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思湄:一个绍兴师爷的幕僚生涯
2018-09-21庞惊涛
庞惊涛
一生游幕五十余年,身经乾隆、嘉庆、道光三朝,许思湄在其所著的《秋水轩尺牍》一书中,藉由两百多封书信,向后人讲述了绍兴师爷的辛酸、苦痛和公忠用事、勤勉清廉。
乾隆五十三年(1788),20岁的许思湄离开家乡绍兴前往北方,开始了自己近一个甲子的幕僚生涯。
在他走上幕府生涯之前,他的先辈在晚明就已入幕为僚,并渐渐赢得了显赫的声名。顾炎武《日知录》“吏胥”条里如是记录:今户部十三司胥算皆绍兴人。“绍兴师爷”在这个历史时期已经声誉隆起。徐文长被胡宗宪招入幕府,为掌书记,为靖海乱做了很多幕后工作。《明史》评文长:“渭知兵,好奇计,宗宪擒徐海、诱王直,皆预其谋。”作为早期绍兴师爷的代表人物,徐文长时间不短但足够成功的幕府生涯,给了很多后来的绍兴师爷极大的鼓舞和鞭策。
徐文长之后,经过顺治、康熙两朝的发展,绍兴师爷真正开始成为一个地域性、专业性极强的幕僚群体。在操持帝国权柄的封疆大吏和地方行政主官看来,“无绍不成衙”并不是官场跟风的时尚,而是行政助力的实际。“谁用谁知道”这样的口碑相传,使得“绍兴师爷”名重价高,显贵一时。而沈文奎、邬思道分别为皇太极、雍正所看重,则开创了“绍兴师爷”幕僚事业的顶峰。
初出绍兴,许思湄心里一定以徐文长、沈文奎、邬思道这些祖师爷为榜样,他一定认为凭借自身才干,不但可以进入封疆大吏的幕府,甚至可能为帝王看重。此时,“绍兴师爷”的名望正处于第一个高潮期,但许思湄可能忽略了一个因素,即和他一样操持此种生涯的本乡人也随之进入了一个高潮期。同为绍兴师爷的好友龚未斋在他的《雪鸿斋尺牍》里有如是记录:吾乡之业斯者,不啻万家。竞争的激烈可想而知。
少年意气逐浪高,身怀绝技的许思湄此时似乎并不担心自己的前途理想。在走出绍兴之前,他应该完成了雄厚而扎实的师爷基本功,一般的文书写作早已不在话下。幕友冯璞山赞扬他“少负才名,群推伟器”,虽有过誉,但大抵是实情。前辈的游幕经历启发他在完成孔孟之学的基础上,兼修了刑名之学。以读书人而重刑名,虽属无奈,但到底是一块入幕的敲门砖。它可以使自己跳脱最基础的文书师爷,而参与决狱刑断,进入更高阶的师爷序列。当然,如果有足够老练的政治手腕和成熟的社交历练,更可以成为幕主的贴身智囊,出谋划策,参与机要。
如果对自己要求再高一点,许思湄或许还经过了更为专业和残酷的综合“幕学”训练。举凡政治、经济、文化、社会乃至更细化的刑名、河工、盐务、商业等均要有所涉及,并能有自己独到的认知和判断,以在关键时候参与决策,提供建议。小小年纪就要练成行政决断的多面手,这确乎有些难为师爷,但“竞争上岗”和“考核评估”的压力摆在那里,这样的“幕学”训练越投入,续幕和升幕才更有可能。所以,许思湄“舍孔孟”而“习申韩”,正是当时绍兴师爷面对幕主需要而随机应变的历史实际。
即便一身本领,许思湄的幕府生涯也并不是很顺利,相反,他可能是有清一代绍兴师爷中最为清贫潦倒的代表人物。他在1788年走出绍兴之时,绝不会料到自己的幕府生涯会是如此不顺。际遇不佳?这个因素固然有,但谁又不能否认跟他慈祥纯善的秉性有关系。或许他是善于官场厚黑学的,但他始终做不到顺水推舟、顺势而为,或者说逢场作戏,所以也只能沉沦下僚。从他的游幕路径来看,大抵从1788年开始到1841年的53年间,他主要的游幕地在辽西和津门(今天津)等地的县治,历永平府、抚宁县、卢龙县、静海县、盐山县、大城县、大同县等十余县,始终无缘进入地方督抚大员的幕府。在写给朋友的信中,他常托朋友为自己谋馆,因为经济拮据,也经常向朋友借钱。移馆会川(今甘肃渭源县会川镇)时,又不幸收到小儿夭折的噩耗。他经常为此自嘲,说自己“年年压线,依旧帮佣,良由村女娥眉,难为时赏”,颇有抱负不得展的怅恨。
