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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跃子的风水宝地(中篇小说)

2018-09-20周才彬

长城 2018年3期
关键词:黄花光荣

周才彬

1

接到我爹老跃子的电话,我刚下夜班,刚在一排池子前叉开双腿。“臭小子,你在干啥,怎老不接我的电话?”一上来,他就快活地叫着。“我在厕所哩。”我手忙脚乱,声音也跟挤下面的浊水似的。“你小子交上吃屎运哩,还不赶紧领个媳妇回来,请你爹帮忙端详端详。”他叫得更是快活。

我爹老跃子说的“吃屎运”,相当于我们一干子吹牛时说的天上掉馅饼。我赶紧说:“老跃子,你说啥?啥吃屎运?”老跃子却不直接回答:“你小子从今往后不能再喊我老跃子,没大没小的,你的吃屎运我给掌着哩。”咣当!挂了电话。

从厕所出来,我没急着把电话拨回去,搞不准他老人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平时不是一直喊“老跃子”吗?之前他还说这么叫显得亲。我苦笑一下,径直出了厂区的大门。

昨天黄琴专门打过电话,说她今天调休,必须睡一个大大的懒觉,让我早晨下了班哪儿也别去,直接去叫她。当时我就浑身热得不行,恨不得立马就飞过去。

差不多一路小跑,我很快到了那里的一栋楼下。停也没停,就撇着声音把电话打了进去:“嗨,太阳爬得老高了,再不起床,那个地方就要晒煳啦。”

我懒得上楼,那个集体宿舍简直要命。站在当中,不仅不敢大口吸气,生怕被那种说香也香说臭也臭的气味熏晕,还时刻担心头顶的花花绿绿突然掉下来,严严实实地罩住头。

黄琴趿拉着鞋跑下来。她在我胳膊上轻拈一下,说:“你刚才在电话上是怎么说的?”我一时反应不过来:“我刚才在电话上说什么了?”她猛地把脸一沉,说:“你自己说的,这么快就忘记了?”我终于反应过来了,赶紧把嘴凑近她的耳朵:“太阳肯定把什么地方晒煳了。”

黄琴是我在一次老乡聚餐时认识的。她和我们一干子不是老乡,她是另一个省的,和我其中一个老乡同在一个公司上班,干电话销售。我那么说后,她狠狠瞪我一眼,一挥手说:“现在我请你吃早餐。”

吃着被吹得神乎其神的那种小吃,我浑身又热得不行。我说:“黄花大闺女,你想好了今天干啥?”哦,黄花大闺女是黄琴的网名,我感觉比她的真名有意思多了,多数时候,我就这么搞笑地叫她。

黄花大闺女却不搭理我,故意把嘴吧唧得山响。我拉拉领口,突然把声音一提:“我爹发话哩,让我带你回去,他老人家想见见你这个儿媳。”黄花大闺女搭理了,却是叫了起来:“吴秋贵,你不是说梦话吧?你忘了我俩说定的事情?”我又拉拉领口,也差不多叫了起来:“你好好一个人,怎那么势利?”黄花大闺女不叫了,半天才嘟着嘴说:“不就是没势嘛,没利嘛。要是都有了,谁还势利?”

见黄琴有些不快,主要是想到从昨天到现在我一直都热得不行,我悠着一口气,轻声说:“我爹好像遇上什么大好事了,好像这个大好事还和我有关,连娶媳妇这样天大的事也不在话下。”我想讨好她一下,没想到她一脸的不以为然,说:“没准你爹又在逗你。”

黄琴不说话了,坐在那里专心地系她的鞋,好像鞋带长得怎么也抽不完。“一会儿我们去哪里?”我闷不作声地看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就凑过去说。“回宿舍,还能去哪儿?”她说,头也没抬一下。“你忘了?昨天是你专门给我打的电话。”我说,一点也不遮掩心头突然冒出的不快。“是,是我专门给你打的电话,那又怎样?”她仍旧没抬一下头,仍旧抽着怎么也抽不完的鞋带。“难道就是让我陪你出来吃个早餐?”我差不多恼怒起来。“难道你还想干别的?”她终于把鞋系好了,站起身,却是噔噔噔地往回的方向走去。

“真就是让我过来陪吃个早餐!”望着那样一个脊背,我无比气恼地嘀咕一句,感觉浑身一下变得冰凉,心里也冰凉冰凉的。

啊啊,昨天我就在想,昨天我就以为,她一定是要和我一起,一起去一个地方的。那个地方从那个楼下面出发,得穿过一条大街,然后拐过一条稍宽的巷子,再拐过一条很窄的巷子,喔,就到了。是个公园。进了公园,顺着最左边的一条小道,有树有花的小道,一直往里走,往里走,过一个亭子、两个亭子、三个亭子,一个雕像、两个雕像,最后是一个水塘、两个水塘,就到了一个小树林边上。喔喔,小树林里很幽静,很隐蔽,草也是浅浅的,密密的。

2

的确,我交上吃屎运了。老家那一带要搞大开发,旅游开发。那一带的山山梁梁,沟沟坎坎,地不能种了,树不能砍了,住在里面的人家也得搬出去,或是上面给盖新房子,或是补偿可观的现金。

电话里,我爹老跃子的声音仍旧很快活,很兴奋。

一开始,我是有些不信的。我说:“少逗弄我,我可不是三岁大的娃娃。”我爹老跃子却说他才懒得逗弄我,说村里的头头都上过门了,告诉他上头已经开过会,过几天就专门下来人,量房子,作价钱,然后就是搬,就是拆。“这下你爹安心了,就等着死,好到那边给你爷报信哩,让他骨头烂得慢些。”最后,他无比快活地说。

放下电话,我感觉有点晕,感觉幸福来得实在有点快,也就一下想到老家那几间歪歪扭扭的破房子。

那几间破房子,一开始并不是我家的。据老跃子讲,还在皇帝老儿坐天下时,我家打外地一路逃荒而来,到了这个叫石板岭的地方,捡得几分荒地,就在一个岩屋住了下来。这一住就是一代又一代,直到我爷12岁那年,那一方最大的地主刘九少被人民政府枪毙,我太爷才领着我爷搬出岩屋,住进大地主的房子。

老跃子领我专门去看过那个岩屋。岩屋长在一个山坡上,两边都是笔陡笔陡的石崖子。“臭小子,你别小看这个岩屋,可是住过龙王,住过真命天子的。”一见岩屋,老跃子就满嘴跑火车。

特别是讲到真命天子,老跃子就会满脸放光。“他就躲在这岩屋里面,大气都不敢出,总算甩脱追杀他的人。后来他就当上皇帝了。一当上皇帝立马就派出人来,非要接我们祖上全家搬进京城,要我们祖上也享尽荣华富贵。可我们祖上哪舍得这岩屋,舍得这冬天不冷、夏天不热的风水宝地!”唧唧歪歪,说得就跟真的一样。

好长时间,我都以为老跃子就是一个喜欢吹牛、胡编瞎扯的人。在我看来,那个岩屋根本不可能住過龙王,也不可能住过真命天子。除了老跃子生拉硬拽,小时候放牛,我就进去过多次。有时是躲雨,有时完全是无聊。岩屋不宽,也不是很深,站在里面躲雨,稍大一阵风过来,就会打湿半个身子。里面长时间住过人,这个我倒是信的。因为一仰头,就可以看见熏得黑黢黢的洞顶。地上,也一眼就能看出石头是经过千脚踩万脚踏的,没被水淹到的地方,光滑得像镜子。还有,洞壁上的那些石窝,有的楔着木条,有的长满青苔,没楔木条也没长青苔的蓄着半窝清水。

但等我慢慢长大,就感觉事情并不那么简单。我知道,老跃子是有那么一点心思的,这点心思还总掐不死,捂不灭。

老跃子嘴上经常挂着这样一句话:“都怪你太爷,当年他若是稳沉点,就呆在岩屋,不屁颠屁颠跑到大地主的旧窝子来,说不定你爹就不会一直这么蔫,一直起不了芝麻大点势。”

老跃子说的“起势”,相当于我们老板经常说的“我们的事业呈现出一派兴旺发达、蒸蒸日上的好势头”。

老跃子这辈子的确没出现过一丁点兴旺发达、蒸蒸日上的好势头。像他自己说的,吃的在肚子里,穿的在身子上,多一颗粮食没有,多半根纱也没有。村子里的人说得更绝,说他身边能有我这个儿子,也算是祖上积德,若是当年我妈一去不回头,也把我一把拽走,他真就成了孤家寡人,想有个养老送终的人怕是也难。

这一切,老跃子都归结于大地主的那个旧窝子。“这是啥地方?风水硬着哩。就好比你只有巴掌大个屁股,却咣当坐进大笸箩里,根本坐不实,更焐不热。”还说,就是命硬的人住进去,也是枉然。谁叫刘九少扎在里面,把天底下好吃的吃净,好喝的喝净,连老婆就娶了九房,最后把自己的命搭进去了呢。好好的一个地方生生给劈了叉!他得出结论:“你太爷带着你爷住进来,就是朝地缝里钻,只能是越陷越深,想爬也爬不起来。”

升上初中时,老跃子更是大发神经,非要送我上学,还一出门就把我驮在背上。满村子的人笑掉大牙,他却大着嗓门说:“我家贵子起势哩,往后就可以起屋哩,搬出九少们搞污脏的旧窝子。”然后,气喘吁吁对我说:“贵子,爹只有指望你了,你爷指望我没指望着,你爷要死没死那会儿说,若是我不起个新屋,他死了也合不上眼,埋进土里骨头都烂得快。”

搬出那几间歪歪扭扭的破房子,跳出被大地主搞污脏的旧窝子,无疑就是老跃子最大最大的一个心思,掐不死,捂不灭,却总也望不到头。所以,就把岩屋吹上了天。

3

黄琴的奶奶病了,每天除了喝点糖水啥的,其余点滴不进。是她爸打的电话,说家里的一点钱都投进地里去了,手里头一干二净。

“我爸现在就喜欢逮着电话打,还从来报忧不报喜,好像他丫头在外面开银行,或是勾上哪个土豪了。”黄花大闺女嘴噘得像个勺。我看她一眼,说:“有这样说话的么?小心雷公爷在上面举着大锤子哩。”黄花大闺女也看我一眼,说:“吴秋贵,你不知道,我爸自从迷上打牌,嘴里就没几句真话,没准他又欠了人家钱。”

