匠作行的爷们,喝了一肚子酒,硬气。

旁边的红秀才跟紫秀才讲:“说好的去学医,跟人家学长生不老术,没成想走到黄梁驿,就将头皮断送了,早知道,就不该信那帮穷酸嚷嚷的万花谷,他们在长安城里蹬直了腿,我们这不也是走到了头,我只想求这些山贼大爷,杀我时用刀抹我的脖子,莫用锤子敲我的脑壳。”

一席话,听得那老黄哭笑不得:“你们放心,放心,我们只抢钱,不要命,我们的行动,都得按鸟窝大师给我们写好的脚本。总之我们黄梁村的山贼,跟秦岭、太行山、大别山的山贼都不一样,我们要脸,不要血。”可是兄台,你要脸,为什么又要用黑钟馗面具将脸遮起来呢?

胖捕快问:“鸟窝大叔来了吗?”他要是来的话,会带着鸟喙尖尖的鸟面具吧,袁安想。

老黄说:“他没来,那梁二狗就是他儿子,他刚才喝醉了。就是没喝多,他也不会来,鸟窝大师是个瞎子,他不抢钱,只会编故事。他给我们的傩戏编故事骗鬼,给黄梁驿编故事骗人,他最有名的故事是万花谷。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去过天宫,游过地狱,能说会道,能掐会算,坐在家里编好了,就让我们派人去长安讲,跟那些算命的、讨饭的、和尚道士、三姑六婆讲,在妓院里讲,在酒楼上讲,由南坊讲到北坊,由东坊讲到西坊,东方宇轩怎么跟他爹吵架,跟他未婚妻闹翻,怎么与万花七圣结拜,怎么弄了个万花谷,万花谷的入口就在我们黄梁村,什么白雪皑皑冬月盈盈,什么黄粱有梦万花有因。长安城里的那些老爷太太,公子小姐,吃饱了饭,就爱信这一套,每年都带着大包小包的银子来照顾我们的生意,哈哈哈!你们几个瓦匠,靠泥刀苦哈哈趁钱,秀才靠青灯黄卷背书骗钱,你个捕快靠横刀刀头舔血赚钱,我老黄带着兄弟们抡锤子大刀抢钱,都不如鸟窝瞎子编故事骗钱来得快!”

原来如此……母亲在妓院里听到的,李离的父亲由酒席上听到的,那些不可思议的故事,那些流光溢彩的传奇,都来自一个在深山里信口开河的老瞎子,就像柳毅遇到洞庭龙王,魏征砍掉泾河龙王的脑袋,这样半真半假的传奇,茶余饭后是很好的消遣,可是你选择了相信它,并因此跋山涉水梦寐求之……袁安抬头盯着李离看,李离将手捂在双眼上,四个少年,一时间觉得之前吞到胃里的黄梁酒,比黄连胆汁来得都要苦。

最先“哇”地一声哭出来的,是胖小婉,琴棋书画怎么办?开唐第一神童梦碎,接着痛哭的是她的妈妈胖婶,一路上,她念叨了多少次苏雨鸾林白轩,这么好听的名字,生来就是做老师的啊,也是杀千刀的老瞎子编的吗?连胖捕快,都拄着他的横刀抹眼泪,其他客人跟着叹息顿足,将盛酒的陶碗往地上扔,啪啪摔碎,一时大厅里伤感的气氛聚集起来,就像大雪之前会聚在天空中的密云。

“哭归哭,银子不能少!你们乖乖将银子掏出来,放到桌子上,我与兄弟们来收,收完你们就滚蛋!我也不白要你们的银子,后院拴的那些黑驴,稳健如山,飞快如电,你们都看到了,一人去牵一头,乘着雪光天、月亮地,天地我独行,走得是越远越好!”老黄的这些送客的下场话,也是鸟窝大师故事脚本上写好的吧,唉,好故事难免酸腐味,就像一桌子好酒菜,总免不了臭豆腐与腌皮蛋,要是能将那个故事的底本,拿过来看看就好了,上官星雨心里想。

十文一个的馒头,一百文一碗的酒,一两银子一斤的驴肉,十两一晚的房间,一千两一头的驴!这温柔的老板娘伙同老黄鸟窝大师,开出的是我大唐最黑的黑店吧。说是不杀人不见血,山贼的话,能信吗?几十号客人抹干净眼泪,叹着气,纷纷将怀里金锭银锭宝石珍珠掏出来往桌子上刚才盛馒头的盘子里放,这乱糟糟的人世,第一不缺的,是人命,第二不缺的,就是金银。要钱不要命,要命不要钱。一时间,七八张桌子上,堆得金山银山,在四壁油灯的映照里,煞是好看。老黄挥手,几个山贼由腰里抽出备好的麻袋。

“等等,你们在拿走金银之前,也要问问我的泥刀!”大胡子工匠立在桌旁,右手捏着泥刀,扎起了弓步,他的三个兄弟也抽出泥刀跟在他身后,长安匠作们,泥水刀法,混水摸鱼,筑屋起楼用得着,争场打架也用得着的。

“我这横刀也不同意!”胖捕快摆出了横刀十三式的起手式,铁气激袖,刀光凛凛,令他顿时变得威严肃杀,令人生畏。

袁安看着他们桌子上,李离不情不愿地拿出来的半包袱金叶子,摇摇头,也站起身来。四人中,他的拳脚功夫可能是最好的吧,一路上,咬吴耕的狗,偷李离的贼,调戏上官星雨的乡村流氓,都是由他负责打发掉的。他的拳法名叫百花错拳,却并不是母亲请来的武术师傅教会的。母亲在百花谷里,有时候会遇到江湖客,她会要他们写一个他们最爱的门派中的招式来抵嫖资,她回到家,将这些画得歪歪倒倒的招式图谱给袁安看,袁安自己学会了,去比划给师傅看,却被师傅笑话很多次,说与其叫百花错拳,还不如叫王八拳呢!你一个在妓院里长大的孩子,弄点石灰包小匕首什么的玩玩就行了,还要找师傅学拳,学拳就好好学,一个少林罗汉拳学好了,就受益終身,搞不好就进羽林军中当差了,偏又弄这乱七八糟的王八拳,唉!师傅在老柳树下摇着头。王八拳就王八拳吧,为了李离的金叶子,拼了。

你不想杀人流血,人家却不同意和平抢劫。好在鸟窝大师早已料到这一节,在他的大唐杂剧《万花记》里讲得明明白白:人少势弱则围之,人多势众则逃之。老黄一招手,十来个山贼由门外拥进来,八个拿锤子的围着匠作行四杰,四个举锏的包抄了京衙卫的胖捕快,老黄自己抽出刀,稳稳朝赤手空拳的袁安走来。

泥刀上下翻飞,戳抹勾挑,如在墙头敲砖,在水中逐鱼,很快就验证出,十六个锤子里有八个是榆树木头雕的;胖捕快的横刀是出自弩坊署好货,刀头的一点刃钢,不是我大唐的精气神么?几番劈刺,就将四把中两对锡浇巨锏断成两截。袁安由少林寺的什么龙爪功到纯阳道的纯阳诀,由天策府传说的虎牙令到七秀坊秘制的猿公剑,照猫画虎,却也逼得老黄左支右绌,狼狈不已。一场架如火如荼,一时难见分晓,黄梁驿用不上明早的一把火,马上就会被山外的来客与此地的山贼打得粉碎。

胖婶看得点头,红紫秀才也拊掌叫好,吴耕、李离、上官星雨都紧张得站起身不说话,他们的带头小哥哥果然有两下子,力敌贼酋,不止是降猫伏狗的三脚猫把式。如此良夜,山中逆旅,酒酣耳热之余,论刀论剑,由塞外的龙门客栈到山西的灵石旅舍,都是这么一个玩法。那边观战的老板娘却不愿意了,停下剔指甲的手,朝堂下看过来,柔声埋怨老黄:“你们花钱请我来做这个掌柜,就得爱惜这个店子啊,难道今年赚了钱,明年就关门么?你们扮山贼倒是十足,一个个像由十二连环坞出来的!”老黄听是听到了她的话,可袁安这小子的龙虎爪已不可思议地直奔他胁下了。匠作的快泥刀捕快的疯横刀也停不下来。老板娘不急的,微微一笑,双手一撑柜台,削肩细腰,身体箭一般地射出去,在半空中惊龙游鸿似的绕行一圈,又稳稳落到柜台里面来。飞绕一圈,腰身宛转,好像鱼游水中,电光石火的工夫,李离他们只见老板娘手指上下翻飞,身上的环佩叮当繁响,认穴点穴的功夫,妙到毫巅。一时间,场上争生赴死的十几个人,被她或撞或拉,拂上穴位,麻痒不禁,呆头鹅般停了打斗。

果然是山村的土豪啊老黄!你这是花了多少钱请来的女掌柜啊。

“钱财身外之物,你们留给黄梁村。那些黑驴是他们由山东蓬莱买来的种,仙!春夏吃山上的红豆草紫苜蓿,秋冬吃小麦杆高粱秸,髓丰肉香,筋强体壮,一头也值几百两银子,你们不见得就吃了多少亏。一人一头,牵着走吧!世上本无万花谷,无须雪夜问津渡。桃花源中千般好,无缘何必来相促。黑驴吃了好几天的草料,都是饱的。你们出山之后向南走,过了淮河,就是江南,江南总还是平安的,江南不行,就往南诏去吧。”老板娘一边说,一边由柱上取下铜钥,推门向后院走去。

事已至此,如何强求?众人由桌边起身,跟着老板娘去后院挑驴,只余下老黄他们如梦方醒,戴着面具,忙不迭地将桌上的金银财宝塞进麻袋里,肩扛背驮,回村去矣,一边觉得富贵险中求,这回如果不是请到得力的老板娘,免不了鸡飞蛋打,面具扫地,看来鸟窝大师也不见得事事能中,瞎子就是瞎子嘛。

月光如银,镀在积雪之上,群山中间的大路雪深盈尺,客人们骑着健步如飞的黑驴,如在梦寐。果然是大好河山好骑驴也乎哉!红紫秀才已下定决心,去花红女娇的南方做一代名医。胖大婶想起来的,是另外一句诗,腰缠十万贯,骑驴下扬州,她丈夫在京城做捕快挣下的家当,还有一大半藏在驴背上,扬州的琴棋书画不坏的,人家七秀坊的减肥舞也是十足的好。匠作坊四杰倒是不在乎江南江北,只是念着老板娘的好,柳眉鹅鼻人好看,细腰宽臀能生养,一身武功又深藏不露,其实心肠也是蛮好的,只是好好的姑娘家,为么事要当山贼学打劫?

