鞠肖男 以治史心做凡尘事
2018-09-26菡阁
菡阁
无论从文物界到茶学界,有关历史的一切就成为了鞠肖男无法摆脱的人生轨迹。20年文物求索,10多年画廊浮沉,8年茶学钻研……收藏家、文物鉴定家,再到跨界做茶人时,在自觉与不自觉之间,他都要去追根溯源;都心心念念要做一本《茶史》。这些都成为他苦涩回甘的一份收获,物质与精神交泰的一种责任,也是一种纯粹又执着的愉悦。
究竟“文化”与“文物”
在单刀直入采访主题时,很少有受访者在提问之前反客为主,鞠肖男则一开始就坚持要讲文化,“必须要在说文物之前一定要讲讲文化,从文化才能够讲到文物,否则就是妄谈”。
他说起文化来,真的会双眼放光,再加上幅度不断加大的肢体语言,激情毫不掩饰,让聆听者也被感染,跟着有些小激动。他说这些年的国学热风起云涌,第一阶段是经济好了大家开始重视,现在到了第二阶段就是国学的实际运用。大家都在说“中国文化有力量”,但文化如何有力量,又对当下生活以及工作有何影响,有一个前提,就是“一切事物都要追根溯源”。因此一定要先把“文化”二字分开来解析透彻——文,代表文明的某些事物特性的符号,比如文字这样高级的知识系统,最终把人类和动物根本区别开来。文字,就是进入文明的象征;化,教化的功能,化事、化物。这种解释事物的功能就是化解矛盾,化戾气为祥和。
他强调,两者合就是文化的核心,只有将“文化”读懂了、读通了、研究深入了、进入实际运用了,才能真正享受到有品质的生活。而文物是最能够承载文化的物质,其文化价值是其他般事物不可比拟的,更要求追根溯源,以评判其是否能体现出当时的最高水平。文物价值是一项涉及制造技术、造型技术、意识形态、审美标准等的综合性考量。
鞠肖男很认真地说,一定要以考古学的价值来认知文物收藏这一行。当然也包括拜访好老师,懂得欣赏文物的精彩之处,好物一定有时代特征,也具有当下的市场特性……收藏不是赌大运,也不是被事件所左右,更不是炒作。收藏到了一定程度,就是真正的情怀,对人对事的通透。也只有在这个行业里,能够看到大藏家们为文物一掷千金,又可以将毕生的无价收藏捐献给国家。
他还分享了收藏文物的一条铁律,学术价值越高的市场价值就越大。所谓的投资有方,其实就是根据个人对文物整体综合价值的判断能力。只有对文物进行过深入研究,有独到的眼光和品位,文物价值的极大发掘就是利用知识提前“卡位”而已,精品始终会有“上位”机会。他说特别羡慕书画大鉴藏家徐帮达,当初在上海由李濤、吴湖帆两位大家亲自指点,每天过眼古字画达2000幅,那样的学习机会到现在不可能再有。
在诸多艺术门类中,综合性越强的艺术价值越高,比如排在第一位的建筑。他很清楚从立体的三维到平面的二维变化容易,从二维往三维却是难的。所以他把选择收缩到与雕塑相关的门类,又选择最狭窄和最稀有的金石类,而且又是金石类里最稀有的青铜器和古代佛造像。这两项可谓大多数收藏者难忘其项背的追逐目标,拥有一件终生都会视为重器。
由于鞠肖男对古代佛造像的深刻理解,他现在还受一些著名寺庙所托,设计制作各类佛教题材造像。他很谦虚地说,用考古精神来看就是凡事都要讲个究竟。
收藏还须有情怀
大学毕业后鞠肖男就在商业部从事与文物相关的工作。从那时开始,文物就再未从他生活里离开。在供职的第10年,他有过短暂的迷茫,这个精力充沛的年轻人突然有个渴望:创造自己的人生价值。此后,他左冲右突,寻找人生价值的各种可能性,犯过无数错误,也承认自己是一个文博界里的异类。3年后,异类最终选择的却是正途,做海外文物的回流工作,先后为国家博物馆、国家文物局、保利文物馆、上海博物馆、龙门石窟提供入藏文物。他为保利博物馆提供过数十件青铜器;为国家文物局、上海博物馆、龙门石窟研究院、国家博物馆提供古代佛造像藏品。
在鞠肖男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转折点在2000年。北京饭店重新装修,当时的北京市委书记贾庆林来视察工作,希望北京饭店作为面向国际的文化窗口一定要有文化。于是北京饭店负责人就找到他问计。他很快就给出了一个《文化长廊》的方案,首展就是古代佛像展,将博物馆级的藏品在一个商业场所里进行展示,这在当时是一个特别大胆的想法,尤其是落地执行对他更是个极大的考验。
那时鞠肖男是中国文物学会(注:学会为政府支持的研究机构)会员,身边都是老专家、老学者,大家都很喜欢和爱护这个勤奋刻苦的年轻人,纷纷为他出主意、找资源提供学术支持。
展览未开,名声先响。最早被吸引来的是敦煌守护人、著名画家常书鸿的女儿,前中央工艺美术学院院长常沙娜。在一个灰暗的地下仓库见到那尊2米高的北宋彩绘木造像后,这位女先生太惊喜了,爬上爬下足足看了两个半小时。鞠肖男问她,您都看些啥啊?女先生回答,首先开相要从不同角度去看,还有服装的结构,饰品的材质,当时运用色彩的逻辑……