我让黄琴别理好了,看她爸拿树叶子去赌。她却狠狠摇头:“若真是我奶奶病了,雷公爷不用大锤子敲我,我也会用大锤子敲自己的。”她说她爸妈打工那会儿,就一直是奶奶照管她,是奶奶辛辛苦苦把她照管大的。

我让黄琴用我的卡,告诉她上面还有一点点结余。“我才不上你的当,想用点小恩小惠,让我主动缴枪,放弃那个远大理想,没门。”她一把按住我的手,断然说。我看看她,却是笑了起来:“黄花大闺女,你真是咬定青山不放松啊,你以为我开银行啊,还是勾上哪个富婆啊?”这下,她就又来了:“我不管,你勾富婆也好,抢银行也好,反正我们定下的事情,我是不会松一点点口的。不然,谁能做到我就跟谁去,哪怕做二做三。”

黄花大闺女说的“远大理想”,说的说定的事情,就是我和她斗嘴时经常说的“丧权辱国条约”。她是这样说的:现在你和我在一起玩,怎么都行,若是真正想让我做你老婆,一是你必须有个房子,哪怕只放得下一张床,你懂的。二是必须给我家一笔彩礼,不要七万八万,三万五万是少不了的。我答应过我弟,要包他上大学。

她那么说过之后,我就又笑了一下,接着狠狠箍了一下她的肩。黄花大闺女也笑了起来,说:“吴秋贵,你好像蛮有底气的?”我不笑了,说:“有个狗屁底气,我就是典型的空手套白狼,哄得一天是一天,玩得一时是一时。”她好像从我话里听出什么,居然反过来一下箍住我,还腾空晃悠几下。“你家老跃子不是要见我吗?不是说你如何如何的都不在话下吗?”她说。我使劲地吊着她,嘴上却说:“他个扯白佬,就是恶搞我。”我说得正经八百,这让黄花大闺女更相信不是我爹恶搞我,而是有人在恶搞她。“你会告诉我的,到时候别怪我耳朵聋得听见。”她说,还嘻嘻笑出了声。

这次是我专门约的黄花大闺女,说要陪她好好逛逛,逛个昏天黑地。

经过那个广场时,我们在一溜石凳子上坐了下来,都没吭声。之前,我们也打这里经过几次,一曲接一曲喜气洋洋的音乐,一群接一群喜气洋洋的大妈,每次都让我们感觉是突然闯入了别人的地盘,因而每次都走得格外地快,格外地心头发虚。

音乐也还是那些音乐,大妈也可能还是那些大媽,这回我们却坐得稳稳的。“你妈要是在这里面多好,我就可以不签那个条约。”我冷不丁说。“拉倒吧,要是我妈在里面,我会有更远大的理想,不是能放一个床的房子,是带着跑马场的一条大街,也不是三万五万的彩礼,是整整一座银行。”黄花大闺女接得飞快,然后就把话反过来了,“要是你妈在里面多好,不用我说,房子就备得好好的,钱也码得整整齐齐的。”我也接得飞快:“拉倒吧,要是我妈在里面,没环球小姐证书的我不要,没博士后文凭的我不要,没有一条街和一座银行陪嫁的我不要。”哈哈的笑声同时响起,又同时拖得很长,惹得大妈们好一阵迷惑,看过来的眼神就像在看长有几百条腿的怪物一样。

离开广场,我和黄花大闺女真就逛了个昏天黑地。我们逛完那条大街,逛完那条较宽的巷子和那条很窄的巷子,还把附近几条能去的巷子全都逛了一遍。当天色一点一点暗下来时,我再次向某个方向瞅了一眼,扯着黄花大闺女就疾奔起来。

终于,我看到了那个公园!更猛地疾奔过后,终于,我们接近了那个公园!公园的大门静静地敞着,一步跨进去,我立马就又浑身发热,热得不行。

为等一个时刻的到来,我紧紧拽着黄花大闺女,在公园门口的一片空地上转悠起来。确切地说,是转来转去,转来转去。我不敢轻易和黄花大闺说话,害怕一开口,就会把最没羞最没耻的话喊出来。黄花大闺女也不说话,我却不知道她是不是也想喊叫,也想把最没羞最没耻的话喊给所有的人听,喊给全世界听。

我们等待的时刻终于到了!我一遍一遍看手机,一共等了2小时23分。啊啊,真是太好,太好了!那些闲逛的人总算散得差不多了!那条小道,那条一直就在我们脚边的小道,总算利利亮亮地空了出来。那个地方即将成为两个人的私人订制,吴秋贵和黄花大闺女的私人订制!

踏上去,轻轻地踏上去……一个亭子……两个亭子……三个亭子……一个雕像……两个雕像……一个水塘……两个水塘……啊啊,无比幽静的小树林,无比隐蔽和美好的小树林,就近在眼前,伸手可及!

走进去,轻轻地走进去。啊啊,黑丝绒一样无比美好的夜一下合围过来,一下就将那样两个人裹得紧紧的,紧紧的。

“大闺女!”我喊一聲,轻轻地喊一声。待会儿,我会放声大喊的,放声大喊的!

陡然,一声瘆人的怪叫凭空而起,“咕呱!”又一声,“咕呱!”随即,凄厉地连成一线,“咕呱!咕呱!吐呱!”

我将黄花大闺女更紧地一拽,拥着她,急急忙忙向更深处奔去,似乎要甩掉那可恶的叫声。

啊啊,是这里,就是这里!我感觉到了,草密密的,地软软的。更重要的是,四周的树枝把里头挡得严严的。“大闺女,我要要你,狠狠地狠狠地要你!”我终于喊了出来。

“咕呱!”该死,罪该万死,瘆人的叫声却是幽灵似的跟了过来!更要命的是,咕呱的声音还没落下,另一种叫声却又陡然炸开,“啊”!像是一个落单的女人猛地遭到了袭击。接着,是逃命似的奔跑的声音,撞到树的声音,跌倒又爬起的声音。

我搂着大闺女,静静地站着,静静地站着,第一次感觉到时间不只是在破手机上一下一下地走着,它还在我的头顶压着,在脚底顶着,在我每一块皮肤上紧紧地箍着,就像渐渐变冷的生铁,要一点一点地焊死我。

当整个树林重新静下来,也就是咕呱声好久不再响起,那个人或是那几个人早跑得听不见一丝丝响动时,我喊一声大闺女,说:“走吧,我们走吧。”大闺女却一动不动。“来吧。”她说。

我没有来……我就那么搂着她,一任她的泪水将我的脸打得津湿。我和大闺女的第一次,就是在这里,这个小树林里。啊啊,不是第一次,是之前的所有次,所有次!

4

是迁到新的地方,还是拿到现金,黄琴明显的比我坚定。“当然是现金!”她给我发来消息,还一齐发过来一个网聊表情:一只攥得死死的拳头。

那天,我把黄花大闺女送到楼下,回到我那个比她的住处还要挤和乱的集体宿舍,怎么也睡不着。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和黄花大闺女绑上了。那个一开始说是老乡会面的聚餐,我并没有和她直接说话,我还以为她是我那个老乡的那个啥呢。但不久后的一天,我躲在被窝里和一个小时候的玩伴在网上比赛似的飙粗话,正笑得喘不过气,一个人突然闯了进来,要加我为好友。点开了,我就看到“黄花大闺女”这个网名。要命的是,头像竟是一个明星的那张大脸。我加了她,马上回过去:“××好。”“好,××这厢有礼了。”那头立马回过来。“拉倒吧,××早就在我好友录里了。”我恶搞一句,故意静了半天,又发去一句:“我们认识吗?”这次是大脸静了半天,然后回过来很长一条。看罢,我总算弄清躲在大脸后面的人究竟是谁了。

我感觉我得把黄花大闺女从手机里请了出来,就屏住气,躺在那里赶紧划拉。划拉出满满一屏字后,又仔仔细细检查一遍,点了过去。

看着屏幕上那只拳头,那只攥得死死的拳头,我再不磨蹭,快手快脚地划拉起来,快手快脚地点了过去。而那头竟也是丝毫不慢,差不多是我刚点过去一句,她就立马回过来一句。

我说:“是搬到新地方,还是拿现金,当然得看老跃子。”她说:“他老人家若是迁到新地方,与我黄琴有多大关系?”我说:“当然有关系。”她说:“既然那样,你觉得有必要告诉我吗?”

