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潮”掠影
2018-09-26迈克尔·斯万维克王欣
迈克尔·斯万维克 王欣
彼时彼刻,我感觉那就像是一场革命,一场文学的革命,这是最好的革命形式了,因为在这场革命中,不会有人为之流血或牺牲,最多只有情感会受到伤害。
“新浪潮”持续了十年之久(1965年至1975年),在此期间,科幻界无人不在探讨、争论抑或谴责这场浪潮。在“新浪潮”彻底结束之后,我收到了第一封粉丝来信,对方询问,在我看来是否很快还会发生另一场“新浪潮”。毫无疑问,这场浪潮彻底地改变了科幻作品。
那“新浪潮”究竟是为何物?
难以一言概之。
一直以来,科幻作家与文学作家和评论家的关系并不融洽,后两者总是对他们嗤之以鼻。作為回应,科幻作家宣称冒险小说至高无上,坚称作品中需要出现英雄角色,写作风格应语言朴素、简单明了,并且声称文学作品“无聊透顶”。但是在60年代早期,许多流派的作家都感觉文坛存在一个节点,到那时候,科幻作品的质量会远胜于昨日,而改进方式则正是通过运用严肃小说的写作技巧。这些作家来自不同团体,他们中有些人甚至不能愉快相处,但是他们都秉承着同一个宏图伟愿,写出一部超越前人、与众不同的流芳之作。
1964年,一位年轻的作家成为英国科幻杂志《新世界》的编辑,此人便是迈克尔·摩考克,他对科幻作品有着真知灼见。科幻小说不应着重于探索外层空间,而应着重于描绘“内层空间”。故事背景可以设定在不远的未来,但不必去描述太空飞船或者机器人,而是去描述人类的心理活动。故事的主人公可以是普通人,而不必是科学家或是探险家。它可以是实验性散文或者反乌托邦文学,也可以讲述熵或者对未来的悲观看法。对于摩考克而言,幸运的是,有人写出了他所追寻的东西,使他得以大展身手。
二战期间,日军侵占上海时,正值少年的J.G.巴拉德和父母一同被关进了龙华集中营,直至二战结束才重新获得自由。从此他对人性不抱有一丝幻想。巴拉德的早期作品均为灾难小说,例如《水晶世界》讲述了动植物甚至人类逐渐变为水晶的故事。除此之外,他也写了一些超现实主义的故事,收录在《朱红色的沙滩》一书中。他描述了一个度假小镇,在小镇里,优雅的女人们遛着经基因改造后的陆地鲨鱼,服装店里出售着有生命的衣服,艺术家们则用滑翔机去雕刻云朵。但他的作品开始逐渐涉及精神层面,在其小说《混凝土岛》中,讲述的就是主人公如同鲁滨逊·克鲁索一般,孤立无援地被困在小岛上,只不过困住他的,是几条高速公路的交汇处。还有他极具争议的《撞车》一书,描述了沉迷于汽车事故带来的性欲快感的一群亚文化人群。
同样站在这场运动中心的,还有布赖恩·奥尔迪斯。他的《灰胡子》采用了探索小说的体裁,但却将故事背景设定在地球经历了一场巨型核灾难,致使所有人失去了生育能力的数十年后。在这个没有孩子的世界里,灰胡子和妻子出门旅行,他们没有别的目的,只是要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度过余生。他最为惊艳的作品当属《脑海中的赤脚》了,这篇故事的背景设定在迷幻药战争之后,人们仍在和环境中残留的干扰精神的化学气雾进行着抗争。欧洲大陆上的所有人无时无刻不在受着毒品的影响,这从小说的平铺直叙中可见一斑。在这片“疯子大陆”上,忽然来了一位救世主——查特里斯。这个年轻人基于葛吉夫的哲学思想,建立了自己新的思维模式,很快就赢得了众多追随者。但是他却逐渐发现,这些人都在期待着他以死殉道,他必须另寻出路,否则便难逃一死。
摩考克自己也写了一篇类似主题的小说,名为《瞧,这个人》,讲述了一位拥有狂热宗教信仰的时间旅行者穿越时空去追寻耶稣的足迹,却发现根本不存在耶稣这个人。他不堪接受理想的幻灭,变得半癫半狂,最后发现自己不得不扮演起耶稣的角色,即便他知道自己最终将不可避免地被钉死在十字架上。
