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管北平回忆

曹国平

回顾70年前的往事，我心潮澎湃，思绪万千。那是解放战争从胜利走向胜利的年代，那是中国共产党领导中国人民推翻国民党反动统治取得决定性胜利的年代，那是古都北平免遭战火摧残完整地回到人民怀抱的时刻，那是我与亲人、朋友、老师和同学又能相聚的年代……总之，那是一段非常值得纪念的岁月。今天我把70年前的往事记载下来，让我们不要忘记过去，满怀信心地去迎接美好未来。

1948年12月，解放战争进入战略决战阶段。东北野战军于1948年11月秘密挥师入关，和华北野战军一道，以神速完成对平、津等地战略包围和战役分割。对有的城市围而不打，有的隔而不围，有的坚决打掉。北平的解放指日可待，入城接管北平的准备工作随之提上日程。

1949年1月，我在河北省正定县华北大学（该校于1948年8月24日由华北联合大学和北方大学合并而成，校长为吴玉章，新中国成立后改名中国人民大学）学习，此时解放战争捷报频传，全校师生都沉浸在欢乐之中，人人刻苦学习，积极为迎接全国解放做着准备。我是班里的团支部书记，班主任宫志坚每天让我向她汇报班上学员的思想动态，特别是对当时形势的看法，有什么思想准备。1月10日10时许，班主任突然召集全班同学开会，宣布学员工作分配名单，我被分配到北平市公安局工作，其他同学也都被安排到不同部门，大家不论分配到什么地区什么单位都毫无意见，愉快地接受组织安排。

校方领导召集分配到公安局的16位同学开会，指定带队人，带上每人的档案和路条，告知行军路线和注意事项，并发给每人九天的粮票和菜金，即刻奔赴指定地点——良乡。

我的心情说不出有多么高兴，一是想不到解放战争形势发展得如此之快，正如毛主席说过的“黑暗即将过去，曙光就在前头”；二是感谢组织把保卫古都的重任交给我们，这是对我们的高度信任；三是我的亲友大都在北平，我又将要回到生活过十几年的老北平，真是一生之幸。

九天的行军过程中我们经过14个村庄，途中有的负责找宿营地，有的负责做饭，有的买菜借炊具，有的找柴火烧饭……各项工作井然有序，忙而不亂。沿途老乡听说我们是去解放北平城的干部，大都热情接待。有三位女同学借宿在一位老奶奶家，老奶奶吩咐儿媳烧一锅热水，让她们好好洗洗。得知有位同学脚上起泡疼痛难忍时，老奶奶便用针帮她把泡挑开，挤出脓水。次日鸡叫头遍，老奶奶和儿媳就起来忙着给同学们烧火做饭。要走时老奶奶给了不少鸡蛋和大枣，让大家在路上吃。有的村干部非要赶牲口送我们一程。对乡亲们的盛情，我们都一一婉言谢绝。冬天的大风，吹得只穿着空心棉袄的我们透心凉，但乡亲们的热情使我们全身暖洋洋的。我们这些刚出校门的青年深深体会到共产党的根在农民心中扎得多深。九天的行军让我真实感到“得人心者得天下”这条千古不变的真理。解放军如果没有广大群众的全力支持就不可能取得今天的胜利。

我们16位同学于1月19日到达良乡，向北平市委组织部报到，办转党团组织关系和开具到公安局介绍信。小小的良乡县城住满了准备接管北平市党政各单位的干部和北平市军管会人员、纠察队战士。大街小巷到处都是穿着制服、操着各地口音忙碌的干部。当地群众满腔热情地为这些干部腾房和浆洗缝补衣被。在城外的公路上一辆辆装满解放军和拖着大炮的卡车向南飞驰而过。火车站附近的广场上堆放着如小山似的小米、煤炭和柴草。秧歌队在城内十字路口跳着欢快的秧歌舞，儿童追逐着年轻的战士嬉闹着，整个县城就像过年似的热闹。

20日，我们被市委组织部派车送到海淀区青龙桥北平市公安局驻地。次日，经人事科长王慎之一一谈话后又把我们分配到公安局下属各单位，我被分配到局长办公室。局领导安排我们学习中共中央接管北平的讲话及相关文件。