我是打算说当然有必要的,却最终没说。静,一下子静了下来。我又感到时间成了变冷的生铁,要一点一点地焊死我。

“我知道你为啥要对我说这个事,可是,你这样是安慰不了我的。”好久好久,大脸终于再次闪动起来。“可是,老房子拆了,他老人家不是还得有地方住?”我迟疑一下,还是回了过去。“他一个老人家,又独自一人,住得了老大一间房子?”她迟疑也没迟疑,就回了过来。“不管是老大一间,还是老小一间,总得有一间!”我也迟疑都没迟疑,狠狠地回了过去。

静,不可救药的静再次出现。但,最终还是大脸率先闪动起来:“拿到钱,不一样可以有地方住?”我不是迟疑,是迷糊了,开始挠头,一遍一遍地挠。“过来和你一起住。”看着闪动的大脸,我顿时抓狂起来,狠狠地把一个抓狂的表情发了过去,觉得还不够,又发去整整一屏。

立马,一枝花,挺得很精神的那枝,而不是蔫头耷脑的那枝,跳过来。接着,是一个网址。我疑惑地打开,看到一个视频。说的是一个从大山出来打工的小青年,走到哪儿都带着他爸,照顾得挺好,还千方百计给爸治病。

“你是不是也想上电视?”看罢,我回过去。

没有回话,又一个网址过来,同样是一个视频。内容是,一对小两口天天在家啃老不说,就连老头想抱孙子,两人也硬逼老人家先签字,答应承包生养孩子的一切费用。更要命的是,老头名下一套又小又旧的房子要拆迁,还没作价,小两口就逼着老头写下欠条,承认欠他们10万元。

“我也不想这样上电视。”看罢,我又回过去。这个视频我以前就看过。没想到,她发来一满屏大哭的表情。

其实,我懂黄花大闺女的意思,她是想在这个别人的地方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地方,哪怕那个地方小得只能放下一张床。她曾经对我说:“吴秋贵,你看那些大妈,她们怎就那样快活?她们肯定也不是个个家财万贯,但她们至少在附近有一个窝儿。有一个窝儿,就是一方的主人。主人是个啥感觉?就是天天想跳舞的感觉。”哦,黄花大闺女是馋着了,也想和大妈们一样,有个好感觉,有个好心情。

但我无法对黄花大闺女松口,答应她,然后撺掇老跃子,让他不是等着迁到新的地方,而是拿到全部现金,让他的儿子或是儿子的那个啥,在别人的地盘上有一个窝儿,有一个好感觉、好心情。

我感觉我更懂老跃子,他口口声声要我起势,让我爷骨头烂得慢些,是因为他知道我爷一直想做那样一个人,却一直没能做到那个份上,就连到了阎王爷那里也浑身发虚,骨头都烂得快。而我爷的这点心思,却并没有因为他死了就死了,而是像非典和禽流感一样又传给了我爹老跃子。

“老跃子也想有个窝儿,一开始就是他自己的,而不是大地主撇下的,那样一个窝儿。”若干天后,我对黄花大闺女说,说得磕磕巴巴。“可是,那不是上面给盖的吗?也不是你爹亲手盖的。”黄花大闺女却说。“那也总算是搬出去了,总算是离开了那个被污脏了的越住越霉头的旧窝子!”我嗓门奇大,简直可以用上一个词:气急败坏。“吴秋贵,你这是想把我镇住啊?你是不是觉得你爹住着大地主的房子就牛气?”黄花大闺女的嗓门也一点不小。

我却听出来了,听出她是在逗弄我,而不是有意刺激我,心里也就狠狠地忽闪了一下。“他搬进新房子,不就等于我俩搬进新房子?”我终于把这句话说了出来。“拉倒吧,我才不跟某个人跑进深山老林,天天望着自己的鼻子尖发呆。”她稀松一句。“那你就情愿一辈子在别人的地盘上灰头土脑,贼眉鼠眼,鬼鬼祟祟?”我也稀松一句。“你忘了我说过,我去做二做三。”完完全全恶搞上了。

5

有些话,我感觉我还是得跟黄花大闺女说说,细说说,让她知道不是我非得屈了她的意思,而是我万万不能屈了我爹老跃子的意思。

其实,说那是几间歪歪扭扭的破房子不确切。确切地说,是一座很大的天井院子。歪歪扭扭肯定是歪歪扭扭,一二百年的老房子,哪有不歪一下,不扭一下的?

可是,它再怎么歪,再怎么扭,也丝毫掩不住当年的气派。“这得要多大家底!”老跃子就不止一次地说。

老跃子告诉我,他听我爷说,我爷听我太爷说,刘九少在世时,我们那一方几条山梁,几畈水田,都是他们家的,住家长工就有十多号人。还说,不仅山多,田多,还做山货和青盐生意,用青盐换方圆左右的木耳山菇,木耳山菇论堆,青盐论盅儿,一小盅儿青盐就能换一大堆木耳山菇,赚得一方人吐血。

我对老跃子说的这些没多少概念。我没见过什么青盐,也没见过当年的盅儿,不知道它是有多大,还是有多小;也不知道木耳山菇是怎样拢成堆的,它的堆是有多小,还是有多大。

当然,我对原先是刘九少现在是我们的这个房子,是很有概念的。我在里面吃,在里面住,进进出出十多年,不敢说记得它每一块砖,每一片瓦,但的确记得它的大梁上有几只长尾巴花身子的鸟,它的石门框上有几棵树、几枝花、几个高帽子长衣衫的人。还有,它天井里的石板石条,上面的草,上面的兽,我也记得清清楚楚。

好长时间,我都十分纳闷,为什么只有我家有这些?别人家也有住天井院子的,那院子小得可怜,大梁也就是一根白木头,树皮都没剥干净,更没有石大门,没有那些鸟,那些树,那些花,那些草,那些人和兽。

大天井院子里,一开始不止住我们一家。准确地说,还有另外两家:一家我喊五爺,一家我喊四叔。从小到大,我没见过五爷家一个人。四叔家的人,我倒天天见,那时我还很小。

“你五爷一家,比我和你四叔还蔫。”老跃子说。

老跃子告诉我,我还没出世,五爷一家就绝了户。五爷的大儿子三十岁那年,肚子突然疼得厉害,没来得及看医生抓药,就生生疼死在床上。不久,我五奶也死了。她是在挑水的路上,贪吃有毒的野果子,口吐白沫而死的。五爷的二儿子为集体送粮,连人带板车落下石崖子,死得也很惨。五爷是最后死的,刚好六十岁。死时,样子也很吓人,肚子鼓得发亮,嘴里一个劲地往外淌臭水。五爷唯一的闺女倒是没病没灾,年龄一到就嫁了人,去了远处,再没有回来过。

“你五爷也说这房子住不得哩,说啥都被九少们糟践了,别人住进来只有填他们的坑,还他们的债。”老跃子一脸的绺,好像捡到天大的理。

相比之下,四叔一家要好一些。虽说同样穷,却没平白无故地死人。后来政策放宽了,就举家迁去外地,投靠到一个亲戚家。四叔没带走一样东西,就连平时睡的铺盖也一把火燃了个干干净净。

“他们不想把污脏的东西带到新地方,想利利亮亮地从头开始哩。”老跃子说,又好像捡到天大的理。

更让老跃子觉得捡到天大的理的是,四叔后来慢慢发了,不仅盖起了楼房,还买上了汽车。“硬是被九少们搞污脏了,硬是得搬出去,不然神仙也起不了势。”他说,脸上的绺更是如一团麻。

老跃子可怜五爷,眼馋四叔,其实是一刻也没忘记自己。我家虽说不像五爷他们那么惨,我太爷和我爷可以说是自然活到头,家丁却也是越来越少。自打我妈不吭不响地走后,就只剩老跃子和我。何况,我妈还走得那么突然,那么丢人。用我们那里的话说,就是跟着拐子跑了。

老跃子说我见过那个拐子,还吃过拐子假惺惺给的糖果。我不记得我是不是真吃过人家的糖果,但的确记得一个叽里咕噜说话的人。他说话时,旁边的人得赶紧竖起耳朵,不然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老跃子说这个人就是拐子。

拐子是到我们那里弹棉花,打被套的。他不去各家各户做活,而是把案子支在五爷他们的空屋子里,让各家各户把破套子拿过来,等他捣鼓好了,各家各户再拿回去。他的伙食就搭在我家,每天把零零碎碎一些钱递到我妈手上。

老跃子发觉拐子不见了,是在一个很早的早上。老跃子去五爷空屋子那边,是想取放在那里的锄头的。可是老跃子还没走到放锄头的地方,就猛然发觉不对劲,拐子的家伙什一件也没有了。老跃子赶紧跑去拐子睡觉的地方,拐子天天睡觉的床铺也是空的。老跃子有些慌了,赶紧站在屋子里喊,大声喊拐子的名字,喊了半天也没喊应。老跃子更慌了,跑出来站在场子里喊,也喊了半天,也没喊应。老跃子从头到脚都慌了,赶紧跑回屋找我妈。里里外外都找遍,连我妈的影子也没看见。

“我打床上起来时,还以为你妈起得早,下地干活去了哩。”老跃子说。我妈没在地里干活,老跃子在每块地头都找过,都喊过。“你爹就试着在村子里找,心想你妈怕是串门去了。”我妈也没有去串门,老跃子在村子里上上下下地找,家家户户都到过。“你爹又试着去你舅家,心想是不是回娘屋了。”我妈更没回娘屋,老跃子在我舅家又哭又闹,我舅赌咒发誓,把八辈祖宗都陪上。老跃子就断定:“你妈不要我们爷儿俩了,跟着拐子跑了。”

老跃子当然追过我妈。他追到镇上,追到县城。还准备往下追时,没钱坐车了,没钱吃饭了。老跃子在县城跳过一次河后,就死了心,不追了。捞起他的人说:“你就是把人撵回了,那个心你怕是一辈子也撵不回。”

“贵子,你不晓得,拐子住进来没几天,你爹就发觉不对劲,他一双贼眼睛老是在你妈身上转,一望就是一个死眼子。你妈呢,一开始还躲一下,后来就由着他望,再后来她也望拐子,还抿嘴笑。”好长时间后,老跃子说。

“贵子,你妈也是穷怕了,你爹不怪她哩,哪个叫你爹住着人家撂下的破房子,要啥没啥,想啥瞎啥?”好长时间后,老跃子又说。

打那以后,老跃子整个变了样,见了我不再吹胡子瞪眼,还时常把我搂在怀里。有一次,他居然忘了形,用手点着我一个地方说:“狗日的,这屋里就掉两个大男人,打起来可就惊了天。”我心里一咯噔,赶紧学着他的样,说:“狗日的,你打不赢我,打不赢贵子。”

6

“吴秋贵,你是不是在说书啊?”黄花大闺女说。“黄花大闺女,你爱信不信。”我说。

黄花大闺女说她暂时保留她那个远大理想,就是说,暂时不再提是老跃子搬到新的地方,还是拿到现金这事。我问她:“眼看一个大馅饼就在头顶,却落不下来,会不会影响我们那个啥,哦,美好的感情。”她一声拉倒吧,说:“还感情哩,还美好哩,不就是在一起玩,玩得开心就接着玩儿,玩得不开心就不在一起玩。”我问她现在是开心还是不开心,她说:“开心或者不开心,我就在那里,不死不活。”我说:“黄花大闺女,你真行,也会写诗了。”她说:“感谢电网。”我说:“对,感谢电脑加网络。”

我有些感动,就也想让黄花大闺女感动一下,赶紧说:“老跃子搬进新房子,真的就等于我们搬进新房子哦。”她望望我,不答话。“他都那么大岁数了。”一狠心,我把这句话挤了出来。黄花大闺女怔一下,一下瞪住我:“吴秋贵,你他妈真冷血!”

