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已老
2018-09-22朱敏
朱 敏
缸太沉了。四个人抬着,依旧移动得很缓慢。被母亲擦拭的油光锃亮的缸身,黑褐色的外壁能印出人脸来,四张通红的,狰狞的,咬牙变形的十七岁的脸。正是七月流火的时节,楼梯间渗着一种沉闷的气息,像发腐的空气,一点点变质,一点点沉沦。我们都被浸泡在空气里,梗直了脖子,像被什么攥住了内里的骨骼,一直向上拉升。跨上最后一个台阶前,缸身突然倾斜了一下,只听得四人同时发出刺耳的尖叫声,像猝然敲下的锣,锐利、惶恐,锣声如投下石子惊起的水纹,一圈圈荡漾开来,回荡在整个楼梯间。几乎同时,听到母亲在一楼喊:咋了?啥打碎了?
我张了张嘴,想回答母亲,但发不出声来,汗从额头上垂直地流下来,淌到眼睛里,蛰得眼仁疼。毛东国挪了一下手,抬高右边的肩膀,用凸起的肩胛骨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鼻梁上的眼镜歪了,像个被人殴打过的当铺的账房先生。我想笑,王慧瞪了我一眼,她的细细弯弯的眼睛也不如平时那么明亮了,雾蒙蒙的,像被热空气隔离了一层纱网。就在我们僵持着,等待喘一口气继续上楼时,听到楼梯间传来清脆的高跟鞋声音,噔……噔噔,噔……噔噔,不用问,那是母亲。搬家她都没忘记穿高跟鞋,而且那种特有的节奏,像鸿雁歌舞厅快三的鼓点,嗒……嗒嗒,嗒……嗒嗒,只不过是以直线的方式跟着无声的旋律在飞转。
母亲急促地扑向我们,看到缸完好地抱在我们的怀里,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她脸上精致的妆容被汗水流得花花绿绿,遮盖霜深一道浅一道,和那些斑斑点点的雀斑交织在一起,整张脸显得狼狈不堪。她开口说话,口红沾在牙齿上,我想提醒她,可是又被她的焦急和担心所形成的一股热浪堵回来。她说:来,再加一把劲,马上就上去了!等搬完家,阿姨给你们炖红烧肉,让你们好好吃一顿。母亲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很较真的马穗穗咕哝一声:这么热的天,哪还能吃进去肉。就是这句话让我们分了心,在我们使足了力气,把缸抬上最后一个台阶,想要继续往前走时,毛东国突然手滑,哐一声,整个缸倾斜着掉在地上,发出巨大的、沉闷的声响,明亮的外壁瞬间破碎,震得我们目瞪口呆。只听得母亲一声喊:啊,我的酸菜!是的,缸破了,一股浓烈的酸臭味立马扑鼻而来,熏呛得我们忍不住咳嗽起来。黄色的液体四处流淌,从破瓦片中间露出一瓣一瓣水滋滋的腌白菜。母亲蹲下来,把破了的瓦片一块一块挪开,从里面捡拾着酸菜。王慧眼疾手快,立马奔下楼,从三轮车上找到一个和面的白瓷盆子,放在母亲脚下。我目瞪瞪站在一边,母亲在一堆碎瓦片里扒拉着,把一捋捋酸菜捞出来,挤干了水,整整齐齐摆放在盆里。流淌的酸菜汁浸泡了她的高跟鞋,黑色的一步裙紧紧绷在大腿上,她干脆单腿跪下,白色的短衫上全是黄色的酸菜汁。等再也扒拉不出一片酸菜叶时,母亲挺直了腰身,对着破碎的瓦片发呆。我上前想拉起她,她却反手拽住我,另一只胳膊抡圆了打在我头上、脸上,边打边骂:你瞎了么,连缸酸菜都抬不好,怪不得你爹不要你呢!你就是个废物,啥都干不好,没有酸菜,我看你吃风喝屁去!饿死你个没良心的东西……刚开始我还挣扎着想跑,后来听到母亲歇斯底里的骂声,我直挺挺站着,等待被她打。王慧、马穗穗、毛东国被吓坏了,他们一起向母亲求饶,但母亲仿佛已经发了疯,所有的怒气都发泄在我身上。我站着,没哭没求饶,眼泪却如一场七月的暴雨,湿透了整张脸。