北平是国民党统治华北的大本营，社会情况十分复杂，治安保卫工作非常艰巨。市内既有清朝的遗老、落魄的军阀、失意的政客、没落的官僚资本家、封建把头、恶霸、惯匪、惯窃、地痞流氓，又有蛰伏的国民党特务和汉奸等。此时又面临中共中央将从西柏坡迁到北平、新政协会议将在北平召开和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将在北平成立等重大事件的安全保卫任务。我们首先要完成四项紧急任务：安定社会秩序、搞好接管、肃清特务、解决好人民生活。公安局负责接管警察局、肃特和维护社会治安等。我的具体工作是收发、整理抄写上报文件、接待来找局长办事的人员和接听记录电话等，夜以继日十分忙碌。当时为了保密，党政军首长每人编一个代码，打电话、写信时都用代码。我从绝密文件中看到地下党绘制的傅作义军队的城防工事图、部队人员和火力配置，国民党各特务系统的驻地和特务名单。

北平被我军包围后，我方与市内地下人员联系的交通线全部中断，公安局只能靠自备电台收发情报，了解市内外各方面情况。每天下午5时全体人员集中听人事科长王慎之传达当日北平市内形势、傅作义的动向和情绪变化以及全国各地战况。傅明知自己不是解放军的对手，但还想挣扎一些时日，利用拖延战术与我周旋，并做打的准备。如将城墙挖空作为攻防掩体，将城外百米以内房屋拆除形成开阔地。将东单牌楼拆除，东单广场作为机场，作为与外界联系的空中通道。解放军曾向机场试射几枚炮弹，地下党员将炮弹落点位置准确计算后电告解放军，从而打断了傅与外界的空中通道。在和谈初期，我方也做打的准备，为了保护市内文物古迹，我军曾找梁思成教授在市区地图上将这些古迹位置一一标出；布置地下党员测量城墙的厚度，调查城墙的结构，城砖的大小厚度等。

地下党组织及时把《中国人民解放军告全市人民书》和《约法八章》发给了地下各党支部。《中国人民解放军告全市人民书》大意是：本军奉命解放北平，目前已将北平团团围住，华北各地均已解放，北平已成孤城一座，要想顽抗只是死路一条。我军为了市内200万市民和20多万守军的生命财产安全着想，请广大市民与我军一道共同促请傅作义走和平解决北平问题的大道，不走战火烽飞的绝路。在我军围城期间市内任何人都有保护国家财产和文物古迹之责，对有意破坏者我军将严惩不贷。我们的政策是“首恶必办，协从不问，立功受奖”。

《约法八章》的主要内容有：一、保护各城市人民的生命财产；二、保护民族工业商业；三、没收官僚资本；四、保护学校、医院、文化教育机关、体育场所及其他一切公共设施，任何人不得破坏；五、原属国民党省、市、县各级政府机关官员、警察人员、区镇乡保甲人员，凡不持枪抵抗，不阴谋破坏者，本军一律不俘虏和逮捕；六、为确保城市治安、安定社会秩序，一切散兵游勇均应向当地本军部队及警备司令部或公安局投诚报到；七、保护外国侨民生命财产的安全；八、无论在本军进城前和进城后，城内一切市民及各界人士，均需共同负责，维护社会秩序，免遭破坏。凡保护有功者奖，阴谋破坏者罚。

这两个文件，在当时来说，等于给了同志们有力的武器。地下党领导要求党员盟员，在规定的时间统一行动，到街上张贴和散发上述两份传单，并专门送给一些重要部门的负责人。对于突然出现的大量传单，全城百姓为之震惊。有的党员为了了解群众反应，便混在围观者中伪装看传单。群众中有人说解放军都进城贴传单啦，这仗还怎么打？有人说我们要吃没得吃，要烧没得烧，数九寒天，就是解放军不打，我们城里人也得饿死冻死，和谈是最好的出路。有一个军官看过传单后轻轻撕下来说拿回去让他们首长看看，他看这仗也无法打了。当天上午各单位把传单情况报告傅作义。傅看后非常吃惊，这使他想到1948年10月他们决定突袭解放区石家庄，这个决定当时只有几个人知道，刚刚行动，共产党部队就了如指掌……傅作义坐卧不安，情绪急躁，强大的政治宣传攻势，加之其女傅冬菊对傅所做的工作，从心理上动摇了傅继续守城的想法。

在军事上，我军解放张家口和天津后，傅实感再拖也无济于事，迫不得已，遂于1月19日与我谈判达成协议。21日他在中南海召集国民党军级以上干部、北平市政府和河北省政府有关人员开会，宣布和平解决北平问题协议内容。他在会上承诺不愿接受协议要求的他保证用飞机安全送到南京。会上石觉和李文等国民党高级将领表示同意协议内容，但要回南京。在会上傅发布《关于全城守城部队开出城外听候改编的通告》。22日傅在协议上签字并发表广播讲话。为了更快更好地执行协议，敌我双方决定成立联合办事处，我方派叶剑英为主任，傅方派郭宗汾为副主任参加办事处的领导工作。