我不是有些感动,是狠狠感动了一把。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还想狠狠地箍她一下。她却挣开了,轻手脚轻却也是不由分说地挣开了,然后把话扯到一边:“你不是说你们那里的那个大地主怎的怎的,说来听听?”

这是一个好容易赶上我和黄花大闺女都不用上班的周末,整整一个下午,我们趷蹴在一个荒草成堆的工地,一个絮絮叨叨,一个耳朵竖起,把大地主刘九少差不多翻了一个底朝天。

我讲:“刘九少又看上了一个女子,也就是他的第九个老婆。可是,他的大老婆死活不干,第九个老婆她爹也死活不干。第九个老婆她爹就拼命想法子推辞,说答应亲事小,得罪了大夫人事大,将来自家丫头过去了遭罪不说,还会弄得鸡犬不宁。刘九少当即就嘿嘿大笑,说哪会有这个事,哪会有这个事!回到家,他就哗啦哗啦地擦枪,一下走了火,大老婆顿时脑袋开了花。”黄花大闺女赶紧插进话:“嘻嘻,人家可是舍得花血本,將来我若是做二做三,就是做九,没准人家也把枪栓子拉得哗哗响。”她一声笑迸出来,活像一个二百五。

我讲:“刘九少眼看大势不妙,就趁着黑夜,一头扎进深山,躲进早修好的石头寨子里头。人民政府的部队喊话的喊话,使炮的使炮,足足攻了三天。捉住他时,跟着他的人死的死,伤的伤,他自己的一条腿也叫炮弹皮子扫瘸了,就剩第九个老婆还好好的。刘九少还硬撑,说他吃枪子没半个屁放,但他的第九个老婆是他强占的,总不能让一个受压迫的穷苦人给他垫背。”黄花大闺女又赶紧插进话:“人家心里可是真有这个小九儿,哪个土豪吃枪子时还对我这么好,来世我让他给我做二做三。”她又一声笑,更像个二百五。

我知道,黄花大闺女纯粹是嘴上快活,纯粹就是恶搞,就像我在老跃子面前也总喜欢恶搞一下一样。

接下来,她就给我讲了。她说在她老家,离她家不远,早先也住着一户大地主。大地主的房子早没有了,只剩下好一大片基脚石。说大地主的家财都是上辈传下来的,到了他那里,就是教方圆左右的孩子识字。后来这个大地主走了,跟着一个部队去了远处,从此再没回过,据说是打仗死了。再后来,一个跟大地主同姓的人在那个老屋场修了一座坟,里面埋着几件又老又旧的衣服。每到过年,这个人就去给那个空坟送灯,还磕头,烧纸。

我心里扑腾得厉害,感觉黄花大闺女不是在讲别人,讲的就是她自己的老辈,她说的那个跟大地主同姓的人,很可能就是她爸,或者其他什么人。

“以前,我有时也跟着去,从来都不磕头。出来打工了,每年回去过年,我都会磕的。”黄花大闺女突然就说到自己。咣当!我心里的那个扑腾劲儿别提有多猛,多厉害。

“我还许愿,每年都许,让他老人家保佑我碰上一个大款,土豪也行。到时候我就给他烧一座银行,十台轿车,至少还烧十个美女。”说完,她跳起来,嘻嘻哈哈在我头上一通扒拉。

望着她如此模样,我竟是心揪气短,怎么也狠不下心再说她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二百五。

7

就在黄花大闺女保留她那个远大理想,我也觉得就和她那么玩着,慢慢打我们的工、混我们的日子的时候,老跃子突然打来电话:“遇上鬼哩,房子我不拆了,打死也不拆。”火气十足地叫。

老跃子是从大清早说起的。他说他刚从床上爬起来,在场子边上还没那个完,几个人就窜了过来。老跃子说的那个,就是撒尿。

窜过来的人,老跃子只认识其中一个人,其余都不认识。等老跃子知道他们都姓啥叫啥了,他们已经进了屋,坐成了一大圈。

老跃子说是一开始走在最前面那个人那个的。那个,就是介绍。他说,那个人头发有点少,肚子有点大,把别人都那个完,才那个他自己。我问老跃子,这个人到底是谁?他又那个那个半天,才说好像叫李光荣。“对,就是李光荣,他们有的喊他李主任,有的喊他光荣主任哩。”最后,他说。

和李光荣主任一起去的人,或者说李光荣主任率领的人,有的叫站长,有的叫所长。他们是去丈量那几间歪歪扭扭的破房子的。李光荣主任告诉老跃子,量好了,记好了,我们回去再算好了,就给你盖新房,包你楼下跑到楼上,宽敞得直打滚。

老跃子说他一下就喜歪了。喜歪了,就是高兴坏了。老跃子高兴坏了,就是手也抖,嘴也抖,还一连声地说,国家干事就是利亮,说搞就搞起来了,这下老跃子我真安心了,旧窝子总算住到头了,总算可以换口气了。

那些人就去丈量了,扯着绳子前前后后跑。

“狗日的,我就发觉鬼事了。”老跃子在电话上一声喊。

老跃子发觉的鬼事,与一开始他就认识的那个人有关。那个人叫刘开,早先就住我们那一方,跟我家只隔一个小山包,后来就搬进了城,因为生意做得越来越大。

老跃子说的鬼事,就是别人跑前跑后,刘开也跟着跑前跑后,见人家拉绳子,他就帮忙拽,还起劲嚷,扽紧了!扽紧了!见人家在本子上写写画画,他就两眼瞪得要流血,也起劲嚷,记仔细,记准确,别无的搞出有的来,少的搞出多的来!

“狗日的,我就忍不住了。”老跃子在电话上又一声喊。

老跃子忍不住了,就是跑过去质问刘开,你这么着急上火,关你屁事了?松点紧点,多点少点,都是国家的事,难道要你刘开出一毛半毛不成?刘开就呼一下叉起了腰,挥起了胳膊,说,算你老跃子说对了,就是我刘开拿钱,就是我刘开给某些人盖房。

“狗日的,我就不干了。”

老跃子不干了,就是揪住了李光荣,狠狠问,你不是说要搞那个啥大开发,怎么这个人一竿子插进来,和和捣捣,跟个地主恶霸似的?光荣主任只黑脸,不说话。老跃子就又说,难道真是这个地主恶霸拿钱,不是国家拿钱?不说清楚,别怪我那个!然后,撸胳膊撸腿,做出拼命的样子。光荣主任说话了,的的确确要搞旅游大开发嘛,的的确确是国家批准的嘛,可国家的钱一时半会儿还用不到这上面来,就要搞招商引资嘛。刘老板是从我们这里发展起来的大能人,就想着为家乡建设做贡献嘛。

“狗日的,我就差一点晕过去。”

還好,老跃子没晕过去,迷迷瞪瞪说,你是说他刘开又一屁股坐回来了?往后这几山几坳,都成他刘开的了?这不是当年刘九少坐的地盘吗?头发有点少肚子有点大的李光荣主任就狠狠瞪一眼,一下掉过头,向这长那长们吆喝,抓紧时间,快干快完事。

“狗日的,我就硬是不干了。”

老跃子硬是不干,就是也跑过去和和捣捣,那些人扯绳子,他也使劲扯,使劲朝一边扯;那些人要在本子上写写画画,他不是瞪眼看,是伸手要夺人家的本子,撕人家的本子。没几下,刘开就炸开了,闪开!再不闪开,休怪我打电话报警!

“狗日的,我就一下发作了。”

老跃子发作,就是抄起一把砍刀,向刘开冲过去,嗷嗷叫,这回我真的要让你狗日的少半条腿!

老跃子没能让刘开少半条腿,刘开撒腿跑了。剩下的人没跑,却是蔫巴巴的。蔫巴一阵,光荣主任挥挥手,说,撤。

老跃子挂了电话,扯出老长的一口气挂了电话。我却把电话攥得紧紧的,我想起多年前老跃子的一次发作,想起那时他就说过非得让刘开那狗日的少半条腿。

那时,刘开刚刚学着做生意,还很没钱,但他脑子好使,一张嘴更是好使。“叔呃,您只当多生一个儿子,当爹的怎忍心儿子一直受穷啊!”“伯呃,您不照顾一下刘开,刘开饿死了,您还得赔上比啥都金贵的眼泪哩。”刘开就用他抹了蜜的嘴去赊,赊方圆左右人家的木耳山菇,常常一大早手无分文地出门,傍黑却能扛着满满一大麻袋回屋。

那年,老跃子种的半坡山菇赶上旺茬,喜得他喝醉酒似的,一遍一遍对我说:“贵子,好好读书,爹把卖菇子的钱都攒着,供你上完小学上中学,上完中学上大学。”刘开却突然上门了。他先是满屋转,见到处都是采下的菇子,突然就叫了起来:“可惜呀,可惜!”老跃子哪知底细,哪知刘开是在捣鬼,一下就惊慌起来:“大侄子,你说啥?这么好的菇子怎就可惜了?”刘开继续捣他的鬼:“叔呃,我是说这菇子搁往年,不赚一栋楼,至少也赚大半栋。可今年硬是出了鬼,再好的菇子也是臭狗屎,白给,人家还嫌占地方。”老跃子一下就慌了,赶紧扯住刘开,哭鼻子抹泪地要刘开无论如何帮帮忙,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一年到头的辛苦都白瞎了。刘开不仅说一点点忙也帮不上,还说老跃子若是想要菇子,尽管去他家里扛,都扛完了才好,眼不见心不烦。老跃子就呜地一声号,边号边呼哧呼哧地给刘开作揖,还恨不得趴在地上磕头。结果,那满满一屋子的山菇,连夜就都到了刘开家。老跃子答应刘开:“大侄子想办法弄出去了,多少给点就成,多少给点就成。”

老跃子醒悟过来是几个月后,他知道了自打新菇上市,菇价就高得吓人,根本不是臭狗屎。老跃子就气得半死地去找刘开,哭鼻子抹泪要刘开补给他被黑去的那些钱。刘开不干,说买卖买卖,一买一卖,哪有牛过了河拽尾巴的?老跃子就又呼哧呼哧地作揖,最后真就趴在地上咣当咣当磕头。可是,一概无用。老跃子发作了,呼地从地上冲起来,跑过去把一把砍刀攥在手上。“狗日的,我一条老命跟你拼了,拼了!”

