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龙囤（节选）

姚辉

序章 暴雨与花

1

陌生的山河 配得上这一副银饰鞍鞯

配得上 这一茬新颖的坎坷

路 从四百多年前的血渍深处开始

逐渐延伸向山峦灰黑的牵挂 一匹马

从土粒中 缓缓浮现 让鞍鞯纯银的暗影

重新铺出血渍不懈回溯的大地——

陌生的山河 入骨

一匹马 是山河昂起的苦痛 赤鬃烈烈

山风烈烈 一匹马 收拾着它

被累累泥土深藏年年的骨肉

泥土也曾疼痛。泥土也曾铭记疼痛

泥土也曾让这消失过千百遍的马

在血与泪浸泡的泥土里 反复疼痛

马蹄曾掠过什么？陌生的山河 有时

也是血肉中呼啸的山河 是祖宗呵护过的

子嗣 是梦的山河……马 醒来

它是山河湮灭过的哪一部分？

马的追忆 为什么 常常会重于

一片土地命定的追忆？

为这一抔滚沸的土 马

驮起过多少种沉重的人影？

土粒黝黑 历史一样深长的黝黑

土粒转黄——请警惕这诺言锻造出的

理应超越历史的漫长黄色

而山河依旧陌生 马的死亡

并没能够改变什么 马的复活

又能否让这黑土累叠的黄土 变成

道路曲折的前景 抑或往昔？

2

从巨大的石影转过去 是一片

地老天荒的嫣红之花——

颤栗的花。生与死的花。被脊梁压弯的花。

——凝望之花 此刻正遮没马的凝望

也许只有花朵是熟悉的 如四百多年前

那堆燃烧的骨头。马熟悉花攥在萼中的那份艰辛

渴盼——马熟知花朵消逝的方式

这是比夕照更为阔大的方式 赤卉摇曳

马 在重新燃起的花香中 找到了

多少年前那条不断弯曲的道路

巨石可以刻写多少艰难的文字？从杀戮者

嚎叫的身影开始 再到铁打的爱憎

一把长矛吱呀的缄默……巨石可以忘却多少

伤害？从马骨上的血月 到惊世的星盏

再到河滩上干涸的足迹……而巨石

业已习惯了遗忘 刻写时间的手

腐烂在疾风中 巨石 已经让泛黑的花影

蜷缩进 一代代人背弃过多次的史册

但你不能让这从泥层深处苏醒的马变得健忘

它是刀刃之子 是花朵铺出的半爿天穹

是那个挥舞刀戟的人哽在喉间的长恸

是花朵虬曲的根 是花朵不忍覆盖的警示

一匹马走着 陌生的山河似曾相识

巨石的山河连接花的山河

历史的山河 压斜 痛的山河

一匹马 在历史黑色的罅隙中

坚韧地 走着……

3

那就让暴雨重新布置出山河的原状

让石头回到石头最初的位置 不筑墙

也不堆砌坟墓 让刀刃退还最早的花纹

不在灼热的骨肉中扼断自己 让马

找到自己固有的远方 而不是

血液煮沸的王朝 不是冠冕上

摇摇晃晃的硕大璎珞

让暴雨找到暴雨自身的方向 不浇灭火炬

也不侵蚀祖先牌位上尘封的慰藉 祝福

让暴雨只由雨滴构成 而不是诅咒

麻木 恨 不是备用的历史

不是总被反复涂改的浮华 苦乐

而我就站在暴雨浇筑的山峦上 暴雨如诉

我看见了在暴雨中闪躲的那匹烈马

它从哪里来？它驮着谁的忏悔与骄傲？

它的骨头属于昨天 还是未来？它

如何看待这漫无边际的雨声？

——它走得那么缓慢 坚定 它

会成为哪一种敲响山河的恒久启示录？

暴雨被暴雨的夙愿抬高 触及星空之魂

触及马仰望过的爱及追缅——当马

踩响随雨水哗然涌动的种种花瓣 暴雨

是否仍将延续 是否仍将让马的寻找

成为 山河最为陡峭的寄寓？

第一章 苍茫之囤

1

万山磅礴。祖先留在石头上的第一个脚印

依舊 那么清晰——

脚印上有三种星图 旋转：菊状的星图

源自母系家园的轶事 潮汐布置的花期略显苍翠

然后是父系的星图 呈现镰刀般的弧线

——你要注意那些锋利的期许

由井与失传的种种太阳构成 最后

是鸟形星图——我认不出 这稀世之鸟

扇动的季候与慰安 辨不出

由鸟翅带来的各种可能

但我记得你留下第一个脚印时的那片暗夜

堪舆者 抱一只打盹的雄鸡

站在山麓上 他指指偌大的黑石

风雨猛地改换了呼啸的方向 你踩上石块

用祈愿 界定囤寨最遥远的光景

看堪舆者在一截冻僵的桃木上

涂抹 火热的鸡血

你的目光逐渐粗糙 沉醉 你

还觑见了什么？鸡的鸣啼横越高原

万山磅礴 一轮红日跃然而起

碾过 你踩在石头上的那痕脚印——

黑枭静立。堪舆者解下腰间的罗盘

