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复问句结构的历时演变与南北类型关联制约——以《官话指南》及其沪语粤语改写本为例

张 美 兰



反复问句结构的历时演变与南北类型关联制约——以《官话指南》及其沪语粤语改写本为例

张 美 兰

（清华大学 中文系，北京 100084）

明清以来反复问句主要形式“VP-Neg-VP”在官话中占主导地位，而上古直至元代常用的“VP-Neg”句式却是粤语、沪语的主要表达式。随着元明以来“VP-Neg（否定词）”式中否定词的不断虚化，衍化出“麽”字是非问，这种现象在官话与沪语粤语翻译文本中体现出是非问与反复问之间的关联衍生与地域分布层次。除受共同语影响及地域特征外，粤语主要体现在句式的新旧历时替换，沪语还存在周边方言 “阿VP”句式的借入渗透。

《官话指南》；粤语；沪语；反复问句；南北类型；历史层次

汉语反复问又叫正反问，自古以来有“VP-Neg”（“Neg”为否定词“不、否、未、无、不曾、没、没有”）和“VP-Neg-VP”（“Neg”为否定词“不”）为主要形式。而“F（可）-VP”晚至唐代产生且较少使用。这几个句式的历时发展在官话与方言中有没有层次？层次又有哪些个性特点？《官话指南》及其粤语沪语对译改写为我们提供了类型学视野下官话与粤语、沪语反复问句式几种类型演变材料。本文选取《官话指南》及其粤语沪语改写本（简称“六种”）①：A. 北京官话《官话指南》四卷（以光绪壬午年上海美华书馆本为基础本，参校上海图书馆藏本以及九江印书局印本中北京官话部分）、B. 南方官话《官话指南》四卷（1893年九江印书局印本）、C. 沪语对译《土话指南》三卷（1889年上海土山湾慈母堂）及D.《沪语指南》二卷（依据1908年上海美华书馆）、E. 粤语对译《粤音指南》四卷（第一、二卷依据光绪21年即1895年香港文裕堂本；第三、四卷为宣统二年香港别字馆印本）及F.《改订粤音指南》三卷（1930年Wing Fat & Company，Hong kong）。以AB版反复问句为主线，分析沪语C、D与粤语E、F四种文本对AB文本反复问句对译句式，同时根据方言文本整体用法，结合反复问句的历史，揭示官话方言间句式差异与历时兴替变化之相互关系。因为B版与A版反复问表达高度一致，所以举例时删减了B版，但统计数据时有B版，出处仅注卷数和章数，“2-34”为第2卷第34章。特说明。

一 官话AB版中的反复问句式与沪语粤语对译句式调查

清代《官话指南》A B版中有“V/A（O）不V/A”与“V/A+否定词（没有/不是）”两类，沪语和粤语对译情况会怎样呢？下面我们分别叙述。

1. 反复问：“VP不VP”

根据AB版文本“VP不VP”中“VP”成分词类性质有“V不V”/“VO不V”、“有O没有”、“是O不是”、“A不A”四类。具体的情况如下：

A（4卷） B（4卷） C（3卷） D（2卷） E（4卷） F（3卷） V不V（呢）？9V不V（呢）？9V（呢）勿V？6V否？2V（呢）勿V？6②V唔（呢）？4V唔V（呢）？4一般是非问句1V唔（呢）？7一般问句1 VO不V？7VO不V？7VC呢V勿C1O要V否？6VO呢V勿1③——（无卷三）VO唔V？4VO唔呢2一般是非问1VO唔呢4VO吗问句3

有O没有7+2④有O没有（呢）7+2O有否？6OV𠰌1O有（呢）勿有2有勿有2有O冇呢5+2有OV唔曾1有O冇呢5有OV哓唔1 O，有没有？1O，有没有？1O，还有否？1——（无第三卷）O，有冇？1有冇O？1

是O不是4是O不是4O是否2V呢勿V 2 是O呢勿是3 係O唔係4是否O2係O唔呢2

A不A22+4A不A22+4V呢勿V16A否6A（O）呢勿A10A否1 A唔A 20+3A唔呢3A唔呢9A唔A9A吗4

1.1 沪语反复问句的用法

1.1.1 沪语对译官话“V不V？” / “VO不V？”式问句

在AB版中有“V（O）不V”式16例，其中“V不V”9例，“VO不V”7例，其所带宾语，往往是在第一个动词后。这是清代尤其是北方汉语反复问的主要形式，而不是后一个宾语的省略。