老跃子没能和刘开拼上,刘开撒腿跑了,眨眼没了踪影。老跃子却吃了大亏,第二天派出所的人急吼吼地来了。“你想拿刀砍人?”派出所的人问。“不是想砍,是没撵上,等哪天瞅准了,不结果他狗日的性命,也叫他狗日的少半条腿。”老跃子说。再问,还是横着劲说不结果刘开的性命,也非得叫刘开少半条腿。结果,老跃子蹲进了派出所,整整七天。

8

心碎。心碎。心碎……满满一屏。

无语。无语。无语……满满一屏。

我好像只能机械地捣鼓那些现成的表情图案,黄花大闺女也好像只能捣鼓那些现成的表情图案。我们差不多荡了一天,而不是逛了一天。荡和逛是有很大区别的。逛,你心里是落落停停,有滋有味的;荡,是你心里始终是忽忽悠悠,没着没落的。

是我主动喊的黄花大闺女。好多天,确切地说,自打在小树林里她弄得我一脸泪水后,我和她见面就很少了,更不可能和她那个。那个,你懂的。

那个小树林,啊啊,千万不能去了!和小树林差不多的地方,当然,当然,也不能去。我们只能是荡,忽忽悠悠地、没着没落地荡。

最先是在那条被吹成什么什么的大街上。在挤挤压压的人缝里,我一直死死攥着黄花大闺女的手。除了忽忽悠悠,没着没落,我感觉自己的身子好像没一处不在发光发热,又没一处不在拼命地想向里吸着什么。我好像特别喜欢人多,特别喜欢拥挤,这样我就可以把发光发热和长满吸盘的身子紧紧贴在黄花大闺女身上。

接近中午,我们荡进一条巷子。在一个摊子上随手买了一些熟食,我们踅进一个店子,看起来只提供简单茶水、供人临时歇脚的那种。就着半温不温的白开水,我和黄花大闺女把那些熟食嚼得满脸羞色,却也是狼吞虎咽。就在我们嚼完那些熟食,准备抬腿走人时,那个一直挥着蚊子拍的老板娘突然晃过来。“我们这里还提供临时休息,嘻嘻,就是还可以躺会儿。”我抬了一下眼,又抬了一下眼。“嘻嘻,不贵,就50元,一小时。”抬一下眼,又抬一下眼,我很想去看黄花大闺女。“哦哦,还可以优惠,40元也行。”我没再一下一下地抬眼,而是眼光直直地放了过去,放向这个一脸乌烟瘴气的女人,发泄仇恨似的甩出一句:“有400元的吗?”然后,一把拉了黄花大闺女,夺门而去。

重新走上大街,我没再去攥黄花大闺女的手。她走在我旁边,一直没说话,离我一直有半步远。经过一个楼盘销售点时,我竟是一下鬼魂附体,突然就走不动了,一点也走不动了。我杵在那里,久久地杵在那里,然后,一抬腿走了进去。

“多少钱一间,哦,一平?”我恍惚得厉害,也结巴得厉害。“噢,有一万多的,二万的,先生想咨询哪个价位的?”“可不可以那个,就是那个?”我想我是应该记得那个词的,可这会儿它却溜得无影无踪。“您是说按揭吧?噢噢,当然是可以的。”“一开始那个多少钱?”又一个词溜得无影无踪。“噢,首付有三十万的,五十万的,不等。”

慢慢地,我好像有了那么一点点清醒。我蹭过去,把那个密密麻麻的楼盘模型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然后挺挺腰身,盡量像个先生那样,说:“谢谢,麻烦您了,我还得和家人商量商量。”“好吧先生,要不您先登个记,留个联系方式?”“改天吧,改天!”我真像个先生似的说。

重新回到黄花大闺女身边,我心里好像突然就有一丝亮光透了进来。我重新抓住了她的手,却不是发光发热的感觉,也不是拼命想要向里吸什么的感觉,好像很沉稳,很笃定。我也就很沉稳很笃定地说:“大闺女,我一定要阻止一个人,阻止他小孩似的记仇,小孩似的闹腾,最后小孩似的把一个事情搞砸。”

去租房中介那里,是下午5点。是,我想租一个窝儿,在成功阻止那个人之前暂时租一个,哪怕只放得下一张床。我们登了记,写的是吴秋贵的户籍姓名,用的是吴秋贵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居民身份证。

到这里,我打算再随便吃点,填饱了肚子,就各回各处。我真的不再急火攻心,不再一门心思地想那个那个。“不忙,还没荡够哩。”没想,黄花大闺女却突然有了自己的主张。

由黄花大闺女带着,我们就又继续荡了起来。天渐渐黑下来,各种各样的灯渐次亮起来。黄花大闺女把我的胳膊拽得更紧,脸也贴在了我的肩上。当那个灯光很明亮也很柔和的酒店突然现身出来,她一下定住不动了。“你?”我弱弱地问一声。她不说话,只顾拽着我走,往酒店里面走。

几乎一声不响,黄花大闺女就把一切办得妥妥的。我忍不住看她一遍,又看一遍。

走进同样很明亮很柔和的房间,我顿时神经错乱。我看到那种长尾巴花身子的大鸟,那种花,那种树,那种戴高帽子穿长衣衫的古代人。我走近,又退远,总算弄清了,那些鸟,那些花,那些树,那些古代人,都那么新,整个就是刚画上去,刚贴上去,刚镶上去的。

我泡了澡,黄花大闺女给放的水。啊啊,怎么说呢,怎么说那一池水呢?当然是不冷也不烫的,不浅也不满的。可是,你想想,仔细想想,它怎么会那么简单?怎么清就是清,热就是热?我躺进去,长长地啊了一声,长长地长长地又啊了一声。

我躺上床,心里也像有了一池水,一池一点也不简单、一点也不见啥就是啥的水。黄花大闺女向我一步一步走来,一步一步走来,我感觉那一池水一下煮沸,噗噗地淌了出来,噗噗地氤开一屋子那个啥?哦,让我想想,仔细想想。我明白了!我能说得出了,说得准了!是氤开一屋子激动和喜悦、幸福和温暖。

我张开双臂,将激动喜悦幸福温暖一股脑搂在了怀里,紧紧地紧紧地搂在了怀里。泪水,激动的喜悦的幸福的温暖的同时也是万分万分愧疚的泪水,就漫过我的眼眶,止也止不住地滚落下来。

可是……我多么不想说可是啊!就在我紧紧地搂着大闺女的时候,或者说就在我和大闺女一起抖得要死要活的时候,砰砰地敲门声猛然响起。我还没反应过来,还没来得及止住一声声对大闺女的轻唤,就听大闺女啊地一声尖叫,身子立马抖成另一个样子,比筛糠还厉害。

啊啊,是扫那个啥的,扫那个啥的。很柔和很温暖的灯光,顿时变得刀刃一样刺眼,刀刃一样寒冷。

我们犯法了吗?我听到自己火气十足地喊了一声,当然也只能我自己听见。但是,当几个人频递眼神,毫不遮掩地怀疑我们干那种事时,我真的就让所有人听到了我的声音:“我们是正经八百地处朋友,请不要侮辱我们!”

“正经八百?拿不出证明,就是嫖娼!”最最肮脏的词就这样迸了出来,比吐瓜子壳还要轻松。“你们这样侮辱人,这样诬篾人,是谁给你们的权力?”冲天的怒火,让我生出冲天的贼胆。

“哈哈,废话是没用的,我们有的是办法,把那些明的、暗的、坐台的、站街的,统统找出来,统统扫干净。”

“扫吧,你们扫吧,只要你们能拿出证据,证明我们就是在嫖娼!嫖娼!嫖娼!否则,请你们无条件地从这走开,走开!”

当然是拿不出证据的,那么也就只能是走开,却不是无条件的。条件是,暂扣这个叫吴秋贵和这个叫黄琴的身份证,经查验无问题后,持各自所在单位或街道出具的书面证明,方予退还。

我们没再在那个房间待下去。那个全是好看的花、好看的树、好看的人和兽的房间,好像一下子变成了一个要命的肮脏之地,剧毒之地,使黄花大闺女哪怕只多待那么一小会儿,也要从窗户跳下去。

走出酒店大门,黄花大闺女就疯跑起来,呜呜大号。我追上她,好容易才追上她。“吴秋贵,我想告诉你一个事,去那个销售公司之前的事。”她气若游丝。“别说,什么也别说,什么也别说。”我竟也是气若游丝,并且咯噔一下,也呜呜大哭起来。

9

“他们还在打主意哩,硬的不行,就来软的。”我正准备给老跃子打电话,说服他一定答应拆迁,还最好尽早拿到现金,没想老跃子却主动打了过来。我心里忽闪得无比厉害,一刻不敢放松地把耳朵竖得直直的,生怕把哪句话听错了,听漏了。

一大早,李光荣又找老跃子了。老跃子这次那个完了,还在场子里踢了几下腿。他突然心血来潮地踢腿,是料定狗日的刘开还会去和和捣捣,这样他就可以用脚踢死他。

我提一口气,插进去说:“是不能使刀哩。”他好像也提一口气,说:“那不就是吓唬他狗日的,你爹难道不晓得不能拿刀砍人?”

