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阀幕僚:大时代乱局中的配角
2018-09-21伍立扬
伍立扬
清末民初,军阀割据,混战不休,各府幕僚鱼龙混杂,在这出大时代剧中扮演了不同的角色。
清末民初,旧军队中的参谋(也就是旧时的幕僚)情形有些怪异。他们的文人气、师爷气味很重,
不少人抽大烟、吃花酒,摇鹅毛扇,派头十足。但他们厄于主官的羁绊,往往终其一生都并不转变为带兵官,好像主菜的配料,或者军阀的侧室偏房一样,永无扶正的机会。他们中的相当一些人,也甘于此种偏房地位,在配角的地位上扮演角色。正值干戈扰攘的时分,他们也和战国时期的处士一般,东奔西走,受雇于各路军阀,为主人设计各种战斗,因为人事的交往渊源,很短的时间内,他们可以站在不同的对立面,今天还是结盟的朋友,明天又不共戴天,后天却又把臂同入林……
这种情形与此前的湘军系列的建制恰恰相反,和北伐以后的国民革命军的情形也不同。
湘军众多指挥官都是从幕僚角色羽变而来。北伐以后,黄埔系崛起,参谋和指挥官的角色经常转换,简直是家常便饭。新式军校培育出來的学生将领、书生带兵官,和民初军队中的参谋大异其趣。
何以民初的情形有如夹缝中一样的怪异呢?这和近代军阀的生成有关。
湘军的成功,历史学家多以为其要点在有组织有训练有意识形态,骨子中保存着我国乡民固有的诚实和勇敢。对兵员,严格按规则保障后勤物质供养,而对带兵的营官,总须其为孔孟的信徒,也即还是读书人。曾国藩说:“近世之兵,孱怯极矣,懦于御贼,而勇于扰民。”湘军之建立,无论战斗力还是精神面貌,都和当时的绿营官军、土匪俨然区别开来,而成异军突起的劲旅。
萧一山先生并比较湘军、淮军的根本不同,着眼在三端,一为大将的学术气质,一为将领之出身,一为对事功的理解及其期望。湘军多大儒,公忠体国。淮军将领多出身微贱,气概远逊。湘军的彭玉麟更是杰出纯粹的学者,淮军如刘铭传等则为盐枭……“无怪乎袁世凯以一文武都不成材的人可以传淮军之绪,这不能不说是国家的不幸。”后又从“军民财”三权分立与否来谈两军的性质差异,以为国藩在世时,是使三方互相牵制,防范拥兵自重,但他身后,总归无可奈何花落去,难以羁控的局面出现了。
湘军虽是私有军队的起源,而淮军才构成私有军队的形态。后来袁世凯以淮军子弟,传其衣钵,就变成清末民初时代的北洋军阀,割据国家,阻碍统一,贻祸不浅。北洋军阀中的幕僚,智术运用极为迅捷,可是结局多不美妙。以下几位,算是其中佼佼者。但其命运,也各有不同。
王士珍
王士珍:不像军人倒像学者
晚清之际,袁世凯在小站练兵,段祺瑞受其指挥,累迁统制。民国肇兴,袁氏属下,撑台面的干城之选,有王士珍、段祺瑞、冯国璋三人,世称王龙、段虎、冯狗。王氏高踞榜首,乃因其运筹帷幄,袁氏辄以军事谘询之,不啻事实上之参谋总长。段祺瑞司理军政,久任陆军总长,稍后晋升国务总理。冯国璋善于机心变诈,且贪财好货,袁氏对之不甚信任,乘其攻取汉阳,正在春风得意之际,袁乃将冯召回,以段代之,足见袁氏对段倚畀之殷。
即便如此,王士珍的地位还在段祺瑞之上。