老板娘呢?老板娘站在榆树下,剔着指甲,看老黄带着他的傩戏班大包小包回村去,村里柴门闻吠,风雪夜归人,狗吠儿啼之后,人声渐寂,一盏一盏灯火熄灭,他们布下的這一出黄粱梦,终于弄到了钱过年,也没有伤到人,自己自荐做老板娘,十余日的辛劳,还是值得的。明年他们还会继续设局吧,这样的乱世,桃源故事,当然可以卖出好价钱。

可是,为什么她还是觉得有一些伤感呢?因为这些养了十几天的驴子吗?也许是的,此后它们将天各一方,跳踉奔忙,再也不会聚到一个草垛边吃草了。是流着泪的婉儿姑娘?她在她的梦里,一定已经到过万花谷无数次了,那几个工匠也是,他们手艺那么好,其实可以去修凌云梯,去修云锦台的。这两个秀才像由泡菜坛子里拎出来的,他们真应该让孙大哥好好调教一番,没事让他们凑在一起说回相声也很好啊。她觉得有眼泪由眼眶里涌出来,啪嗒啪嗒滴在雪地里,砸出细小的雪窝窝,要是让那两个老家伙看见,又会笑话她心肠软,刀子嘴,豆腐心吧。想到这里,她赶紧往回走。

月色雪光映照的黄梁驿已经空空荡荡,前厅四壁的油灯,明黄焰光跳闪犹未灭。老板娘推开门,看到那四个少年,坐在正中的木桌边,洋洋得意,乍惊乍喜。

是的,假作真时真亦假。

我们还是等来了几个年轻人。

但愿他们不让我与两个老家伙失望。

“宇晴姐姐!”上官星雨俏生生地站起来,朝老板娘甜甜地喊着,她已经去门外雪地里捧来雪团,将脸上的泥垢擦拭一净,也如新剥的鸡子一般,回复成玉肌雪腮的小丫头。

“宇晴师父好!”三个男孩子也忙不迭地打着招呼。

“你们这是……”宇晴有一点发呆。

袁安赶紧将自己跟三个伙伴介绍给宇晴:“李离说鸟窝大师故事编得天花乱坠,里面总得有一点真东西,他一个人,哪里编得出万花谷!我也认出来,刚才您往返点穴的功夫,就是万花谷的‘花间游与‘百花拂穴手,吴耕说这个功夫能发出香气,他闻到的香味,就像新开的兰花跟煮熟的板栗混杂在一起。星雨看到您手上的镯子是出自南方骠国的翡翠,您又说到南诏,就猜出您是万花谷花圣宇晴。我们决定在黄粱驿里等您来,请您将我们带到万花谷去。”他尽可能地慢慢说话,心里却是激动的,那边星雨星眸闪闪如星,吴耕却是抹起了眼泪。

李离说:“会骗人的师父带着那群凡夫俗子离开大厅时,难道不是应将手背到身后,伸出三根手指摇三下,或者是刚才给袁安师兄点穴时,在他头上再多打三下?”

宇晴脸发红:“为什么啊?

李离说:“昔年须菩提大师找孙悟空,弘忍大师找惠能,都是这么干的啊,米熟久矣,犹欠筛哉,提醒我们几个,三更天等您回来啊!要是我们没有认出您的花间游跟翡翠镯子,听吴耕的话,也骑驴子走了,您这半个月做掌柜的工夫岂不是白瞎了?”

其时须菩提与弘忍皆是佛道中一等一的大师。地狱门口僧道多,大师悟道出生入死,如龙口夺珠。得道之后,传灯又难。茫茫人海如铁,有几个真正有慧根的?他俩好运气,遇到悟空惠能,千难万险中觅得佳徒传衣钵,一时天下哄传为佳话。宇晴脸红欲滴血,发狠道:“等我带你们去见东方谷主,一定要请他让你们好好尝尝万花谷的杀威棒!”星雨向李离扑过来,作势要撕他的嘴:“你这个死妮妮,宇晴姐姐刚才要打,也应该来打你,在你头上敲出三个熟板栗分给我们三个吃!”黄梁驿沉寂的厅堂,因这几个年轻人的说笑,重新变得热闹起来。

“袁安,吴耕,李离,上官星雨,嗯,我们走!”一一锁好客房,将钥匙一串串挂上木柱之后,宇晴吹灭了厅内的十几盏油灯,算是正式结束了她女掌柜的工作,明年还来不来?谁知道呢!她带着四位少年走到驿外,榆树下月影如藻,积雪空明,抬头看去,空中流霜,明月繁星,群山四围,黄梁村传来第一阵喔喔鸡鸣。宇晴撮唇清啸,啸声清朗温暖,像一束璀璨的烟火倏忽上升,四散在墨白相间的山岭间。啸声甫散,山岭中很快有了回应,呀呀两声鸟鸣由山那边传来,离黄梁驿大约是数十上百里,啼鸣金声玉振,历历在耳,震得耳鼓轰鸣不已。之前后院几十头驴子,一起合唱起来,也不太能压得住这两声鸟啼吧,少年们心里想,就像大海中的鯨鱼,这只鸟的个头一定不会小,起码是翅如车轮,眼如铜铃什么的。

等那只鸟冲出雪线,浮在夜空里,沐着星月的清辉朝他们飞来,袁安觉得还是将它想小了。它的个头,绝不会比端午节在渭河的柳荫里争渡的龙船小,恐怕要将大雁塔掏空了,才能修出一个关住它的鸟笼子。天空里回响着它鼓翼飞翔的声音,山呼海啸一般,双翅几个起落,就越过黄梁村的房屋与村树,脚爪甫出垫地,两眼精光闪闪,稳稳当当地落在他们面前。

“这是我驯养的大鹏,它的名字叫鲲。”宇晴介绍道,一边回头跟鲲讲,“你这家伙,一定是去晴昼海捉夜狼,来晚了。”鲲扑扑地喷着白汽,将喙前的雪地融化了一小片,听懂宇晴的话似的,不好意思地垂着头。

“太好了,比起骑着驴子去江南,我更愿意和宇晴姐姐一起骑大鹏去万花谷!”上官星雨已经高兴得跳了起来,鲲的每一根羽毛,都像一把蒲扇似的,或收拢或散开,她如果这样揪着扇柄往上爬,鲲不会疼吧,会痒吗?星雨喜孜孜地伸出手去摸鲲,没想到它腹中唿噜一声雷鸣,身体往后一缩,灵巧地跳到了宇晴身后,这家伙,它还有一点认生呢!

宇晴却任凭上官星雨怔怔地立着,自己后纵一步,腾身飞上鹏背,笑吟吟地对少年们讲:“这个不对,鲲是来接我,不是接你们的,东方谷主只是让我由黄梁驿里挑出你们四个,你们到万花谷,得自己去找万花因隧道,入口在哪里?子虚跟乌有那两个老家伙,会帮你们找,大概就是:只在此山中,雪深不知处!”

原来,父母们在长安城中的探听,他们三个月冲风暴雨的寻找,雪夜里亦真亦假的等待,都还只是开头的几步,比诸春帏应试,他们不过是堪堪中了一个秀才罢了,下一任的主考官在哪里?子虚……乌有,请问你们认得司马相如大叔吗?鲲双脚支地,双翅上扬,重新冲入天空,旋起的雪风刮得少年们手脸生疼。宇晴骑在宽广的鹏背上:“树!你们朝大榆树上看!我先走一步,在云锦台等你们!”

