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拟一场盛会
2018-09-22时磊英
时磊英
一枚枚落叶在秋风的吹拂下簌簌飘零,如同一个个飘摇的音符,点缀在秋天的末梢,渲染着季节的苍凉。我踏着一地的秋意,漫步在寂静的小区甬道上,昏暗的灯光将我不时变换方向的影子拖得时长时短,如同一个俏皮的孩子绕着我跑来跑去。
偶尔的抬头间,蓦然发现我前面多出一个影子。那个影子如同有了生命似的追着我的影子生长,亦被路灯拖得愈来愈长。当我的影子与那个多出来的影子在下一个路灯的光照里改变方向的时候,忽然有个浑厚的嗓音喊了声我的名字。蓦然回首,却发现是那个多出来的影子的主人竟然是我曾经的同事,如今的邻居李哥。
见到李哥,我不由得想起我们久别重逢时那颇具戏剧性的一幕。
那是半年前我刚搬进这个小区里的一个下午,我下班回家时途经位于小区主干道上的“二姐超市”,望着那个超市的门头招牌,我忽然间有了一种莫名的亲切感,仅是“二姐”两个字就令我心生感动。感觉它既带着弟弟妹妹喊我时的亲切,又不乏我见到故乡邻家二姐时的惊喜。它以十足的魅力,诱惑着我不由自主地走了进去。
小小的超市面积不足20平米,望着那些眼花缭乱的商品井然有序地陈列在货架上,诸多的零食美味在我眼前煽惑,放射出令我不可抗拒的诱惑力。我三下五除二地就挑选了一大袋子,当我要付账的时候,才发现二姐超市集老板、店员、收银员于一身的人竟然是个忙碌在顾客中的中年男子。当我抬头递钱的间或里,蓦然感觉我与他之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感。我努力地在记忆的荧屏上来回搜索,却始终没有搜到任何有价值的蛛丝马迹。我偷偷地打量了他片刻,似曾相识的感觉愈发浓重,我禁不住脱口而出:“我在哪儿见过您!”
“我也在哪里见过您!”男子听到我的声音,蓦然停住正数点着钞票的手,抬起头凝目我一眼就脱口而出。
同样的惊讶,同样的肯定,瞬间消除了我们之间的陌生感,也拉近了彼此之间的距离,我们便开始了询问式的攀谈。毕竟像我们这样年纪的中年人都几经调动,工作单位都调换了不止一次。绕来绕去,我们最后说到了27年前同是小出身的机关单位,待互通了姓名之后,惊讶地发现,我们竟然是曾经的同事。彼此望着对方,我们不得不感叹时间竟然有着如此之大的洪荒之力,它无情地冲走了我们的青春,改变了我们的容颜,徒添了我们的生疏感。那时,我刚刚走向工作岗位,李哥也参加工作没几年,彼此都在同一个机关大院里工作。在我上班还不到半年的时候,他就调走了。从此,我们彼此仿若都从对方的生命里剥离了一样,音信两茫茫。
故人重逢,叙旧的内容无非是将那些彼此熟悉的人与事从记忆的深潭里打捞出来,沥掉上面的淋淋之水后再一起赏读。我与李哥同路而行的间隙里,也无不例外地谈起了曾经的一些老同事,把彼此熟知的光阴故事和一些道听途说的信息一一对应起来,在串起来的虚拟光阴里,感叹似水流年。
辞别了李哥,我的思绪仿若被激活了一样,依然在往昔的记忆里山一程水一程地跋涉。过往的记忆如同一部黑白大片,在我的脑海里一幕幕地上演,那么清晰,那么形象,那么逼真,仿若就发生在昨天。
清楚地记得发生在我上班报到第二天的那一幕,那天单位有集体活动,天还不亮,同事们便踏着秋日的夜露从四面八方云集到机关党委会议室(当时我们称之为小会议室)。当我和身为室友的小同事赶到的时候,会议室四周的沙发上几乎都挤满了人,有不少人还在沙发旁边加塞似的或依或附地靠沙发而站。我在众人惊异目光的审视里还未站稳脚跟,就被小同事拉了过去,一同坐在了一个空着的沙发上。当我俩还在忙着调整着坐姿的时候,就被办公室主任请了起来。随着纷乱喧嚣的戛然而止,风度翩翩的党委书记Z书记一手持夹着红头文件的黑色塑料皮笔记本,一手持一支金光闪闪的金属外壳钢笔,朝着我与小同事刚坐过的那个沙发径直而去,在众目睽睽之下款款落座。
事后,我和小同事都十分懊悔自己初出茅庐的青涩与无知。时过27年,我依然清晰地记得我在那天的日记里曾写下这样一段励志的话:“第一天正式上班,我就阴差阳错地坐在了党委书记的位置上,我感觉这是一种命运密码的透露,是一个好兆头。既然曾坐了那个位置,我相信在不久的将来,凭着自己的才干与不懈努力,就一定能坐上党委书记甚至更高的位置……”
