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玄黄(中篇小说)
2018-09-20柳岸
柳岸
1. 张 长
张长看到白底黑字“陈湖县人民政府”的牌子时,稍微冷静了一点,对自己说,稳住。而他并没有稳住,一口气跑到赵岛办公室门前,门敲得山响,没人开门。问值班室,说没见他。问保安,说他没来。今天是周一,他是跟着贾副县长的办公室副主任,贾是常务,他敢周一不上班?一定是有意躲着。保安和值班室的人都知道他前几天在这里跟赵岛闹过,所以都替赵岛打马虎眼。张长心中窝的火气,砰一下燃起来。赵岛,你竟然躲起来。躲?哼,躲得了初一你躲得了十五吗?于是,他开始在政府大院里喊赵岛:“赵岛,赵岛,你给我出来,有本事你出来说说,躲起来算啥本事啊?”
大门口的保安见他在院子里大喊,马上过来。这帮人平时他进门都要对他盘问半天,这会儿倒低声下气地劝他离开,说放他进来已经犯规,领导要是听到他在这里大喊大叫,还不得开了他们。张长根本不理会他们,心里说,开了你们才好呢。
政府值班室的人也来了,说不能在这院子里大声喧哗,妨碍公务,有问题去信访局。张长很不屑:“妨碍公务?这不是人民政府吗?老子不是人民吗?老子这事儿不是你们的公务吗?信访局,老子不是没去过,北京的信访局都去过。你们这些人,都是井里的蛤蟆,没见过天,以为在县政府看个门,上个班,都是大爷了,平时问话时,都是爱理不理的,这一喊倒是都出来了,还说不能大声喧哗,我偏要喧嘩。我不好过,你们都别想安生!”
张长这一喊,不但把这些人喊出来了,把在政府院里办公的各部门的人都喊出来了。有人在门外观望,有人在门口站着,也有人在门里探头探脑。
都出来就好,张长愈发放肆了。他就是要大家都听听,评评理,看他赵岛是怎样贪污受贿,怎样勾引民妇的,看他赵岛是怎样两面三刀地玩花招,怎样狐假虎威地糊弄人。
一个年轻人过来制止他,甚至还动手拉他,张长想,这个人一定是赵岛的喽啰。张长怒不可遏,这院子里都是爷吗?只允许赵岛们徇私舞弊,胡作非为?就不允许他一个老百姓说话?他偏要喊,今天不把赵岛喊出来,他还就不走了,谁也甭想劝他走。赵岛,他就是上天入地了,也要把他喊出来了。
一番又一番的人劝他离开,就是不见赵岛露面。“糊弄,全他妈的在糊弄人。”张长一下子失去了控制,就像着了魔一样疯狂,他把最恶毒、最低俗的叫骂,像子弹一样嗖嗖地射向政府大院的上空。也许是因为他骂得太难听,也许是因为他叫骂得时间长了,也许是大家回去想制服他的办法去了,反正围观的人和劝解的人都开始散去,最后只有张长还在那里歇斯底里地叫骂。
痛快,简直是痛快之极。张长憋屈了一辈子,从来没有这样痛快过。这一下,他把心里的恶气全都出出来了,而且宣泄在政府大院了。渐渐地一切都在他的意识里消失了,只有他像幽灵一样在恶骂里飘荡。
到了拘留所,张长终于冷静下来。他真是被气疯了,细想想,这气也不全是因为赵岛,而是早就长在他的心里。他冲进县政府时,真不想再活了,就想死在政府大院里。
张长的家离县城五公里,在一个叫张鹿苑的地方。为啥叫张鹿苑?他也不知道,他爷爷说,老子李耳的时候就有了,那时候这里有鹿群出没,草木葱茏。爷爷已经去世多年了,他原本是老私塾先生,在世时张口李伯阳,闭口孔夫子,年轻人都说他精神有问题。但张长打心眼里敬重爷爷,爷爷有一双明亮而深邃的眼睛,能够洞察一切世事。爷爷的大脑好像是一座神奇的宝藏,里面全是智慧,只可惜没有遗传给他。爷爷口中的张鹿苑已经成了传说,现在张鹿苑只是个地名,鹿早已绝种了,苑也早被毁掉了,现在只留下这村名。
张鹿苑原本的耕地,通过什么土地等量置换,早已经变成了城市规划区。土地占完了,世代务农的张鹿苑人,变成了城郊人。张长从来不说自己是城里人,他找不到城里人的感觉,不单是没有城市户口,城市里的宽阔马路、闪烁的霓虹灯、花花绿绿的商店、热热闹闹的电影院,都没有,这能叫城市吗?泥泞的小路上,到处是堆放的秸秆、乱放的垃圾和流动的污水,这能叫城市吗?他上学的小学变成了养殖场,他上学的初中变成了加工厂,这能叫城市吗?更甭说城市里熙熙攘攘的人群了,村里冷清得死了人都没人抬,都出去打工了,这能叫城市吗?
张长也不再说自己是农民。因为没有土地,春播夏收,夏播秋收,都跟张鹿苑这村名一样成了符号。现在的年轻人,连二十四节气都不在意了,不懂二十四节气,还叫农民吗?他真的不能确定自己的真实身份,心里虚晃晃的不踏实。连睡觉都被一些莫名其妙的梦弄醒,明明是感到害怕的噩梦,醒来却一片混乱,弄不清究竟梦见了什么?他想接着睡,却怎么也接不上觉,只能混混沌沌挨到天明。
认为自己不是农民的张长,还是时不时地温习着一些老格子,什么“麦收八十三场雨”,什么“芒种忙,三两场”,什么“三月三,倭瓜葫芦地里钻”,什么“头伏萝卜末伏芥”……想一条算一条。过去,每个节气都跟有农时,该种啥,该收啥,老祖宗都安排好了。现在,这些都没了,冬天里能吃上夏天的菜,冬天能开春天的花,人们把老天爷管的事儿都管了,老天爷能不生气吗?看吧,老天爷一定会惩罚扰乱自然的人。张长时不时地想想这些老格子,是怕以后全忘了。不仅如此,老传统、老规矩也被大家丢掉了,洋玩意儿兴起来了,什么情人节、愚人节、感恩节、圣诞节,乱七八糟的洋节很是风靡。这还不算,还整出很多新名词,农民没地叫“失地农民”,农民出去打工叫“农民工”,农民工的孩子叫“农二代”,当官的孩子叫“官二代”,还有什么“富二代”“星二代”,什么“高富帅”“白富美”。明明是追星者,叫什么“粉丝”。明明是窝囊废,自称什么“屌丝”。不光这些,还有什么网恋、网购、网红,连街上卖烤红薯的都要扫码,卖个胡辣汤都贴上“美团外卖”。张长觉得这世界全都疯了,全他妈的吃饱了撑的。张长就是看不惯,很生气。农民出去打工叫“农民工”,往上扒三代,谁又不是农民?什么“官二代”“富二代”,往上扒三代,有多少是正经人家后代?全他妈的暴发户。
开始,村里人都出去打工时,张长不出去,他在家里守着他的几亩地,收入虽少,心里踏实。可是,他守着守着,那几亩地说没就没了。据说是一个大房地产开发商,给县里修了几条路,开了几条街,于是他们村里的地便作为报酬抵押给了开发商。征地得农民按手印,他不按,凭什么就把地卖了,也不和农民商量?农民还算人吗?不商量也就算了,地价也忒便宜了,一亩地才两万,听说一转手就是几倍、十几倍、几十倍地往上翻。张长不按手印,还鼓动乡亲们都不按。不按手印似乎并不能阻止卖地,张长就带着一班子人闹,先闹村支部,再闹乡政府、县政府、市政府。他听说省里要开人代会,人代会不就是人民的会吗?这里总是能替人民说话吧?他组织人准备去省政府。人员都集中好了,还没有出发,李端就来了。
李端是县防暴大队的队长,又是张鹿苑乡李柿园村的,乡亲们都认识他。当他从警车上下来时,大家都愣住了。李端从兜里掏出“大中华”,挨个递上,而后拖着官腔说道:“乡亲们,看在李某的薄面上,大家都先散了,我跟张长说句话。”这声音、这架势,一句话抵得过张长口干舌燥游说半天。张长知道县里为这事开了大会,成立专门班子,各机关分包到户做工作。只是,没想到李端分包了他。李端说,他是公私兼顾,论私,他不能把张长送进去。论公,他必须把这事给摆平了。摆不平,他的队长就干不成了。若是别人,他根本就不用出面,直接送进去就行啦。可是,他们是同学,他得把工作做在前头。“胳膊拧不过大腿,鸡蛋碰不过石头,就是你进去,还是恁多钱。跟你的那些人,都有人做工作,不信,你明天一个人都叫不去。”张长虽然心里不服,可是,他知道李端说的都是实话。李端掏出一沓子材料让他看,所有的拘留材料都齐了,手续也办好了,他现在就可以把张长带走,送进拘留所。张长当然知道,这都是真的。李端走时,给他留下两条“红双喜”的烟,还有一箱“宋河粮液”。事儿就这么结束了,占地赔偿还是那么多。
张长说过,他不出去打工,没地也不出去,坚决不出去。失地后的张长租了张西西家临路的门面,开了一家小超市。令他心里不爽的是,李端的警车天天从他的超市门前过,路过时甭管有没有人都要按响喇叭。你想,有事没事一辆警车在门前按喇叭,谁心里不烦?
张长和李端本是同班同学,都是高考落榜没有复读。张长没有复读,是因为家里没有钱,他爹娘不让他复读。李端不复读,是因为成绩不好,不想再吃苦做无用功。张长没有复读回家种地,李端没有复读去派出所当了合同警,因为他有个表叔在县里当领导。李端进派出所没几年,招警时就成了正式警察。张长想,李端绝对不是正儿八经地考上的,以他的成绩,根本就没戏,他能成为正式警察,全是他那个表叔的劲儿。李端后来就成了防暴大队队长,而且他老婆的工作也解决了,一个人拿了两个人的工资,一个身份是教师,一个身份是计生员。张长和李端的老婆也是同学,张长知道他俩上初中时就谈上了,李端经常骑自行车载着她逃课出去玩儿。他老婆初中课本都是新崭崭的,没有打开过,所以就没考上高中。没上高中的李端老婆,却也成了公家人。他老婆的这两个身份,据说是李端帮这两个单位成功处理了群众上访事件,喝庆功酒时透了个意思,那两个单位的负责人,正无以为报,便把这事儿给他办了。
李端那次处理以张长为首的土地事件,得到县政府的嘉奖,由防暴大队长升为公安局副局长。
要说张长大闹县政府这事儿,确实跟李端没啥关系。可是,张长怎么就想到了李端呢?一定是什么东西刺激了他。对,他被拖上警车时,看到门卫室一闪而过的身影,好像是李端。
这事儿表面上看和李端没有关系,但是深究起来,还是有关系的。这关系的起源是张长的儿子张小长。说起张小长,张长也有气。
张小长初中毕业就不想再上学了,他看村里人都出去打工了,就跟他爹闹着要出去打工。张长很想让他继续上学,想得恨不得替他去上。他自己没有上大学,不是不想上,是因为他爹娘没钱供养。儿子不一样,他完全可以供养儿子上大学,是儿子不想上。张长做梦都想让他家出一个大学生,然后入仕晋爵,彻底改变他们家族的命运。他真的相信知识改变命运,他们班里当年考上大学的,都在外地做了大事儿,兄弟姐妹也都拉巴出去了,爹娘也接走了。可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些都是他爷爷常說的。他佩服爷爷就是因为他说的话,都被世道印证了。可是,儿子忒不争气,这么好的条件不知道珍惜,一个招呼不打就投奔张西西去了。
这张西西,在张鹿苑也算是成功人士,他比张长小好多岁,比张小长大好多岁。张西西从小就很精明,早年因为小偷小摸被拘留过,后来出去打工发迹了,成立了“西西工程有限公司”,听说每一次回来,乡里的领导都宴请他,县里领导都接待他。张西西在北京搞了一个接待办,叫什么“乡情会所”,专门接待地方领导,吃、喝、玩、住、行一条龙服务。张西西的“乡情会所”一年花多少钱谁也不知道,只知道那些进过会所的人,回来之后都竖大拇指。俗话说,“投之以桃,报之以李”,每次张西西回来,人还没到家,消息就传到地方了,那些地方官员早早就安排好了接待方案。张鹿苑虽然离县城这么近,除了李端,又有谁还认识县里的头头脑脑?张西西能混这样,还能不算成功人士吗?