除了帮我搬家,那个假期,我们还去毛东国家果园帮他摘杏子、李子和桃子,去马穗穗家摘枸杞,只有王慧家啥事也不用我们帮忙。她爸在银行上班,她大姐嫁了,二姐等待嫁,大哥娶了,二哥正在上中专,在我们四个人里,她学习最好,家里情况最好,这个被我们称为“老大”的姑娘,深得我们的爱戴。老二是马穗穗,虽然一股娘娘腔,但英语特别好,各种句式张嘴就来,单词量如黄河之水滔滔不绝。我是老三,好像没什么好说的,站在班级队伍里,只增加数量,不突出质量的那种女生。老四是毛东国,他比我们都大,但他一天到晚在我们面前装小,处处让我们让着他,我们也懒得计较。排行是我们抓阄抓出来的,高一刚开学,我和王慧坐前排,马穗穗和毛东国坐后排,一个星期后,因为一篇《鲁提辖拳打镇关西》,勾起了大家的梁山梦,我们决定拜把子,但为了谁老大谁老二一直争论不休,最后还是毛东国提出来抓阄。对于这个结果,我们都很满意。我们还约定,高中三年有难同当,有福同享。
1996年上高中的我们没有手机,没有网络,《东方时空》正在热播,《东南西北中》还是亚宁和朱军主持,我们每天中午上课前都噎着脖子唱“我们亚洲,山是高昂的头,我们亚洲,河像热血流”,上下学都骑车回家,县城没有肯德基,谁也没吃过汉堡包。简单闭塞的环境下,我们无限憧憬着未来,向往着三年之后,能背上包,坐上火车,去往任何一个城市,离这里越远越好。我们给历史老师起外号叫詹姆士,喜欢穿灰色西装,皮鞋擦得黑亮,梳个大背头,双手背在身后,像一只未进化完全的大猩猩,每天在走廊上踱来踱去。他是所有代课老师里最喜欢和学生开玩笑的老师,每次上课前都提前进教室,和这个同学说两句,和那个同学说两句。毛东国尤其喜欢他,詹姆士的外号就是他起的。我也喜欢他,但我从来不敢和他说话,害羞,自卑,每次上课看着他,我总觉得他眼睛藏着我看不透的东西。
父亲和母亲提出离婚很突然,中午放学我还一边吃着他们做的清炖羊肉,一边看了《东方之子》,下午回家,他们就已经办完了离婚手续。我和妹妹都很懵,或者我比妹妹更懵,根据离婚协议,妹妹归母亲,我归父亲,可是手续办完了,父亲不想要我了。当着我的面,母亲没有直接说不要我的话,可是她也没有表达出想要我的意思。父亲搬走了他的东西,表示和我们已经决裂,面对突如其来的打击,母亲彻底睡倒了,披头散发地躺在床上,像个奄奄一息的病人。妹妹守在她身边,用猫一样柔顺的声音唤她:妈,妈,你别难过,你还有我呢!以后我们娘俩相依为命。这句话似乎很平常,但在我听来,就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在一点点试探着捅我的心;或者像一堵不可逾越的墙,把我推在了墙之外。我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我记得很清楚,那天的月亮是上玄月,弯弯的一撇,透着清冷的光辉。我也想进去,也想像猫一样蜷缩在母亲的床前,拉着她的手,用猫一样柔顺的声音唤她:妈,你别难过,你不仅有妹妹,你也有我,我以后也想和你相依为命。但我不敢,我过往的生活经验没有教会我这些,我像一截麻木的木头桩子,杵在院子里,一动不动。