在解放軍围城期间，为了解决群众吃菜问题，攻守双方达成默契，允许农民进入约100平方米大小的朝阳门瓮城卖菜。傅部警惕性很高，农民进入瓮城后，就把瓮城城门关闭，对农民逐个检查，没有可疑迹象后，再打开内城门，让市民出来买菜，不到一个时辰，菜就卖完了。市民进城后就把内城门关上，打开外城门，让农民出城，天天如此。菜农只收银元，拒收纸币。城内守军每天也来买菜。解放军也曾混入菜农中进行侦察。

在和谈期间，军统局局长毛人凤奉蒋介石之命两次秘密来平，其任务是布置潜伏特务和破坏和平谈判。毛亲自布置特务段云鹏暗杀主和派人士、原北平市市长何思源，将何女杀害，何负轻伤。何知蒋对其恨之入骨，但毫不畏惧仍带伤积极奔走在和平解放北平的征途上。

为了进一步了解北平市内情况，制订具体详尽接管工作计划和人员配备，也为公安局各处安排城内办公地点，局领导先后派遣20多人分两批随我方军事谈判代表团秘密进城与地下党员取得联系，调查各系统特务机关、警察局、国民党、三青团等方面人员的动态。

在1月27日公安局收到军管会的一份绝密文件——2月3日解放军入城式序列和路线。我立即上报局长，局长找王秘书和我研究如何做好入城式的安全保卫工作。我们三个人商讨决定：请军管会与城工部联系发动市内党员盟员在行军路线上负责保卫；发动我方内线积极活动严密监控敌方动态；市局接管干部积极参与沿路保卫工作。

1月28日，市内国民党军队大部调出城外由我方改编，有三万多国民党官兵脱离部队不服从整编，带着武器，流落街头，对市内治安影响极大。局长命我画一张北平市区地图，向参加接管干部介绍市内情况。我奉命赶快准备，于当日下午开会介绍。在图上我将市政府、警察局和各分局位置标出。我说警察局所有办公用房年久失修、破烂不堪，派出所在木板房内办公，通讯条件落后，多用手摇或人工接线电话，基本没有交通工具，办事效率低下，且极不负责。有同志问我警民关系情况，我说警民关系紧张，人民怨声载道，镇压学运，逮捕共产党，他们是马前卒。利用权势，吃拿卡要，奸淫嫖娼，无恶不作。警匪一家，抢劫偷盗成风，市民有苦难言。1947年汇文中学宿舍楼失火，消防队到现场后不是救火而是索要十根金条，校方没有金条，一座5000多平方米的楼房眼看着烧掉，这就是警察局的丑恶形象。警察局为军统局控制单位，局长杨清植为军统局头目，北平和谈开始后即逃之夭夭。他在各主要部门都秘密安排特务，由他直接领导，这些人仗着权势无恶不作，为非作歹，是我们进城后必须立即清除的对象。

在青龙桥的几天，公安局各项工作安排得紧张而有序，大小干部团结而又和谐，老区来的干部给予我们亲切关怀，我们对当前形势了解得及时又清晰。形势变化如此之快，我的思想真有些跟不上趟。我也抓紧这难得的机会在实践中向这些老同志学习。我们驻地的邻居，是解放军军乐队。他们为了准备参加入城式，整天不停地练习。他们吹奏着欢快雄壮的解放军进行曲，这是我第一次听上百人的铜管乐队演奏，听了心情格外愉悦。

1月31日，傅作义通知北平市市长刘瑶章、警察局代局长徐澍和社会局局长温崇信到颐和园找叶剑英商讨移交事项。下午，第四野战军第四十一军奉命从西直门和德胜门入城，从傅作义部队手中接管北平市的防务。我和王秘书也随部队进城，察看驻地。部队都做好应付突然事件的准备，机枪都没有带枪套。到西直门接防的部队与傅作义守城部队交涉时，傅部说他们没有接到命令。以后领导又几经谈判方才达成协议，所以我们拖到晚7时，公安局参加接管的全部人员才从西直门乘车入城。在进入城门的那一刻，使我想起1948年9月与亲友告别离开北平的情景，想不到只有四个月我就回来了，解放战争的神速进展完全出乎人们的预料。

在进城时为了引路我被安排坐在第一辆车上。车上虽有指示标志，但在夜间已不起作用。车队进入西直门，在各个路口都有警察指挥。街上行人熙熙攘攘，有的商店仍在营业，小商小贩摆摊叫卖，一派和平景象。（编辑 杨琳）

作者：原中国石化总公司办公厅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