张西西和李端都是张鹿苑有身份的人,而且两个人关系也非常好。不过,听说当年,张西西进去就是经李端的手。本来李端并不打算让他进去,因为张西西他爹也托人找过李端,礼也送了,客也请了,李端也答应了。后来,张西西在录口供时,多交代一件事儿,便把自己“交代”进去了。不过张西西发达之后,他们却成了“患难之交”,这个词是张西西说的。至于李端怎么让张西西认为他和李端是“患难之交”,别人就不得而知了。张西西的“乡情会所”主要业务,都是李端联系的,包括张西西回来的信息通报,县领导对张西西的接待,也都是通过李端安排的,估计张西西肯定也会给李端一些活动经费。
还说张小长,他在张西西的工地上干了一段时间,嫌脏嫌累,就离开了。去了一家小饭馆当服务员,又嫌工资低,生物钟颠倒。辞了饭馆的差事,又去了一家快递公司。张小长出去晃荡了几年,也没有挣下啥钱。每次回来过年,买点小东小西的意思一下,走时还得向他爹要路费。张长很气愤,说:“你打工挣的钱呢?”张小长说:“都花完了,北京消费多高啊,说起来也挣几千块,但你算算,租个房啊,吃个饭啊,洗个澡啊,上个网啊,看个电影啊,交点手机费啊,买件衣服啊,哪还剩钱啊?这次不去北京了,花销太大,去省城。”
眼看同龄人都娶了儿媳妇,张长很着急,问张小长啥时候结婚?张小长说:“慌啥啊?人家大城市三十大几还不结婚呢。我才二十出头,不急。”
跟张小长一起出去的张小强打电话跟他妈说,张小长跟一个发廊的小姐搞上了。那女孩子和一个顾客在一起时,被张小长撞上了,张小长跟人家发生了争执,结果被一顿臭揍。张小强他妈知道了,就等于张小长他妈知道了,张小长他妈知道了,就等于张小长他爹知道了。
张长听说之后,立马给张小长打电话,张小长死活都不承认。后来,张长接到一个省城某辖区派出所的电话,让他速去,张长一听腿都软了。
张长接到电话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他开门看看天,又回屋看看时钟,那时钟当的一声敲了一下,张长打了一个寒颤。不行,他得立即动身。他把存折交给老婆,说:“天一亮赶紧去取钱,然后再去你哥你弟家借点。”他老婆说:“啥事儿啊恁急?”“小长出事儿了,我得赶紧去看看。”他老婆说:“这深更半夜的,你咋去啊?天明了再去吧,好歹有车。”他说:“不行,我必须现在就走,步行。”
张长出了门,望一眼浩瀚的夜空,苍穹像一口铁锅,把他盖在中间。明灭不定的星星,像一锅稠密的小米粥,挤挤擦擦地躁动不安。而在那些小星星中间,有两颗并排的大星星,张长突然想起了爷爷那双眼睛。
深秋的夜,已经有了寒意,张长裹紧自己,冲进了茫茫黑暗里。爷爷那双明亮而深邃的眼睛,一直在正前方牵着他前行。他着急,派出所也没说啥事儿,肯定不是一般的事儿,一般的事儿不会这时来电话。张长想象着张小长所有可能犯的事儿,恨不得身上长出翅膀。张长像夜游神一样在黑夜里急速地奔走,腿脚已经麻木,继而整个人都在麻木之中,嘴里流进一股咸涩的液体,不知道是眼泪还是汗水。
张长第二天清晨到了省城,一路上他没吃一粒饭,没喝一口水。当他来到派出所,并没有见到他的儿子张小长,说是转移到拘留所了。他听办案的警察说,他儿子因为强奸罪被拘留,还要经过检察院起诉,再到法院判决。还问他要不要请律师?
拘留?强奸罪?他眼前一黑过去了,待他醒过来,他的脚钻心疼,不,不止是脚,全身都像锯子拉着疼。更疼的是他的心,仿佛一个气球,砰的一下子破了,气体都散去了,连碎片都无影无踪了。
他不得不请律师,因为他不可能自己跟人家打官司,他知道哪是哪儿啊?必须找个代理律师。可是,人家律师都不愿意接他的案件,因为没有油水,還比较麻烦。后来,一个警察给他介绍了一个律师,那律师说,如果他拿出八万块钱,可保他儿子出来。代理费两万,公安局、检察院、法院,各个环节都得打点。
张长在拘留所门外抱头痛哭,八万?他去哪儿弄八万块钱啊?可是,他不弄八万块钱,儿子就得进监狱,就得判刑啊!儿子还没有结婚,进了监狱还能娶上媳妇?娶不上媳妇,他不就绝户了?他们村里的张骡子,为了生儿子,把亲生女儿一个个送了人,还埋怨爹娘给他起了名字叫骡子,骡子还能生儿子啊?他给自己改了名字叫张千户,可是,村里人从来不叫他千户,而是叫他马户。马户就是驴,驴是骡子他爹,他自己起的名,跟他爹给他起的名不过是差了一辈儿。说来也怪,自从他改了名字,又生俩闺女之后终于生了一个儿子。张长运气好,第一胎就生了个儿子,第二胎想要闺女,结果还真生了个闺女。所以,他年年去人祖庙里烧香。可是,他现在如果拿不出八万块钱,他是有儿子了,他儿子就没有儿子了。而且,这种事儿也不声张,更不能找人。就是找人,也找不到啊,要是在乡里,或者在县里他还能找个熟人,熟人再去找熟人,兴许能托到办事人那儿。可这是省城啊,茫茫人海,一个他认识的都没有,找谁啊?他也想到了找李端,在他认识的人里,就数李端的官大。也许李端真能找到熟人,可是找李端说不定比这花钱还多,还可能闹得全世界都知道。他张长丢不起这人啊!
张长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好让他老婆挨家亲戚磕头借钱了。他安排老婆说,借钱时就说张小长被车撞了,正在医院抢救,撞他的车逃逸了。
当然,这次事儿比儿子那事儿更让张长闹心,不然,他怎么能去闹县政府呢?他小时候,觉得县政府多神圣啊,远远看上一眼就沾沾自喜半天。这次出事儿,他确实是被逼无奈啊。如果不是赵岛伙同孙小白算计他,他怎么能如此昏头涨脑地冲到县政府大院叫骂。
2. 张小长
张小长属于那种没有文化,又不太安分的人。他爹开了一个小超市,赚了几个小钱,他从小就养成了爱花钱的毛病。他不但爱花钱,还老是异想天开地想着去挣大钱。他跟张西西去北京混了几年,也没挣啥大钱,却看上了外面的花花世界,不想再回张鹿苑了,觉得哪怕是在大城市里流落街头,也比回到张鹿苑好。
他到省城之后,在一家物流公司打工,吃过晚饭没地儿去,就在街上溜达。他手机上挂了QQ,一会儿看一下“附近的人”,想找一个女孩儿聊聊。过了一会儿,还真有一个网名叫“天仙”的女孩主动加了他。张小长欣喜万分,激动得手指都不听使唤。反正是网上聊天,张小长倒也无所顾忌,语言相当热辣。那“天仙”怕是和张小长一样的心思,两个人聊得热火朝天,聊着聊着便有了相见恨晚的感觉。于是,“天仙”就提出来要见面。因为在附近,所以他们很快就见了面。见面之后,一见如故,像上辈子就认识似的。张小长闯荡过大都市,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觉得见了人家女孩要有所表示,于是就说要请“天仙”喝杯咖啡。其实,他还真没去过咖啡厅,但他知道附近有家肯德基,他想去那家肯德基买一杯咖啡,也不过是几块钱。张小长想,怎么能在喝咖啡之前,拉一下“天仙”的手。他这么一想,心就给他助威,嗵嗵乱跳,手里、心里都是湿漉漉的。
一个卖花的小女孩儿迎面走来,说:“叔叔,你女朋友真漂亮,买枝玫瑰花送她吧。”张小长想都没想,就买了一枝,献花的时候拉上了“天仙”的手。
已经是深秋了,“天仙”还穿着低胸单薄的连衣裙,露着两坨白亮亮的肉,张小长老想用手替她遮着,但他看了看“天仙”,没敢行动。一阵凉风吹过来,“天仙”打了哆嗦,抽出被张小长握着的手,抱在胸前。张小长真想把她抱在怀里,不是有邪念,只是想让她暖和一下。他看着“天仙”那“恨天高”的鞋跟,听着鞋跟有力地敲打地面的声音,这声音透着震慑感,张小长便不敢造次。“天仙”虽然穿着高跟鞋,却是健步如飞。张小长虽是男人,但心思纷杂,步履明显滞重。他两步一蹦,才勉强跟上“天仙”。待他们并肩时,张小长才虚心虚气地说:“就前面不远,快到啦。”
走着走着,“天仙”突然停下,身子随着晃动了一下。原来,她细小的鞋跟被卡在窨井盖的狭缝里。她拢了一下裙子蹲下,一手抓住张小长,一手去拔鞋子,待拔出鞋子穿上,抬头看到一家快捷酒店的招牌,她说:“别去喝咖啡了,那么多人,开间房咱们说说话。”
张小长虽然木讷,但这暗示再明白不过了,他自然就屁颠屁颠地去开房。既然“天仙”提出开房,张小长心里底气渐足,进了房便在她胸前摸了一把。他一把就把“天仙”摸到了怀里,下面的事儿就自然而然地发生了。事毕之后,“天仙”向他要钱。
张小长身上本来就没带多少钱,交了开房押金,所剩无几。“天仙”即刻就恼了:“你没钱玩啥啊?”于是,她就报了警,说张小长强奸了她。当然,这种事儿一报警一个准。瞬间,世界就被颠倒了,颠倒得支离破碎、硝烟弥漫。张小长只觉得懵懵懂懂、混混沌沌、迷迷糊糊,好像本来正在云端,却一脚踏空,落入万丈深渊,跌得粉身碎骨、魂魄尽散、不知所然。
张小长出来之后,听说那“天仙”和派出所有联系,当然这都是传说,谁也说不清真假。总之,这事儿很蹊跷,很诡异。
出了这事儿之后,张长就想让儿子回来,不能再出去瞎混了。可是,张小长就是不愿意回来,他说欠的账他还,就是不回张鹿苑。省城成了他的伤心地,他从省城去了广州。那时候,同村的张小强已经去广州,张小长就投奔张小强了。经张小强介绍,他到一家电子产品加工厂打工,工作是装卸货物,自然是体力活,吃力不少,挣钱不多。
经历了“强奸事件”的张小长,比过去成熟多了,也老实多了。他爹打电话说:“今年过年回家吧,赶紧‘成个媒,把婚结了。”春节到了,张小长就听他爹的,回到了张鹿苑。他想,看在他爹为捞他走了一夜的分上,就回家吧。一个人摸黑走了那么久,不是所有的爹都能够做到的。他得听他爹一回,在老家把婚结了,再带着媳妇去广州打工。张小长之所以回来,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在广州也处了几个对象,都是工友介绍的。但是,那些女孩子不是嫌他没钱,就是嫌他没文化,或者嫌他没长相,反正谈了几个都没有成事儿。
张小长回来时,他家的小楼已经盖好了,这是他爹磕净了家底为他娶媳妇盖的。
春節,对于在外打工的农村青年来说,也是集中相亲的时机。凡是不能在外面找到合适对象的,家里人总是趁着过年的时候托人介绍,有的人一天能相几个。张小长回来的第三天,他爹就让他去相亲。张长是花了钱聘的媒人,女孩子是老早就寻摸好的。那姑娘是离他们不远的孙店村的,叫孙小白,长得不丑也不俊,白白胖胖,正符合农村择偶的标准。张小长感觉还说得过去,问那姑娘有没有意见?那姑娘说,只要她娘同意,她没啥意见。她也相了不少人家,都是她娘当家,她娘看的主要是彩礼。
光要彩礼就好办。
张长倾其所有,就连卖地的钱都拿出来了,又借了一些,总算是把儿媳妇娶到了家。娶了儿媳妇的张长,有了完成了祖业的感觉,好像履行完了人生在世的任务。
正像张长想的那样,新婚燕尔的张小长,再没有说过出去打工的话。过了几个月,他媳妇怀孕了,张小长的走心又动了,撇下媳妇自己一个人去了广州。
张小长的媳妇生了一女孩儿,张小长又不在家,张长心里很烦。他原本是想要孙子,总觉得女孩子不能撑起门户。于是,他就看出了儿媳妇很多不是,不是嫌她懒,就是嫌她邋遢,再不然就是嫌她老占着厕所。张长嫌弃孙小白,没地方说,就打电话跟张小长唠叨。当然,张长并没有想要儿子对儿媳妇怎么样,只是发泄一下心中的郁闷。本来张小长和孙小白就没多少感情基础,他爹说得多,他也就受到感染,有些嫌弃孙小白。
广州的花花世界,加上他爹的絮叨,都在摧毁着张小长对家的责任感。张小长就像一颗酸苦青涩的果子,婚前没有碰上心仪的女孩,是因为没有成熟。甭管什么样的歪瓜裂枣,熟了都会有股香甜的味道,张小长身上这种熟味吸引了一个女孩儿。那女孩儿是湖北人,叫钱小黑,不计较名分,死心塌地地跟着他,不怕刀山火海,不怕上天入地,爱得无怨无悔。张小长面对这样的爱,又怎么能够抵挡得住呢?
张小长倒霉就倒霉在,该碰上她的时候,没有碰上,不该碰上的时候碰上了。钱小黑确实让他动心,他和她就像火柴的磷皮儿和火药头,一擦就着了。她的狂野,她的热辣,她的柔情,还有她的长相,都让张小长痴迷不已。其实,她身上还有一种东西,吸引着张小长,就是类似“天仙”身上的霸气与狐媚。“天仙”就像闪电,劈开了他混沌的世界,也把他烧焦了。而今的张小长,正是烧焦之后的涅槃,“天仙”便是他前世孽债,永远刻印在他的轮回记忆里。
正当张小长和钱小黑火热得恨不得长在一起时,他爹打来电话把他骂了一通,骂他不是因为他跟钱小黑好,因为他俩的事儿家里没人知道。他爹骂他是因为给他女儿上户口的事。听了半天,张小长才明白,他爹为了给小孙女上户口,跑了很多次,不是这儿缺一个章,就是那儿少签一个字,或者哪儿哪儿写错了,他爹赔了笑脸,花了钱,还是办不成。后来,他爹只好厚着脸皮去找李端。
李端就在张长跟前,给派出所长打电话,把派出所长训得孙子似的。李端放下电话对张长说:“你去找他吧,就说我让找的。”李端一个电话,那派出所长便屁颠屁颠地给办了。出了派出所,张长十分窝火,不知道是因为派出所长的变脸,还是办事人员的态度改变。他知道这种改变是因为李端,但他心里并不感谢李端,反而感到莫名其妙的屈辱。还没到家,就把儿子张小长骂得狗血喷头,说这原本应该当爹的跑,却让他这个当爷的跑,养儿子养出了罪孽。于是,张小长就动了离婚的念头,他想,他如果和钱小黑结婚,就没恁多事了,广州这边办事比内地好办多了。将来,他们有了孩子,就带在身边,不再回张鹿苑了。
张小长不想回张鹿苑,但还是回来了。他回来的主要任务,就是同他爹商量离婚的事儿,他想办完离婚手续赶紧回广州,就真的不再回来了。
张小长回想着钱小黑送他到火车站的情景,火车马上开了,钱小黑还抱着他不舍得松手,临别时千叮咛万嘱咐,拿了证赶紧回广州。所以,张小长的心像要被化成汁液的糖粒,煎熬在甜蜜中。
归心似箭的张小长,一改从前的拖沓脾性,开始和他爹张长谈判。令张小长没有想到的是,他爹坚决不同意。张小长十分生气,你不同意干吗要编派孙小白恁多不是,挑拨他们夫妻关系?不同意你干吗嫌弃她生女孩,还说会生男孩的女人多得是?