他们目送鲲消失在明月繁星与雪岭群山之间,才将视线收回来,去看黄梁驿外,宇晴提到的大榆树。大榆树离他们二三百步之遥,主干上发出七八条侧枝,盘旋环绕,巨伞一般负着积雪,站立在月光中。白天所见的十来个雀巢,想必已接纳了回窠的喜鹊,正在巢中睡得香甜,可是他们往树上看的时候,却发现在树伞的顶端,剪纸般地贴着两个人影,一东一西,相对而座,中间一张棋盘,隔开了他们。

“这个狠心的小姐姐,鲲的背上,还有那么多位子,捎我们一程多么好,早早到万花谷,洗一个热水澡,睡上一觉,多好。”上官星雨还有抱怨。

“万花因的入口会在树干上吗?”李离用手敲着未被雪贴上的树干背面。他们已经踩着积雪,走到了榆树下。榆树干以低沉的闷响回复着他的敲击。虽然需要四个人手拉手,才能将树干围起来,但与《柳毅传》里作为龙宫入口的大橘树不一样,这只是一棵普通的榆树,喜鹊在上筑巢,风雪来临之前,驴子们有时候会来啃它低垂的叶子。

“子虚先生!”袁安仰头喊着。

“乌有先生!”吴耕跟着袁安嚷。

盘坐在树顶上下棋的两个人没有理睬他们,自顾自将棋子“啪啪”地敲落在棋盘上,有几只喜鹊被吵醒了,在鹊巢里撅起屁股拉下热乎乎的鸟粪,差一点就落到了李离的头上。

“他们不下来,我们就上去!我喜欢下围棋的!”李离避开鸟粪,淡淡地说。上树不难的,袁安与吴耕都是高手,袁安自己爬到七八根大枝分杈的地方,再将吴耕推送着的上官星雨与李离拉上来,接着是吴耕,大伙儿攀爬在树干中间,小心地避开鹊巢,积雪簌簌下落,有一点滑,慢一点,也不是很怕。袁安心里想,要是夏天里,榆树长出叶子,也会像渭河边的老柳树一下,每一棵都是一个绿色的宫殿,藏着各种各样的虫子与蝉唱吧。树顶上下棋的两个家伙,现在就坐在他们头顶的枝条上,难得他们在纤细如指的枝条上坐得稳稳当当,不动如山。借着星月的微光,少年们已经认出来,这是两个古怪的老头子。

“完了,我觉得宇晴姐姐是将我们骗到了一个局里。等我们看这两位老爷爷下完棋,爬下树,大概时间就过了一百年,什么黄梁驿,长安,都会变成我不认得的样子,以后鸟窝大师和他的鸟窝孙子们编故事,就会说有四个长安人,来我们黄梁村,这个美丽的桃花源,躲过了大唐的乱世的,他们口口声声说要去万花谷,其实就是在大榆树顶上看人家下了半宿的棋。”上官星雨有一点担心。

“我们再往上爬试试,将头伸到棋盘上,看看他们在弄什么鬼!”由四人合抱到一人可抱,由牛腿粗细到手腕粗细,树枝愈上愈细,树顶的枝条已经是盈盈可握,他们大着胆子往上蹭,也只能够双手秋蝉一样抱着树条,摇摇晃晃,小心翼翼地将头伸出来,看到洒满月光的棋盘,还有棋盘两边,长袍博冠,朱颜白发,薄嗔微怒,危坐弈棋的两位老人!

“如果没有猜错,两位就是子虚先生与乌有先生吧!纯阳子虚,翠玉白衣,烛花掌天下无对;皇家乌有,李弘之师,一身点穴功夫深不可测,我在长安都听说过的!”袁安说。

“在雪夜晒月亮,我们都快冻成四根凌冰挂树上了,你们两位就披一件葛布的袍子,不冷吗?乌有先生你还摇着你的纸扇子,会伤风的!”上官星雨说。

“你们饿吗?宇晴师父的黄梁驿里,应该还有剩下的驴肉、馒头和黄梁酒,味道不错的,虽然是凉的!我去替你们弄一点过来吧!”吴耕说。

“媪妇谱……棋王他老人家果然去了万花谷。”李离说。

少年们的四张脸冻得通红,在月色里向上仰着,四张嘴轮流开合,比刚刚合嘴入睡的喜鹊们更吵,又在棋局如此关键的时刻。乌有先生真想伸出他的纸扇子,是戳他们的哑穴,让他们乖乖地闭上嘴,还是直接敲在他们的手上,让他们扑通一声掉下树,让世界清静下呢?乌有先生酒糟鼻,胖胖的,就像庙里的弥勒佛,蓄起头发胡子,换下僧袍做起道士,艰难的棋局令人费神,弄得他一脸油汗。子虚先生清癯、瘦削,好像一只打坐的鹤似的,乌有出子慢吞吞的,他却很快,闪电似的,手指将棋子掣出来,稳稳地弹到棋盘上,棋子就放在他们身边一个荒废的鸟巢里。听到有少年提到媪妇谱,子虚转过脸,淡淡地说:“你会下棋?”

李离点着头:“嗯嗯,前辈我名叫李离,这是上官星雨、袁安与吴耕,是宇晴师父让我们爬上树,向你们问路的,我们想知道万花因隧道的入口在哪里?”

“对,我刚才还看到宇晴那丫头在树下哭,就为了那几十头蠢驴子!”乌有叹了一口气。

“我們也不知道入口在哪儿。宇轩谷主说,这盘棋会告诉你们。可是我与乌有老儿下了半宿棋,发现王积薪那小子的媪妇谱,就是四个字:此路不通。”子虚接着叹气。

袁安、吴耕、上官星雨、李离的脖子伸得更长了……他们眼前的黑檀木棋盘上,黑黑白白,或散或聚,已布下了一百多粒棋子。李离、袁安、上官星雨稍懂一点棋理。其时围棋风行天下,国手王积薪更是天下知闻。王积薪少年成名,集下名谱无数,其中最出名的,是为媪妇谱。据说王积薪青年为官,往来巴蜀道中,一夜投宿邮亭,清夜缘亭外小溪散步,听到溪上茅草屋里,婆媳两人下盲棋近百手,最后婆婆以九子胜出。王积薪只记下其中三十六手,怅然步月归,第二天早上再去沿溪找那间茅屋,已不知所踪。王积薪在邮亭里精研这三十六手,觉得奥妙无穷,又向后推算其余几十手,更是夷匪所思,无限可能,要形成婆婆以九子胜出媳妇的局面,却比升天还难。王积薪因此辞官回家,后来又为东方宇轩所邀,隐入万花谷,就是为了精研女仙所传的“媪妇”无双谱。开局三十六手,七十二子,已经是天下围棋手皆知的常识,由子虚与乌有打出的棋谱来看,一代棋王已经将之推演到了七十余手,生杀变化,玄机莫测,不知是悲是喜。

两个老头子得王积薪授谱,固然是老神在在、殚精竭虑,李离等人,一入迷局,又知道此局与万花因隧道息息相关,也觉得浑身火热,头脑中电光石火,瞬息万变。

七十余手集中在棋盘的南部,袁安所据一方。子虚的黑棋与乌有的白棋纠缠在一起,如黑白双龙盘曲苦斗,其他东、西、北三方,则落子寥寥。乌有定下一颗白子后,盘面转胜,轮到子虚指衔白棋,苦苦沉思,他的脸本来狭长,这一皱眉,将脸更是弄得像北风吹打的老丝瓜似的。

“你来替我下这一手。”子虚抬起头,看向李离。千结万结,不如无结,让这小子试试看,子虚先生这是在赌时运啊!

李离也毫不客气:“东五南九放一子!”

子虚手指一弹,一枚黑子直射到棋盘上,正是“东五南九”的腹地,虽然是孤军犯险,但跳出重围,弃子争先,妙。

乌有盯了李离一眼,又转向一边发呆的吴耕:“我们李家的孩子,懂一点棋,没什么,你小子浑头浑脑的,莫非也下过棋?”吴耕连忙摇头:“我不会下围棋啊,倒是会有一点双陆,我们没事就用树枝画个棋盘,捡石头籽下双陆。”乌有说:“你莫慌,随便下下,天下到处都是路,无非就是远近缓急不同罢了。”吴耕大着胆子报出来:“东五南十二放一子!”

乌有苦笑着布子东五南十二,偏入东南的边地,四周全无白子接应,黑子只在东北星位布下一子,白子虽取镇虎头之势,但春庭寂寂,意绪寥寥,其实是一步废棋,不知何时可派用场。

上官星雨也扑哧一笑,吴耕就是一个大蠢驴,他这一缓,乌有先生的棋局落后不少,她抬头看向子虚:“子虚爷爷这一着我来帮你下,要是我下得不好,你可别用你的烛花掌烧焦了我的头发!”子虚点头。上官星雨眼眸一扫,脆脆地说:“西八南十。”子虚射入黑棋之后,众人发现,这一招竟然是大摇大摆,大刀阔斧,直扑向重围中的白棋,寒光照铁衣,险象环环生,将白棋逼入了重重劫难之中。饶是一向淡定缥缈的子虚先生,在细研棋形之后,也面露一丝喜色,心想就是今夜积薪那小子自己跑过来,能应出来的,无非也是这一手吧!