李光荣一见老跃子就改口了,亲热地喊起了叔,说叔是得好好锻炼锻炼,新房子住着舒服哩。还用胳肢窝夹去一瓶酒。

“肯定是好酒。”我又提一口气,赶紧插进去,却感觉心窝里突然蹦出疼。老跃子也就骂:“狗日的,今儿不扯这个。”

扯的是,李光荣一到,二话不说,捡起挖锄就下地。“狗日的,他挺个大肚子,还跑得狗獾子一样快,你爹拽都拽不住。”老跃子说。

老跃子拽不住,就跟着李光荣下地。“狗日的,还真有股子劲,一挖锄下去把地震得一抖,又一挖锄下去又把地震得一抖。”老跃子又说。

李光荣把地震得一抖一抖,我心里也跟着抖开了:“爹,你看人家也不容易。”也不管心窝里疼不疼。“他这是自作自受,实际是在帮刘开铺路哩。”老跃子说。

就因为认定李光荣帮着刘开铺路,老跃子一屁股坐下来,看着李光荣把地震得一抖一抖。看了一会儿,他说话了,李主任,若是有人说你老婆病了,还说就他能医得好,结果却把你老婆那个了,你怎么办?李光荣不抬头,边挖地边说,睡了就睡了,我还感谢他哩,我那东西早蔫了,屁事干不了,正好我少累一回。

“狗日的,就把锄头一杵,意思让我看哩。”老跃子骂一句。一定是李光荣的恶搞,让我一时忘记了心窝里的疼,竟随口溜出一句:“那你就看呗。”“你爹就那么傻,那么贱?”老跃子嗓门猛地一蹿。

老跃子不犯傻,也没那么贱,李光荣就又拿起锄头,地就又一抖一抖。跃叔,听说原先这后山上獐子多哩,你年轻的时候打到过没有?要是打到公獐子,那可就值钱了。抖了一会儿,李光荣突然就收了锄头,往屁股底下一塞,扯起打猎的事。

“他这是没话找话,实际想说的都憋着哩。”老跃子言之凿凿。我吭哧一下,又吭哧一下,一咬牙说:“李光荣主任真的不容易,我爹肯定是人家问啥就说啥。”

老跃子却根本不是问啥就说啥,是偏偏反着说,说他根本没打到过,连獐子的毛都没看见过。李光荣就笑,说,跃叔,你糊弄我不是?我听好多人说您打到过,还不是一回两回。老跃子不是反着说了,是拧着说,说是打到过几回,可惜都是母的,半个钱都不值。

李光荣不笑了,坐在那里直摇头。这时,老跃子却主动说话了,李主任,你不消来找我,也不消给我拿酒来,还嘿呀嘿呀地挖地,他刘开要扒这几间破房子,打死我也是不干的。他就是个吸血鬼,现在还要一屁股把一方坐了。你说他的屁股到底有多大?他不是在城里坐着一栋楼么?一栋楼也坐不下他那个大屁股?是不是想把半个天半个地都坐在屁股底下?

“狗日的,他李光荣就蔫了,坐在那里头也摇不动了。”老跃子说。我也好像一下蔫了。

李光荣蔫了,站起来就走。却是走几步又踅回来,轻言慢语说,跃叔,你真想好了,就是不拆?那好,那我就给上面汇报,就说千万不能拆。

“狗日的,我还以为他说实话哩,就赶紧给他作揖,还恨不得给他磕头,哪晓得他是在用软绳子勒人!”老跃子狠狠骂。

李光荣用软绳子勒人,就是要老跃子帮他想一个像样的理由,上面一听就感觉千万拆不得,拆了就是捅了天,拆了就无法收场。您想啊,我若是直接说人家是吸血鬼,说人家想一屁股把半个天半个地都坐了,上面会怎样?我敢說,不仅房子保不住,还肯定被视作无理取闹,说这是见人家富了就仇视,见人家企业家为家乡建设出力就拆台,最后,咣当来个强制执行。他说。

“贵子,你说我怎办?我怎办?他狗日的李光荣走时让我慢慢想,想好了再告诉他。”老跃子蔫得很,只听他一口气没叹完,一口气又叹出来。我握着电话,却是吭哧一下,又吭哧一下。咣当!竟是又突然鬼魂附体,又一咬牙说:“他李光荣凭啥这样说我爹?我爹啥时见人家富了就仇视?我爹啥时仇视过人?”

我的手机突然就断了电。静悄悄里,我听到自己很疼很疼的心,轰隆轰隆跳得像打雷。

10

我无比抱愧,感觉自己简直就不是人。

但是,无论我心里怎样疼,怎样觉得那样对待自己的爹天打雷劈,但我最终还是铁下了心。而且,一想到黄花大闺女,想到她的泪,她的尖叫和发抖,我甚至还想更不是人,不仅要让老跃子必须答应拆迁,必须尽快拿到现金,还必须是越多越好。

就在我正准备趁热打铁,不管心疼得是要死要活,还是要活要死,也要向老跃子明明白白地摊开了,直接让他知道他的贵子多么多么不易,多么多么需要一笔钱的时候,突然就接到一个电话。“经过慎重考虑,我决定,无论如何要和你取得联系,就有关事情交换一下意见。”是李光荣。

他用了一个词,决定。我也就磕磕巴巴地找着词说:“李主任,你决定找吴秋贵,有什么指示?”李光荣仍然满嘴跑词:“目下有一个事情十分重要,也十分棘手,我们十分希望得到小吴同志的鼎力相助。”我也仍旧磕磕巴巴地找词:“李主任,您请指示,我在这边认认真真听着哩。”“那好,那我就直截了当地如实相告了。也就是关于你家动迁的事,如果我没猜错,想必小吴同志已经有所了解,至少是有所听闻。那么,小吴同志是不是愿意就此事交换一下看法?”我怔在那里,好久都没找到词,情急之下,一下秃噜了嘴:“不晓得李主任想从哪里下河,哪里上坡?”李光荣哈哈的笑声也就传了过来,说:“小吴,这么说话才对劲嘛,才是家乡人遇上家乡人嘛。”

接下来,李光荣直秃噜嘴,并且一秃噜就秃噜了好长时间。不过,我捋了捋,也就是旅游开发的事,老跃子一开始同意拆迁、后来又死活不干的事。

我捏着手机,又禁不住吭哧起来。我说:“我爹是想争一口气,我是他儿子,当然应当和他站在一边,当年刘开的确把他伤得太深。”我正想往下说,说个痛快,没想李光荣抢了过去:“小吴同志,我正准备对你说,他那样是可以理解的,但实际是没用的,那个院子迟早是要被征的。”不管他说完没说完,我赶紧把话又抢了回来:“其实一开始他老人家是很高兴的,口口声声说国家好,说国家要给我们建新房,住着一点也不丢人,还是享最大的福。”“是这样吗?是这样吗?”也不管我说完没说完,李光荣就又把话抢了过去,并且兴奋得嗓门大开,“有门了!有门了!”

李光荣说的有门,就是把事情再说回去,也就是让老跃子感觉还是国家拿钱,还是国家给建新房。“从今以后,坚决不要狗日的出面晃荡,他要是再出面和和捣捣,我亲自砍了他整条腿。哈哈,哈哈!”李光荣笑得我手机一抖一抖。

放下电话,我长吁出一口气,又使劲吸进一口气,好像有那么一点点高兴,又好像十分十分不高兴。我想找一个词,一个够斤够两可以形容我此时此刻心情的词。

就在我想破脑袋搜罗那样一个词的时候,李光荣在电话上的一个词一下跳了出来。这个词是“动迁”,而不是老跃子之前一直说的“拆迁”。我还没搞清动迁和拆迁到底有没有区别,李光荣在电话上的另一个词又一下跳了出来,这个词就是“被征”,而不是“被拆”。

我不再拼命地想破脑袋地去搜罗,去干想,而是赶紧拿起还有些发烫的手机。

11

千真万确,百分之百,那几间歪歪扭扭的破房子,不,那个很大的天井院子,那个大梁上有好看的鸟,石门上有好看的人,石板石条上有好看的花的院子,不是拆,而是要保护起来,好好地保护起来。“要把它翻修得跟新的一样,跟刘九少祖上刚刚盖起时一模一样,让它成为一道靓丽的风景,独一无二的风景。”

我相信李光荣不会恶搞,相信他就是想恶搞,也恶搞不到我头上来。我心里的那个劲儿,也就是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的那个劲儿,陡然又加厚一层。我感觉有好多人齐刷刷地聚到了一起,齐刷刷地一起用力,拼命挖了一个坑,一个深不见底的坑。而我,就是这些人中的一个!

我心窝里的那个疼,别提有多疼。我说给黄花大闺女听,黄花大闺女完全是鬼魂附了体,竟然说我想得太多了,说由不得自己的事情,何必死揪住不放,不如就放宽心去由别人捣腾;说这就好比人家架着你朝一个地方奔,你偏偏不信邪,偏偏要挣来挣去,结果只能是白白脱层皮,白白流身血。她竟然还很是眼尖地那个啥,啊,发现商机。她说:“人家不是拆掉,是征过去有用,说明那房子不是破,而是好,很好很好。吴秋贵,你真是交上吃屎运了!”