张长观点很明确,态度很强硬。孙小白又没有犯啥大错,生女孩也不是她一个人的错,婚姻这么大的事儿,怎么能说离就离了呢。最关键的是,他为了娶这个儿媳,花了那么多钱,离了婚那钱不是白花了?再说,离了还不得再结啊,不结他就绝户了。他哪儿还有力量再为儿子办一次婚事啊。尽管张小长说,再结婚不用办典礼了,也不用花钱,领个证就行啦。他是不会相信张小长的,也决不允许张小长胡来。再说已经有了孩子,就更不得轻易说离婚了。
孙小白见张小长回来,早就打好了小九九。张小长不在家,公公婆婆没多少好脸色给她,都是因为她生了个闺女。张小长这次回来,就不能让他走了,她得生个儿子,也好在家里扬眉吐气。于是,她就百般讨好张小长,白天撩他,夜间不停地折腾。
张小长夹在他爹和他媳妇的冰火两重天里,十分郁闷。与他爹冷漠的态度相比,孙小白对他忒好了,给他洗脚,帮他搓澡,他就算再嫌弃她也觉得不好使出來。因为没有和他爹协商好,所以张小长也没有向孙小白提出离婚,既然没有提出离婚,就得尽丈夫的义务,就得跟她一起折腾。
广州那边的钱小黑一天打很多次电话,张小长也很烦。他想,如果没有遇上钱小黑,像现在这样和孙小白过日子也不错,他是个简单的人,不想这样折腾来折腾去的。
孙小白看张小长接电话那鬼鬼祟祟的样子,就知道他有了外心。不然,为何睡觉时还握着手机,趁她半夜睡着悄悄地起来,唧唧歪歪地打电话?如果不是那种关系,谁还半夜里嘀嘀咕咕,有多少话不能白天说啊。
孙小白揣着明白装糊涂,她愣是装着没看见,从来不问是谁的电话。张小长被钱小黑催逼不过,下定决心要把离婚的信息透给孙小白。于是,他改变策略,就当着孙小白的面给钱小黑打电话,还“宝儿宝儿”地叫着,故意对着电话啵啵亲个不停。
孙小白不但不闻不问,还笑眯眯地说:“你电话该换一个大屏的了,小的亲不住。”这弄得张小长很不好意思。
钱小黑又打电话催张小长回去,说他再不回去,她就来了。张小长真怕钱小黑跑来,那可是个说到做到的主儿,他得赶紧回去。临走前,张小长和孙小白摊牌,说他在那边有个相好的,非要跟他结婚,而且已经怀孕了,是个男孩儿。他也没办法,必须要和孙小白离婚。
孙小白对着火烧火燎的张小长,慢悠悠地说:“你想离就离,怕是没那么简单吧?你爹愿意吗?你娘愿意吗?就算他们都愿意,我愿意吗?我就是不离,你有本事,该结就结。她怀了男孩子,我就不能怀男孩子吗?我告诉你,我去医院查过了,也是个男孩儿。而且,你爹你娘都知道我这次怀的是男孩儿。”
张小长说:“你离也好,不离也好,反正我要跟她过,跟她生孩子,你要是愿意在这边给我养孩子,我最高兴不过了。我这次回来,就是想把这事儿说清楚,钱小黑不在乎名分,你不离,我俩就在那边再成一个家。”
张小长撂下这些话走了。
3. 孙小白
孙小白确实没有想到张小长那么绝情。她原想再生个男孩儿,就能拴住张小长的心,看来她这想法太幼稚了。自从张小长提出离婚之后,公公婆婆对她的态度倒是好了很多,因为他们确实相信了她怀的是男孩儿。
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么短的时间,是不可能检查出来男孩儿女孩儿的,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丈夫走后,孙小白小心谨慎地和公公婆婆相处,生怕惹他们不高兴。
那天,她正给女儿洗衣服,突然感到下腹部撕裂般的疼痛,不一会儿就感到内裤黏糊糊的,她去了厕所,发现内裤里有很多鲜血。于是,她强忍住疼痛,喊来了她的婆婆,到了医院之后,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当她醒来时,身上插了许多管子,不但孩子没了,而且她还差点没了。她患了宫外孕,已经做完了手术。
孙小白一阵眩晕,她知道一切都完了,她的孩子,她的婚姻,她的生活,都彻底完了。让她更加心灰意冷的是,她醒之后,公公婆婆就把她一个人扔在医院里,都走了。她给张小长打了电话,明明知道张小长不会回来,她还是打了。是一个女人接的电话,说请你以后不要再打扰我们了,说完就挂了,再打没人接。
孙小白盼着生个男孩儿改变自己的命运,可是老天爷却给她开了一个大玩笑,不但生不成儿子,而且还宫外孕了。大夫说了,能不能生还是两可,这话她还没敢让张小长的家人知道。孙小白在绝望中煎熬着,不知道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孙小白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拆完线就回家了。回到家里,公公婆婆又恢复到原来的冷漠。让她更烦心的是,伤口一直疼,看上去长得好好的,就是紧一阵儿慢一阵儿地疼,这疼好像还不是伤口疼,整个下腹部都疼。孙小白一个人带着女儿,面对这么一个处境,只好自己忍着,疼得实在忍不住了,就买几片止疼片,想着可能伤口还没有长实落,等长实落了就好了。这样熬了个把月,肚子仍旧痛,摸着里面有个肿块。她把孩子交给了婆婆,自己去了医院,找到给她开刀的医生。待她诉了病情,那医生给她开了消炎药,让她先吃吃看,不好了再来看看。
孙小白吃了一个星期的药,病情还是原旧一般,又去了医院。这次,医生让她做了B超。报告单子出来了,说腹腔有个包块。医生也许意识到了什么,就找到外科主任会诊,他们的意见是:剖腹探查。不然,确定不了那是个什么东西。
还要开刀?张长听儿媳妇这样一说,马上意识到医院有问题。一个宫外孕,已经都做过手术了,腹腔还能有什么?如果是病的话,早就该查出来了,怎么这时候才要剖腹探查?
既然要再开刀,张长得让儿子回来。他打电话给儿子,儿子说他那边忙,回不来。回不来也行,总得打回来一些钱啊,上次宫外孕手术已经花了很多钱了,这次还要手术,恐怕还要花更多的钱,就算是医疗事故有赔偿,也得等鉴定结果,鉴定结果出来之前,还是要花钱的。张小长也真是的,不但不回来,后来连电话也不接了。开始打他电话,他说没空,再打是个女人接的,说他出去了。问她是谁,她说是他老婆。过一会儿再打,女人也不接了。张长气得连电话都摔了,摔归摔,儿子不在家,还得给儿媳妇看病。于是,他只能和儿媳妇一起去看病。他们没有找到原来开刀的那个医生,换了一个主治医生。这个主治医生的态度更是让人生气,恨不得把医院所有的检查都开一遍,开的都是一些稀奇古怪的贵重药品。不管需要不需要,一进病房,就开始输液体,一输就是十来瓶子。
住院的第三天,手术终于做了。可是,拿出来的东西,却不让病人看。主治医生说要做活检,就把东西拿走啦。
张长愈发觉得不对劲,一般做手术拿出了东西,都是先让病人家属看看,然后才拿出去做活检。张长就坚持要看,主治医生说等活检结果出来。张长说等活检结果出来也可以,但他必须要看。如果他看不到那个东西,他就跟医院没完。主治医生一看他态度强硬,就说他要向主任汇报一下再答复张长。
他们越是支吾搪塞,张长就越起疑。活检出来了,说是什么植物纤维。张长托人问了问,植物纤维是什么?人家告诉他,植物纤维有可能是棉纱。
张长非常气愤,明显的医疗事故,出了这种事儿医院就应该主动解决,他们倒好,不负责任还想搪塞,也太不像话了。于是,他就去找那个原来给他儿媳妇开刀的医生。主任说:“那个医生家里有事请假了。”他去要化验单子,主治医生说不能给他,“那是医院的资料,医院有规定,病人的资料不能带出医院,你可以去看,去查,但不能带走。”
孫小白去卫生间时,路过医护办公室。科室里医生、护士在开早会,她听到里面在说纱布的事儿,便停了下来,好像提到她的床号。待她要听个究竟时,办公室的门开了,一个管床的护士出来,看见她在门口,惊叫一声:“妈呀,吓我一跳,你在这儿干吗?”孙小白说:“我去卫生间,在这歇会儿。”护士说:“不能乱跑的,回病床上歇着。”
孙小白回到床上老实呆着,可心并不老实,想着那些疑惑的问题:她再次住院期间,就已经不见那个给她开刀的医生了,听说辞职了。看来,确定是有问题了,如果没有问题,好好的主刀医生,辞职干吗?再看那些医生、护士嘀嘀咕咕,形色诡异,肯定有鬼。
孙小白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病情有了好转。但是,在医院这么长时间,花了不少钱,受了不少罪,更主要的是医院的态度不好。所以,她想讨个说法。
孙小白想讨个说法,好像还不止是因为医疗事故,还因为她心里憋的一股子煞气。自从进了张小长的家,她就没过多少好日子。特别是有了女儿之后,受的窝囊气都快把她憋死了。孙小白想,这讨说法,除了出口气之外,还可能有一种结果,就是缓和家庭矛盾,通过改善她与公公婆婆的关系,兴许能把张小长拉回来。
张长再次来医院看孙小白,孙小白就把她听到的、想到的跟公公说了。孙小白说,她现在还不能出院,不方便活动,还望公公替她做主,不能就这样完了。既然是纱布忘在肚里了,那一定是医疗事故了,医疗事故医院要赔偿的。
孙小白知道,张小长是指望不上了,现在唯一依靠的就是公公了。孙小白给公公跪下了,哭着说:“爸,自打我进了你们张家的门,没少给您添麻烦,本想生个儿子,可是却出了这么个事儿。我对不住你们……”孙小白越说越伤心,竟然哭得泣不成声。张长听得心里酸酸的、软软的,也赧赧的。她一个女人摊上张小长这么个混账东西,也不容易。既然她跟张小长还没有离婚,还是他家的媳妇,不能看着她这样白受窝囊罪。
张长动情地说:“快起来,小白,看你说的,你进我们张家一天就是我们张家的人,不管张小长那龟孙咋作败,这事儿我得管,你放心好了。”
张长其实早就有这样的想法,只是还没有想清楚怎么办。孙小白这样说就再好不过,他能为孙小白把这事了了,也算为张小长那混账东西还点孽债。就是孙小白不说,他也正准备说服她,和医院讨说法,不能就这样算了。
4. 张 长
张长从医院出来,就去了卫生局。他找不到医院的领导,只有去找管他们的领导机关了。他找到了主管的副局长,副局长说:“你去医政股吧,这事儿归医政股管。”他到了医政股,股长屋里有人,他门外等着,快到下班的时间了,股长终于出门送客。他进了门,说了情况,股长说:“这事儿得找医学会。”他从股长办公室出来,再到医学会,人家下班了。他只好下午再来。下午来到医学会,办公室没开门。
张长第二天一早就来医学会,会长说:“你先回去写申请,写完申请之后交过来,十天以后再来听结果。”张长过了十天,来问情况,会长说:“决定受理,你回去等候通知。”
“等多长时间?”
“这个并不确定,一般不超过五天吧。”
张长觉得他们这样拖拖拉拉,一定是官官相护,不愿意处理。后来,他找了一个熟人,问问这里水究竟有多深?人家说:“鉴定结果出来,咋也得三五个月的。要想解决得快,就去上访。现在当官的都怕上访,每个月的初一、十五在信访局接访的都是大官,你去一闹,保准能行。”
上访?闹访?