猛一下掷向苍空 一匹马

一匹猝然出现的马

缓缓 转过肩胛外吱嘎不息的山脊

2

黑蚁的队列遍布高原。它们从何处来？

抱团。嘈杂。像翻阅典籍的风

黑蚁连绵 它们 移动着黑魆魆的山势

那些人总跑不过这成群结队的黑蚁

他们站在东方 东方的黑蚁在大地上旋转

他们再绕到西面 西面的黑蚁在大地上旋转

他们在北方的星盏上遇见黑蚁隐秘的光芒

在南面的蚁群中 他们 挪出

一棵杜鹃逼仄的空隙

捧几幅图纸 奔走在蚁群中 他们划定

由第一块基石延伸出的最初意愿

他们将囤寨的骨架与神异的星系连为一体

依据山石的走向 他们想将一部分山

赶到河的另一端 为累叠的屋脊

预留一线龙形的天穹 他们查遍所有水道

测度季候可能带来的旱象及雨意

他们让隐匿的九处泉眼成为囤寨的统领

——在岩缝里 他们还将预设出

另一种生死攸关的复杂水系

而黑蚁替他们找到了更多的神秘与可能

一个囤寨必须领受固有的宿命 必须

让一方山河千秋祥和 坚固 安宁

必须让嗷嗷待哺的孩童

看见神灵之光 让祖父脱落的身影

发出草木璀璨的回声

他们在蚁群中匆匆走着 一些黑蚁

涌现在纸页上 一些黑蚁 被漫漫阳光

拼贴成火与承诺 一些黑蚁

散开 在印满足迹的石头上舞蹈

他们叉手九次 叩首九次 在香火前

低诵九次 将风中的山岭拨正九次

将列祖列宗的名字举高九次

他们 把第一块基石

铆进 那片期待已久的土里

一匹马 一匹芦笙般吉祥的马

缓缓 转过肩胛外的山脊……

3

鹰翔。旭日比夙愿宏阔。砌石的人

看看天色 在受伤的指头上

吮吸 腥咸的热血

砌石的人背倚整座家园 他有些苍老

像身侧的那株杜鹃 他的脸色泛红

他挥铁锤 敲响高原坚硬的祝福

屈指算来 囤寨已开修很久很久了

姓张的石头站成一列 走到最险的岩壁边

围合成一道牢固的信念 有人

在这些石缝里 栽种桃李——红花映雪

它们已绽放过多种炽烈的爱恋

姓李的石头最适合砌制阶梯 让风雨

一步步挪到檐际边 再将房檐

一寸寸挪到浩浩天风里

姓赵的石头 大小不一 如一些

极为平实的想法 将它们

嵌进屋基中 会撑起更为高峻的气象

而姓田的石头 常常会飞

风一样飞 梦境一样飞

它们适合摞在各个路口 做一个

机敏的前哨 有响动了便发声喊

给囤寨一份地久天长的提示

还有姓吴的石头 姓卢的石头

姓麻的石头姓罗的石头……它们雀跃

呐喊 它们思索 静默 它们

从高原每一个方位聚集过来 在

新的位置上 站成 另一种石头的模样

它们藏着吉祥 和乐 也藏着

箭矢与警觉 憎恶和刚毅

砌石的人认得这些石头——这风雨的儿子

这大地的信念 这固守一方丰饶的

土著之根 这给子孙念想的季节的骨头

让高原找到了另外的巍峨

鹰翔。石头的梦境逐渐空阔

最高的石头也是最低的石头 最硬的

石头 也是最温暖的石头 它们

聚在一起 形成一阕石头的交响

它们用灵魂融汇灵魂 用骨肉

启迪骨肉 它们 让石头之爱

重新进入大片滚烫的晨曦

一匹马 一匹长鬃似火的马

正转过逐渐倾斜的山脊

砌石的人 也想成为一块石头

一块唱遍俚曲的石头 他想在石头内部

砌一道 弦月状起伏的悠远山色

4

一朵野菊被吹落在崖畔的蜂巢上

黄昏嗡然作响 一朵野菊

延展了蜂群交错的多少道路？

霜从山脚漫向山巅 它淹没了一些石头

让另一些石头忆起飞翔的往昔 霜

赧然 逼仓促的风再次扬过菊丛

一匹马 缓缓

转过青黛的山脊……

野菊旋舞。

霜 覆盖参差屋宇。霜

还将覆盖谁家常的守候？石头

卡住霜的流向 这些被朝代磨砺的石头

刻满了蜂影 风痕 刻满了

石头自己的预言 爱憎——

一朵野菊曾让石头沉醉。指点囤寨的人

一茬茬苍老 一朵野菊见证着

石头与期许砌就的环形荫蔽

野蜂保存着风与花朵古老的密码

你将整片山峦凿成一座木星般的城池

在野蜂的路径上 搁置怀念

你是山魂的建造者 是将山的记忆

烙在火焰中的人 你让风

將九月的水 吹拂成神啧啧称誉的奇迹

指点囤寨的人界定着霜的企盼。

一朵野菊 被风遗忘

石头崛起在风云中 一朵野菊

被风锐利的阴影 占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