三天,整整三天,我赌气没理黄花大闺女,也就是说没给她打半个电话,没给她发半句消息,当然更没见半次面。我对她那个远大理想生出很多想法,对她这个人生出很多想法。

第四天,老跃子给我打来电话,我一下哑了,完完全全地哑。

“他们又调头了,调头了!”老跃子在那头又快活地叫起来。我啊了一声,仅仅是啊了一声。“还是国家拿钱,不是他狗日的刘开拿钱。”我连啊也没啊出来,我好像看到老跃子咧开的大嘴,看到他一嘴东倒西歪的豁牙。“贵子,你晓得为啥我要国家拿钱,不要他刘开拿钱?哦,我好像以前对你说过。真的,国家就像爹妈,爹妈给儿女再多,爹妈都不会笑话儿女。”我勉强说出话来:“爹,你是说过,很早就说过。”“我说嘛,他刘开哪有那么大的屁股,他上头几代人不一直跟我们一样穷?方圆左右都晓得哩,早先他老辈们巴着眼想让九少们认家门,可九少们睬都不睬一下,说天下同姓同派的多的是哩。”

我心里不仅疼得无比厉害,而且也乱得无比厉害,好像整个人随时都会砰地一声爆掉。老跃子却只顾快活他的:“李光荣硬是有股狠气哩。你想啊,国家那么大,就是国家再大方,等著拿国家钱的地方多着哩。可他李光荣主任硬是把电话打得满天飞,还硬是找上一个大人物。若不是这个大人物发话,事情怕是会一直就那么凉着哩。”

我感觉无论如何得静一静,把脑子捋一捋,好好捋一捋。没想老跃子更快活地叫:“贵子,你爹这回一定要好好当回爹,不然死了也会跟你爷一个样,人还没烂骨头就早烂没了。”我感觉我必须说句话,就说那个大人物就是一个屁,甚至连屁都不如。可是那头的人却一点不给我空隙,把话说得针都扎不进:“你爹一直没个好活,带连你也没个好活,爹心里都清楚哩。爹经常想,要是哪天一跟头摔在大元宝上,爹就好好给你添身衣,好好让你吃顿饭。”我不再等什么空隙,拦腰插进去:“爹,你净扯这些干啥?你儿子这不是好好的?”老跃子却说:“贵子,你别打岔。你妈不吭不响地走了,撵也撵不回了,你爹是又想死一回的。可转头看见你,我就想还是留着一口气,好歹给贵子一条生路。”我喊一声:“爹!”竟是泪如雨下。爹好像看到我,看到我流下的大把大把的泪,一下转了调:“爹不说这些了,爹说点喜兴的。”

老跃子说的喜兴的,就是他答应拆房子了,却不是搬到新地方,是拿到全部现金。他说他想好了,他就是活到八十岁也没多少年可活,要个新房子干啥,又不能带到土里去。还说,他听人说了,在外面大城市买个再小的房,没个百八十万想也别想,说爹没本事,爹就把国家给的钱让贵子救个急,不够的,贵子又不是一摊烂泥,还怕补不上?我又拦腰插进去,说他到时候怎么办,在哪儿住?在哪儿吃?他又嘿嘿笑,让我别管,说反正饿不到,冻不到。他挂了电话,很干脆很干脆。

我心里的那个疼,简直就是宁愿死。“狗日的!”我骂一句,就开始拨李光荣的电话。“都是你捣弄的,都是你对他胡说八道的?”我质问。“嘿嘿,小吴同志,你就等着数钱吧!不是捣弄的,是巧妙运筹的;不是胡说八道,是不厌其烦地做思想工作!”李光荣主任很兴奋,很快活,很他妈的心花怒放。

12

我给黄花大闺女发去一朵玫瑰,那朵挺得很精神、开得很饱满的玫瑰。不一会儿,一个难过的表情回过来,蹙着眉撇着嘴的那个。我不想再和她僵下去,我的赌气十分可笑,狗日的,连为什么赌气也说不清。

我直接出了门,直接到了那个楼下。仅是停了那么一秒,就咚咚上楼。

黄花大闺女在,窝在被窝里。穿过那些花花绿绿,我站在了黄花大闺女面前。“你?”她好像吓得不轻,立即手忙脚乱起来,可是还是迟了一步,她正准备藏掖的东西,轻松地便到了我的手上。“你?你?”这下,是我结结实实地吓了一大跳。更让我吓了一大跳的是,她的床上居然还有那样的东西:一!二!三!四!五!整整一大摞。

“走吧,我们出去吧。”黄花大闺女慌张得就像干了见不得人的坏事,以至于要仓皇出逃。

“你想考大学?”一下楼,我立马急急慌慌地问。黄花大闺女却不回答,把手指向一个地方。

很快就到了那里,也就是一家自助银行。黄花大闺女告诉我,这回她奶奶可能真是病了。“我妈不是万不得已,是不会给我打电话的。”

我看她一眼,抢先挡住了自动取款机。“1000够不够?”我问。“够了,少一点也可以。”她说。

从取款机那里退出,我又看一眼黄花大闺女,正准备走时,她却一下钻了进去。等她退出来,我看到她的脸整个放松了,好像有什么千斤重的东西从她心头一下搬开。

的确是个很重很重的东西。黄花大闺女老家抓赌,她爸当场被抓了进去,限期三天内交齐2000元罚款,否则就继续呆着。而今天,就是最后一天。我就知道了,她为什么没再拦我,为什么是分开打,我打一笔,她打一笔。

出了自助银行,我拉住了黄花大闺女的手,万分认真地对她说:“大闺女,我不会再一连几天不给你打电话了,我不给你打电话简直就是岂有此理。”她不说电话的事,噘着嘴说:“吴秋贵,别大闺女大闺女的,一听就没劲,一听就想哭鼻子。”我看着她,也噘起嘴,说:“那我喊你什么,大闺女?”“黄花大闺女呀。”她笑了起来。我也笑起来,笑着说:“大闺女,你听好了,我现在就喊。”我故意停下来,停了那么几秒,就拖长声音喊:“老婆!”不知怎的,喊到一半,我一下蹲下去,忍也忍不住地呜呜大哭起来。

我跑出来找黄花大闺女,除了想见她,告诉她吴秋贵真是岂有此理,就是要和她一起去租房中介那里。我想好了,不管怎样,一定要早一点把一个窝儿租到手,这不是那个不那个的事情,这个事情根本就不是这么简单。

很快就到了中介那里,也很快翻到我们登记的那页。可是,被我想象得一点也不简单的窝儿却没租到手。不是他们手上没有,他们手上的房子足足列了几大篇,可都是几十平上百平的,还有一百多平的。

从那里出来,黄花大闺女一直把手放在我背上,好像是要搀扶我,生怕我扑通一声就倒了。而我则是在不停地骂:“骗子,狗日的骗子!”我的押金泡汤了,还没容我说上三句,两个打手似的家伙就杵到我面前。黄花大闺女却要我什么也别想,什么也别怄,就当吃了个哑巴亏。

我真的就不去想这个憋屈事了,又追问起黄花大闺女。我说:“你是不是真要考大学?”黄花大闺女又一下慌张起来,满脸血红地说:“吴秋贵,你不知道我几岁呀?”我说:“只要想考,七十歲八十岁也能考的。”她终于又笑了起来,说那些书,那些高中课本,是她打一个学校旁边路过时碰巧看见的,乱七八糟地散了一地,觉得可惜,就顺手捡了回去。

“捡回去了,一开始我并没在意。那天实在无聊,就拿起来翻,不知怎么就看进去了。打那以后,只要是一感觉无聊,我就会去翻它们。”黄花大闺女说。她的脸又红了起来,我看得真切,是那种很好看很好看的红,而不是之前要钻进地缝的红。她也就那么好看地红着脸告诉我,她现在真的有一个远大理想,就是有一天她会回到老家去。回去后,就从以前瞧不上眼的事情干起,把自己安顿好,把一家人照管好。若是有可能,就把和她一样的大丫头、小媳妇聚拢在身边。

我一声不吭地听着,心想:这就是黄花大闺女?动不动就说做二做三的黄花大闺女?唔唔,吴秋贵,你真是可以!可以得够斤够两,可以得岂有此理!

一定是黄花大闺女一眼看穿我,她突然就把话扯到一边:“嘻嘻,你爹那边怎样,是不是新房子都盖起来了?”我不想说这个事,自从那天和老跃子通过那样一次话后,我就压根不想再提这个事,何况还是这会儿。她却两眼大张,盯着我不放。“他答应搬迁了,答应去投靠别人,就随他怎么弄,弄成啥样是啥样。”我无比烦躁地说。

“他答应了?真答应了?答应去投靠别人?”黄花大闺女连声叫了起来。我看着她。“他有人投靠吗?”她又叫了一声。我仍然看着她。

“哈哈!吴秋贵,我知道你在想啥,知道你现在是个啥心情哩。是不是很矛盾?很纠结?”

咣当!我心里狠狠咯噔一下,这不就是我一直要找的词吗:很矛盾!很纠结!狗日的,很他妈的要命!

“就让他老人家要房子吧,真的,我已经准备好了,还在这里待着……嘿嘿,你懂的。”一纵身,她突然跑起来,张开臂,喔喔叫,好像要奔过去淋一场雨,披一身风。

13

我给老跃子打去电话。“还是要房子吧,房子是你老人家一辈子最大的愿望,也是我爷一辈子最大的愿望。”我没告诉他,李光荣找的大人物真的就是一个屁,没告诉他国家拿钱只是嘴上说说的,实际还是刘开。还有,那几间歪歪扭扭的破房子不是拆,而是有更大的用途,说不定是刘开又一个掳钱的好去处。

我对他说起了黄花大闺女。告诉他我真的谈了一个对象,还是很好很好的一个女娃,名字叫黄琴。我说黄琴也知道我家老房子要拆迁,人家可不是看中我家要住新房,或是拿到国家的一大笔钱,人家之前就和我好上了,那会儿她就知道我家住着几间歪歪扭扭的破房子,要啥没啥的。我说:“黄琴知道你不想要房子,想把钱转给我,就急得直跺脚,说千万使不得,一定要让你晚年有个好一点的窝儿。”

我对他说,我和黄琴都想好了,暂时在外面打几年工,多长点见识,多学点知识,到时候我和她就一起回。回来了,我们就齐心协力,从最不起眼的地方干起,把你照管好,把我们都照管好。我说黄琴也说了,到时候一定当个好儿媳,你想吃干的她就做干的,你想喝稀的她就煮稀的,你想要个孙子她就赶紧生个胖小子,你想要个孙女她就赶紧生个漂漂亮亮的小丫头。我还说,黄琴比我有出息,天天还捧着书看,说话办事比我有脑子,有水平。

老跃子在那头很高兴,不停地说好好。他说,他见过的几个打外面嫁过去的小媳妇,一个比一个能干,一个比一个贤惠。说那样好的闺女你小子可得抓紧点,待人家好点,若是轻慢了人家,抢的人多着哩,想再撵回来,门都没有。说着,他就又那个啥起来:“贵子,爹晓得哩,晓得你在外面很不易很不易,根没根,叶没叶,啥都得靠自己一点一点拱,一点一点扒,头都拱破皮,手都扒出血。”我赶紧打断他:“爹,你扯这么远干啥?房子的事就这么定了,你去找他们,让他们赶紧给你盖房。哦,给我们盖房。”没想,老跃子却要我消停会儿,老老实实听他说。

老跃子说,这两天有一个人一直和他在一起,晚上就和他住一屋。我说肯定是李光荣。他嘿嘿笑,说才不是。他说这个人是打县城去的,一会儿说是写报纸的,一会说是上电视的,还说看到他写的一大本书。我勉强有点明白了,说是不是搞文化的?老跃子赶紧嗯一声,说人家可是大人物,叫那个啥的家。我说是不是作家?老跃子赶紧说了一大串是是。

作家是去采访的。从刘九少采访起,他问老跃子,您清楚不清楚刘九少是怎样发家的,致富的?老跃子说不清楚,实际是懒得回答,感觉作家怎么连词儿都不会用,什么发家的?什么致富的?作家就变着法子问,有没有这种可能,人家祖上也是很穷的,但舍得卖力气,又省吃省用,就有了家底,有了家产,大踏步迈上发家致富的道路?“狗日的,他问得真稀奇。”老跃子在电话上狠狠骂一句。老跃子说这得去问刘九少的祖上。

接下来作家就问刘九少娶老婆的事,听说他的九房太太,除第一房外,其余都是穷人家的女子?老跃子直接说作家问得稀奇,说他倒想娶好人家的女子,有那么多吗?人家干吗?