这日子过得真他妈的烦。他本来是想娶个儿媳妇拴住儿子,可是,自打他有了娶儿媳妇的打算之后,就没有消停过。起先是盖楼房。他原来住的房子是明三暗五的平房,当初盖房时在村里也不算落后。可是,过了几年,一栋栋小楼都起来了。村里那些人把卖地的钱、打工的钱,都倒腾在房子上了。还有一些年轻人,出去打了几年工,以为自己是城里人了,回来比照大城市别墅样式,盖起了花里胡哨的小楼。农村盖楼有啥好的?没有下水道、自来水,大小便没法冲。还有,粮食没地放,鸡鸭没处养。楼房哪有平房住着方便啊?农村的楼房也就是“柳接桃——中看不中吃”。
可是,实用是实用,潮流是潮流,要娶媳妇就得盖楼。盖了楼还不行,还得要“干礼”(现金)。一些过去的老规矩,又兴了起来,又是送吉书,又是看好,又是回门,哪个环节都要钱,合起来不把家底磕干磕净,媳妇甭想娶回家。张长觉得不顺气,该兴的都没了,不该兴的倒兴了。
张长盖好楼娶完儿媳妇,家底真就空了,就连超市外边那些小账都要回来,还是不够,又欠一屁股账。过年的时候,家里连盘鞭炮都没放,就把娶儿媳妇时剩下的一盘小炮拿出来点了,算是黑不黑的画一道。
还没过十五,他小舅子来了,说老娘犯病了,老大不管,钱都花完了,人还在医院里,没钱医生不给用药。张长本来不想管,他岳母有儿子,他完全可以撒手不管。可是,他也知道他那个大舅子确实是个怕老婆的窝囊废,他老婆要是发了话,他连个屁都不敢放,更甭说拿钱了。他老婆是个精明刁钻的女人,算计得连一根头发都不会放过。她的意思很明白,他们结婚那会儿,家里没给他们盖瓦房,老二结婚时盖了瓦房,花的钱也多。老娘前些年一直跟着老二,累死累活地替老二家干活,现在有病了,让他们管,不合理。所以,老娘的事儿就得老二管。老二呢,觉得老娘是大家的,平时他多管些没问题,有病了大家都得管。老二有话不找老大说,动不动就来找张长。张长也知道老大说的是实情,可账不能那样算。那会儿是那会儿,阳会儿(现在)是阳会儿,那会儿谁家都没有钱,阳会儿大家都有钱了,所以不能那样比。老娘就算在你身上花的钱少,总归是把你养大了,给你娶了媳妇,成了家,咋就不管老娘的事儿呢?一家几个儿子,就怕比着不孝顺。张长从小受爷爷的熏陶,最看不起不孝顺的人。所以,这些年,他从不和老大来往。
小舅子既然来说,张长就不能撒手不管,他让老婆出去借点钱,先把老娘的病看了再说。
正月十五前,他的小超市倒是进了一些烟花,可是他自家连一个小小的冲天炮都没有放,还不是想省点钱。
日子过成这样,张长倒是没觉得太憋屈,可是当村民都集中到李柿园看李端家放烟花时,他心里就十分别扭了。
李端爱热闹,每年的正月十五都要放烟花,因此李端的烟花也就成了张鹿苑一带闹元宵的一个传统节目。过完年,大家都在议论李端家放烟花的事儿,买了多少烟花,添了多少新品种,能放多长时间。其实,李端的烟花也不是他掏钱买的,他是“治理烟花炮竹非法生产”领导组成员,那些非法生产者,都知道他好这一口,谁还不趋之若鹜地送他新品。
正月十五那天下午,不到五点,李端就指挥一帮人马在李柿园前面的坑塘边上摆放烟筒。那五颜六色、高高低低、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烟花筒,像一条火蛇一样盘旋在坑塘四周,煞是壮观,绝对是李柿园一道扎眼的风景。据传李端的副局长,就是这大坑的风水成就的。李端的老娘很迷信,每年初一五更都会到坑塘边上烧香磕头,替儿子禳灾。而李端则在每年的正月十五晚上,必在坑塘边上燃放烟花。今年李端好像有什么喜事,烟花的数量和品种都增加不少,一圈没有摆完,又叠摆了半圈。附近的村民几乎倾巢而出,把整个李柿园的大坑,围得水泄不通。
下午五点多,孙小白就拉着张小长去李柿园看烟花。张长的老婆也嚷嚷着要和张长一起去看烟花,被张长骂了一通,他老婆一赌气就撇下张长,自个儿去了李柿园。张长自然不去,他早早地关了超市的门,回家睡觉了。可是,第二天一早,他发现超市的门被撬开了,超市里值钱的东西,都被偷走了。肯定是昨晚小偷趁着放烟花时干的。张长不由得怨恨李端,如果不是李端显摆要放烟花,他的超市就不会被偷。
超市的门被撬,在报警与否的问题上,张长很是纠结。不报警,觉得太便宜了小偷,报吧,估计除了自己多跑几趟派出所,怕连小偷的影子也找不到,最多也就是问问笔录而已。张长站在超市门前,心绪杂乱地远眺前方的大路,看着看着心里豁然开朗,觉得还是报警好。李端在往李柿园拐弯的大路口那儿,装了摄像头。不但那里装上了摄像头,从县城到李柿园所有的路口,都装有摄像头,包括李柿园村里,说是什么“天网工程”的试点。如果调出录像,肯定能够能抓住小偷。于是,张长就匆匆忙忙去了派出所,临走时还装了一盒好烟。到了派出所,是一个女民警接待的,问完笔录,说你先回去等着通知。张长说:“村头有摄像头。”女民警不屑地说:“没电。”这时候的张长,想都没想,便撂出了李端的牌子:“李端,你们李局长,他回家的路口就在我超市前面不远,有一个摄像头,开着呢。”女民警“哦”了一声,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是知道了摄像头和李端的关系,还是摄像头有电?
张长并没有深究女民警的意思,又匆匆回去了,就在通往李柿园的路口那儿等候派出所的民警。
终于,张长盼来了那个女民警,还领着一个实习生。那实习生扛了一台摄像机,在附近东摄西照。张长跟他们一起看了摄像头的录像,录像显示凌晨两点有一个穿浅色衣服的人在路上来回徘徊,东张西望的。张长说:“这个,这个,就是他,肯定是小偷。”
女民警不耐烦地说:“你怎么知道是他?”
“夜里两点在这来回走动,就說明他想偷东西。”
“你说的?”
“录像不是证据吗?这说明有作案动机啊。”
“啥也说明不了。”
后来张长明白,这确实啥也说明不了,因为后来再也没有任何关于他的案子的消息。
烦心的事儿还在后头呢,那不争气的张小长,结了婚,有了孩子,还不安分,非得要离婚,竟然还在外边找相好的。虽然这事儿在现在也不算新鲜,但是,人家找那是有资本,要么有钱,要么有权,要么有才。你有啥啊?自己挣那点钱,还养活不了自己,孩子老婆都得爹娘替你养着,更不用说办婚事欠下的那些钱。你都这样了,还在外面花心花肠的。
张长本想娶了儿媳妇生个孙子,以慰爷爷在天之灵,算是完成了任务。爷爷在世时,时常唠叨,“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临终前拉着他的手说,以后有了后人就到他的坟上报喜。那时候,他还没有结婚。娶媳妇时,他结婚当天就给爷爷磕头烧纸。生张小长的第三天,他在爷爷坟前,放了一万头的鞭炮。孙小白怀孕时,他就计划好了,等孩子出生,要在爷爷坟前放十万头的鞭炮。可是,不争气的儿媳妇偏偏生了个女孩。生了女孩也罢了,会生女孩就会生男孩,可是,二胎刚怀孕,却又是个宫外孕。宫外孕也算了,又闹了这么个医疗事故。听说,那个主刀的医生还跟县里哪个领导是亲戚。主任说医生辞职,只是对外的说辞而已,肯定是保护起来了。
张长不想去信访局,虽然那确实是比较近的路。可那里的人,也并不都是青天大老爷,他们的态度让他受不了。
张长再一次来到卫生局,他还是希望能找一个有点尊严的解决渠道。尊严这玩意,大概人人都很渴望。
这次他直接找到了局长,局长倒是很耐心地听他说完,然后叫来了医政股的股长,说:“你跟这位老人一起把事儿办好。”股长一看是他,就说:“我已经接待过他,都跟他说过了。”局长说:“你把需要的资料以及办事的程序,跟人家交代清楚。”于是,股长就领他来到医学会,一边走一边说:“你找谁也得按程序走,就是中央首长交代,也得这样办,局长是你家亲戚啊?动不动就找局长。”张长很烦,心想,不是亲戚就不能找了?局长又不是亲戚任命的,也不是亲戚选的,非得亲戚才能找?
他们来到医学会,会长说:“你申请写好了吗?”张长还没说话,股长就接着说:“他觉得一找局长,就办成事儿了。”会长说:“这事儿可不是局长说了算的,找当官的没用,得按程序来。”股长说:“局长安排要把程序给他交代清楚,会长就辛苦辛苦,再说一遍,一遍不行再说一遍。”会长有些烦,说:“我让你写申请你不写,非得拿局长压我。你们这些人都咋回事儿啊?”张长的火气也上了来,他们说话的腔调让他很生气,但是他还是耐着性子说:“我没拿局长压你,局长态度比你好。”会长说:“好,算你厉害。我再给你说一遍:先交申请,而后十天之内等通知。通知你案件受理后,再五天内通知你和医院提交医疗事故技术鉴定所需的材料。当事人和医院应当自收到医学会的通知之日起10日内提交有关医疗事故技术鉴定的材料、书面陈述及答辩。自受理之日起,60天内可以出事故鉴定结果。这是没有任何意外的情况,如果有什么特殊情况,就说不准了。还有,在你交申请的同时,要交鉴定费。”
“我交?”
“肯定是你了。谁申请谁先垫付,然后根据鉴定的结果,由责任方负担。”
“医院都是要提供哪些资料啊?”
会长把列有医疗机构需要提交的医疗事故技术鉴定材料的单子给他,张长当场就有些晕了,在医院他想看看化验单子就那么难,让他们提供这些东西,他们会提供吗?于是,他就说:“医院如果不提供呢?”
会长说:“我们通知他们,他们会提供的,牵涉到责任的划分。他们不提供,要接受缺失材料的裁定。”
张长从卫生局出来,去医院看了看孙小白。孙小白苍白虚弱地躺在床上,看到他进来,慌忙起来,说:“爸,您来了。”说着,眼泪就掉下来了。张长说:“我去卫生局了,路过这儿,过来看看,你歇着吧。”
张长出了医院,脑海出现刚才孙小白声泪俱下跪泣的场景。他想,不管多难,还是要把这事儿办好。
鉴定结果出来了,确实属于医疗事故。
张长问:“能赔偿多少钱?”
会长说:“我们只负责鉴定,至于赔偿,由你们双方协商。”
张长又去了医院,医院的一个姓朱的副院长接待了他。朱副院长说,他们医院有规定,谁出事故谁负责赔偿,不然,医院还不得赔干啊?
张长说:“医生呢?”
朱副院长说:“不是给你说过了,辞职了。”
张长说:“早不辞职,晚不辞职,出了事故辞职了?肯定是你们把他保护起来了。”
朱副院长说:“我们保护他干吗?谁出了问题谁负责。他杀人就得枪毙,谁都扛不了。”
张长不由得恼怒,说:“你们拿一个辞职的医生当挡箭牌,医院就没有责任吗?”
朱副院长也不甘示弱:“你说我们医院有责任就有责任了?你得去法院。法院说医院有责任,医院才承担。”
张长觉得这样吵来吵去,也不会有啥结果,就去了法院。法院的人说:“你起诉我们也不能不受理,不过你在我们这里得按程序走,一审、二审、抗诉、终审,半年也判不下来,即使判下来,执行起来也很难。你不如去上访,现在领导怕上访,你一上访,问题就解决了。”
上访?还是上访?为什么都把上访作为法宝?就是因为信访实行一票否决?当官的怕丢乌纱帽?
提起上访,张长五味杂陈,他曾经多次上访过,因为工商局罚他五十块钱,他上访过。因为卖地,他上访过。还有更可笑的是,张小强他们去北京上访时,拉着他一起去北京玩儿,说管吃管喝,管路费。可是,他们刚到天安门附近就被送到了呼家楼了。以后,再也别想去北京了,因为只要一住宾馆,身份证上“非访人员”的信息便显示出来,当地派出所立刻就会赶赴宾馆,重新将他们送到呼家楼。
从法院回来,在上访与否的问题上,张长还是很纠结。
上访他倒也不怕,可是,他儿媳妇才是受害人,她必须要去,而他那混账儿子,绝不会回来跟他媳妇一起上访的。如果儿子不去,儿媳妇一个人肯定不会去的,如果他跟儿媳妇一块去,确实有些不合体统。
孙小白出院了,身子虛弱,一动就喘气,在家也不能干活,所有的家务都得婆婆做。张长的老婆也埋怨张长,说什么事儿都这么窝囊,任人家欺负,明明自家有理,却做冤大头,死了也是个屈死鬼。孙小白也眼泪婆娑,拿着医疗事故鉴定书,晃来晃去。张小长杳无音信。李端每日里警笛长鸣。
张长心里像荒草中丢下了火种,浓烟滚滚,火气盘旋,欲爆欲燃。他在自己的小超市里,找了一瓶便宜的白酒,一口气灌下去,昏昏沉沉地睡下,蒙蒙眬眬中他又看到那双明亮而深邃的眼睛。
第二天一早,张长下决心重走上访之路。上访才是那些当官的软肋,他也知道,他们对于这些上访的人,又恨,又气,又没奈何,只好委屈安抚。张长就是想利用这样的情况,达到自己的目的。是的,他已经打算好了,要借着这次医疗事故,把他欠的账和儿子结婚花的钱都要回来。脸面,脸面在这些诱惑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呢?