第二天早自习,我被罚站在走廊里,因为没有写完作业。王慧和马穗穗想要帮我,我只是低着头不说话。上数学课时,教数学的马老师在黑板上讲辅助线,我坐在下面,看着那些线段在白色粉笔的引领下慢慢延长、相交,突然就流下泪来。我不知道我以后怎么办,留在哪里,又去往哪里。和他们曾一遍遍讨论的梦想和城市都变得可笑和遥不可及。正当我偷偷用手揩鼻涕的时候,一根粉笔头稳稳地砸在我额头上,我哎呦一声,抬起头,才发现马老师怒不可遏地瞪着我:上课不好好听讲,你干啥呢?我不敢回答,我能怎么说呢,说我爸我妈没有征求我们的意见就离婚了,说他们谁也不愿意要我,说我今天中午放学不知道该不该回家吃饭,……说我刚满十七岁,生活就把我置于一个束手无策的境地。马老师是个刚毕业的女大学生,个头不高,皮肤黝黑,戴一幅大圆框的茶色眼镜,她讲课很好,但对学生很严厉,我们都怕她。她看我低头不说话,又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以作警示,然后继续上课。
中午我没有回家,王慧也没回,她陪着我骑了很远的路去找大爹。奶奶几年前去世了,只剩下八十多岁的爷爷跟着三爹。父亲老二。大爹见了我,表现出一种态度鲜明的气愤,说他坚决不同意父亲母亲离婚,还骂父亲是混账王八蛋,但他绝口不提我最终跟谁的事。我站在他家黑咕隆咚的屋里,靠着贴着白瓷砖的炕沿边低头站了一中午,眼泪吧嗒吧嗒掉在地上,临走的时候,我站过的地方,湿了一大块。马穗穗和毛东国也知道我家的事了,最后一节自习课,我们四个围着一张课桌对坐,大家都沉默不语。马穗穗想了半天,说今天的作业我帮你做吧。毛东国从绿色的军挎书包里掏出一本金庸的小说推到我面前,说这是我下课刚租的,给你先看。王慧很生气,尽量压低声音骂他们:关键时刻掉链子,一点用都没有。她拉过马穗穗的作业本,在上面写了大大的几个字:马静现在无家可归!怎么办?写完后,她在后面又加了两个大大的问号。马穗穗先是很无奈,后来看着那几个问号,突然反应过来,高声叫着:这是我的上交作业本!马穗穗的尖叫声引来全班同学的注意,王慧拿起铅笔盒打了他的脑袋一下,他才紧紧地闭上嘴巴。
放学后,我一直趴在教室前面的栏杆上发呆。我无处可去,突然之间,我成了无家可归的孩子。暮色降临之后,我背起书包硬着头皮骑车回家。母亲照旧在床上躺着,我低低叫了她一声,她不理我。饭在锅里,妹妹已经吃过了,只剩下我的那一份。是炒面。面片坨成疙瘩,用筷子也划不开。我把筷子戳进面疙瘩里,一口一口嚼着,毫无意识地下咽,眼泪又掉进碗里面。
很快到了愚人节。我的处境虽然没有变好多少,但母亲已经起床了,给我们做饭,也准备搬家。我稍稍安心了一些,但学习成绩一落千丈。高二期末五门主课要会考,会考不过关,高三就没有报考大学的资格。我有点火烧眉毛的焦虑。早上第三节课是历史课,我拿出数学书,压在历史书下面,准备偷偷做题。上课铃已经响过半天,詹姆士才迈着平时那种悠闲自在的步子进来,他刚走到讲台,毛东国就气喘吁吁地跑到教室门口喊“报告”,一看就是上厕所或者去校门口取信迟到了。詹姆士挥手让他进,他却站在门口说:老师,楼下有人找你。詹姆士很疑惑地问他:谁找我?毛东国一脸认真地说:是个女的,说是找你有事,让我告诉你一声。我们教室在四楼。詹姆士毫不犹豫地信了毛东国的话,放下课本就匆匆下楼去了。毛东国大摇大摆地进来,坐在座位上,捂着嘴笑。我们不明就里。班里同学闹哄哄的,交头接耳,还有男生直接问毛东国:谁找詹姆士,不会是他老婆来查岗吧?惹得一片笑声。几分钟之后,只见詹姆士涨红了脸走进教室,直接走到毛东国前面,眼睛像两把箭直接射过来,很严厉地问他:到底谁找我?毛东国还是开玩笑的口吻:有,有个女的找你!詹姆士并不接应他的玩笑,更加严肃了:你说,到底谁找我?在哪找我?毛东国这才发现詹姆士当真了,他有点惊恐,詹姆士的脸冷青得像刚浇筑的水泥,瞬间凝固。毛东国诺诺地说:老师,有,有个……老师,对不起,我和你开,开玩笑呢!后面四个字还没完整地吐出来,只听到啪一声,一个响亮又清脆的耳光如飓风般落在毛东国的脸上。全班的空气也凝固了。无人敢动。无人敢发出任何一点声响。詹姆士勃然大怒:你算什么东西,敢和我开玩笑!