作家还问到刘九少是怎么死的。老跃子告诉他,被一绳子绑到河滩上,站都站不稳。作家就很惋惜,说,您说他也算一个了得的人,若是当年也跟着打鬼子,后来主动交枪,结果会怎样呢?

作家还让老跃子带他去了后面的大山。一路上,作家都在一声接一声叹,他妈的太美了!他妈的太神奇了!作家登上那个寨子,在寨门口挺得直直的,还使劲地挥手,好像还想喊一嗓子。

老跃子讲得嘿嘿笑,说:“我怎觉得作家在学九少哩,学那个吃了人民政府枪子的大地主,大土匪?”我也笑了一下,相当于我们一干子在手机上聊天时用的一个词:“切!”我说,他哪是什么作家,就是一泡狗屎。

我以为老跃子差不多了,该挂电话了,没想他一下正经八百起来:“贵子,作家还说到房子哩。作家说房子不是扒,是留给刘开有大用,也不是国家拿钱,就是他刘开拿钱。”我心里的那个疼,咣当一下又宁愿立马死。长长地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我无比坚定地说:“爹,你想咋着就咋着,贵子这回一定支持你,一定!”

“净瞎说!”老跃子却一下叫了起来,无比正经八百地说,“贵子,爹不会翻葫芦倒水了,不会再变卦说回去,爹说过的话爹记得,你就等爹的好消息吧!”

我又一下哑了,比死过去还要无声无息。

14

李光荣打来电话:“小吴同志,请务必速回老家一趟,务必!”声音很急,好像上气不接下气。我问出什么事了,可他就是不说,只说我回去就清楚了,我回去才能妥善地把事情解决掉。

顾不得其他,我赶紧给老跃子打电话。一遍一遍地拨,一遍一遍地拨,听到的却始终是:“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我真的就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不仅是团团转,而且还垂死似的弹弹弹。拨通黄花大闺女的电话,我也上气不接下气地请她务必速速过来一下。

“是不是和李光荣他们或者直接就是和刘开起冲突了?”“是不是李光荣他们或者直接就是刘开又耍花招了?”站在厂区门口,我和黄花大闺女一点一点地捋,一点一点地掰,却始终没得出个结论。“回吧,那就赶紧回吧!”黄花大闺女说。

一登上火车,我又拨起老跃子的电话,一遍一遍,一遍一遍。差不多又要绝望,又要垂死似的弹弹弹,电话总算有了一丝动静。“爹,你怎么了?”我无比心切地叫喊了起来。“爹没怎么,爹好好的。”爹说。“你别骗我,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我仍然喊。“爹能出个什么事?爹什么事也没出。你们用不着操心,用不着操心。”爹又说。

就在这时,就在我铆足劲,准备喊一嗓子“狗日的,他们是不是又欺负你?又那个你”时,突然,一个声音凭空从那头传来:“咚!”震得我差一点一个趄趔。我屏住气,张大耳朵,立马就又是那样一声响:“咚!”我瞪大眼,拼命喊:“爹,你这是在哪儿?”我没听到爹的回答,听到的却又是一种声音:“呼呼!呼呼!”我又一声喊:“爹,你这到底是在哪儿?”可是,我仍然没听到爹的回答,听到的是电话被挂断后的嘟嘟声。

和黄花大闺女终于在一个地方下车。李光荣早等在那儿了。“我爹怎么啦?怎么啦?”顾不上半句废话,我火急火燎地问。该死的李光荣却一点也不慌,一点也不忙,还一脸狗日的笑,笑着要我们好好喝喝水,待会儿再一起好好吃个饭。我和他较上劲:“你不把我爹到底怎么回事说清楚,別说吃饭,水我们也不喝了。”黄花大闺女也说:“还吃个什么饭,水我们现在就不喝了。”李光荣只得摇一摇头,叹一口气,说起老跃子。

两天前,老跃子直接去找刘开,刘老板。他要自己和这个为家乡建设出力的大能人谈价钱。他别出心裁,偷偷把一把砍刀掖在身上。“30万,少一分也不行,多一分也不要!”一上来,老跃子就斩钉截铁。刘开刘老板不是斩钉截铁,是绵里藏针,他要老跃子去找国家,就是要得300万3000万,他也绝不会眼红一下。老跃子就把手按向一个地方,让一个硬邦邦的家伙骇然现出轮廓。刘老板刘开竟是又一次露怯,又想狗獾子一样跑掉。可是,他还没来得及起身,那个硬邦邦的家伙突然就现了身,挡了路,同时还有一声大喝:“狗日的,谁敢往外挪一步,就叫他从今往后半步也挪不了!”

“我爹呢?我爹呢?你们是不是把他关到什么地方了?”我跳起来。李光荣竟然还在笑:“过后哩,刘老板是打算报案的,这不是被我拦住了嘛。”“那我爹现在到底在哪里?”我又跳一下。笑,笑,李光荣还没笑个够。“我拦住刘老板后,就去找你爹哩,想安抚他一下,也想顺便告诉他,他那么干拿到的字据是根本无效的,法律上还专门有个名词哩。可我死活找不到他,看起来是打老房子搬走了,可临时过渡房里没有,方圆左右各家各户都找遍,也没有哩。”黄花大闺女跳了起来:“若是有个什么事情,是要有人负责的!”笑,笑,李光荣居然还能笑。“最后嘛,不是找到了嘛。你爹不仅幽默,还是个恶搞高手哩。”我整个一软,将一口气重重地吁了出来,想破口大骂:狗日的,你这是拿我爹当书说啊!

坐着李光荣调来的车,不久我们就到了家。确切说,到了那个叫石板岭的地方。我急急忙忙跳下车,想尽快看到我爹,却一眼看见歪歪扭扭的破房子,不,是很大的天井院子,四周插满五颜六色的旗子,一块很大的牌子一面墙似的立在那里。我喊李光荣:“我爹呢?我爹呢?”李光荣还像在说书:“不急不急,就带你們去见。”

李光荣走在前面,我和黄花大闺女紧紧跟着。打那一块牌子前面经过时,一行大字撞进我的眼里:九少岭旅游风景区。我又在心里骂一句,想走也走不动地往下看。

我看得很急促,很潦草,但意思都看得清清的。说的是,这里不仅山好水好人也好,还是龙王长期栖身的宝地,古代帝王避难的福地,民族英雄浴血抗战的圣地。七七八八景点的名称一字排开,有刘家大院,有聚义寨,有灭寇谷,有龙宫宝殿。而最后,是作家的大名,头衔是景区文化顾问。

打天井院子门前经过时,我的脚也被狠狠拽了一下。我曾经十分熟悉而现在全然陌生的场子里,摆满木头、砖瓦、沙石和水泥。

接下来,我看到几间板房。李光荣远远指着说:“临时过渡房早建好了,稍晚一点就建永久住房,可他老人家不在里面住。”

笑一笑,又笑一笑,李光荣扭头向一个方向走去,我和黄花大闺女又紧紧跟上。当那道两边都是陡崖的山坡出现时,我一下明白了,我喊一声:“爹呀!”发疯似的狂奔起来。

我看到了岩屋。我擦着那个牌子,那个上面描有“龙宫宝殿”几个金色大字的牌子,冲了进去。我看到了我爹。我正要扑向他,却突然听到一声响:“咚!”循着声音望去,我差一点扑通一声倒地,我骇然看见洞顶嶙峋的岩石上,正有大滴的水摔落下来。更要命的是,突然就有一阵风刮了过来,呜呜地,带着撕扯洞外树枝的声音,在撞向洞壁的一瞬间,立马破碎成四处乱窜的呼呼声。我喊一声:“爹!”

爹抬起头,爹第一个反应就是想冲起来,但只冲到一半,又一下歪倒下去。我冲过去。我扶住爹,拼命想让爹重新坐好。爹不坐,爹就是想往起冲。爹硬是哆哆嗦嗦挣起来,还哆哆嗦嗦地迈开步,哆哆嗦嗦地在他的地铺上翻找。

爹找到他想找的东西。“贵子,我办到了,办到了,你拿着这个,好好拿着,不怕有些人狡猾,不怕有些人赖皮。”爹的手是哆哆嗦嗦的,嘴是哆哆嗦嗦的,满脸的褶子是哆哆嗦嗦的,声音更是哆哆嗦嗦的。可是,可是,我却听出来了,听出哆哆嗦嗦的声音里充满了胜利的自豪,充满了成功的喜悦,充满了对美好未来寄予重望的幸福和甜蜜。“爹!”我又一声喊,顿时泪水滚滚。就在我差不多要拼尽力气大喊“爹呀,那就是一张纸,一张半毛钱都不值的纸”时,好大一滴水砸下来,砸在我的鼻尖上,瞬间碎成无数细粒,纷纷落在我的脸上。我一个激灵,不由得猛然锁紧喉头,生生地生生地将那句话压了回去,并且赶紧挤我的脸,使劲地挤,生生挤出满满的满满的一脸笑,然后,端端正正地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郑重其事地伸出双手……

责任编辑 梅 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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