于是,他就开始和儿媳妇一起上访。孙小白是个柔弱的女子,没有主心骨,人家三句好话都能哄回来,所以他必须既当导演,又当主演。
他们拿着鉴定结果去县信访局的那天,正好是贾副县长带班接访,赵岛陪着端茶倒水,拎包服务。贾县长听张长说完,觉得这事儿很简单,就嘱咐赵岛打电话把医院的领导叫去,让他们协商处理,限期报结果。赵岛唯唯诺诺,几次看着贾县长的脸色,欲言又止。贾县长并没有在意赵岛的表情,更不会给他说话的机会,赵岛也只能在一旁做记录。
院长听说贾县长有请,急忙去了,见到了张长,答应和他协商。贾县长以为这样就算结案了。可是,张长张口要了十万,医院不同意,协商没有结果,事情就又搁置了。
张长再去找贾县长,贾县长不在,他就找赵岛。赵岛说:“你直接找医院,你找我,我有多大权力?我能管住医院?你也看到了,我跟院长打电话,他不接。我也没有办法。”
张长找医院,医院只认了五万块,多一分钱也没有。“五万,打发要饭的啊。”张长气愤地说。他一怒之下又去了信访局。这次,他打听清楚了,还是贾县长接访,他当场就跪倒在地,说医院态度如何恶劣,他找谁不见谁,这个推那个,那个推这个,推来推去就是不解决问题。人都治成了这样的了,还不解决。如果不解决他就去市里上访。
贾县长问赵岛:“怎么回事啊?上次不是说好了吗?咋还没有解决啊?”
赵岛说:“医院嫌赔偿的多。”
贾县长说:“院长的电话?”赵岛赶紧翻手机,把电话号报给了贾县长。贾县长当场打了电话,说:“赶紧把问题给人家解决了。”
张长确实有些感动,都像贾县长这样,问题早就解决了。他不由得更加怨恨医院,错了就错了,还推三阻四地搪塞。
张长又去了医院,这次十万他都不要了,不是嫌多吗?那就多要点。他要了二十万。
“二十万?”朱副院长一听跳了起来,说,“你还见风涨了,二十万,开玩笑吧,根本不可能的。二十万?!你爱去哪儿告去哪儿告。”
张长更加生气,错了就认错,态度这么恶劣,告就告,不信没人治你们。
张长当真去了市里。张长去了市里,卫生局、医院以及乡政府都受到了通报批评。张长越往上反映,要价也就是越高,他什么都不干了,专职专业上访。他连自己超市利润,他一家的收入,他儿媳、他自己的精神损失费等等都算了进去,已经涨到了五十万了。
5. 赵 岛
自打第一次见到张长,赵岛对他印象就不好。公公领着儿媳妇乱跑,成什么体统?那张长说话也十分蛮横,态度恶劣,上访就上访,有理说理,还搞人身攻击。赵岛在政府办也好多年了,什么人没见过?开始,他就跟贾县长使眼色,不要接手这事儿,交给信访局,由他们协调分管副县长就行了。可是贾县长是刚刚提拔为常务,一心想打造亲民好县长形象,想及早把“副”字去掉。
赵岛也确实跟医院协商过,打了很多次电话,医院叫苦连天,医闹成风,前几天还被一个患者家属封了大门。院长也不否认,医院确实有问题,个别医生是不讲医德。
说起不讲医德,赵岛还真是深有体会。去年,他母亲夜间犯了心脏病,如果是白天,他叫个医生去家里看看还是不成问题的。可那时,正是夜间,而且病情比较紧急,他就打了120。跟120一起来的是一个姓王的女医生,赵岛不认识她,但是他希望她能认识自己。他非常客气地跟王医生打招呼,王医生态度很冷漠。他问王医生带药了没?王医生说:“没有。”赵岛很着急,没带药你来干吗?但是,这话他并没说出口,跟县长做秘书,养成了戒言戒行的习惯。他慌忙帮助他们把母亲抬上救护车。到了医院,王医生仍旧冷冰冰地说:“先做心电图,再入病房。”这时候老母亲已经昏迷了,赵岛忍无可忍,说:“先抢救,再折腾一圈人就完了。错过抢救时间,你是要负责的。”到了第二天,王医生查房,把医院差不多所有的检查项目都开了,更可气的是,她还开了一种纯中药的针剂,几百块钱一盒。赵岛心下疑惑,就问了药房,这个药是治什么病的,药房说是抗菌消炎的。赵岛一气之下,找到了他们的主任,问:“心脏病人需要抗菌消炎吗?”主任一看方子,说了一句:“胡闹。”当场就把那个药给划掉了。后来,有个医院的朋友跟他开玩笑说:“你要是亮亮身份,王医生肯定态度热情,说不定还不让你掏钱呢。那个女人,就喜欢给当官的家属看病,有时候还跑到人家家里送医送药。但是老百姓就不行了,她不耐烦。”赵岛说:“这种人还配当医生啊?”朋友说:“不但配当医生,而且还配重用呢,因为跟当官的走得近。”赵岛几次想跟院长说这事儿,后来想想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官场讲究多栽花少栽刺,贾县长经常这样教导他。所以,现在这个医闹,也是有根源的,并不是所有闹医院的患者家属,都是无理取闹。
赵岛同情患者,但并不是支持医闹,就像同情孙小白,并不支持张长一样。他是打心眼里讨厌张长,讨厌张长那种狡黠和不逊,粗鲁和蛮横,这样的人太难缠。所以,他才不想让贾县长管这事儿,贾县长不过是接访值班领导,完全可以把这事儿推给分管的。
赵岛得知了张长去省里的消息,是县信访局韩局长打来的电话。韩局长说:“甄书记发火了。省里两会开始了,你赶紧向贾县长汇报。张长这个案子是贾县长包的,如果张长再闹下去,县里主要领导就要被诫勉谈话,诫勉谈话肯定影响使用。今年是换届年,如果省里要对县领导诫勉谈话,耽误领导前程,这个责任谁担当得起啊?”
赵岛一下子就蒙了。他蒙是因为知道,贾县长受牵连肯定会牵连他,如果这案件算是贾县长负责,那就意味着担子落在他身上,处理人时首先处理他,而且整个案件的具体协调处理都是他跑。赵岛不由得说:“不能吧?贾县长不分管卫生。”
韩局长说:“不能?你说的?你不知道信访案件是首接负责制吗?领导接访日都有登记,那天张长上访就是贾县长接待的。甄书记给我打电话,问是哪个领导包的案?究竟怎么回事儿?要处理人。我觉得咱们弟兄们关系不错,贾县长平时对我也很关照,所以我才给你通报一下。如果我不给你通气,甄书记要是直接找到贾县长那儿,贾县长没有一点思想准备,还不得拿你我问责,到时候咱俩都不好过。是吧,兄弟?”
赵岛接了电话,就去找贾县长。听完汇报,贾县长让赵岛通知:公安局、张鹿苑乡政府、医院、卫生局等单位一把手立即到他办公室开会,研究张长上访一案。
开会时,贾县长讲话,赵岛坐在一旁认真做笔录。到了征求大家意见时,参会的人对张长到省里上访很生气,由此说开了信访问题,说现在上访政策确实有问题,不能一味迁就、妥协、安抚,这样纵容了缠访、闹访、非访、赖访的歪风邪气,该打击的一定要打击。一味迁就,一味追究领导责任,一味制约政府机关,动不动就是一票否决,属地管理,还要信访局干吗?设置信访局就是让群众上访的,要走正规渠道,按程序上访。
他们发牢骚,贾县长发火了。贾县长说:“你们管得住政策?别净说那些没用的,说张长的事儿。”
重新回到了正题。这时候,几家领导的意见空前一致,异口同声,要依法解决,由法院来裁定。会议结束后,他们商量的意见,由赵岛向张长通报。
赵岛和张长联系,张长不同意他们的意见,说他们没有诚意,合伙糊弄他。因为在此之前张长去过法院,知道耗不起,所以才上访的。他们拿司法渠道說事儿,分明就是扯皮。
后来,赵岛再给张长打电话,张长就问他:“你当家不当家?不当家就别给我废话,当家就给我一个痛快话,我提的条件答应不答应?”
赵岛气得手指发颤。他不打电话领导怪他,他打电话张长就这样态度。赵岛只好硬着头皮向贾县长汇报,贾县长说:“这小事儿你都办不好,以后怎么能挑重担?”赵岛就再次给张长打电话,张长根本就不接他的电话。
赵岛直接去了医院,做院长的工作,希望医院能够妥协,最好有个结果,他再去张长家。谁知,院长根本就不接受,说:“简直没有天理,哪个医院不出点事故,没有事故它就不是医院,那是太平间。这么个事故,竟然要五十万?如果法院判我五十万,我就拿。没有法院判决书,我坚决不认。”
赵岛说:“医生也出点,你们医院想想办法,再找人做做张长的工作,凑合着把问题解决了算了。”
院长说:“赵主任,你这是和稀泥。我给你说实话吧,主刀医生有背景,现在托人都托到北京了。你知道有一个叫张西西的,张鹿苑人,如今在北京神通广大,据说认识中纪委的人,有人说那个医生就在他那儿。张长还没有找到我这儿,医生就辞职了。现在我们都联系不上他,咋让他出钱?”
赵岛从医院回来,十分沮丧,没想到这事儿,越来越复杂,越搅越乱。张西西也掺和进来了。张西西这个人,赵岛见过。那天,赵岛听到有人敲贾县长的门,赶紧出来制止。他是贾县长的秘书,办公室就在贾县长斜对面,凡找贾县长的人,都必须从他门前过。贾县长有过交代,凡找他的人,事先有预约的,他会主动开门;他不开门的,都是他不方便接待的,由赵岛负责接待。赵岛因为贾县长的门总是被敲,挨了不少批,所以一听敲门,赵岛就过敏,麻利起身。
赵岛慌忙出来,很客气地跟敲门的人说:“贾县长下乡了,有啥事儿可以先给我说,等他回来我再转达。”
那人笑了一下,说:“跟县长约好了,他在屋里等我呢。”
赵岛一看来者器宇轩昂,确实不像找麻烦的那种,听话音儿,肯定事先有约。他只好自己找台阶说:“啥时候回来的啊?”做秘书的就得有这本事,瞬间方的就变成圆的,长的变成短的,而且变得不着痕迹、来回自如。因为他要随着领导变啊,哪能还有自己?
赵岛慌慌张张喊来通讯员打开贾县长的房门。贾县长一见来者,连忙起身,笑着说:“张老板,张老板。怠慢,怠慢。我们说一个急事儿。”
被称为张老板的人,很识趣地说:“要不,我再等一会?”
贾县长说:“不用,不用,说完了。快坐下,赵主任看茶。”
贾县长办公室还有一位某局长,一看县长的态度,也赶紧起身。贾县长说:“某局长,来来来,介绍一下,这位可是咱们县里的精英人物啊,张老板。”
张老板很有范儿地伸出手说:“在下,张西西。”
某局长忙不迭地递上双手,满面笑容地说:“张老板,久仰大名。”说着就转向贾县长,“贾县长,您这里有贵客,我先走了,按您的安排,保证落实好。”
赵岛这才知道,面前的这位就是传说中的张西西。张西西成为地方政要的座上客,早已在坊间传遍。特别是张西西的亲戚朋友,更是传得神乎其神,说陈湖地界没有张西西办不了的事儿。赵岛一看贾县长的态度,印证了坊间的传说,他便慌忙把茶水倒上。退出贾县长办公室时,赵岛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个传说中的神秘人物。
张西西一身行头都是国际名牌,手腕上还缠着价值连城的天珠手串,闪得赵岛眼都花了,不过满脸的粗糙,是衣服无法遮掩的。张西西和县长热火朝天地聊了一个下午,好几拨找贾县长汇报工作的,都被赵岛支走了。天色将晚,贾县长打电话叫赵岛进去,嘱咐他安排晚饭,通知几个局长,还有张鹿苑乡的书记、乡长都来陪张西西。
有这么一个人物搅和,他一个小小的政府办副主任,还真是收拾不了。可是换届年,方方面面都开始动起来了,这时候怎么能出乱子呢?他自己的前程是小事儿,耽误了领导的前程,他怕不止是被扫地出门了,被安上个什么莫须有的罪名也说不定。
赵岛仰天长叹,真是烦人啊。无论如何,得想法儿脱掉干系,要不他怎么能扛得住啊。赵岛想一个人静静,想想辙。可他办公室里只要开门,就会有人,都是找贾县长的各局委领导,这些人一来,他都得陪着,聊着,让座倒水。领导忙啊,只要在办公室,门前就有人排队等候。可是,他比领导还忙,至于说忙什么,怎么忙的,他自己都说不清。他老婆整天嫌他不着窝,跟他怄气,说他外面找小三。他也见识过小三,都是人家的。人家小三的眼,看都懒得看他一眼。看着人家的小三,他还真想找个小三,哪有那工夫啊?即便有工夫,哪有资本啊。
市里召开了社会治安综合治理大会,县里随后也要召开同样规格会议,这都是套路。更主要的是,特殊时期,各方都需要一个安定和谐的社会环境。政法委书记去省委党校学习去了,这一块临时由贾县长负责,所以各种协调会、各类会议材料等等,都得赵岛参与,忙得赵岛晕头转向。一时间,赵岛就把张长的事儿给忘了。
赵岛正给公安局办公室主任打电话,要几个数字,贾县长的电话打过来,赵岛赶紧把那个电话挂掉,给贾县长回过去。贾县长说:“给谁打电话啊?打了这么长时间,你比我都忙。”
赵岛说:“我要几个数字。”
贾县长问:“讲话材料还没有弄好吗?”
赵岛说:“昨晚加班赶的,已经好了。我这就给您送过去。”赵岛慌忙拿出材料,送到贾县长办公室。
贾县长脸色十分难看,对着赵岛就是一阵雷霆:“研究好的意见,你咋落实的?落实啥样你也有个回话啊?懂不懂一点规矩?”
