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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个时代的情感

2018-09-23李少威

北方人 2018年18期
关键词:心灵身体空间

文/李少威

这几年,我心里总会不时浮起一道算术题:这一生中,真正和父母相处的时间还有多少天?

以一年有一周在一起算,并从最乐观的情形出发来估计父母的寿命,乘以7,就是这道题的答案,结果是半年都难以保证。这样的空间分裂,让两代人之间的情感表达都变得生疏了,难得相见,却又似乎没多少有意义的话要说。

这是一个大流动的时代,人,尤其是都市人的情感,已经发生了变异。

所谓“大流动”,是上世纪80年代开启的。初期是人们“在他乡城市与生养之地之间频繁地来回往复运动”,现在则已稳定下来,变成“离开生养之地进入他乡城市”。后者是大多数人共享的人生空间分布形态。

这意味着,我们在一个熟悉而稳定的空间里形成自己的情感能力,然后彻底离开这个空间,在一个乃至多个新的陌生而变化的空间里,应用这种缺失了环境基础的情感能力。

有点儿拗口,打个形象的比方吧。就像所有人都用十几年时间全心全意学习武术套路,学成以后,立刻爬上了一个散打擂台。

那么,擂台上就可能出现两种情况,一种是各练各的套路,互相没有交集;另一种是泼皮打架,乱作一团。这正是今天的城市社会里,人们的两种不正常的情感表现:孤立的和紊乱的。

情感发自“心灵”这一“器官”,正如理性发自头脑、欲望发自身体一样。情感孤立的人,心灵被头脑挤占;而情感紊乱的人,心灵被身体挤占。

所以情感变得稀缺、生硬乃至干涸。

私的情感和公的空间

算术题总会有答案,但要消灭题目本身,却不容易。

我们身陷现代旋涡当中,已经拔不出来,就像资本不能停止无止境的积累一样,要维系眼前这种生活路径,也不能有片刻休止。整个家庭的存在方式,当下与未来,都已被深深整合进这个社会畸形的运作方式中去。

这不是某个人独有的,而是大部分人共享的。今天的大部分都市人,都是在一个社会空间里培养人格,形成情感能力,然后进入另一个社会空间里长久生活。成长空间里的血缘、族群、邻里等社会关系,从分别的一刻起就注定已是陌路。

事实上,即便是一个包括三代人的传统意义上的小家庭,对于多数人而言也无法在空间上完整,割裂是常态。老人的文化适应、年轻人的经济能力是影响因素,更不可抗的隐形力量是,这其实是现代化的效率要求——城市要的是人力资本,而不是福利累赘。在工业时代,一种最不“合情”的发展方式,恰恰却是最“合理”的。

他乡环境和家庭割裂,会对人的情感积累带来什么影响呢?

最重要的一点是,基于血缘的亲情,如父母叔伯、兄弟姊妹之间,彼此的熟悉程度会下降;基于乡土的友情,如发小、同学、邻居、宗族,更是会因为久不谋面而陌生。一言以蔽之,形成我们情感能力的环境基础,在现实生活中迅速解体。

你渐渐地不知道父母劳损的腰肌的疼痛发作频率,不知道他们太久不能讲“你小时候”的事情后有没有可替代的倾诉内容和对象,不知道父亲偏咸的口味有没有渐进的改变。其他的亲属和朋友,生疏程度自然更甚。

人们会想:我和乡土之间的情感脱离,和我在工作之地的情感困惑似乎没什么关系。

不,关系很大。因为你的情感能力丧失了应用环境,就像你很擅长Windows系统,却给了你一台崭新的苹果电脑。

人际情感的应用、互动和积累的环境,概括起来是一个字——“私”。这是因为,情感是人最私密的活动,其私密性超过了思想。情感和思想,一动的瞬间,你不说谁也不会知道,但思想至少自己是知道的,而情感有时连自己都意识不到。

这正是情感的美丽之处,它电光石火的一动,是独立于头脑和身体的。

故而前面一直强调成长空间的亲情、友情关系,因为这些都属于私人关系的核心范围,脱离了核心范围,情感的应用和积累就无法顺畅,就像把左手接在了右臂上一样。

在我们的成长环境里,家庭是“小私”,而亲戚、宗族、大院、邻里、发小、老师、同学乃至修鞋铺或小卖部的大叔,这些熟悉的有稳定往来的社会关系是“大私”。从“小私”到“大私”,这是一个持续进行情感应用、互动和积累的最优越的环境。在这个范围内,人们甚至不需要使用太明确的语言,彼此就能心领神会。