《新世界》杂志的这群人,还包括当时正居住在英格兰的一批美国作家。在那个荒谬至极的年代里,约翰·斯拉代克是一位杰出的讽刺作家。(他写了一篇新世纪神秘主义的“非虚构类”讽刺作品——《阿拉喀涅的崛起》,宣称在黄道十二宫中,还有第十三个星座,只是被科学家掩盖了其存在,大多数人被蒙骗其中。)在《机制》一书中,拥有自我复制能力的机器失去控制,威胁要毁掉整个人类文明,而不幸的是,唯一能阻止它们的人却被锁在了公司的餐厅里,餐厅的一台咖啡机出了故障,流出的劣质咖啡将餐厅变成一片汪洋,他只能无力地蜷缩在一张桌子上,在咖啡湖泊里漂浮。从那时起,情况变得愈发奇怪。
在托马斯·迪什的首部小说《灭种大屠杀》中,外星人将地球变为了耕地,将人类视作耕地里需要消灭的害虫。故事的结局并非幸存者建立了一个新的世界,而是最后的一群人类奄奄一息。粉丝们读完之后怒不可遏地提出抗议,迪什彬彬有礼地解释道,有幸存者的话,会“破坏掉整件故事的纯粹性”。在迪什的另一部作品《集中营启示录》中,一位记者发现极权主义的美国政府将一种经过改造的病菌注射到囚犯体内,这种病菌可以将犯人变为天才,并搜集利用这些天才在临死前的发现。有一天,他发现自己也被感染了。这种主人公从正常智力日益转变为近乎天才的状态描述,是现代小说的典型之作。
与众不同的是,迪什没有遵循“新浪潮”的悲观主义倾向,而是为他的小说写了一个圆满的结局。
彼时,“新浪潮”的氛围仅在英国流行。1968年,朱迪思·梅丽尔编撰发表了一本名为《英格兰的节奏·科幻》的“新浪潮”作品选集,引发了广泛的讨论,将这一浪潮引入了美国。在序言中,她写道,英格兰所正在发生的事情,是科幻作品最为重要的发展历程。众人对此只会有两种反应:那些想要延续之前一贯科幻风格的作家们憎恨被贴上“旧浪潮”的标签,而其他作家都疯狂地想要参与其中。
摩考克主要关心的是科幻作品要探讨什么问题,而梅丽尔则更多关注的是科幻作品应如何讲述。将主流技巧移植到科幻作品的最佳例证,当属约翰·布鲁纳的《站立桑给巴尔》和《羊抬头看看》,两部作品都通过拼贴手法来讲述故事,将人口过剩的严峻后果简单易懂地呈现在读者眼前。这些故事通过数十个主人公的视角一一展开,讲述方式有书籍、报刊节选以及类似的零散片段。因此,这些书的主人公不是某一个人,而是每一个人。这种拼贴手法在文学作品中屡见不鲜,但当将其运用到科幻作品中时,效果却好得出乎意料。
几乎同时,作家哈兰·埃里森收集了科幻领域有史以来最新颖独创的作品,汇成一部选集——《危险幻想》。埃里森收集的新浪潮作品全部是关于打破禁忌的故事:宗教、政治、性欲、文学……他带来的每一个故事都打破了一个禁忌,其中一些故事已经颇有年头。西奥多·斯特金的《既然四海之内皆兄弟,你会想让兄弟娶你妹妹吗?》(那个年代,冗长题目十分常见)就是对乱伦现象的激烈辩护。这在当时看来非常大胆莽撞,但是如今看来却似乎过分简化、执迷不悟。不过,不少故事都是经典之作,一些故事甚至斩获诸多大奖。其中之一便是萨缪尔·德拉尼所著。
德拉尼对科幻作品的影响可谓深远,这在一定程度上是因为尽管他在文学上富有创新精神,但却从未放弃科幻作品的那种传统乐趣。《通天塔-17》就是很好的例证。这是对(后来被证明是错误的)萨丕尔-沃尔夫假说的一次探索,即,语言系统会塑造人的认知方式。书中描绘了一位名为鲁德拉·王的诗歌语言学家兼星舰船长、零重力战役、太空海盗以及层出不穷的各种新鲜创意。单凭这些创意,便足以撑起任何一个天资欠缺的作家的整个写作生涯。这部作品丰富多彩、扣人心弦,同时又和任何主流文学一样成熟完善。
早年间,人们经常将德拉尼和罗杰·泽拉兹尼混为一谈,后者尤为擅长描写太空飞船和外星球冒险故事,作品内容旁征博引,文章风格华丽优美(放弃了诗人的梦想之后,泽拉兹尼转而投身科幻创作)。《光明王》的背景设定在一个以印度神话和文化为基础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每个人都永生不死,轮回不过是简单地去往一间寺庙,一台机器会将人们的意识转移到新的年轻躯体里。然而,这项技术却被最初将人类带到这个星球上的飞船成员所控制,他们利用这项技术,将自己包装成印度教诸神。当不可避免的暴力反叛失败后,还有谁能比光明王更好地引领民众走向和平呢?