赵岛一下子被打蒙,也不敢问啥事儿。贾县长并不给赵岛辩解的机会,继续说:“市长都发火了,省信访局要问责呢,市里领导要受影响,你担得起吗?饭碗还能保得住吗?”
领导批评,赵岛从来都不敢辩解,只是小心谨慎地检讨自己。能跟上常务,在政府办也算是比较重要的位置了。赵岛只想,常务当了县长,他也就跟着荣耀了,接下来县长当书记,他也算是跟着熬出头了。看在跟賈县长鞍前马后地服务多年的分上,贾县长当了书记肯定会给赵岛安排个好位子。领导们都会给自己的秘书安排个好位子,这些都是官场惯例。赵岛也知道这看似锦绣的前程,却也虚幻无常,官场从来都是诡异的,一个小小的意外,就会全盘皆崩。常务副县长离县委书记的距离还很遥远,也许很近,这都是玄幻莫测的事儿。但是,以赵岛目前的状况,他也只能这样聊以自慰,算是为自己定了一个终极目标。
贾县长还在噼里啪啦地批评着,不过赵岛已经明白了,都是张长惹的祸。
赵岛等到贾县长喝茶的机会,怯怯懦懦地说:“张长不同意这个处理意见,他涨到五十万了。我去医院,医院更不能接受。后来,我打电话给张长,他不接电话,我去他家找,也没有找到。这几天一直都在筹备会议。”
贾县长咽下一口香茗,把手机一摔说:“都到天安门自焚了,还有没有王法?这张长也太张狂了。乡里就没得到一点消息吗?怎么能这么迟钝呢?还有没有一点政治敏锐性?公安局呢?公安局就没有手机定位吗?怎么可能联系不上?你找不到张长,怎么不汇报……”
公安局?赵岛豁然开朗,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还真是有一个合适的人,可以处理好张长的事儿。那次处理土地事件时,就是他去的,他跟张长关系非常特殊,跟张西西关系非同一般。
赵岛小心翼翼地说:“贾县长,有一个人可以把张长的事儿处理好。”
“谁?你咋不早说啊?都到了这个点了。”
“李端!”
关于李端的传闻,赵岛听到过不少,实的虚的,真的假的,各个层面都有。赵岛知道李端是个非常有办法的人,听说他曾经因为张西西偷了他表叔的车牌子,把张西西送进了拘留所。本来,张西西是因为销账被传到派出所的,李端都安排好了,要把张西西放出来。可是,张西西为了表明自己的态度好,就交代了他和同伙撬人家的车牌照的事儿,他把车牌的号码也交代出来。李端一听汇报,暴怒,张西西就进去了。这世事很奇妙,很多原本是七不挨八不连的事儿,瞬间就粘在一起了。
估计,张西西到死也不知道,他进去是因为争取宽大处理交代出了偷车牌子的事儿。在张西西事发前不久,李端的表叔打电话让李端过去一趟,李端心里直嘀咕,一般情况下,老爷子为了避嫌,是不会给他打电话,更不会让他过去的,一定是有什么特别的事儿。李端到了他表叔家,老爷子给了他一个纸条,上边写了一个电话号码,让他打这个号码。李端一脸愕然,茫然地问:“这谁啊?”老爷子气得脸色发青,说:“我哪儿知道是谁?我的车在你的辖区内,离你家不足三百米,竟然有人偷了车牌子,还大胆地写上电话号码,只要一百块钱,便知道车牌子的下落。这事儿要是传出去,无疑是人尿滋脸,我在这里混了几十年,就混成这了?”
李端确实很生气,但是觉得也很可笑,一个车牌子要一百块钱,不够工夫钱,可是你要是去装新的,却要二百元,安排人查又值不当的,真够恶心人。李端赔着小心,安抚住老爷子,安排他的司机悄不声地这事儿给办了,不过这事儿却像一摊苍蝇屎,屙在他心里。不想,张西西主动交代出来,李端岂能轻饶了他。后来,张西西出来之后,对李端感恩戴德,不知道李端都跟他说了什么。
6. 李 端
李端接到他们局长的电话,就知道是张长的事儿。张长的事儿,在张鹿苑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他每天回家,他老婆都把张长的事儿当新闻一样跟他叨叨。现在,不但是张鹿苑,整个县城都闹得沸沸扬扬,说什么的都有,有人说,他领着儿媳妇到处跑,不是上访,而是心怀鬼胎,想扒灰,都知道他儿子和儿媳妇正闹离婚。还有人说,张长上访尝到甜头了,讹诈钱财。又有人说张长上访是为了拢住儿媳妇,儿媳有了相好的了。一个巴掌大的县城,这种事儿还能不传得满城风雨?不但传得满城风雨,还传得百花齐放。
传啥都不是关键,关键是张长要到天安门自焚,这事儿可是闹得太大了。县里因为张长多次被通报批评,仅仅是受通报还不是关键,最关键的是,眼下是信访敏感期。
其实,张长早已被乡里列为重点防控对象了。李端跟张鹿苑乡历任书记、乡长关系都很好,乡里出了一个公安局副局长,也算是个人物了,谁到任了还能不拜访一下?一个乡有一个公安局副局长罩着,各种事情毕竟要方便很多。李端也很明白,人家书记、乡长是父母官,不说自己在老家住着,就是家里的亲戚朋友还得承蒙关照。因为关系好,说话也就少了避讳,乡里的书记、乡长常跟李端诉苦,醫疗事故,跟他们半毛钱的关系都没有,但是信访案件是属地管理,是不是你造成的不要紧,要紧的是当事儿人在你的地盘里。只要是在你的地盘的人上访,甭管啥事,你都得摁住了。甭管跑到市里、省里、北京,都得跟上,跑到哪儿你接到哪儿,到了天边也得你追回来,然后逐级协调。不然,要一票否决,记入黑色档案。一票否决,评先评优都没戏,一年的辛苦全完了。一旦记入黑色档案,执纪部门不找茬且过,一找茬没完没了。
这事儿本来跟李端也没关系,但是他是分管治安的,张长的动静闹得这么大,连市里、省里领导都惊动了,他这个分管治安的县公安局副局长还能安生?
李端心里也很烦,不由愤叹:“张长啊张长,还真闹出花样来了。你也想学法轮功分子啊,人家那是个组织。你说你啊,因为这一点赔偿值当的去天安门自焚?”
李端绝对相信这是真的,他知道张长这种人,啥事儿都会做出来的。因为工商所罚他几十块钱,他把人家工商局长闹腾得不敢上办公室。卖地时,他带头上访,差点被拘留。这回听说是他儿媳妇出了医疗事故,跟医院闹腾。医疗事故,医院全责,他还不得闹腾个天翻地覆啊。
不过,让他去做张长的工作,他心里真没底。虽然他们是同学,可平时来往并不多。上次处理土地事件时,张长就对李端有意见,当着李端的面说:“李端你官当大了,胳膊肘往外拐。”背后还跟人说,李端为了往上爬,故意压制他,标榜政绩,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这回,局长反复交代,是县领导钦点的他,一定要把张长领回来。
领回来?说得轻巧。要是那么好领,还能让他去?不过,既然领导已经发话了,他还是要去的。
李端现在的任务就是去北京把张长领回来,领回张长没问题,关键是得把问题解决了。解决问题的关键是钱,如果钱能解决了,谁都能把他领回来。就是因为钱的问题不好解决,领导才点他的,事情总是这么拧巴,拧得人心里憋憋屈屈。
张长还真把价钱涨到了一百万。一百万,他可真敢要啊!一块纱布就是一百万,那个主刀医生是李端的老表,他就是倾家荡产也赔不起。确实是他出主意让老表主动辞职的。当时,会诊结束,他老表就打电话说了情况,他知道张长是个难缠的主儿,就说:“赶紧走,工作上的事儿,等事情结束了再说。”这倒好,绕来绕去,球又踢到他这儿了,他还不能让人知道球是他踢出去的。
李端去北京之前,先去见了贾县长,有很多事情必须事先请示好,比如钱的问题。他跟贾县长说钱的问题不解决,就算把张长领回来,他还会去的。贾县长说:“回来谈钱,有个差不多就满足他。这个人啊,连省政府的形象都破坏了,省信访局意见很大,直接跟市长打电话。李局长,现在是非常时期,无论花多少钱,也得把这个问题解决了。如果实在不行,就由法院判决,然后依法处理。”
赵岛在一旁绷不住了,领导谈工作,他一般是不能插嘴的。可是,依法处理的信息只要发出去,就领不回张长。他连忙对贾县长说:“李局长有办法,全权委托他,一定没问题。”
李端看了一眼赵岛,忽然明白,原来这球是赵岛踢给他的。不过,赵岛不踢,也会有人踢的,都知道只有他才能降住张长。
既然都到这份上了,李端也就认了,不过该卖的乖还是要卖的,他笑着对贾县长说:“县长只要授权,没问题,一定会让您满意的。请首长放心,这是给您荣升的献礼啊。”
既然大话撂出去了,李端就不能不仔细斟酌。张长就是一块掉在灰窝里的豆腐,拍不得,打不得。如果这个问题处理不好,他就会被张长缠住。如果张长缠住他,什么同学、老乡情谊,全他妈玩完。其实,这些玩意儿早就玩完了,张长早就把他当作对头了。张长把他当作对头他也不怕,就怕他不停地胡闹。当然,治一个张长他还是有办法的,但是那些法儿他真不想在张长身上使,毕竟同学、老乡的关系是无法改变的。
李端进了办公室,点了一根烟,缩进了他的真皮老板椅里,真他妈的纠结,怎么什么事儿都那么拧巴。原本很简单的事儿,怎么就越变越复杂?
情况非常紧急,他还没有理出头绪,贾县长电话又追了过来,安排他连夜启程。可是,再紧急,他得组织好人啊,人少了肯定不行。
李端向贾县长提议,必须组成一个临时工作组,由他牵头,乡政府、医院、卫生局几家的头头都得去,在北京现场谈。
贾县长请示了甄书记,因为抽调乡党委书记,必须得跟县委书记汇报,副县长是没有这个权力的。
贾县长又把电话打给李端,说甄书记已经明确表态,全权交给李端处理这事儿,人力物力都保证到位,但必须要把人领回来,问题处理好。
李端拿到“尚方宝剑”,先和乡里的书记联系,让他准备钱,去北京领人。乡里书记接到李端的电话,开始诉苦,张长上访乡政府也受到了通报批评,乡里因为一个张长花了不少钱。他去市里闹,书记、乡长、信访局长都得去接,那多人去接两个人,来来回回的花费都得乡里出。去省里接人,还要带上市信访局的。除此之外,他们还要给张长解决低保、救济款,不然就会激起更大事端。他们得安抚着他,像敬爷一样敬着他。花钱不说,还得挨批评。说着说着又埋怨医院,出了医疗事故,该赔偿的赔偿不就完了。埋怨医院还不解气,又埋怨政策,谁的事儿就是谁的事儿,还搞什么属地管理,属地属地,他们管得了吗?现在倒好,涨到一百万了,医院就是想拿恐怕真有困难了。李端聽他摆理,在他喝水的当口,连忙笑着说:“说这些都没用,赶紧筹钱去。”
李端又打电话给医院院长,也让他一起去北京,赶紧想法儿把事儿了了,这样闹下去,医院的名声全败坏了。医院院长满腔怨气,本来这事儿也挺简单的,几万块钱就能解决的问题。医院有规定,医生出了事故要承担百分之三十,这样算下来医院也承担不了多少。可是,医生辞职了,联系不上,赔偿费用全部由医院承担,太不合理。本来简单的事儿,偏偏乱成了一窝麻。不赔偿吧,张长不善罢甘休,都已经闹到天安门了。赔偿吧,也太离谱了,一块纱布一百万,这简直是天方夜谭。以后,医院就没法正常工作了,这本来属于常见的医疗事故。李端听完牢骚,和颜悦色地说:“老兄,这事儿本来就是你的正事儿,没处理好是你的问题,我们都是给你打工的。”
李端撂了院长的电话,还得给卫生局长打。卫生局的电话他也得亲自打,他一个副局长,带着人家一把手,虽然说公安局是副县级的单位,他也是正科级,但是终究不是一把手。所以,为了把事情顺利处理好,他还是要放低姿态,亲自打电话。卫生局也经常因为张长上访受通报,局长也很烦。卫生局是医院的主管单位不假,可是医院也是正科级单位,院长也是县委组织部考核任命的,局长跟院长说事儿还得拍着肩膀称兄道弟,更何况这种事儿。这事儿卫生局做完鉴定也就算尽到责任了,至于赔偿的事儿,县里领导拿了意见都落实不了,卫生局能管啥用?赔偿多少,他们双方协商,协商不好应该由法院裁定,上北京接人还得卫生局出人出钱,没有天理。
李端听完卫生局长的抱怨,换了一副腔调说:“兄弟,这是甄书记和贾县长两人拍的板,我哪敢指派你啊?兄弟要是不想去,我也不勉强,你得跟他们说。他们两个谁通知我,说你不去了,我就放你的假。我接不到通知,你就得跟我走。”李端让卫生局长去,主要是为了让他给医院和张长做中间人,协调赔偿金额。李端年轻,说话办事没有分量,跟张长打交道这么长时间,张长已经不信任他了,医院也不听他的。所以,李端不出面的情况下,必须有个有分量的人出面,卫生局长是个合适的人选。
李端又抽了几位民警跟着,以防意外发生时,有人力调度。
大队人马浩浩荡荡远赴北京,所有费用由几家均摊。除此之外,他还找人找到了张长的亲家,孙小白的亲爹一起去了北京。张长上访,必须跟儿媳妇孙小白一起,不然他就没有上访的由头,所以,李端带上孙小白的亲爹,是后备方案,万一谈不拢,让他劝说孙小白。如果,孙小白都不愿意上访了,张长还有什么理由上访呢,如果能切断张长的后路,等于摧毁了张长的意志。
李端一行到了北京,张长和孙小白早就被遣送到非访收容所了。因为上次张小强拉他去上访时,信息已经被输入到了北京市公安系统信息内。他们还没到天安门,就被遣送到这里了。
李端策划着怎么跟张长谈判,当然,李端不能露面。他不露面就能把事儿办成,这是他向领导交的最圆满的答卷。还有,他也得给自己留条后路,即使解决不好,张长也不会缠上他。
张长降到六十万,说不能再低了,再低了,就是他们没有诚意。医院院长还是不同意,六十万,当初,十万他都没有答应,现在涨到了六十万,而且这北京一行,他们也花了不少钱,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李端做院长的工作,早知如今,何必当初,是你自己没有主张,承担这样的结果也是必然的。他说:“再让张长的亲家做做工作,恐怕五十万不能再低了。”
医院院长也私下打了小算盘,实在不行,就这样先应承下来,等回到医院,他再让手术医生承担点,医院为了他,破费了那么多,他承担一些想必也不会有太大的问题。确实不能让张长这样闹下去了,他们医院因为张长已经出了大名了,如果再继续下去,他院长的帽子怕是就要闹掉了。
李端不出面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太了解张长了,如果他出面事情反而不好办,因为张长很可能会给他出难题。他只能这样幕后指挥,派一个他带来的民警参与谈判。
这么一个庞大的接访队伍,终于把张长接了回来。
李端本以为这事已经很圆满解决了。不承想,他还是没有脱掉干系,张长亲自找到了他,说:“你处理这事儿就正正堂堂地处理,我也好知道感谢谁,你怎么当起幕后英雄了?这样不是埋没了李大局长的政绩了吗?”