心领神会,正是情感的最本真的作用方式。离开它起作用的社会空间,我们被置入了一个情感意义上陌生的环境,就是今天的都市。在都市里,如果你是一个单身者,那么连“小私”都没有,如果你有小家庭,那么就只有“小私”。

除此之外,一出门全是“公”的。

除非你是一个工作在乡土所在的城市,而且成长期的社会关系在周围仍然完整的人,否则,你就必须在情感上克制自己,控制情感的应用、互动,因而也就阻碍了积累。道理很简单:邻家小妹会对你撒娇,你会捏一把她的脸,但女同事一般不会撒娇,脸也不能捏。

而“成长期的社会关系在周围仍然完整”是几乎做不到的,因为在这个时代,你不离开别人也会离开,还有许多陌生人会到来。

从这个意义上讲,成长环境在你完成年龄意义上的成长之前就已经开始崩溃。

当然我们可以在新环境里重建友情圈,乃至广义的亲情圈,但效果非常有限,虽然也有——比如,都市年轻女性最常进行情感应用和积累的对象,往往是少数几个“闺蜜”。一些企业单位会组织业余的集体活动以图打造“团队精神”,“团队精神”说白了就是情感默契,它的确有利于提高工作效率和共同体意识。不过,其效果经常会被活动的强制性以及活动中安排的说教内容所消解。

种类丰富、程度各异的情感,在“大流动”的时代背景下大多没有了用武之地。

“心如明镜台”,拂拭不勤,尘垢必生。

情感的圈禁

《旧约全书》告诫说,希伯来人最大的罪恶,是他们生活在富足之中却没有愉悦。

现代生活,亦复如是。

为什么富足而不快乐?回答这个问题,需要把人与外界(社会、自然、宇宙)发生联系的方式先说清楚。宏观地说,方式其实就三种:身体、头脑和心灵。

身体是一种欲望联系,它的目标是舒服。美食美色、香车宝马、前呼后拥,一切奢侈逸乐,都是身体欲望。

头脑是一种理性联系,对投入与产出的计算,对自我实现的追寻,对事物规律的探索,这是头脑的功能。

心灵则是一种情感联系,感受喜怒哀乐,体验爱恨美丑,理解幸福与不幸,都要仰赖心灵。

这三者必须实现一种平衡,让三条腿都站得稳稳的,人才会是愉悦的。

英国哲学家伯特兰·罗素的一段话让人动容。

他说:“我行将就木时,不会有枉过此生之憾。我在暮色中见过红赤的土地,晨光中见过晶莹的露珠,霜天中见过闪耀的冰雪;我嗅到久旱后甘霖的气息,我听过风暴中的大西洋拍打着康沃尔郡花岗岩那种惊涛裂岸的轰鸣。”

无论怎样夸赞罗素对头脑的运用能力都不过分,但从这段话里,我们看到的是他一生中对心灵的惊人调动,在我看来,这就是平衡的范本。

而美国作家马克·吐温更是认为,他的一生没有“工作”过一天,每一天都是在游戏中度过。

当情感、理性和身体实现了平衡,那么工作就不再是苦的。不过,平衡很难,这便是现代人富足而不快乐的根源。罗素和马克·吐温的特殊身份和职业对绝大多数人而言都不具有可复制性,我们是一个个普通人,生活在前面说到的社会畸形的运作方式之下。

工业制度总是张扬身体欲望,以之作为自我实现的标准,把人绑定在头脑理性的浅层次(投入产出的算计)上。

而心灵的情感体验,虽说并没有被视为一种硬性成本,却被当作一种机会成本——如果在情感上花费太多时间,就会耽误工作的时间。

工作,工作,工作,工作日用电脑在工作,休息日用手机在工作。请对号入座,看看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将来“行将就木”时的唯一记忆将只有工作,没有情与义的爱恨,也没有诗与画的美丑,没有体验过“银瓶乍破水浆迸”,也没有见过“露似真珠月似弓”,忘了母亲的厨艺,失了爱人的温存。

情感被圈禁了。

在我们大部分人已经离开的那个成长空间,情感的积累是“自然富集”的,其应用和互动是“心领神会”的。而在这个新的工作空间里,情感的积累是“机械衍生”的,应用和互动是“规则至上”的。