“唉,上官家的姑娘上一辈子都是做狐狸的。”乌有先生连连叹气,白棋本来已经落后,经那黑小子废棋一缓,又被这姑娘直捣中宫,被缠绕的一块大棋已经是陷入了走投无路的绝境,这情形,大概就像去年潼关之上,灵宝西原,陷入崔乾祐重围的哥舒翰的大军吧。他们两个老家伙悄悄地去西原看两军的鏖战,看着数十万的大军出潼关,渡黄河,被叛军的虎狼之师赶进高原中的深堑,在对岸雷鸣一样的鼓声里哭爹喊娘地被刀剑切割成残肢,被木石冲撞成肉酱,被油火烧成焦炭,马血与人血,骨头与脑髓,泥浆与草木,搅拌在一起。大唐的屠龙之战,饶是子虚乌有这样的老人,由远处的松峰上,都看得涕泪横流。暮色四合,潼关泣血,天策府的女将军曹雪阳绰长枪,领着将士们百战断头,蹚在血海里,奋力杀贼,将一边看棋的两个老家伙的血都煮沸了,他们连袂飞奔回谷,恳求东方宇轩带百余弟子倾谷而出,刺杀敌酋,力挽狂澜。东方宇轩沉吟半晌,叹息说人力可为,天命不可为,哪里救得了。等二老再出谷探听的时候,路上避难的村民讲哥舒翰已归降安禄山。大战之余,朗朗晴天风云变幻,电闪雷鸣中,暴雨如注,荡涤谷中血肉,将数十万腥臭的尸骨冲进黄河。江山如棋轮转在儿男们的铁骑中,翠玉白衣,皇家乌有,武功盖世又如何?可是眼前这一局棋还能救吗?有救吗?白子历历,好像将士在马蹄刀枪下呼号,看得乌有先生心惊胆寒,泪水涟涟,当此之时,恐怕王积薪由谷里赶来,也会束手无策。过去几年,王积薪将自己关在机甲棋阵里,苦苦解析媪妇谱,怕也是卡在这里,无法再有寸进。

黄梁村里喔喔喔,又响起了第二阵鸡鸣,群山之外,隐隐回应着吭唷吭唷的驴鸣,黑驴们驮着黄梁驿的客人,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已经走出了几重山?这是天亮之前,最黑最冷的更次,明月如同精铜,群星灼灼,雪光微微,但是宇宙间的暗影却一层一层地沉积下来,缠绕在积雪的山岭与大地上。

乌有先生分神灵宝大战,心情激荡,周身真气牵动,涌向头顶,将身边的积雪融解成水滴。对弈的子虚先生也看出了端倪,担心老友脉息分岔,走火入魔,伸手就想拂乱棋子,终了此局。不料袁安在一边,小心翼翼地说道:“西九南十放一子。”

乌有先生强忍住咳嗽,将咳在左手掌上的血水抹在身侧雪枝上,右手拈起一颗白子,依袁安所言放置到棋盘,一边唠叨:“我刚才在窗外看过你小子在黄梁驿里打拳,东一脚西一腿,乱七八糟,好像拜了几百个师父,我心里想,这样的王八拳,是妓院的护院镖师教的吧,花拳绣腿当什么用,老黄一个黄雀在后,就可以将你送到黄泉见你娘,没成想你闪闪躲躲,偷偷摸摸,还占了上风。你这个下棋法,大概也是几百个棋待诏教你的。一招深入虎穴,盲人骑瞎马,不怕死,这个比明天就要当你师父的东方宇轩强!老头子我听你的!”等他布下子,嘴里的唠叨却停了下来,眼睛里泛起惊奇的神光,那边厢,子虚先生的眉头,也紧紧地皱起来,好像叠起来的石片一样。

一子解双征!细研这打入绝地的孤子,在加厚了白棋力量的同时,又巧妙地回应了黑棋的征伐,将两路凌厉的进攻都遥遥制住,看起来平淡的一着,却质朴有力,以退为进,将满盘的杀气消弭为无形。

在山溪边的茅草屋里,媳妇就是这样回应婆婆的吧!

回到血海肉林的灵宝谷,如果我们毫不犹豫地出手杀了哥舒翰,去掉昏瞆的主帅,大军就会在混乱里镇定如常,反攻叛军,稳住阵脚,回师潼关,天下的大势就会发生转换,大唐的元气会重新凝聚起来。

此时月已西沉,子虚先生正襟危坐,由灵宝的军阵、榆树顶上的棋盘收回心神,与他的老朋友乌有一起,抬头眺望头顶的星海。银河由南至北贯通天宇,繁星漪漪,所谓星汉灿烂,洪波涌起。细察房、心、尾、斗、天田、天渊、牛女、离珠诸星,其形其势,不就是一局天上的“媪妇谱”!白雪皑皑,冬月盈盈,黄粱有梦,万花有因。这十六字真言并非虚谈,说的就是冬至日午夜的星象,合乎王积薪所记媪妇谱,世外的旅客,可据此找到往万花谷的道路。少年们随两位老人往天上看,各自手攀棋盘与树枝,仰着头,一时也看得心神俱醉。

“原来我下的是天田!”吴耕说。

“那我下的牛女,可是我并不喜欢那个狠心的织女啊!”上官星雨说。

“嗯,我的东五南九是离珠。”李离说。

“我下在了北斗位,可是,是北斗中的哪一颗,是贪狼还是破军?乌有先生,我觉得是破军!”袁安激动地盯着北斗七星看。小时候,他在油燈下等母亲回家,着急了,就会推开门走到大街上,看着长安城墙上的星空,看到钩子一样的北半七星,像母亲跳舞时穿的缎鞋。

“你们身上有玉吗?”子虚先生低下头,笑眯眯地问。

玉,金子,金银财宝……原来还是要买路钱,你们果然跟老黄是一伙的!

李离一脸鄙夷地说:“我倒是有一包金叶子,只是刚才被你们的老黄收走了,本来他应给我四头驴的,明天早上我还可以牵着它们去下山那边会仙集的汤锅。”

袁安、吴耕摇着头,被李离公子赏了三个月的饭,他们哪里有什么玉。

上官星雨却有一点迟疑,终于下决心伸手到腰间,由破衣下面扯出一块玉玦递给乌有先生。

“这是你祖姑婆给你的,对吗?”乌有先生接过玉玦,沉沉生碧,月光里柔美温润,带着女孩的体温。女孩幽兰一般的气息,白玉般略宽的脸庞,灵慧的眼神,热烈而坚定,何其熟悉。今夜星雪海,似是故人来。他想起一个甲子之前的长安,乌有也是鲜衣怒马的少年郎,整天魂牵梦绕,想念深宫里明眸善睐的佳人,他满世界去抄龙族啊鬼母啊的传奇送她看,她则托人将冰雪深沃的交州荔枝带出来给他吃,将新写的诗念给他听。

“对,祖姑婆去世前,将这枚玉玦送给我父亲,对他讲,玦就是抉择的意思,在这个世界上,我们的选择比能力更重要。”上官星雨提到她那位名满天下的祖姑婆时,语调有一点伤感。那个女子天纵其才,却又命运多舛,她为女婴时,即没入宫掖为奴,周旋在帝王将相间,一生的遭逢遇合,哪里又有选择可言!

乌有将玉玦递给子虚,子虚将玉玦交到左手,右手却与乌有递玉的右手在棋盘之上,紧握在一起,两人运行花间游内力,虎踞龙蟠,白发支离,面目赤红,氤氲白汽蒸腾在百会穴上。内力游龙一般在二老脉息里运转,最后汇聚到子虚右掌,与指间的玉玦相激荡,令玉玦璀璨生光,如同一颗由天庭里摘下来的星星,嵌在子虚食指与拇指交错的指节上。

子虚先生食指劲弹!玉玦直奔星海,破空而出,内环、断口与风相摩,发生哀哀啸叫,子虚乌有二老内力的叠加,令它光华更盛,好像在天地之间,在晦暗的雪岭与繁盛的星月之间点起了一盏灯。人间道路曲折回环,天上星月更替交错,往还之间,是凡人玄妙莫测的宇宙。

朝游北海暮苍梧,袖里青蛇胆气粗。子虚先生又岂是凡人。他看破红尘,一心向道,道成世界,周流不息,不息不停之中,凡人认命,得道者造命罢了。棋在棋盘上,棋也在天地星宇里。他与乌有先生已经悟出了今夜天地之间的“媪妇谱”,遂明白东方宇轩诸人布置万花因隧道的关键,他们这两个牛头马面老家伙,庶几可不辱使命矣。

“烛花掌!一子解双征!”李离解说给小伙伴们听。少年们抬头追踪玉玦,看着它直奔北斗七星与北极星之间的一片暗影飞去。如果将夜空划成纵横十九道的棋盘,那里就是袁安说的“西九南十”吗?玉玦啸叫不息,秉赋二老一百余年的修为,已得人力之极,令它像一颗重返天宇的流星。一颗流星,在了解宇宙明暗、强弱、虚实、快慢、存续之理后,可破碎虚空,化作棋子,改变天地局面?