还是赔偿上出了问题,医院只按照他们的规定,赔偿了医院应该承担的那一部分。张长再找他们时,他们说这事儿是公安局李局长拍的板,医生该承担的那一部分,医院不能出。医院找不到医生,公安局总能找到吧?
李端气得差点吐血,要是其他人,他早就动了法了,他对这张长已经够谨慎了。不想,医院却把他给卖了。
李端说,他确实参加了这事儿,不参加就得丢饭碗。丢饭碗也无所谓,关键是他能帮他的就这些。他已经派了干警在缉拿这个医生,一旦有了消息,他就会通知他。如果,缉拿不住,他也做工作让医院把下面的钱赔偿到位。
张长说:“谢谢李局长了。其实,你不用派,自己就能找到他。费那么大劲儿演戏给谁看啊,咱谁跟谁啊,打小光腚就在一块,你哪儿长个雀痣,哪儿长个瘊子我都知道。”
李端不想跟张长较劲,只能顺其发展,反正他的任务是把张长领回来,张长已经回来了,他的任务也算是完成了。从北京回来的当天,他已经向贾县长交过差事。
7. 孙小白
孙小白跟公公跑了那么多的地方,也确实长了见识。她现在也想通了,既然张小长不想要她了,她也用不着死乞白赖地跟着他。现如今,谁还会在一棵树上吊死?其实,她对张小长也没有多少感情在里面,不过是厌倦了相亲,才答应嫁他的。一到了春节,今天说媒的,明天说媒的,一天都相了几次亲,她甚至都没有看清人家男孩长啥样?她妈不讲男孩的个人条件,只看家庭。她妈说:“只要家好,过了门就有好日子。”可是,家好过不到头的夫妻多了。她对张小长也只是觉得能接受而已,谈不上什么喜欢。
她妈经常给她说,女孩子嫁个好婆家,一辈子才能有依靠。她原想,过了门就要好好地过日子,孝敬好公婆,伺候好丈夫。开始,那张小长对她还不错,自打她怀了孕,他的心就野了,老想出去。她想,出去就出去吧,现在的年轻人都出去挣钱了,他出去挣点钱,将来好养孩子。谁知道,一把他放出去,就收不回来了。她并不后悔,他就是这种人,就是守着,说不定也会出事儿的,守住人守不住心。现在这种事,多如牛毛,见怪不怪。农村很多年轻人,出去打工时家庭好好的,回来说散就散了。不是男的找相好,就是女的变了心。就算有些不出去的,在家里也不安分,偷鸡摸狗的多了去了。多亏老天帮忙,医院赔偿了她那么多的钱。
那个老头子,带着她跑东跑西,还有那双贼亮的眼里跳动的邪火,她断定,他不是为了她讨回公道,他有自己的小九九。如果钱给了公公,最后到她手里多少,还是个未知数,她得为自己谋划谋划了。
公公从北京回来之后,又带着她去了县信访局,因为医院不愿意承担应该由医生承担的那一部分,而这一部分的关键是李端。
公公算好了那天是县委甄书记的接访日,他见了甄书记就跪下了,说他们怎么冤屈,李端怎么糊弄他们。按公公的安排,孙小白只哭不说话,她公公说得越冤屈,孙小白哭得越厉害。反正,孙小白只管捂着脸呜呜地哭,话都是她公公说,他们一直都这样演双簧。啥时候公公说:“别哭了,有青天大老爷给咱做主了,怕啥?”孙小白就不哭了,只是低着头不说话。
甄书记听过贾县长汇报,说这事儿已经处理好了,怎么现在又出现了上访?当时甄书记就把贾县长叫去了,说这也不是个难事啊?都打成协议了,咋就没有执行?张长一行从北京回来之后,李端就给贾县长汇报,说都处理好了,具体怎么处理的贾县长并没过问,所以甄书记发问,贾一时语塞,只好把张长领走,说他会把这事儿处理好。
贾县长把张长领回到他的办公室,又把赵岛叫过去,一起商量张长的事儿。他嘱咐张长:“不要再找甄书记了,这事儿已经打成协议了,白纸黑字,都有签名,还能赖账?有人督促医院履行协议就行了,这个事儿你就找赵主任,由他负责协调,钱不到位就找他。”
张长说:“反正这事儿甄书记都发话了,贾县长也表态了,赵主任你看还有啥困难,说在当面,别我再找你时,叫苦叫难,推诿扯皮。行就行,不行说个痛快话。”
赵岛说:“行,行。领导都安排了,肯定让你满意。”
张长就回去了,一直跟赵岛电话联系着。
孙小白也知道补偿可能很快就要到位了,她就一个人去找赵岛,咨询了赔偿金支付的程序。
她必须让这赔偿金直接打到她的银行卡上,这些钱是对她的赔偿,不是张小长家的。她在张小长家受了这么多窝囊气,在医院受了恁多罪,跟着张长上访遭受了那么多非议白眼,她得这些补偿不应该吗?
她给赵岛主任买了礼品券,想让他瞒着她公公,把这事儿办好。她眼下要做的是,賠偿金一点不少地打在她的卡上。
她也找到了自己的意中人了,那个人叫王颠,媳妇刚出车祸死了。王颠和李端有亲戚,喊李端表姑父的,平时跟李端走得很近。李端怎么谋划着把张长和孙小白从北京接回来,怎么商量的,都是王颠透给孙小白的,孙小白又告诉了张长。李端以为是医院把他给卖了,其实真正卖他的是王颠。王颠也不是故意卖他的,只是为了讨好孙小白,无意中说的。这世事,远比人的想象复杂。
孙小白和王颠过去是同学,她在医院住院时,碰到王颠处理他媳妇的后事。老同学多年不见,又是惺惺相惜,彼此留了电话。后来,王颠去医院看过孙小白几次,孙小白在冷漠中总算是感到一丝的温暖。她烦的时候,就跟王颠打电话唠唠,联系得多了,互相就有了感觉。
孙小白为自己谋出路,并不是见到王颠之后,自从孙小白的公婆把她一个人扔到医院时就开始了。她想,她和张小长肯定过不到一块了,就算她生一个男孩儿,张小长也不一定回心转意。因为张小长他们这一代人,并不看重香火不香火的,而是更在意自己的感觉。他既然已经和那钱小黑到了那种程度,想必再分开就难了。就算是张小长回心转意,他父母这样的态度,长此以往,她也受不了。没有碰上王颠之前,孙小白只是没有明了的想法,碰上王颠之后,这想法渐渐明了了。等赔偿金拿到手,她就和张小长离婚。她也不能算是不义,是张小长不仁在先,她动手术他都不回来,还有一点人情味儿吗?张小长一家都让她心冷,张小长无情也罢了,张长也不近人情,把她一人扔在医院,而后又拿她做诱饵,上访要赔偿,要了赔偿自己打小算盘。
所以,孙小白必须瞒着张长去县政府找赵岛,她打算等赔偿款到位之后,再向公公摊牌。
那天,孙小白又去了县政府,直接去了赵岛的办公室。政府办不少人认识孙小白,也知道她找赵岛是要赔偿金的,所以都不拦她。这次,她给赵岛准备了一份厚礼。无论如何,不能把钱到账的消息让张长知道,如果张长知道了,肯定会让打到他的卡上。
赵岛非常热情地给她让座,这事终于了结了,他也很高兴。张长真是个难缠的主儿,油盐不进,真把他给难为坏了,还就是这孙小白,态度不错,也挺可怜的。他告诉孙小白,他替她盯着呢,医院财务是他一个同学的妹妹,钱一汇立马给他电话,他让孙小白耐心等待,估计也就这一两天。
孙小白回来的路上,心情非常好。她接了王颠的电话,王颠在催她赶紧跟张小长办手续。她说现在还不能,等她把钱弄到手,然后把该办的事儿办完,再和张小长离婚,离完婚再公开和王颠的关系。王颠很着急,怕孙小白这边有变故。孙小白说:“你耐心等着,张小长错在先,我现在怎么着,张家都无话可说。如果你一出场,是非全部都颠倒了,张长肯定会纠缠不休。我不想再搅进是非窝里。”
孙小白第一次感到做人的尊严,这也是公公张长带着她东跑西颠上访的结果。由县到市,由市到省,再到北京,一路上,她终于想明白了,人的尊严在哪儿。那天,她公公领着她去了省委,大门口有武警把着,不让随便进。张长说是找人的,武警说那边登记。张长来到西侧的值班室。一个傲慢的中年妇女,沉着一张被化妆品抹得锃亮的脸,纹上去的眉毛和眼线更让人觉得僵硬和阴冷。张长说:“我找领导。”
那女人冷冰冰地说:“身份证?”
张长递过去身份证。
“登记。”
张长看了半天,不知道该咋写,问道:“咋填?”
那女人不吭声。
“同志,咋写啊?”张长再问。
女人不屑地说:“自己看。”
张长比照着人家的写了,但他不知道“来访何人”这栏里写谁。
张长递过去之后,那女人看了一眼,扔过来:“都写上。”
张长说:“我上访的。”
那女人说:“找错地儿了。”
“那我去哪儿?”
那女人说:“出去问。”
张长说:“你这是啥态度,你是为人民服务的吗?”
那女人说:“出去。”然后对着对讲机说了一句什么,不一会就来了两位警察,把他们轰走了。
那女人的影子一直在孙小白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同是女人,人家那威风劲儿。她才是个看门的,如果能在大院里面上班,又是如何呢?孙小白是无法想象的。
她在北京看到大街上那些穿着光鲜的女人,趾高气扬、仪态万方。有的来去匆匆,有的悠闲徜徉,都是那么优雅有范儿,有谁像她,跟着公公东跑西跑,掉不尽的泪,受不尽的累,看不尽的脸色,听不尽的训斥。她想想,自己长这么大,都是逆来顺受,从来没有过自己主张。现在,她可以自己想点事儿了,她要开始新生活了。
孙小白进了家,女儿扑进她怀里,她的心情顿时五味杂陈。这一年多来,她几乎没咋管过女儿,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
她紧紧地搂着女儿,眼里热辣辣的。是的,她绝不会让女儿重走她的路,这也是她最想和张小长离婚的理由。王颠虽然让她感到了女人被爱的滋味,但是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王颠许诺对女儿像亲生的一样。
孙小白在女儿脸上亲一下,说:“妞妞自个儿先玩,妈妈收拾一下东西再陪你玩儿。”
既然决定和张小长离婚了,孙小白首先要做的是把娘家陪送的嫁妆拉走,这些嫁妆她是不会留给张家的。
8. 张 长
张长本想这次赔偿到位之后,他的一切问题就都能解决了。张小长要离婚就离,孙小白該走就走,他要把孙女留下来,这些钱也够抚养费了。
闹了那么长时间,他也不想再折腾了。在北京的时候,他就知道李端插手了。当他看到他亲家的那一刻,就知道李端在北京,县里那些人是没有人能想到让他亲家出山的。
李端搅进来并不可怕,他有办法对付李端。李端再牛,他端的也是公家的碗,也有能管住他的。再不行,他找小报记者,或者找人去网上炒炒他。这种人,最怕这些事儿了。现在对付李端,还用不着这些,因为他和李端没有直接冲突,他要的是钱,李端是奉命解决问题的,花的也不是李端的钱。
开始出面跟他谈的是卫生局长,他还真不能和他谈,因为这钱不是卫生局出,既然李端不出面,他得跟一个副县长谈。贾县长在省里开会,他的秘书代他来的,县委甄书记对贾县长发火了,再处理不好,拿他是问。所以,贾县长秘书赵岛拿着电话让张长听,说是贾县长的电话。贾县长说:“这事儿拖了这么长时间,我有责任,钱的问题好办,我是常务,管着全县的钱,医院不拿县财政拿,不能亏了你。天这么冷,先回来吧,回到县里咋都好说。就是在北京呆着,也得回来汇钱不是?你在北京呆着,大家都不安生。赵主任代表我,你有啥要求就跟他提,他表态的事儿,就是我的意见。你有啥就跟他说吧。”
当然,他也没这么好哄。在北京是给不了钱,但,得在北京把钱的事儿说好,打好协议他才能回去,不然,谁来也不行。
没想到从北京回来,医院又变卦了。张长这才又跪访了甄书记。贾县长亲自把他领到办公室,当面交代给了赵岛。
这下,总算是处理好了。过了几天,张长直接去找赵岛。赵岛说:“还没到位吗?说好的,不会变。单位汇款要走银行,需要时间。你先回去,我再催一下,不会有问题的,你放心好了,有什么情况我及时通知你。”
张长从赵岛那里回来,就觉得不对劲。
不对劲的不是别人,是他儿媳妇孙小白。过去,孙小白有求于他,前前后后都是爸长爸短,低眉顺眼的。现在,孙小白进进出出也不跟他打招呼,好像有意躲着他,看到他神情慌乱。过去,孙小白基本不出门,需要啥东西都是在他超市里拿,最近老往外跑,不知道出去干啥去了?从前,孙小白连脸都懒得洗,更不用说收拾家摊子了,现在,忙忙乎乎地收拾这收拾那。过去,孙小白蔫了吧唧、灰不溜秋,现在好像换了个人似的,清清爽爽、精神陡增。她的神色也不对,好像有束光从里到外发射出来,把整个人都照亮了。这里边一定有变故,是不是她有事瞒着他?那天在医院,张长看到她和一个男人说话,她说是她表哥,当时张长没在意,想着她身体不好,就没有再追问她。
难道孙小白有外心了?想到此,张长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她不会是得了赔偿款都卷走吧?