机械衍生的意思是,你不能再按照关系之亲疏(伦理)来自然应用情感,而必须按照明确的角色身份(功能)来进行十分有克制的互动。举例言之,你和上司每天待在同一个办公室里,这与和同学每天待在一个教室里是天壤之别,前者永远无法培养起后者那种情感。如果你的同学成了你的上司,那他基本上就不再是你的同学。这个世界上永远存在一类特殊的失败者,失败的原因就是分不清这种区别。

你可能会说,工作与生活中要切换情感模式,这不是任何时代都是一样吗?是的,但别忘了两个新的背景。

一是过去的工作不会占据这么大的时间比例。事实上人类从原始采集、渔猎时代到农业社会,再到工业社会,生活越来越富足,但工作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人们越来越忙碌。

二是改革开放前的所有历史里,除了动荡时代,大部分人都不会脱离乡土,并且乡土环境一般不会崩溃。

所以,情感萎缩,在今天才成为主流。

心灵的顺从与反抗

心灵被圈禁,熟习的情感能力没有用武之地,就产生了两种人。

一种是头脑压倒心灵,表现为情感孤立。

他彻底服从圈禁,克制人的本性,最后荒废了情感应用的能力。在都市里你很容易找到这样的人,他们“两点一线”,很少参加社交活动,完全被环境所塑造,变成一个“装在套子里的人”,跟大部分人也没有多少工作以外的话要说。

这是少数,大部分人是另一种,即身体压倒心灵的,表现为情感紊乱。

情感能力丧失了应用环境,而它又无法被克制,就变得无序。正如开头的比喻,一群学套路出身的人,被要求在擂台上表演散打,那么只能放弃套路,找到“泼皮打架”这种人人无师自通的最大公约数。

具体地说,这大部分人,是从心灵体验转向身体欲望,用后者来代替前者。在此过程中喜怒哀乐、爱憎美丑都还在,情感没有死亡,只是起因已经变异。

这第二种人,这就是思想家弗洛姆所说的“消费人”。天堂是一个巨型的百货店,物质的刺激和兴奋,被误作愉悦和幸福,满足没有休止的欲望就是生活的意义,为满足欲望而奋斗就是人们的“新宗教”。这已经不需要多作描述,环顾四周就一切了然。

消费要满足的欲望,除了身体的舒服,还有虚荣,而虚荣寄托着的就是质变后的情感。因为人们所处的不是情感能力形成的那个环境,意味着彼此不知道对方的底细,因而就可以通过外在之物来获取情感的归集,如,夸赞、羡慕、崇拜等。

挎一个名牌包包当然不会增加多少身体舒适度,但它会改变人们的印象,进而影响情感,当然,这是异化的情感。

就像把一个人类的心灵,塞进了一个动物的躯体,身体已经配不上这个心灵。

被圈禁的心灵也会反抗,反抗的方式就是从原始情感转向“次生情感”。

亚当·斯密以“同情”这一概念为基础塑造了道德理论体系,“同情”的意思是和对方具有相似的情感体验。比如,看到对方受伤,也能体会到疼痛并且怜惜之,看到对方喜悦,自己也跟着喜悦,尽管程度上可能稍逊一筹。而“同情”,依靠的是想象。真实的情感场景越来越少了,但想象能力还是保留着,所以我们还可以通过次生的方式来体验真实情感。

举个例子,在今天,我们已经很难实际体会别离和思念这两种美丽动人的情感了,因为每一个关系亲近的人都在你的手机里——技术也会让我们在情感上变得经验狭隘。但我们还是可以借助经典阅读、戏剧欣赏和看电影、读诗歌等方式,去体会离别的愁,和相思的苦,并跟随着主人公一起辗转反侧。

如果我们接触的是优秀的文艺作品,那么它对情感训练和积累也是有效的,这便是文艺的魅力,它让我们短暂地从三足失衡状态里走出来。不过,“优秀的文艺作品”并不那么多,还常常被淹没在巨量的“消费人”作品里。典型如诗歌,值得一读的寥若晨星,前些年余秀华轰动中国,暗示的正是情感资源之稀缺,次生替代之难能。

情感残疾的人,一定不是独立而健全的。以独立而健全为目标,弗洛姆冷酷地说,大部分人还没有充分地完成出生的过程,就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我们在情感上需要努力的方向,就是把自己“完整地生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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