王士珍在33岁时即赴朝与日军作战,崭露头角。小站练兵时代,他追随袁世凯,为营务会办兼讲武堂总教习。此公料事如神,故为北洋三杰龙虎豹之首。袁世凯镇压山东义和团时,以铁血手段处置之,满清贵族勒令其必须以安抚为上。王士珍提出一整套策略,先行劝解,次则武力威迫,最后果断捕杀首要,解散胁从,袁氏采纳之,由其参谋山东全省军务。在其策划之下,各路民团死伤惨重。义和团首领且持满族亲贵令箭见袁氏,袁世凯大感为难,王士珍却满不在乎,出为亲审。其实他并不审问,即推出斩首,袁世凯询问审问进度,答日已经处决。袁氏大惊,王士珍若无其事,谓罪名为盗窃端王庄王令箭。袁世凯顿时醒悟,佩服其处事明决。
遇事从容不迫,而富于巧不可阶的创意,可谓创造型的幕僚,这是他为龙首的原因。
1901年,袁世凯编练北洋常备军。王士珍为第六镇统制。1905年,两万多精锐北洋军集结直隶河间府秋操演连,王世珍为总参议。声势浩大,井然有序,中外参观者赞其调度有方。
清帝退位时,他为陆军大臣,黯然返回老家乡居。袁世凯称帝前,请其出山,王氏保守消极,袁克定出马恭请,王又拒之。克定请其火车上相见谈事,说话间车轮已动,形同绑架,到京后获授陆军上将。袁世凯称帝期间,他称病休假。张勋复辟时,他开门迎之,扶持12岁之溥仪登位,这时他是参谋部尚书。段祺瑞马厂誓师讨逆,复辟分子四散。王士珍继任陆军总长。
他的古文很有底子,文化程度在北洋高阶将领中,居上之上。其人也盲目尽忠清廷,毕生清朝蓝袍坎肩着装,脑后留蓄小辫子,和辜鸿铭、张勋竟是一伙,但他比他们懂得收敛,不像他们那样张扬外露。
他在任时,只穿长袍马褂,从不着军服,也不挂勋章。他的外表决不像职业军人,也不像学者,倒仿佛一个土头土脑的村学究。
他一度任幕僚,时间较徐世昌为短,经济上远不如徐世昌长于自谋。他在北洋系中,算是穷的。他在北京堂子胡同的宅子,还是他的学生卢永祥等人买来送给他的。
到了1926年,张作霖在北京把持政府,还想请他出来组阁,王士珍毫不犹豫回绝了。张氏亲往劝之,王无奈,竟跪下叩头说:“我干不成啦,我干不成啦,你饶了我吧!”张氏颓然而返。
北洋诸大佬中,固有不少利令智昏死不悔悟者,也有不少保持可贵气节,知道时代冷暖,王士珍晚年的拒不出山,究属大节可贵者。
徐树铮:纵横家以纵横杀身
徐树铮算得是段琪瑞的首席智囊,有小扇子军师之谓。早在清朝末年,段祺瑞任第二军统制,徐树铮已做他的参谋长。嗣后徐乃一直做段的副手,他早年曾向袁世凯投剌,因偶然不获知遇,恨恨不已。也是偶然,在客栈中闲居得遇访友的段合肥,后者见其书法遒劲,顿生好感,从此倚为股肱。
徐树铮1905年留学日本士官学校,不到三十岁即任段祺瑞所部第六镇军事参议及第一军总参谋。1916年袁世凯暴卒后,任国务院秘书长。他是秀才出身,但最为迷信武力。他敬服孙中山先生,始终不渝。1919年,徐树铮任西北筹边使兼西北边防军总司令,曾短暂收复外蒙。此事他不特向大总统汇报,也告知在上海的孙中山先生。他在外蒙古期间,倒做了许多有益于当地的事,种菜、办报、修路、办银行办学校等。
薛福成之孙薛观澜说:“徐氏对部属甚表亲善,向无疾言厉色。且能循遁善诱,使吾辈致力于国文,每日须写笔记,还要上课两小时。徐亦勤于治学。”徐树铮和柯劭忞、林纾、姚永朴、马其昶等人都曾是交游甚密的文友,称之儒将,恰如其分。他给朋友写信谈及读书有云:“近十三经中,唯余公谷未毕,非不知贪多为害,特以不能详博,何由返约?故也不惮其繁也……”他进一步认为,加上《国语》、《说文》、《广雅》、《方言》等书,由十三经扩展合为二十经,“中国经世大文,殆可包举无遗。”他对段祺瑞的谋略贡献,亦多以中国古人经训为基座,衍变成现代政治的行事轨辙。其治学之志节,经国之意见,实有博大之眼光。