等到玉玦啸叫停息,嵌入北斗北宸之间,它的光芒也达到了极盛,就是这样的极盛,也只是亿万星河中的一粒,长安上元夜万千灯火中的一盏,黄梁村后池塘夏夜流萤中的一点,夏日莲花中的一瓣。只是我们的天地,又何曾忽视过一粒、一盏、一点与一瓣呢?少年们好像听到由银河里传来的一声叹息,感到纤细星光微微的悸动,大榆树轻轻震颤,积雪忽忽飘落,黄梁村像簸箕中的一粒黄豆上下跳动,跳动的轻微,连村里最灵醒的狗子与公鸡,都没有感应出来。这一点变化,让少年们觉得心头一动,好像由今夜开始,积雪终会融化,榆树会抽出新枝,黄梁村谷仓里的小麦与高粱要做好发芽的准备,秦岭之中的草木也将重返春光,秦岭之外,黄河得到了破开冰凌的勇气,那些打破潼关的恶贼,他们的好运,也到了尽头吧,长安,长安,流尽了最后一滴血,最后一簇焚城的火苗也已熄灭,它终将由噩梦里醒来,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原来一行和尚将万花因入口,藏在了山顶松树林里!”乌有先生嚷道。少年们抬头往天上看,他与子虚却在打量四周的山岭。玉玦往北,飞越黄梁村后的大山,山脊白雪皑皑,青松列列,山脊一线曲折如蛇。天地动摇的一瞬,山脊如龙蛇摆尾,瞬息即停,玉玦与山脊相交的几棵青松,莹然生光,好像松树之下,隐藏着大山的口吻,忽忽由山腹之中吐出珠华,将它们照成琼枝玉树。

少年们欢呼起来,紧紧地抓住棋盘,他们的手已经被冻得又麻木又僵硬,要是身边雀巢里的喜鹊醒过来,啄他们一嘴,就会将他们扯到树下去。

“你们真的要去万花谷?”子虚先生问。

“真的。”李离与上官星雨说。

“一行和尚设计的万花因,能生人,也能吃人,你们不怕?”

“不怕。”袁安与吴耕说。

“你们双手捏紧棋盘,要是怕,就闭上眼睛。”子虚先生的语气冷冷的,乌有先生的话语里,却有一点慈爱。

袁安、吴耕、李离、上官星雨依言十指扣牢棋盘,四人各据一方。

子虚乌有各出一掌,击在棋盘之下,棋盘顿时离开树顶,带着四人冉冉腾空飘浮起来,飞奔黄梁村后的山岭。少年们努力地睁着双眼,觉得耳边雪风呼呼,刮得耳廓耳垂生疼,他们离头上的群星越来越近,榆树与黄梁驿在他们脚下远去,黄梁村中的村巷环绕,如同棋路,历历展开在他们身下。

看着孔明灯一般飞射出去的棋盘,子虚乌有二老顺势跃下榆树,飘落在树下的雪地上,携手离去。被惊扰大半夜的鸦鹊,也总算松了一口气。

“子虚兄,四十万人在长安城听闻万花谷,四十人来到黄梁驿,也只有这四个孩子,找到了万花因。”

“世上的事,本来就是信则有,不信则无,前进则有,后退则无,这四个孩子都不错,还有一个是你们李家的血脉。眼下万花谷也是一盘棋,到了风云变幻的时刻,不知道东方宇轩的这一着,会引出什么样的变化。乌有兄,我近年修道,觉得天命既可为,也惟危,不如不为。我们今天晚上,来干犯天地,重开万花因,于万花谷,也不知是福是祸。”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黄梁村于万花谷固然是进入的关键,万花谷在秦岭之中,秦岭在九州之中,九州在天地之中,又岂是偶然,说不定,它也会是天地之中的一子解双征。”

“我们两个老的,边走边看吧。那四个孩子,能不能爬出一行和尚设下的迷宫一般的隧道,还是未定之天。就是由隧道里爬出来,进入了万花谷,凭他们四个新人,真的能将万花谷搅动起来?”

“宇晴這个小南蛮丫头,也不知道留一壶酒、一盘驴肉给我们两个老家伙,在大榆树上冻了半夜,还得回谷去找思邈大哥讨酒喝。”

“这一回最开心的,恐怕是积薪那小子,我们机缘凑巧,解开了媪妇谱,他听到,恐怕得‘漫卷棋书喜欲狂,还是喝他的酒好了!”

二老大事既了,心情愉悦,在雪地里边走边聊,又停在黄梁驿门前,“噗”地吹灭了挂在门柱上的最后一盏灯,之后拔身而起,运转轻功,缩地千里,径回万花谷。

他们身后,油灯灭处,黄梁村里,村巷列列,夜雪映月,又兴起一阵喔喔鸡啼。

“老黄他们一定常常来这里放驴子,到处都是臭烘烘的驴粪,树干也被它们蹭痒擦得不像样子,妮妮你小心脚下的驴粪蛋蛋!”上官星雨掩着鼻,话音刚落,李离就像脚被针扎一般跳了起来。袁安将掉到地上的棋盘立好,靠到旁边的松树上,岭上积雪薄弱,积雪之下的松针却有一尺多厚,不知积了多少年,也许以后路过的神仙,会用得上这个棋盘吧。吴耕老练地捡来被风雪弄断的粗大松枝,五六根合在一起,夹上干燥的松脂,用林间的枯藤条扎成三尺余长的火把,一共四支,又取怀中火石打火点着,分发诸人。在他们的正前方,明月松影里,山岭张开了的小口,幽光隐隐,引领着他们的棋盘“飞毯”升空的玉玦,落在洞口的积雪上,如同一枚凝固的火焰,明亮而温暖,静静地躺在那里,妥妥为他们指路。上官星雨上前拾起玉玦,用藤条扎好挂在脖子下,第一个举着火把踏入山洞,接下来是袁安、李离、吴耕各举一支火把,四个少年鱼贯而入,走进山腹。火把火光径尺,映红着他们的脸,松油滋滋,散发出奇异的香气。松月积雪之光,如石上清泉,挂在他们身后。

山洞左旋,一人余高,不宽不窄,坡度也和缓,四壁绯红色的石头光滑平整,并非天然洞穴,而是人力所为。李离走在上官星雨后面,摸着石壁,若有所思地说:“这个山洞是有人用一斧一凿慢慢凿出来的,前面或许会有机关,但既是人力所为,长短总归有限,大家小心在意,不堕机关,多半很快就到了。”洞中温暖如春,几个人夜饭吃饱了馒头驴肉,又先后认识万花谷中宇晴、子虚、乌有等高人,明白机缘凑巧,已被东方宇轩谷主选中入谷,心中自然是信心百倍,觉得举着火把,朝前再走数十几步,拐几个弯,抵开一扇门,多半就会步出山洞,洞外就是下到万花谷的台阶。

然而一步又一步,一个弯又一个弯,山洞仿佛无穷无尽,洞腹没有变宽,也没有变窄,四壁依旧是光滑的刀劈斧削过的绯石。如果不是熊熊燃烧的火把在一点一点变短,说明时间在流逝,一定会有“鬼打墙”一般的感觉吧。“看样子,我们只能用一根火把了。”袁安说,他让李离、吴耕灭掉了手中的火把,只留下上官星雨一个人举火在前面照着路。

“星雨你有一点怕,对不对,怕就说出来。”李离在后面问。

“嗯。”上官星雨回答。

“唱一首歌?”李离提议。

“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余。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欲奏江南曲,贪封蓟北书。书中无别意,惟怅久离居。”这是她名闻天下的祖姑婆写的诗,在教坊里谱成曲子,在长安的时候,谁没听过呢?上官星雨小心翼翼地唱,她有着天籁一般的好嗓子,李离听着,不由得上前一步,将她空出来的左手拉起来。这个可怜的姑娘,她的姓氏,会给她带来才华天分,也会带来血光剑影吧,谁知道,她在逃出长安之前,经受过多少孤单与恐惧。她歌声甫歇,余音缠绕在山洞里,久久不散,等最后一丝歌声消失掉的时候,她手中的火把也烧到了尽头,李离赶紧松开她的手,将自己灭掉的火把又重新点燃起来。

“你们将耳朵贴到右边的洞壁上听!”袁安忽然说,其余三人依言也学着他将右耳贴上石壁。上官星雨与吴耕一脸茫然,但李离的眉头一下子皱了起来,他扯住上官星雨,停下脚步,点点头:“我们也许得往回走了。”

石壁之内,隐隐还有上官星雨的歌声。袁安示意李离带着上官星雨往前走五百步,之后袁安敲打石壁,石壁之內,也咚咚传来走到前面的李离回应的敲打声。

四人聚到一起。李离说:“山洞是一圈一圈开凿出来的,一直左旋向地底,就像一条虫子在一个洋葱上面,顺着葱瓣一层一层向下打洞,你们看洞底倾斜很小,我推测我们要走很多圈层,才能走到山洞之外,如果后面出现分岔,走出山洞,就不知是何年何月了。进洞的时候,我觉得此洞是人工所为,可是普通的人工,得花多少年月,才能凿出这样的山洞!我想起我父亲讲到过的万花谷一行大师,说他当今机甲第一,已经能够复原诸葛孔明的木马流车,山洞多半是一行大师发动机械挖掘出来,他老人家出手的话,前面多少迷宫多少坑,谁知道!万花谷要是真的欢迎我们的话,就会让我们坐上宇晴的鹏鸟,子虚乌有两个老家伙也可带我们走,最不济是我们抓着棋盘的时候,他们再加几分内力,让棋盘飞得更远,我们扑通通摔到万花谷的随便哪个山头上。让我们深更半夜来爬这个无穷无尽的山洞是什么意思?李离大爷不是给他们玩的!那些骑着驴子往山外赶路的瓦匠与捕快,都比我们要运气好。我们四支火把,已经用掉了一支,现在往回走,还来得及。”

袁安没接李离的话,只是问吴耕:“你相信万花谷吗?”