日记里那些誓言的墨迹仿若还未干透,字里行间还带着我激情昂扬的余温,27年的光阴便如白驹过隙。回首过去的27年,为了当初那个闪耀在内心的坚定信念,我曾付出了艰苦卓绝的努力,撒下了无以数计的心血与汗水,可至今党委书记的位置于我而言,依然遥不可及,别说更高的位置了。不过,我早已知趣地掐灭了内心的信念之火。27年的时光流水,早已磨砺掉了我这块粗粝顽石的棱棱角角,将我打磨成了一枚安静地沉溺于水底的鹅卵石。我就那么安安静静地沉溺在水底,任凭水流淙淙,任凭四季更替;曾经的经历,让我彻底领悟了生活的艰辛,知道了凡事都不以自己的主观愿望为转移,主宰世事的客观因素与外在因素都太多太多……
我真后悔自己不够细心,没有留存一份当时的机关干部花名册,好让我按着花名册上的名字一一翻阅与名字对应的那些光阴故事。如今,我只能凭着记忆,将一些同事的过往与道听途说的对应信息,一一串联起来。这虚拟的连接,让人不得不感叹时光的雕刀竟然有如此的鬼斧神工之力,它把当初都在同一机关的同事们雕刻出了迥然各异的人生。
我痴痴地想,如果将当初的那些同事们都看作是同一起跑上的运动员,可经过27年的长跑,有的已到达了终点,有的依然在途中冲刺,有的却已在半途退场……当时的那一百多个运动员竟然跑出一百多种截然不同的成绩;如果把当时的那一百多名同事看作是一百多个同样的毛坯原件,经过27年光阴雕刀的雕刻重塑,极少数原件已被打造成了绝世精品,一部分原件被打造成了工艺品,大部分原件则被打造成了日常俗物,也有极少数原件未曾与雕刀谋面就已支离破碎……
撇开那些文学修辞的比喻,直面那帮曾经的同事。当初在我们那个“王国”里呼风唤雨叱咤风云又风度翩翩的党委书记与乡长,他们的命令一如战争打响时的号角,引领着我们百余人冲锋陷阵,令那百余人都肝脑涂地,俯首称臣。27年的光阴却毫不留情地夺取了他们生命里最最宝贵的精气神,将他们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花甲老人。如今,他们那一季的风光与繁华早已被尘封在历史的角落里。曾经的沧海桑田,早已看不出昔日的风光,也找不见当初的荣耀,将一切都归于芸芸众生的平凡里,归于风起云涌之后的平静中;当初名不见经传的个别同事却在时光的大潮里,迎着阳光一路高歌,顺风顺水地达到了峰巅,演绎出了人生的精彩。大部分人则沿着自然的路径一路走来,或朝前或向后张望,前后都不乏有人行走在人生路上。我想,我和李哥大概都是这里面的其中之一吧;有的人却因一时糊涂,触及了法律,栽了个大大的跟头;更让人哀伤的是个别同事已将人生画上了一个不圆满的句号,将自己归于泥土……曾经的同事,在相同的时间里,却演绎了不同的人生,这大概就是宿命论使然的结果吧!我不知道这种说法到底是对,还是不对,可我找不到更好的答案。
傻傻地想着那一个个曾经的同事,忽然间就莫名其妙地很想见见那帮人。哪怕是什么都不说,就单单看上几眼,或许就会有一种莫名的满足,心里也会涌起深深的感动。茫茫红尘,有同学聚会,有战友聚会,有老乡聚会……怎么就没有某一时段的全体同事聚会呢?我的思维开始一如镜花水月般地活跃起来。于是,我便开始幻化一场邀约,虚拟一场盛大的聚会。让原来的那帮能来的老同事,都齐刷刷地集聚到那个已经拆迁了多年的大会议室里,都一一按照原来惯例常坐的位置入座,让当初的党委秘书再手持机关干部花名册重新点一次名,随后,书记和乡长再给我们做一次报告。端坐在主席台上的书记乡长,已不见了当初的风流倜傥,表情里也不见了当初那种领导范的威严与冷峻,却多出了一份淡定与慈祥。书记从容不迫地讲着话,那曾经熟悉的手势与语调都像是经过了慢镜头的处理,他讲着讲着,忽然间就停了下来,茫然地望着台下的大家罔知所措。哦,原来老书记思维短路,大脑断片……台下的同事们在一片唏嘘声里面面相觑,有惊讶,有哀叹,也有担忧;尴尬中,乡长急忙救驾出场。多年不见,他已白发苍苍,眼睛里的浑浊取代了当初严厉的如炬之光……
一枚落叶悠然地落在我的头上,砸断了我如烟的思绪。抬头仰望,昏暗的光晕里虽然看不清树上的树叶,可我知道它们都已走过了夏季的繁华,一如我们当初的那帮同事,走过了生命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