上文提及的所有作家均为男性,因为那个时候,科幻领域多为男性作家。这样的状况也在悄然发生着改变。如今,诸多女性作家也开始进入科幻领域,在这当中,乔安娜·拉斯和厄休拉·勒古恩便是那个年代的佼佼者。不足为奇,两人均是女性主义作家。乔安娜·拉斯的处女作《天堂上的野餐》,塑造了一个在之前科幻作品从未见过的女性主角。在一个人人美丽高挑、不负责任的星系环境中,主人公阿丽克斯却是个身材矮小、长相平平、不屈不挠、性情暴躁并且能力十足的人。当一颗度假胜地星球爆发战争之际,她被委以重任,前去援救一群陷于困境的游客,在不借助任何现代工具的前提下,带领他们穿越危险的荒野,因为现代工具会让他们引起交战各方的注意。然而,最大的危险并非源于这场战争,而是来自这群游客自身的道德缺陷。
厄休拉·勒古恩的《黑暗的左手》开篇用一句“国王怀孕了”,呈现给读者这样的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人们每个月的大部分天数里都没有性别,只有短短几天时间,他们的身体会随机转化为男性或者女性。这使得勒古恩可以深入探索一个问题,我们的性别角色多少是由生物学特性所决定,多少是由社会影响所决定的。这本书一经出版便名噪一时,出版近五十年内,再版不断。
因为过于另类,菲利普·K.迪克总是被归类为“新浪潮”作家。当然偶尔也会有人质疑,即便这场浪潮从未发生,他依旧能够写出这些作品。在他发表的几十本小说里,迪克入魔般地探讨着隐藏在表象之下的现实本质。再加上他在一些采访中的轻率言论,很多人都认为他已经半疯半癫了。然而和他共事的人却向我保证,他绝对非常理智。与大多作家不同,他的作品质量也非常稳定,你可以从中任意挑选一本开始阅读。
“新浪潮”的最后一位巨匠是罗伯特·西尔弗伯格,他似乎在任何领域的写作上都颇具天赋。《内心垂死》一书是他广受好评的一部作品。故事剧情很简单,塞利格拥有极为罕见的天赋——读心术。尽管如此,或者说正因如此,他的一生几乎一事无成。人至中年,他还靠替学生代写论文赚取微薄的收入为生。有一天,他发现自己的心灵感应能力开始逐渐衰退。他孤身一人又生活悲惨,除了默默忍受之外别无选择。心灵感应一直是科幻作品所青睐的超能力幻想,但是西尔弗伯格却用它让我们思考更深层面的问题。每一个人,无论你多么能力十足,或者多么微不足道——塞利格则既能力十足,又微不足道——终有一天也必然会意识到,一切皆有尽时。
十年之间,各种激动人心而创意十足的新作品接二连三地出现,盛况空前、惊喜不断,几乎每月就有一部惊人之作问世。在那个年代当个读者,可谓是惊心动魄。那个时候,似乎一切皆有可能。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长久以来,编辑们都心知肚明,许多“新浪潮”作家的作品销量并不乐观。但是只要这一类作品整体保持盈利,出版商还是会出版它们的。电脑诞生之后,每部作品的销量变得更加有迹可循。一夜之间,人们突然发现,原来传统科幻作品——旧浪潮作品——的销量大幅领先于新浪潮作品。于是,整个世界又一股脑地到旧浪潮里挖宝了。
一些作家,例如R.A.拉夫尔提——那个年代最具原创性的作家,不得不退而转投小型出版社;另一些作家则完全放弃了写作。然而,还有一些作家漠然转身投入到老派文学中。至少有一位作家更名换性,开始创作起侦探小说。英国科幻作品在美国书店中逐渐销声匿迹。
那种感觉如同世界末日一般。
巨变之后,大家普遍认为,“新浪潮”过于自我放纵,情节空洞而又风格压抑。确实,“新浪潮”有些作品过于偏激。罗伯特·西尔柏格的时间旅行小說《回到过去》,描述了几乎永不停息的性爱。布莱恩·奥尔迪斯的《黑暗光年》试图想要理解一个通过排便进行交流的外星种族。许多早就被人遗忘的短篇作品根本没有任何连贯的意义可言。但是,仅仅通过“新浪潮”中最为糟粕的作品来评判“新浪潮”,显然是不正确的。
如果我们用其中最为优秀的作品来评判这场运动,“新浪潮”可谓大获成功。J.G.巴拉德被文学界认为是英国最重要的作家之一,《站立桑给巴尔》一书尤为畅销。时至今日,罗杰·泽拉兹尼的作品依旧广受欢迎。德拉尼和勒古恩的作品不仅广受欢迎,这两人更成了学术界的宠儿,关于他们著作的论文数不胜数。西尔弗伯格更是因为获得了科幻小说作家有史以来最大金额的一笔预付款而重拾笔杆,写出了获得巨大成功的《瓦伦丁君王的城堡》。
更为重要的是,人们文学抱负的烛火之光可能曾在风中摇曳,但却从未熄灭。一批新作家正在崭露头角,例如小詹姆斯·蒂普奇,她的几篇关于生物决定论和外星殖民主义的故事组成了她的第一本短篇集《离家一万光年》中。还有吉恩·沃尔夫,他的《塞伯罗斯的第五个头》同样被赞誉为“新浪潮”的最后一部主要作品,或者“新浪潮”后的第一部主要作品。在这些新人作家中,没人觉得科幻作品和严肃文学是两个互不相关的独立事物。没人告诉他们,科幻作品不能讨论严肃主题,或者不能用文学方式讲述。
“新浪潮”已经证明事实并非如此。
当我回复那封询问我是否认为会出现新的“新浪潮”的粉丝来信时,我回答说:不会。因为完全没有这个必要。时间也证明我是对的。然而,我当时并不知道,赛博朋克将会出现;也不知道,在近乎十年里,科幻界无人不在探讨、争论抑或谴责它。
但那是另一个故事了,我们改天再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