吴耕点点头,火光照在他黑黢黢的脸上,松树火把劈劈啪啪地燃烧,温暖明亮,像是由曲折的暗洞里挖出来一个房间,将他们四个人拢在一起。

上官星雨迟疑地说:“我也相信宇晴姐姐,虽然刚才她在驿站里骗过很多人。”

袁安接过李离手中的火把,对他讲:“刚才星雨的火把大概亮了半个时辰,我们往前走,余下的三个火把用完了,两个时辰还走不出山洞,我们就往回走。一行大师要是在山洞里安排岔道,回不去,我们就一起死在这个山洞里,总比在外面黄河里做浮尸喂鱼,在城外死了被野狗咬要好。”李离没作声,跟在了袁安的后面,火把照亮的“小屋”又向前挪动起来。

虽然下定了决心往前走,但大伙儿心中刚刚发现洞口的喜悦已经消散了,好像向前的每一步,都是提心吊胆,是推开朝向万花谷的窄门,还是举着火把走下黄泉?火把一分一寸地燃烧,在山洞里散发着松油的香气。黄梁村里的公鸡开始了第三次打鸣吧,很快天就要亮了,村民们起来扫雪,用驴子换来的银子去山下扫年货,准备过年演傩戏。如果我们走不出山洞,就回头出去,去黄梁村求老黄收留吧,春夏我们在黄梁村里种地,秋天和黄粱酿酒,冬天来了,就去黄梁驿里做伙计,将鸟窝大师编好的故事,讲给客人们听:“从前有个万花谷……”对,我们还不认识鸟窝大师呢,他说不定是一个假瞎子。

“妮妮你讲一个故事吧!”上官星雨说。来秦岭山中的三个月,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她就让李离讲故事给她听。

李离想了想,说:“我们在长安的时候,常常有一些书生,来我家拜访我父亲,将他们编的故事写成卷子给他看,他看了哈哈一笑,随手转给我看。他们特别喜欢讲龙的故事。有一次我看到一个《震泽洞》的故事,说的是梁武帝的时候,有人跟皇帝报告,说自己掉进龙宫里,结果发现,此洞穴有四枝:一通洞庭湖西岸,一通蜀道青衣浦北岸,一通罗浮两山间穴溪,一通枯桑岛东岸。这个家伙打着火把,在四通八达的龙宫里摸索了很多年,据说还发现了东海龙王第七女掌管的龙王珠藏,小龙千数守卫着,像蛇阵一样盘结在一起,珠藏固然是大放光明,龙蛇的腥气却将那家伙熏得头昏眼花。我在想,一行大师凿这个洞,说不定是跟这些龙宫连在一起呢,我们由秦岭中间掉进去,不知道从哪里才找得到出口。那秀才故事里又讲了,这些洞里都有金银财宝,掉进洞里,发财是一定的。麻烦就是可能被龙发现,吃掉了,或者是没得吃没得喝,饿死渴死在洞里。星雨肯定会问,龙自己吃什么呢?秀才们编的是,龙吃洞里的蝙蝠,有时候,运气好的,洞壁上的石头会长出青泥,也是可以充饥的。”

吴耕听李离这么讲,赶紧去摸身边的石壁,石壁光滑温凉,并没有什么青泥可以刮下来尝尝,他拍着手,也没有将藏到暗处的蝙蝠吓出来,如果真的有蝙蝠的话,在火把上烤熟,洒一点盐,加一点花椒,不会太难吃吧,他的怀里还有盐粒跟花椒的。作为一个长安城里厨工的儿子,在风陵渡烤烤鲤鱼,在“震泽洞”烤烤蝙蝠,不错的!

袁安举着火把向前走:“李离你别讲故事了,还是听星雨唱歌。”

比起李离让人寒毛直竖的故事,上官星雨的歌细声细气,婉转好听,让走夜路的少年们心神都醉了,她唱的是去年风行在长安街巷中的那首《洛阳女儿行》:“洛阳女儿对门居,才可颜容十五余。良人玉勒乘骢马,侍女金盘鲙鲤鱼。画阁朱楼尽相望,红桃绿柳垂檐向。罗帷送上七香车,宝扇迎归九华帐。狂夫富贵在青春,意气骄奢剧季伦。自怜碧玉亲教舞,不惜珊瑚持与人。春窗曙灭九微火,九微片片飞花琐。戏罢曾无理曲时,妆成只是熏香坐。城中相识尽繁华,日夜经过赵李家。谁怜越女颜如玉,贫贱江头自浣纱。”

李离问她:“你也常常到洛阳去吗?”

星雨说:“每年四月,祖母会用她的小马车带我去洛阳城里小住一段时间,品新茶,看牡丹。姚黄魏紫其实没什么好看,我特别喜欢去洛阳的旅行。由风凌渡过黄河,华山的险峰像一朵朵巨大的莲花开放在远处的原野边上,嵩山间曲折的山路,路边的松树春天里发出的气味真好闻。在龙门看那些石窟中的佛像,去少林寺的山门里看和尚们练拳,一路上霜雪消尽,阳光照着树木发出的新芽,翠翠的,路边是不知名的野花,布谷和杜鹃在山林深处啼叫,野猪与鹿被惊吓得乱跑,有时候拉着马车的两匹马都会停下来,吸着山谷里爽利的空气,听成百上千的鸟合唱。”

吴耕说:“四月渭河边的柳树上,也有很多鸟叫,黄鹂的喉咙细,乌鸦的嗓门粗。柳树下面,有青蛙产卵,鲫鱼扳籽,都是乌油乌油的一大摊,晚上举着灯,可以捉一麻袋麻雀、青蛙,第二天让我娘炸着或烤着吃,美!”

李离愀然不乐:“听说写这首诗的吏部郎中王维大人,也降了安禄山。”

吴耕说:“读书人骨头软,降了就降了吧,比砍头好。我希望长安城里的每一个人都好好的活着。”

可是,与厨师们一起,在厨房里霍霍磨刀的厨娘会降吗?将匕首放在怀里的妓女会降吗?李家与上官家的将军文臣们会降吗?那样荣华富丽的城市玉碎,它需要一腔腔清潔的血来祭奠。我们为什么要逃出来,是因为我们还小?我们还有希望?长安城里,已经流了太多的血?

上官星雨唱完歌,回忆完洛阳的牡丹,满眼都是泪。

袁安回过头,红着眼睛看着他的小伙伴们:“我们继续往前走,哪怕是一条龙守在那里,我也要举着火把往它的嘴巴里走,走过它的咽喉,它的胃,它的肠子,再黑也不会怕。我相信万花谷,它需要我们,就像我们需要它。现在它就在山洞之外。”

星雨的祖姑婆说得对,选择比能力更重要。

无论如何,我们向前再走一步,哪怕是用血,用命。

换上第四支火把的时候,也没有遇到龙。在这个寒冷的冬至雪夜,黄村的鸡已炒豆般叫到第五遍,少年们已经遇到种种奇特怪异之事,但这并不会沦落为一个奇幻故事,柳毅和钱塘君们小心翼翼地守护着他们的世界,并没有将这四个孩子指引到龙族的门径。

好消息是,往下的孔道左旋越来越急,向下越来越陡,看样子他们很快就要走到“洋葱头”的底部,看到它所扎根的黄泉?袁安领着几个人一路小跑,几乎收不住步子,火把被洞中的疾风拉得呼呼作响,大家跑得汗流浃背,汗水由头发里渗出,漫过眼睛的时候,前面袁安终于撑着洞壁停了下来,李离、上官星雨与吴耕跟上来,向下俯视,发现他们果然已经来到了洞穴的尽头,洞穴之下,是一根垂直的绯色石柱,合抱粗细,七八丈高,立在一个空空荡荡的石厅的正中央。袁安嘴衔住火把柄,率先滑下来,接着是李离,上官星雨,吴耕,一个接一个由石洞里扶着光滑的石柱,落到石厅正中的地面上。

“我的天!”上官星雨仰着脸往上看,最先惊叹起来。

石厅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大很多倍。将老榆树、黄梁驿,驿中的客人,四十多条驴子都放进来,恐怕也绰绰有余。四周洞壁遥遥向上,脖子上仰,看不到尽头。松木火把发出来的微光,堪堪能将这山腹深处的巨洞填满。少年们的来路,就是洞中修长的石柱,石柱上方,就是李离猜想的那个“洋葱头”,洋葱头里面回环着洞中之洞,消磨掉了他们漫长冬夜。

“妮妮,它不是洋葱头,它像一朵花,牡丹花!”上官星雨觉得脖子又酸又胀,可还是舍不得将头垂下来。

石柱其实是雕刻出来的花梗,石柱的顶端,七八片巨大的花萼微微张开,花萼之上,是合拢在一起的层层叠叠的花瓣。火光上彻,雕刻花朵的绯红石头变成半透明的红霞,红霞中的云丝血脉,火炼金丹一般,历历可见,好一朵含苞待放的牡丹花,它好像是由洛阳的御花园里刚刚采摘过来,沾濡着晨露,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颤巍巍插立在他们的头顶上。

“咕咚!”这是吴耕仰头眺望,吞咽口水入腹的声音。

“这朵花是石头雕出来的,和心里美萝卜雕出的牡丹不一样,不能吃。”上官星雨悄悄提醒他。

“花瓣不能吃,但是花蜜呢?要是我是一行大师的话,我就会找传说中的青泥做花蜜,青泥是可以吃的啊!”可是吴耕兄,你敢再顺着石柱,重返花瓣中的迷宫,去寻找传说中的青泥吗?