展览如期进行,和预想的一样引起了极大反响。鞠肖男最得意的是当时中央美术学院、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的师生们都纷纷前来参观、临摹。其中他迎来了一位特殊的观众,著名雕塑家,也是央美的曾竹昭老教授,当时已届九十高龄。鞠肖男专门为老先生准备了轮椅,方便把老教授在展场里推来推去。鞠肖男说,曾老先生对文物的鉴定和常沙娜完全不同,他的观展方式是扫扫,一眼过,然后闭着眼睛歪着头琢磨半天,曾教授认为自己是看气象的。
众人拾柴火焰高,自此以后为他打开了海外文物回流的大门。那些年,他自己都忘记了到底登堂入室了多少大藏家的收藏空间,而且这个群体非常特别,自私又无私。自私的意思是,这个私密性很强的爱好常常让他们孤独;无私的是一旦发现后代不喜欢这些宝贝,他们宁愿捐给国家,也不留给后代。与他们的接触中,鞠肖男自己也在做着某些改变,他也从做文物经营的行家逐渐向研究型的藏家转变。
对此,他深有体会地说,收藏到了一定地步就是会有情怀。
受了这些前辈高人的指点,如果说照命运的既定轨迹,鞠肖男在这个越老越值钱的行业里会成为位兼具眼光与品位的文物专家和收藏家。然而13年后,他却再次转行茶学界。文物不要了、珠宝不要了、一切都不要了,开车直抵云南,立志要找到最好的茶,还要治一部“茶史”,文物界的异类转成了茶学界的异类。
以茶为媒,让文化活起来
十三年忙碌且繁重的文物工作,严重影响了鞠肖男的身体健康。最严重的时候,他的体重一度飙升到189斤,上二楼中途都要喘几口气,休息一下才能爬上去。2009年一位朋友去云南游玩,回来时带了一些野生茶送给他。他喝了一年之后,体重下降了36斤,原本三高的指标也都正常了。饮食、运动量、作息规律都没变,唯一的改变就是喝了朋友送的茶。
多年过去了,鞠肖男仍然对茶充满了感恩,因为实实在在给他带来了健康,也让他对茶这种传统饮品有了新的认识和兴趣。虽说离开了文物行业,但他从来没有放下过常年从事文物工作而养成的究竟精神。鞠肖男有一种严密的思维习惯,凡事都要追根溯源,凡答案必须简明易懂。他一旦对什么产生兴趣,便一定要究其根本。翻阅了大量文史资料后,随着对茶了解的深入,他的疑惑也越多,最大的疑惑是:中国人喝茶,短则五六千年,长则恐八千余年,时至今日,为何居然没有一本可称为“正史”的茶书?
既然中国没有茶史,那就由我来写吧。谁曾想,这一写就是整整八年。在治茶史的途中,顺带建立了套科学的茶生态评价标准体系,对规范混乱的茶市场有重要的意义。鞠肖男注意到,现在很多人喝茶,喝传承人、喝工艺、喝器具、喝故事……他们已经忘了自己要喝的是茶本身,要喝的是一泡真正的好茶。茶从哪里来?怎样的茶才是最好的茶?茶叶为什么要加工?带着肚子问题,鞠肖男脚踏进了茶行,以研究文物的究竟精神开始剥茧抽丝,寻根探底,欲穷其极。
鞠肖男堅信,物竞天择,最早长出茶树并且至今仍能生长野生茶树的地方,才有最适宜茶生长的环境,那里人迹罕至,没有农药与化肥的侵扰。有最好的生态循环,才会产出最好的茶。确定了茶的发源地以后,为了找到最好的茶,鞠肖男请当地的村民带路,一座山一座山地跑,一棵树一棵树地找。这些山上经常有黑熊、野猪、豹子等野生动物出没,好几次,他在一天中不同的时间内,与这些危险擦肩而过。他做茶人,就是一个真正的茶人,在澜沧江下游的原始森林中啃着干粮,风餐露宿,一泡就是五六年。
一开始,鞠肖男也像所有初入茶行的人一样四处访茶山,茶山跑了不少,答案却越来越扑朔迷离。有一天,他突然想起经常翻看的《道德经》里一句话,猛一拍脑门,答案其实很简单!那句话是:万物之始,大道至简,衍化至繁。拨云见月,豁然开朗!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视之不足见,听之不足闻,用之不可既。说起来,就是这么简单。鞠肖男最终确定,真正的纯种野生大树茶,只生长在海拔1750-2800米之间的云南三江并流之地,即茶树的祖庭。茶,这片神奇的东方树叶,就是由这里不断迁徙,走向世界的。鞠肖男感叹说:其实,很多东西的答案,我们的老祖先早就说清楚了,与现代人不同,我们用的是科学技术,他们用的是文化,这就是智慧。
野生古茶树已经十分稀少,为了有效保护这些资源,鞠肖男要求每棵树只采二两茶叶,请当地著名的制茶师傅制了七十多款茶,做来做去,却发现什么都不是做得最好。有了好的原料,并不等于有最好的茶。那怎样的茶,才算是好茶呢?好的原料加上恰当的加工,就是好茶。这是鞠肖男最终得到的答案,他说,最好的茶有森林的味道。
如今,坊间对鞠肖男这个人流传最广的却是他主持的场禅茶雅集,地点定在京郊著名的法海寺,这里因发现明代宫廷画师们所绘的壁画,在业界造成过不小的轰动。鞠肖男专门选择了一个宁静的黄昏,把这些来自商界、学界的大腕带进一个禅与茶交融的世界。让他们在清净之地忘记凡尘俗事,心灵求取片刻的安宁。这样的体验非常特殊,大腕们都很新鲜地感受到了一次美学的茶醉。
而文物依旧在他的生活里,成为他与茶友的谈资和品质化生活的阶梯。这就是国学热的第二阶段,一切都刚刚好。
那日,以松下古琴清声送客时,鞠肖男会想,“文化,就应该这样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