我压在历史书下的数学书被震下课桌,我一动不敢动。寂静无声的教室里,我听到后面有液体滴滴答答淌下来。
毛东国在全校出了名。愚人节和历史老师开玩笑,被老师打得尿了裤子。
虽然第二天詹姆士就当着全班同学给毛东国道了歉,可是,毛东国的脖子已经缩在了校服领子里,再没伸出来过。他不再跟任何老师开玩笑,见了同学,也是低着头匆匆走过。毛东国之前特别喜欢去学校门口的租书屋借书,金庸的、古龙的、梁羽生的,还有我和王慧喜欢的三毛,他一一借来,大方地再借给我们看。尤其是期中、期末考试前,他光顾书店的频率比平时高了一倍。弄得我们非常纠结,到底是看书,还是复习,真是两难的选择。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看小说的缘故,毛东国的学习并不好,从刚开学的中等生降到后十名,再没冲回来过。愚人节事件之后,他也不去租书屋了,无论上课还是自习,都规规矩矩坐在课桌前,像个受戒的小和尚。我们尽了最大的努力安慰他,但他对我们置之不理。
高三分文理科时,王慧和马穗穗选了理科,我和毛东国选了文科。不是我们想选文科,是我们学习太差,理科班班主任不要我们。这是我们学校的老规矩,学习不好的都进了文科班,每年高考,文科上榜率几乎为零。就是那个夏天,他们一起帮我搬家,摔烂了我家的酸菜缸,让我被我妈狠狠打了一顿。事后我们又一起去了黄河大桥,躲在桥墩底下打扑克聊天。我和毛东国无比羡慕地看着王慧和马穗穗,在我们心里,一年以后就是他们远走高飞的日子。马穗穗却一脸愁容,说他家让他退学,准备顶替他爸到供电所上班。我们以为只是说说,也没太当真。那时的我们,总觉得上班什么的离我们还很远。
开学后,我不用骑车上学了,步行十分钟就到学校。之前,我每天和王慧一起上下学,现在王慧自己骑车走。冬天天亮得晚,我们每天出门时,外面完全是黑的。尤其是家在农村的同学,包括王慧。那天我照常去找王慧借书,发现她座位空着,马穗穗把自己的书丢给我,说王慧没来。我还奇怪,在我印象里,王慧从来没有请过假,也没旷过课。她个头和我一般高,但很漂亮,梳着两根长辫子,像婉君一样从后面窝起来,看着就像一个乖巧的妹妹。我问马穗穗,要不要放学后去看看她。马穗穗说好。我回到班级,又通知了毛东国。下午放学,我们直奔王慧家,但她家的大门闭紧着,我们在外面喊了好久也没人出来。眼看着天快黑了,我们只好悻悻地回家。第二天去学校,校园里有一种怪怪的气氛,好像到处飘着一股暧昧的味道。等我到教室,才听他们说,王慧出事了,前一天早上上学路上,路过109副线,因为四处无人,两边都是庄稼地,被一个外地人强暴了。强暴两个字在那时的我们听来,简直像,像什么呢?我说不清。我只知道,当我听到这个消息后,我像被人扔进冰窟窿里,寒冷的冰水刺痛着我的每一寸肌肤。我浑身发抖,眼睛疼得要爆炸,努力想站起来,四处找毛东国。他比我还吃惊,像被暴雨兜头浇过,一副受了惊吓的样子,也在回看我。那天我们三个集体逃课,本来骑车要去王慧家,可是走到岔路口,我们实在没勇气拐弯,只好直行,一直骑到黄河大桥。
马穗穗说:要不我们跑吧!叫上王慧!
毛东国问:跑去哪里?
马穗穗说:世界这么大,总有我们容身的地方。
我有点害怕,说:我们没钱。
马穗穗:我们可以打工挣钱。
我:我们太小了,人家不要。
毛东国:我们都十七了,应该会要。
我问马穗穗:你学习那么好,为什么要跑?
马穗穗:我爸已经给我办好了手续,下周就逼我去上班。
我明白了,又想起了什么:那怎么叫王慧?