段祺瑞视之为智囊、文胆甚至灵魂。对其所策划,鬼使神差般予以施行。
不管他自己的气度或智力是否足够,徐树铮的做派是到位的了,一种大才盘盘、天马行空的味道烘托到极点。他是纵横家,又是文学家,杨宇霆、王荫泰等人甚至刻意模仿他的做派,以为炫耀。
徐树铮没有做成直隶督军,转而就任西北边防军总司令。他常说:“优秀的将烦,非有文才不可,所以我练边防军,团长以上,都用文人居多。”又说:“文人操守较佳,缓急之时,亦比较可靠。”
薛福成之孙薛观澜曾任北洋政府驻津外交特派员,他以为徐树铮虽系一介武夫,但对国学造诣颇深,“当其在英访问时,英人曾请其发表演讲,徐以中国之音乐为题,对国乐力加阐扬,深入浅出,议论精辟,听者为之动容,初不意中国军人,竟有如此高深之文化修养。当然,段之派徐出国访问,是有其深远的意义的;他要培养徐的国际声望,以备大用。”
陆建章也是段祺瑞的安徽老乡,陆建章授意其侄婿冯玉祥在武穴通电主和,活动被徐树铮所侦悉,遂擅自决定干掉陆建章。1918年夏天,徐树铮,这个北洋系统中的晚辈,在天津奉军司令部诱杀北洋元老、陆军上将陆建章,在那交叉花园的小径上,以做诗的名义,向他后脑开枪,使其死于非命。
辛亥年他替袁、段谋划,逼使清廷退位。段祺瑞任陆军总长,徐树铮便顺理成章当上了陆军部次长,军部常务得以独揽。徐树铮工于心计,善陈形势利害,但也有失算之时。吴佩孚一度打算投靠段祺瑞,因徐树铮对他十分提防,设计离间,使段祺瑞对吴佩孚产生恶感,吴佩孚遂转而投靠曹锟,后来成为结束皖系统治的人物。
但徐树铮也不是杨度那样一味揣摩攀附袁世凯心理,以图幸进的人,譬如帝制扰攘期间,他竟坚决反对。段祺瑞对袁世凯称帝的态度,事到临头称病回避,也多半出于徐树铮的策划。
他主导的另一大事,即是一手怂恿张勋复辟,然后转手又助段祺瑞讨伐张勋,从而获得“三造共和”的美名。其间的狠辣与精密,不是张勋那样的莽夫所能解会其万一的。
冯国璋对其甚为戒惧,曾密告袁世凯,要他防备段祺瑞的智囊徐树铮。但袁世凯为了平衡弄权,又将此事出卖给段祺瑞,所以冯、段之间也是势同水火。
1924年秋天,徐树铮因政争难以立足而出国,次年底甫回国,即在廊坊被刺身死。这是陆建章的儿子陆承武和冯玉祥策划,叫鹿钟麟和张之江执行的。一代北洋怪杰就这样死在虎狼兵的乱枪之下。他那霹雳般的手段,狐狸般的嗅觉,却因疏忽大意而归结为零。
他死了,南通状元张謇曾挽之以联云:“语谶无端,听大江东去歌残,忽然感流不尽英雄血;边才正亟,叹蒲海西顾事大,从何处更得此龙虎人。”
段棋瑞
袁世凯
他的遇害,除了私仇积淀的原因在内,变幻多端的情形徐树铮自己似也未料及。
对幕僚而言,诈术、心机,固然可能愈用愈巧,但陷阱或失算,往往也就在运用自如的得意忘形的疏忽之中。象有齿以焚其身,有才无德者,更百般吸附枭雄当作靠山,以求一逞。如徐树铮者,他的际遇像韩信,而他的智略则较张良有所不如。所以,他也就“象有齿以焚其身了”。
洪述祖:竖子不足与谋
孙中山先生发动二次革命,直接的原因就是宋教仁遇刺案的刺激。