几年前,父亲带着李离入蜀,去看青衣江上的佛像。川人集合了数千人,花掉了四十余年的时间,将一座山峰雕成慈眉善目的如来立像,秋风秋雨中,如来的眉眼音容依稀已经出现,工人们搭着梯子,腰上缠着麻绳,举锤布凿,慢慢将佛祖由山岭间唤醒。“已经摔死了十七个匠人了。”带领他们在舟中引眺的剑南节度使说,真正凿到佛足,可能还需要一个甲子的工夫。

凿出的这朵牡丹花,规模绝不会比石佛小。可开凿石佛,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在群山之间,举嘉州全州之力,预备好的百年功业,西巡成都的皇帝,也不敢奢望自己能有放舟三江,得窥佛祖真容的一天。工圣他老人家,带领着他的弟子们,凿空山腹,由实在的石头里,凿出子虚的山洞,山洞里危危欲绽的牡丹花,牡丹花惟妙惟肖,好像在等待一只巨大的彩蝶,在火光里振翼飞来一般,这是如何做到的?

上官星雨说:“是龙!这就是世界上有龙的证据,只有龙才能变成这样不可思议的牡丹,然后由遥远的龙洞里爬过来,猛虎嗅蔷薇,青龙嗅牡丹,伸着龙鼻子闻它的香气。”

吴耕说:“哪里有什么香气!又不能吃,藏在山里面,也看不见,它们为什么要变出这朵花呢?”

袁安看着李离低声说:“我看这朵花,也不一定就是凭空由石头里凿出来的,大概是工圣他们发现了地底的这个山洞,山洞中垂下来的巨石依稀有花朵的模子,一行大师决定因势利导,然后架起梯子向上开凿,才慢慢有一点牡丹的样子,凿出花瓣来之后,又在花瓣里凿出通道。总之是天造地设一半,人力穿凿一半,就是这样,工圣大人与他的弟子们,恐怕也会累得够呛。李离你讲工圣会造木马流车,我也学得他们一定是发动了机械,搬来无数机甲来到洞底,不然也得花个几百年在山腹里敲打才行。”

李离认真地看着袁安,点着头:“我只是不太明白,他们造出这朵花干什么?掏空一座山,藏在黑暗里,这么美, 又这么无用。”是给武曌皇帝的吗?他未曾谋面的那位英明神武的曾祖母,一生都迷恋牡丹花,甚至是将东都洛阳都变成了牡丹花的海洋,现在她勉强与曾祖父一起,待在关西低山平原之下的地宫里,会得暇循着地下的通道,来赏玩这一枝藏在幽冥中的花朵吧?那些经历过她的盛世的臣民,其实从来都没有将她忘记。

上官星雨却不同意,她说:“我听说东方宇轩谷主离开东海,来秦岭山中开辟万花谷,他的家人并不赞同,特别是谷主他老人家的未婚妻子方碧玲,甚至还一路追寻到万花谷,希望他能够收回成命,随她回侠客岛生儿育女。谷主当然是没有答应,不然哪里有什么万花谷!外面的人猜谷主心意如铁,对方女侠无情狠绝,我倒是觉得他是将情愫深埋在心里,就像这朵牡丹深埋在山里,你们仔细看,这朵花的模样好伤感,不像是含苞开放,而是迷思于烟雨中,泫然欲泪。”真是不能小瞧女孩子们八卦的天赋啊,好好的一朵家国牡丹,任由她发挥成为上元夜巡游御街时的情人节礼物。人家东方谷主弃家修道,开辟桃源,以领悟宇宙天机为己任,哪里还会沉迷人间情事,不能自拔于裙钗女色?可是上官星雨这样一说,李离等三人又觉得于我心有戚戚焉,那朵石室中央的红牡丹,好像也被跳闪的火光漂染上了伤心色。

“小心啊,这朵花是活的!”袁安沉住气,低声说。

果然,在大家议论它是帝国之花还是情人之爱的时候,绯红色的石牡丹好像由地底里苏醒,记起自己尚未绽放,石柱顶端,交相层叠在一起的几十片花瓣如同合拢的手掌,轻颤着微微扩张,石柱之中,“扎扎”地发出细微有力的声响。

很快,“扎扎”的细响就被头顶花朵中间传来的声音盖住了。好像有风刮起来,卷过平原上的麦田,山岭上的松林,又吹开东海上的巨浪,由青萍之末到飞沙走石,到激扬澎湃,直至浩荡往复,好像能够将星斗一颗颗吹落到大地上。但这并非是真正的风,袁安手中的火把熊熊燃烧,纹丝不动,他们的头发也没有被吹起。在往复回还的风声里,有鸟鸣山涧,有虎啸猿啼,有牛羊归牧,有鸡鸣狗吠,好像每一种生物,都被摹仿到这里,饶有兴趣地加入了合唱,众生喧哗中,婴儿的啼哭出现了,高亢而悲伤,像之前子虚乌有二老划过夜空的玉玦明亮夺目,啼哭之后,是母亲怀中的呢喃,是少男少女的调笑,是情人枕间的淫喋,是夫妇恨别伤离的叹息,个人的喜乐与哀愁,很快又卷进市井扰攘、庙堂鼎食、深山梵呗,由一群人到另外一群人,或散或聚,之后鼓声点点,越擂越响,如急风骤雨,好像要将万事万物都召集到战场之上,两阵对圆,长风浩荡中,将帅兵卒各自奋力向前,杀伐决战,马鸣箭啸,血突骨折,辗转号啕,决定生死。

“是霓裳羽衣曲?好像是,又不仅仅是,这是哪里来的声音,云垂海立一般,能够生人,也能够杀人,我们要小心。”乐音乍起,李离就招呼袁安、上官星雨、吴耕,四个人手拉着手,围成一个圈,背靠在石柱上。花瓣在他们眼前越压越低,在花瓣间回旋的声浪如洪水一样席卷了他们,由双耳进入他们的身体,游走到经脉之中,激荡着心神。少年们在涉世之初,情感萌发,喜怒哀乐皆被乐曲唤醒,根基既浅,哪里又有心力与之对抗,只能在这由乐圣苏雨鸾潜心编写的破阵乐里,载浮载沉,一会儿觉得人生无趣冰封雪盖,生有何欢,一会儿又觉得世界美好一腔春意,何其缠绵,既然无力与之抗拒,就索性将身体交给这冥冥中的造物吧!让他以隐秘的意志,来更改他们的记忆,来增减他们的情感,成魔或者成道,就由他的心意好了!四个少年紧紧地捏着彼此的手,身体中的内息由各自的丹田里焕发出来,流动在他们的身体之间,回应着回旋的声浪,或如沃冰雪,或如入洪炉,也许接下来的大音,就会让血冲出经脉,冲出百会穴,溅射到他们头顶的花朵上,但少年们心意已决,并不害怕。

“好像下雨了。”上官星雨心里想,她没办法将手由李离与袁安的手里抽出来,只觉得“雨点”在簌簌地由头顶飘落下来,落在她的头脸与身体上。并不是雨,它们划过脸颊的时候,是干爽的,也并不是雪,它们有温润的质感。大家抬起头的时候,发现明亮的火光里,多出了亿万密密匝匝的光点,在繁复冲荡的声乐中,正向他们飘落下来。

“我尝出来了,这是桃花!”吴耕喊道。阳春三月,清明扫墓,厨师父亲会带他回乡下去,吴家垴是渭河边的一个村子,三月的时候就被包围在红桃白梨之中,赶不到桃子与梨子成熟,悄悄地尝尝花瓣也是极好的啊!吴耕牵着父亲的手,常常偷偷地将桃瓣往嘴里塞。

大伙学着吴耕试着去接由空中飘飞的花瓣。梅、桃、李、杏、海棠、蔷薇、荷花、桂花、菊花,有的能用舌头辨认出来,有的也无能为力,就上官星雨来讲,最有意思的是木槿吧,这种白色与紫红色的花,由五月到十月,次第开放在门前的小巷里,祖母有时候会吩咐厨娘去摘来做菜。当然,石楠花她也有印象的,那么腥臭的花,是魔鬼派来的吧,开在阳春,一直要等到十月里桂花开放,才可以将它的余味清算干净。

可是纷纷扬扬的花瓣雨从天而降,并不是给他们来当宵夜的,少年们很快就尝到了香艳粉腻的温柔乡的苦头。他们的舌头与脸庞,并没有分辨出来,花瓣的种类与疏密,其实在与空中震动的声响呼应。牡丹花中传来繁复错综的丝弦之声,花雨也会变得急骤而频密,金桂与寒梅的气息混杂在一起,令人头脑激越昏沉;而牡丹花中的声响回复到和蔼安宁的箫管之乐,花雨也一变为轻缓疏落,飘来隐约的梨花与菊花的暗香,令人神情空明。这样高低、强弱、香臭、上下的变化,与声音的魔道消长交会,更令他们情难自禁,真气迭宕,血脉偾张,凶险万变,苦不堪言。

而他们头顶的石头牡丹花的巨大花瓣,还在缓慢的绽放中越垂越低,离他们的头顶越来越近,积在脚下的种种花朵,也越堆越高,由他们的脚面涨到脚踝,漫过小腿,来到了膝盖。这样的“花开”“花落”,也许不要一个时辰,他们就会被牡丹花瓣顶压到地面上,又被花瓣的“暴雪”掩埋。万花谷,万花谷,是七圣们的桃花源,却会变成我们的大花坟吧!他们还是不愿意松开手,听凭身体内真气呼啸,情感激荡如潮。就这样,一起死在黑暗的花冢,也没有什么不妥。