那时电话还没有普及。我们也没有勇气去王慧家。
毛东国:要不我们先跑,找到安身的地方后再给王慧写信,这样她就不用跟着我们受苦了。
我们都觉得这个主意好。王慧已经受了那么大的伤害,我们再不能让她多受任何一点点伤害了。说走就走,我们打算骑着自行车跑,这样就不用花车费。毛东国还说了,走到哪,要是肚子饿了,他就去当讨吃,给我们要吃的。我们说好。
在鸡的日粮中添加中药多糖,能显著提高鸡免疫法氏囊疫苗后的抗体水平和淋巴细胞增殖,在增强免疫功能方面表现出了很好的作用,其效果明显好于黄芪多糖,在临床应用上中药复方多糖效果也要好于单味多糖的效果.因此,中药复方多糖可作为免疫增强剂广泛应用于家禽的生产上,具有很好的研究价值与应用前景.
从小到大,我们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县城。我们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我们只知道河南河北。县城在河南。我们最远也只到过黄河大桥,一桥之隔,河北是火车站,我们从来没去过。我们打算就往河北的方向走。我们一路骑呀骑,顶着风,顶着冬天的冷。我们感觉骑了好久,像骑行在沙漠里,风迎面吹来,脸刮的生疼,手也冻木了,机械地握着车把,脚蹬子缓慢地转啊转。
毛东国突然哭起来,冲着风喊:去你妈的詹姆士,我只是跟你开玩笑的!
马穗穗也哭了:我想考大学!我要上大学!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也泪流满面,却什么也喊不出来。
最终我们没有跑成,骑了一整天,也不过到达了距离县城不到十公里的小镇子,我们没有钱吃饭,挤在一个避风口休息,坐了一整夜之后,最终放弃了跑的打算,又原路骑了回来。毛东国说:幸亏没叫王慧,她那么瘦,在北风里面坐一夜,肯定会冻感冒。
这次回家,母亲没有打我,只骂我说:人家考不上还有几亩地可以种,你考不上想种地都没门。
王慧一直没有来学校上课。明明她是受害者,可是她却被迫隐匿了起来。我再没见过她。一个星期后,马穗穗果然退学了,他把语文、数学、英语的练习册都给了我和毛东国,让我们好好学习,替他完成考大学的梦想。可是没几天,毛东国又给了我,他也要退学了,他说他实在受不了再见到詹姆士。詹姆士现在是我们文科班的班主任。毛东国说,挨了那一耳光后,他的耳朵一直嗡嗡响,像有一万只蚊子在他头顶飞。他说他想回家种地。他说他觉得他可能老了,学不动了。他还叮嘱我再不要看小说,说他之前借书给我们,是为了让我们分心,怕考不过我们,我们看不起他。那天他话真多啊,他可能把对我、王慧、马穗穗三个人说的话都说给我一个人听了。
高三最后的两个月,他们仨都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人还坚守在校园里。我觉得孤独。我在想,我可能也老了。我努力地学习,想用学习驱赶那种无孔不入的孤独感。高考完,毫无悬念,我落榜了,离录取线差了一百多分。
又是一个七月流火的时节。我又想起了我们四个抬着一缸酸菜上楼梯的情景。那时我们刚十七岁,正是花一样的年龄,我们正青春,一点都没觉得自己老。不过一年的时间,从秋到夏,岁月像拿着一把隐藏了锋刃的短刀,一点点在我们身上划刻着印痕,一道,一道,又一道。不管我们愿意不愿意,那些带着伤痛的印痕最后都变成心上的皱纹,不知不觉中,催我们老去。
没等母亲问我,我主动找母亲说了要复读的意愿。开学之前,我去了马穗穗上班的电管站,他正趴在高高的电线杆上接电缆,他穿着工作服的样子和穿着校服的样子一点都不像,现在更像个男人,一个饱经风霜的男人,虽然他刚满十七岁。我也去找了毛东国,他在他家所在的镇上开了一个小小的蔬菜店,专门卖他家果园的果子和蔬菜。我和他坐在门口,一边吃着杏子,一边看着空空的街道。他一句也没提詹姆士,我也没说。我没有去看王慧,听说她按委培生标准上技工了。我只是去之前我俩经常去的冷饮摊前要了两杯刨冰,一杯多加蜜枣,一杯少加冰。我坐了一整个下午,这杯一口,那杯一口,把两杯刨冰喝得干干净净,仿佛聊天的是两杯刨冰。
复读班我央求母亲给我换了学校,虽然离家远,但我想离开那个让我们变老的地方,我想找到重新年轻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