宋案的发生,有这样的承递转折的关系:袁世凯一赵秉钧一洪述祖一应桂馨一武士英。
居间的是洪述祖,这个人有点来头,他的祖上是乾嘉年间的著名诗人洪亮吉。而洪亮吉是敢于犯颜直谏的人,于书无所不窥,学问真是一等一。因为叱骂大臣中的宵小而被发配伊犁。他不特是大诗人、诗论家,且是人文经济学家,于人口增长与生产增长之间的辩证关系,有精到论述。他说:“治平至百余年,可谓久矣。然言其户口,则视三十年前增五倍焉,视六十年前增十倍焉,视百年,百数十年以前,不啻增二十倍焉。”(《意言》)又说,如果以“一人生三计之”那么到了儿子这一代,则“不下十人矣”;至孙之世,“已不下二十余人”,到了曾孙、重孙时,就会呈现“五六十倍”的增长。而田产、甚至房屋都是稀缺资源,人口与土地等的矛盾势必激化,丧失生计者增多,则社会将极不安宁。他认为当尽速开荒移民,轻徭薄赋,临灾赈济。作为曾经的翰林,他也是皇帝的幕僚,他的幕僚作业极为到位。
洪述祖生于1885年,此公和他的先祖洪亮吉的为人恰为两个极端。洪亮吉为友朋可说是两肋插刀,极富正义感。作为幕僚,他的策划与谋略关乎时代、大局,社会家国的未来,具大眼光大胸襟。而洪述祖却生来是个败类和丑类。他先后在左宗棠、两江总督刘坤一的幕中参预戎机,后在台湾巡抚刘铭传的中军当参谋,在和侵略军谈判时竟收受重贿,出卖国家利益,更且私造文书、走私军火,胆大包天,无恶不作。后因事败露遭通缉,还是张之洞念他系名士后裔,手下留情,逐出湖北了事。民国肇建,他又投效到袁世凯门下做了幕僚,以南压北和以北压南的馊主意就出自其手。
彼时宋教仁意气风发,袁世凯畏之,洪述祖献毒計就是实施肉体消灭,并承担策划及实际指挥。
洪述祖当时是国务总理(内务总长)赵秉钧的秘书,和上海帮会头目应夔丞(应桂馨)结识。应氏犯案,他为之疏通。因嫉妒宋教仁的崛起,乃由应夔丞指使武士英在上海沪宁车站伏击宋教仁。
事后巡捕搜获函件多封。1913年春,洪述祖致函应夔丞,唆使其使用“激烈之举”对付宋教仁,杀死宋后,“酬勋位”。应氏复函,称说勋位不敢望,但当以釜底抽薪的办法来干掉宋教仁,对大局才有帮助。信中将宋字的宝盖和木字故意写得间距,以掩人耳目,并将同盟会系统称为梁山匪魁。暗杀后上海应夔丞方面马上电报“匪魁已灭”“我无一伤亡”,表示杀手平安。
宋案震惊全国,袁为杀人灭口,先将走狗武士英、应桂馨和赵秉钧剪灭,应夔丞曾越狱,后在京奉火车内被人暗杀。独洪氏逃逸至青岛逍遥。到1917年被宋教仁之子访知,后由上海检方引渡。后迫于全国舆论压力,北洋政府最高法院判处洪犯绞刑,于1919中4月中旬,在东交民巷分监执行。据王建中《洪宪惨史》之宋案附录,1918年京师高等审判厅对宋案刑事重犯洪述祖判决。刑事判决书六千字,控辩侦查缜密有序,函电、搜获之武器等证据充足。前后因果关系交待得清清楚楚。
可见袁世凯的这班幕僚参谋,一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一是奴才比主子还着急,一是心理阴暗,头脑浅薄,暴戾恣睢,小人得势最终是要帮倒忙的。帮倒忙的幕僚,猜测主子意向,颠三倒四,匆促操作。事实证明,他们只是一班拆烂污的幕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