恍惚中,袁安手持火把、被李离抓住的右手,忽然抖动起来,是李离在摇晃他的手腕!电光石火间,袁安心神一定,转动手腕,松开五指,将手中的火把抛出去,只见余下半截的松枝火把由花雨中翻滚沉落,掉到地面,转眼间即被花雨吞没,一尺余长的火苗无法将花瓣点着,跳闪片刻,旋告熄灭。

奇怪的是,火苗甫一歇灭,他们头顶的牡丹花就停止了绽放,保持盛开的姿态停滞在离他們前额三五尺远的地方,而花瓣间纷飞而下的花雨,也越来越小,终于停歇下来。火把既灭,但大洞中仍然有荧荧的光亮,大家定睛去看,原来是上官星雨脖颈上的玉玦,吐出了点点光华。

“果然是因为火把!”等到喘息甫定,李离才解释道,“一行大师凿出来的牡丹花,不仅好看,还是一个绝妙的机关。我们举着火把,由山外一圈一圈走下来,来到洞底,又举着火把观看花瓣,热气累积上升,沿着山洞环绕,就会触发机关,这个有一点像孔明灯。其实还不算难,难的是,他们在牡丹花的不同花瓣间,都凿出了暗道,暗道里藏下万花谷里采摘来的花瓣,这样随着热气的萦绕,不同的暗道发出不同的声响,落下不同的花瓣,至于声音如何混杂在一起,发出不同的声调,花瓣又如何调和,产生不出的气味,这个就不是我能想出来的了。”

袁安兀自心猿意马,心里好像有一万匹烈马在草原上狂奔,好容易才将它们一一收束起来,听到李离的说法,一时又惊又佩,难得他在迷狂的声色里,还能保持一分清明,想通其中的关节,并提醒他将火把扔出去。如果还将火把持在手里,牡丹花会一直开放到凋谢,花瓣中的宿花会全部倾泄下来,直至将他们埋葬吧!他一边想,一边紧紧地握住了李离的手。

“妮妮你真聪明,可是我刚才差一点就死了。我好像被那个秦王破阵乐带入了一个战阵里,在我前面的人都死了,断头的,断手脚的,开肠破肚,血流到我的靴子,突厥人的箭,蝗虫一般迎面飞过来,在射到我身体里之前,忽然又停下来,掉进我面前的沙土里。我明白过来,这些都是假的,可是这是怎样的假啊,比真正发生的事情,还要真实很多倍!”上官星雨脸色苍白,脸上是虚弱的微笑,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去看她另外一只手牵住的吴耕,却发现,刚才吃到桃花的吴耕昏沉沉背靠着石柱,双耳双眼与口鼻上,都有淡淡的血痕。

“吴耕!”三人淌过积在地面上的花瓣,将他团团围住。

袁安将吴耕抱在怀里,李离掐着他的人中穴,上官星雨将玉玦取下来,代替火把举在手里。吴耕醒过来,张着嘴,蠕动着嘴唇,却说不出话。看到三人着急的神色,他又伸手指向自己的双耳。在铺天盖地的花雨里,在他想起跟父亲一起重返他们的吴家垴桃花源之后,他到底想到了什么样的幻象,让他激动如斯,无法说,也无法听?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

李耳这老家伙说得不错,五色、五音与五味,能生人兴味,也能丧人智识,可是来到这样的声色花阵里的少年,五根乍染,血气方刚,哪里懂得“去彼取此”的道理。

吴耕听不见,说不出,他的黑炭嗓子里,好像浇上了铜汁,但他的双眼却是灼灼明亮。他焦急地伸出手,扭过来艰难地拍着身后的石柱,石柱发出“空空”的声响。

石柱是中空的,暗门就在吴耕的背后,刚才他的头脑在声色中备受着煎熬,他的背上却传来了暗门滑动的声响。

袁安、李离、上官星雨各出一掌,石壁受力内陷,石柱的根部中间,豁然露出一个两尺见方的小口,黑暗中水流哗哗,潮气扑面。

好像一夕听花雨,丹田里凭空长出了不少力气,不然怎么能将石头劈开呢?

四个人面面相觑。上官星雨捏着玉玦,将头伸进缺口。缺口之下,三五尺之深,水面如镜,映照出花容月貌的女孩儿自己。对,那就是她,跟之前在黄河岸边看到的一脸炭灰的乞丐不同,她的剪剪秋水,漆黑头发,海棠般的脸,又回到上官家小姐的样子。

“星雨你害怕吗?”李离的声音好温暖。

“我要是害怕,就不会来黄梁驿,来万花谷。”星雨说。

“你先跳下去,小心别将玉玦弄沉了。”

“嗯。”

上官星雨“扑通”一声,跳进黑暗的流水中,一点亮光随着她向不可测的深水中沉去,接下来是李离、吴耕,袁安小心翼翼地跟在吴耕的身后。

片刻,明镜般的水面平静下来,四声空空的落水声也在宽阔的山洞里消散。随着那点亮光的消逝,深藏着绯色牡丹花的万花因隧道,经过一夜的开放,又重新闭合,回复到沉沉黑暗。

积雪树连天,晓月山外山。少年们跳入流水的时刻,黄梁驿里其他客人,瓦匠大叔、红紫秀才、胖捕快一家,龙精虎壮的黑驴已驮着他们走远,当最后一抹夜色由摇摆的驴尾上退去的时候,他们已经能够看见驴头前面,启明星下,展开的未曾凋谢的绿树,未曾落雪的青山。

“欢迎来到万花谷!”绣襦香风阵阵来,粉红衣裳荷花裁,巧笑盈盈,牵着大鹏小鲲,站在抱日台暖黄朝阳中等候着湿淋淋如水老鼠般由落星湖中钻出来的四个人的,不是花圣宇晴,却是谁?可站在她身边,长身危立,紫襦黑衣,面如白玉,黑须漆漆,沉静如水的中年男子,他是谁?

群山历历,莲花一般迎向朝阳。悬崖绝壁环围之下,叠石铸峰一般立起由抱日、摘月、登云三台组成的云锦台。台外林木四合,藤蔓蒙络,离离青草爬满岩间阶下,草木峰峦间,山花如火,清雾如乳,缥缈如丝,与冰天雪地的黄梁驿比较,万花谷仿佛停留在阳春三月。

“宇晴姐我呛了好多水,好在湖水温温的、清清的,喝下去也是甜甜的。”上官星雨拉宇晴的手,又去摸小鲲,她手上还有那块立下不小功劳的玉玦呢,小鲲一见,鸟眼里精光一闪,一张尖喙,就将玉玦啄进了嘴里。宇晴笑道:“这家伙除了爱捉夜狼,就是喜欢吃玉,看到玉,就吃到嘴里,星雨你就将你祖姑婆的这块玉当成是小鲲的见面礼吧。”星雨心有不舍,也是欣然同意。

李离远眺四周,请教宇晴:“宇晴师父,万花谷四季长青,是因为湖里温泉水的滋养吧。”宇晴点头称是,环顾着四围诸峰:“我喜欢这个栽花种草的好地方,改天我带你们去晴昼海看花去,都是我种的!”黑衣人也在一旁含笑点头,一脸的怜爱,好像看着小妹献宝的大哥似的。

“怎么样,我给你们准备的花雨很不错吧!那是我按一行那个老和尚给的单子,带紫晴她们在晴昼海忙了整整一年,才采集起来的,好几百麻袋花瓣,小鲲背了四五天,才驮到万花因隧道的入口装进去。一行老和尚说你们经受了他五音五色的考验,就可以增长出三四重花间游内力,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你们快运功看看?说不定就自己将湿衣服烘干了。”宇晴带有南方口音的官话脆生生的,真好听。

袁安、李离、上官星雨依言将内力汇聚到丹田,果然觉得丹田温温泄泄,与之前不同,宇晴又指點三人运气,将内力送至浑身经脉,顿时周身皆热,湿衣雾气蒙蒙,片刻即变得干爽舒适。

吴耕却是浑浑噩噩地立着,只知来到万花谷,一时欢喜,又为自己听不见说不出而着急,双眼里又急又惧。黑衣人走上前,伸出手掌贴在他丹田上,运力替他烘干衣服,收手搭在吴耕的手腕间探看他的脉息,也不由得微微叹气,挥身将在一边探头探脑的鲲招过来。

黑衣人将吴耕扶到鲲背上,自己跨坐到他的背后,一声唿哨,鲲展翅飞起,朝谷中盘旋飞去。

袁安有一点着急,问宇晴:“这位大叔带吴耕到哪里去?”

宇晴皱着眉头:“吴耕没办法跟你们一起做正意弟子了,他得去聋哑村修炼,你们暂时可能不会见面了。”

上官星雨流下了眼泪,袁安也眼圈发红。

可是他们已经来到了万花谷,总有一天,大家会重新相聚在一起,不是吗?吴耕你在聋哑村好好练功夫,我们得空会去看望你的!

“那个黑衣大叔是谁?”李离问。

“他要不是常常故意拉长脸的话,长得还是蛮帅的。”上官星雨拭泪道。

宇晴拍拍脑袋:“哎!我都忘了跟你们介绍,他就是东方宇轩谷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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