于是,他就找到了孙小白,问她收拾东西干啥?
孙小白说:“爸,我也实话跟你说了吧,张小长不要我了,我想再待你们家也没有啥意思,不如回娘家算了。”
“回娘家?啥意思?”
“啥意思,离婚。你要是现在能让张小长和那钱小黑断了,回来跟我安安分分地过日子,我还是你们张家的媳妇。你能让他回来吗?不能吧。怕是谁也不能让张小长回心转意了。爸,你也通情达理的人,也替我想想,张小长都那样了,我再守着有意思吗?”
“你是不是心里早就做好了打算?你咋不早说?”
“我现在才想好,张小长不要我了,我不能死皮赖脸缠住他,就算我想缠,也缠不住。如今他在外面过着逍遥的神仙生活。我呢?我过的啥日子?还有,外边说三道四的,我再待在这个家,对你也不好。”
“你是不是觉得赔偿金到手了,才要走的?”
“是的。你不是也跟人家说,我不能生孩子了,你家张小长才跟我离婚的吗?”
“你是不是跟那个赵主任串通好的?”
“我倒是想和人家串通,人家还得和我串通啊。爸,我看这事儿咱也别闹,和平解决。”
“咋和平解决?要和平的话,赔偿金留下,孩子留下,你走人,我就不拦。如果两样留一样,咱就和平不了。”
孙小白这会儿也恼了:“两样我一样都不留。孩子是我生的,病是我害的,赔偿金是给我的,我凭啥留下?”
“病是你害的,可是,没有我,谁会给你这么多的赔偿金?你怕是一分钱都得不到。再说,孩子是你生的,可她是我们张家的血脉,决不能留给外姓。你爱嫁谁嫁谁,就是不能带走我孙女。”
“你说了不算,带与不带得法院说了算。”
张长听到此,觉得他和孙小白在这里说没用,不过他得先稳住她,于是,他就说:“你再好好想,我现在就给张小长打电话,让他回来,咱再商量。”
孙小白也没有把话说死,只说:“没啥好商量的,如果能商量的话,张小长早就回来了。”她想,如果张小长真能回来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她也不想走这一步,将来孩子还得受牵连。只可惜,那张小长是不会回来的。
张长随即又回到了县政府,找到了赵主任,说:“这钱如果要是到位的话,是不是要提现金?”
赵岛说:“一般不会。都是银行转账的。”
“转账?转到谁的账上啊?”
“当然是转到你儿媳妇账上。”
“我儿媳妇没有卡,转到我卡上行不行?”
“行啊,得经过你儿媳妇同意。哎,你儿媳妇说她有卡,说不定已经转过去了。”
“什么?已经转过去了?你为什么不通知我?”
“我为什么要通知你,她是当事人,正常情况下就应该转到她卡上。”
“你们是不是串通好的?我一看你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儿媳妇还专门来找你,她离婚是不是要跟你啊?”
张长恶毒的话向刀子一样射出来了。是的,如果这样的话,他除了落得一身的赖名声,还人财两空。他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正说着,赵岛接到贾县长的电话,说让他过去一下。他一边接着电话一边往门外走,张长就跟着出来。
张长说:“你不能走,你给我说清楚究竟咋回事?你是啥领导啊,勾引民妇,私吞人家的赔偿金。”
赵岛也很生气,说:“你嘴巴干净点。再胡唚小心我揍你。”
张长哪里容得赵岛这样对他,于是,便在政府大院里拦住了赵岛,开始辱骂。赵岛无法走脱,贾县长找他有急事,看他迟迟不来,就出门看看怎么回事儿?一出门就看到张长正拉着赵岛在院子里叫骂。
贾县长劝住了,说:“你这样骂人不好,有问题解决问题,咋能这样闹呢?”张长正在气头上,连县长也一起骂着,直到来了几个干警把他拖走。
张长回到家里,孙小白已经把嫁妆拉走了,家里一片狼藉。他老婆哭哭啼啼地说家里刚才来了很多人,她拦也拦不住,嫁妆都拉走。
张长这时才真正地感到万分沮丧、万分窝囊,这种挫败感真是让他恨不得钻进地缝,他怎么能就这样放手?他经历了那么多磨难,费尽了波折,到头来,人财两空,遭人耻笑。可是,他这会儿确实不知道应该找谁算账啊?突然间,他的仇恨好像找到了主人,就是那个赵岛,如果不是那个赵岛,孙小白怎么会想起来办卡?说不定这两人早有奸情。虽然他在政府大院那样吆喝了赵岛,不过是一时的气话,没想那么多。现在想起来,这就是个圈套。肯定是孙小白那个贱妇跟赵岛勾搭成奸,合起伙来骗他的。你想啊,孙小白是找了赵岛之后才办的卡,她原来就没卡。她是办好卡之后才动了走心,才开始谋划拉嫁妆的。
他原本是想稳住孙小白,等他把钱拿到手之后,再跟孙小白摊牌。可是,他还没到县政府,孙小白就找人来拉嫁妆了,肯定是早就谋划好的,趁他不在家时,把嫁妆拉走。他出门前给赵岛打了电话,孙小白并不知道他要出门,如果不是赵岛给她通风报信,孙小白又怎么知道他要出去?如果他不出门,她怎么能把嫁妆拉走呢?在农村,一拉嫁妆那就意味着离婚了,比离婚证更有效力。孙小白趁他不在家拉嫁妆就是骚他的脸。你想啊,当初张小长提出离婚时,是他死活不愿意,这事儿他是捂着的,大家都不知道,他是不想把这个家拆散。后来,他是看张小长拉不回来,才放出去一点风,为将来离婚铺垫一下。
孙小白这一拉嫁妆,全村还不是跟看戏的一样,肯定都知道是孙小白蹬了张小长,肯定都知道他领着孙小白闹访,人家赔了钱,孙小白得了钱就走人了。肯定都看他的笑话,你张长不是认死理吗?你不是爱讨公道吗?孙小白得了钱就拉嫁妆,你向儿媳妇讨啊。
孙小白拉走了嫁妆,张长彻底崩溃了。
他为了儿子结婚,花了那么多的钱,不但儿媳妇走了,孩子帶走了,嫁妆也拉走了,他跑了那么多路子争取到了赔偿金没见到一个子儿。“竹篮打水一场空”,人家还有个竹篮,他现在什么都没了。他张长也算是个人物,当初他和李端也是张鹿苑为数不多的高中生,上学时,李端的成绩跟他差远了。
这一切都是怎么了?张长心里发堵,脑子发涨,四肢发软。他上访时,确实县里乡里都很重视,给了他补助,给了他低保,给了他救济,可是,赔偿到位之后,这些都不会再有了,乡里村里那些当官的,再也不会多看他一眼。就算赔偿不到位,孙小白走了,赔偿的主体不是他,他还能干什么?
赵岛!孙小白!这一对狗男女!张长想到此,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睁开眉下眼,咬碎口中牙,一口气跑到县政府。
9. 李 端
李端听说张长又出了新花样,这么大的事儿,这巴掌大的县城,传得沸沸扬扬。据传,张长怒发冲冠地去了中层干部的大会场,截住了赵岛。赵岛正拿着领导的茶杯和笔记本从会场里出来,张长上去就把他掀翻了,然后吆喝他怎么和孙小白不清不白,怎么勾引良家妇女,怎么贪图孙小白的赔偿金。大家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觉得这下赵岛摊上大事儿了。这赵岛平时还是比较本分,工作也很尽职,怎么会做出这种事儿?赵岛再怎么也不能找一个农村妇女做小三啊!还有人说,那小三长得跟宋祖英似的,人见人爱。这老家伙是想扒灰不成,才跟赵岛拼命的。总之,张长这么一掀,就像射向天空的烟花,人们看到的只是迷离的焰火,谁能想到花筒里火药原本的性状呢?绚丽的烟花散尽,空中只剩下赵岛的名字。赵岛,一下子就出了名。
张长被保障会议的干警控制住了。大家并不同情张长,觉得他太嚣张,太过分。有啥事儿,解决啥事儿,总不能闹会场吧?总不能采取这么极端的手段吧?一时间,全县的科级干部都在议论这事儿,赵岛的情绪非常低落。
那天,李端也参加会议了。他当时看到张长的身影一闪过去了,就有了预感,这家伙肯定是拦路喊冤的。他本想安排干警拦住他,又一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张长要是知道是他安排的人,肯定又跟他闹。因为张长的事儿,他受到了一顿狠批。听说张长从北京回来后,又跪到甄书记面前喊冤。不用说,他就能猜到,张长肯定会说怎么去的北京,怎么从北京回来的,李端怎么骗的他。不然,贾县长不会对他发这么大的火。还好,尽管挨顿批,他总算解脱了,就是再批一顿也值得。
幸亏李端没有安排人拦住张长,不然,那挨骂的就不是赵岛了。还好,他只是冲着赵岛来的,要是冲着县里哪个领导,这就成了事件了,又要李端牵头处理。
张长的事儿,李端暂时撇清了。可是他心情并不好,都是换届年惹的祸。上上下下都在换届,换届就意味着人事调整,他呆在副局长的位置上好多年了,也该转正了,局长、政委竞争的人多,他也自知力量单薄,可是享受个级别也是应该的。正科级好多年了,人家都提了几轮了,还是没有他的戏。他也知道,公安系统人才多,很多都是有学历有专长的人,像他这样能进公安系统已经不容易了。但是,到哪山唱哪山的歌,他在这个体制内就不能不想,有些被提拔的人,跟他比差远了。有些还是毛孩子,都是正科,还不是因为有门路有靠山?是啊,人家都积了几代人的能量了,他呢,就那个远门的表叔,也退二线了。世事就是这样,他也想明白了。按理,他这样也该满足了,那时候如果不是他表叔,他能进公安系统吗?绝对不可能。想明白归想明白,可是但凡有人事调整,他心里就会躁动不安,调整不了就会愤愤不平。
李端正闷闷不乐地在办公室里摆弄茶壶,局长的电话打过来,说有个人在政府大院叫骂不休,十分嚣张,让他带人速赶到县政府。
李端挂了电话,边收起茶壶,边发牢骚。现在政府机关也是,怎么能让人随便出入呢?保安干什么呢?啥事儿都让公安干警上,公安干警就那么有威力?现在公安的环境也不行,那些上访的,比公安干警牛多了,不能动武,也不能恐吓,话不能说错半句,不然就被抠住,上纲上线,脱不掉干系。他去了又怎么样?
李端还没有出发,贾县长的电话直接打过来,急赤赤地说:“你怎么还没到现场,简直太猖狂了,一个上访户,竟公然大闹政府,大骂领导,政府还算是行政机关吗?干部还有一点尊严吗?必须拘留。”
李端接了贾县长电话,不敢怠慢,带了几个人迅速赶赴现场。到了政府大院,他让几个民警先过去,他向保安了解一下情况。
他说:“你们咋不拦住他啊?”
保安说:“拦不住,谁拦骂谁,政府办公室出来几拨人都给骂走了。实在没办法了,才给公安局打电话的。”
李端正跟保安说着,一个民警过来说:“李局,不行,这人太猖狂了,不听劝阻,当着我们的面还骂得不堪入耳。听他那意思是找赵主任的,没找到,找县长也没找到。他就在院里骂,说就不信骂不出来人,他就是要指名道姓地骂。”
那民警一说是找赵岛的,李端就猜到他是谁了。
李端说:“强制带走。”
民警说:“带不走,一拉他就倒下了。”
李端说:“你这就叫一辆警车,再叫一辆120,如果他倒下,就拉医院,如果不倒就直接送拘留所。去医院时,警车一定要跟着,千万别把人给我看跑了。另外,再通知一些人过来,一起押他走。其余的人,一分两班,取证。”
张长再强,也强不过国家机器啊。他被强制带上了120,送医院检查身体,然后被送到拘留所。
在他被帶上警车的一刹间,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张长仿佛又听到了爷爷的声音。
责任编辑 张雅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