《秋水轩尺牍》
公元1796年,许思湄在幕主、清苑(今保定市清苑区)知县的支持下,多方借贷后在保定置办了一处房产,然后把生病的母亲和家人接到保定同住。谁知不久之后,这位知县升官外调,不再需要幕僚,他只得改投盐山县邓知县幕下。公元1798年,许思湄在朋友的劝说下,变卖保定房产,又四处借贷,希望以捐官而改变自己行踪难定的幕府生涯,弥补自己的仕途缺陷。“投供”之后,抽签分发在陕西。由河北而陕西,关山戎马,不便远行,许思湄只好放弃,最后只得一个虚而不实的官名,仕途无望而债台高筑,只好继续从幕,凭借刑名之学维持生计。
这次短暂如同火花一闪的命运转机将许思湄带入经济和心境都双双下降的困局。新的幕主尽管找来,但并不能改变他的命运。在今天有限的信史里,我们尽管可以看到许师爷“遇大疑,治大狱,明决如神,以故四十余年殊无虚席”的良好记录,但无改于他“依人随波”的境况。公元1831年,思归心切的许思湄厌倦了多年漂泊在外的游幕生涯回到故里绍兴,初出绍兴时的翩翩少年郎,已成为63岁、两鬓霜白的老者。此中况味,真难一言道尽。
然而,这一次南归只能是他游幕生涯中又一个插曲。迫于生计,许思湄不得不在江南一带重操旧艺,这一干又是十年,直到1841年,不得不因病和精力不济才放弃幕府生涯。此时,他已经73岁了。
在告别师爷生涯时,他给侄儿恬园的信中,对自己的一生作了深刻的总结。他认为幕宾“虽系辟佐藩镇,间亦通籍于朝。近则以值相招,以力自食,等诸孟尝门客矣。”他告诫侄儿说:“道以人重,事在人为……若不检于行,不忠其事,骨肉尚难取信,衾影亦觉怀惭,无怪朝下榻而暮割席也。”他又说:“予游食四十余年,兢兢以此自勖。”所以,“尤望汝终身行之。”
這封《示恬园侄》,可以看成是许思湄师爷一生的心法。总结起来,不外“才、勤、忠、信”几点,但说来容易,行之实难。从他颠沛而清贫一生的结果来看,他的师爷心法或许并不能算是成功的,甚至还可以被认为迂直。已经走上师爷之路的后辈,并不一定会以他的心法作为从幕的标准,他们自有他们应对世事变迁、官场沉浮的能力,甚至,在他们的从幕实践里,会对先辈的很多做法进行修正。
大约在1856年前后,许思湄死于老家绍兴安昌镇。他一生游幕50余年,可能是历史观察中、绍兴师爷年资最长记录的保持者。他一生身经乾隆、嘉庆、道光三朝,游幕一生,饱经风霜,但能得享87岁高寿,这大约是人生给他作出的一个最好的补偿。
一个更丰厚的补偿是在他去世后,经由冯璞山编辑、在咸丰年间刊刻印行的《秋水轩尺牍》。这部著作一经问世,即在绍兴师爷中产生了广泛而深刻的影响,成为师爷文学的代表作品,生前籍籍无名的许思湄,因这部《秋水轩尺牍》而俨然成为绍兴师爷的代表人物。这或许也是许思湄后来所没有料到的。
从《秋水轩尺牍》所收录的200多封书信中,可以看出许思湄游幕生涯的点点滴滴,其中有辛酸,有怅恨,更有飘蓬世间、抱负难展的苦痛,但我们更能从中读出许思湄人性的灵动,公忠用事、勉力而成人之美的优秀品德,以及清廉如“一囊秋水”的师爷品格。品读其“馆不过副席,俸不过百金,内而顾家,外而应世,探我行囊,惟有清风明月耳”这样的性灵文字,更深深折服其举重若轻的幽默和负重前行的坚韧。
同为幕僚的沈复,其入幕的境遇也如许思湄一样并不圆满顺遂,他留下的那部感动世人的《浮生六记》中,让我们看到更多的是从幕之余的美好和纯粹。
今天,在许思湄的故乡,有着绍兴师爷发源地和师爷精英荟萃地之称的绍兴安昌镇入口,矗立着许思湄的铜像。在镇上的师爷博物馆里,许思湄更是一个最具典型和代表性的存在,而关于他一门出了十多个师爷的家族传奇,至今还在绍兴被人们传说。
绍兴师爷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