1.1.1.1沪语CD版“V呢勿⑤V？”

对译官话“V不V（呢）”句式，沪语CD版各有6例“V呢勿V”，结构中间加语气词“呢”，否定词是“勿”，构成“V呢勿V？”⑥，如：

1) A．还打算出外去不出外去呢？ C．还想出去呢勿出去個者？

D．还打算出门去呢勿出门去？（2-24）

2) A．我也不要利钱，你愿意不愿意？ C．并勿要啥利钱个，好否？肯呢勿肯？

D．我也勿要利钱个，侬情愿呢勿情愿？（2-3）

1.1.1.2沪语CD版“O，V否？”

对译官话“VO不V”问句，沪语C版有“V否？”8例，其中AB版有7例“VO不V”⑦问句，C版都一致改为受事宾语前置型“O，V否？”问句⑧。例如：

3) A．你願意去不願意去？ C．儂肯去否？ （3-20）

如果句中有受事成分，沪语偏用受事成分前置“O，V否？”问句，如：

4) A．老爺喝粥不喝呢？ C．老爷粥要吃否？ （3-7）

5) A．打算听戏不听呢？ C．戏打算要看否？（3-11）

受事前置倾向在下文“有O没有”4例与“是O不是”4例的C版三卷对译中仍是如此，这是沪语反复问句受事前置的常见用法。

1.1.2沪语对译官话“有（O）没有？”句式

AB版四卷9例“有（Ｏ）没有”式，沪语C版1-3卷7例，对译形式是受事成分“O”前移为受事主语的“O，有否”或“O，V”句式，否定副词用文言词“否”或方言词“味”，不用“没有”；D版1-2卷对译4例，倾向于受事前移的“O有勿有”2例，“V呢勿V”2例。从中可以看出CD版本用词与语序有老派新派间的差异。例如：

6) A．这对瓶太大，有比这对小一点儿的没有了？（2-7）

C．箇对瓶太大点，比伊小點个還有否？ D．第对瓶忒大，要比第对瓶小点个有勿有？

7) A．你走了有替工沒有呢？ C．侬去之，替工有否？（3-13）

从一个侧面说明了19世纪末沪语反复问句，若带受事宾语，要求受事前置的倾向十分明显，构成“O V否”和“NP V 勿V”型，受事前置结构的“OV否”式是沪语带受事反复问的基本结构。

1.1.3“是O不是？”⑨，AB版4例。D版基本保持一致，C版用“V勿V”和“V否”。

8) A．坎肩兒、汗禢兒，是要這兩件不是？ C．小布襖咾布衫要否？（3-5）

1.1.4“A不A？”——“好不好”、“行不行”、“对不对”、“多不多”、“热不热”、“彀不彀”、“险不险”、“干净不干净”⑩，表示对某一事实或情况已有比较肯定的估计，一般只能放在句尾。AB版四卷有26例（含第四卷4例）。沪语C版第1-3卷对译AB版22例，“A勿A”16例（含“A呢勿A”2例），“A否”6例；D版1-2卷对AB版“A勿A”10例，“A否”1例。可见沪语倾向于保持与官话的一致，但带有地域特点的“A否”问句还是占有一定的比例。如：

9) A．你想这么办好不好？ C．侬想什介办法好勿好？ D．侬想实盖好勿好？（2-29）

10) A．若是沒有的時候，定桌子行不行？ C．比方無得之𠰌，別个座位要否？（3-11）

11) A. 您说好不好？那都很好。 C．看来好否？什介顶好。（3-10）

1.2 粤语反复问句的用法

1.2.1粤语EF版对译官话“V不V？”/“VO不V？”式问句

1.2.1.1粤语偏向用“V唔呢？”对译，否定词是“唔”。如：

12) A．我记不清是怎么件事情了，您还记得不记得了？（2-38）

E．我不记得清楚件事係点嘅，你重记得唔呢？ F．但唔记得清楚呢件事係点样，你记得唔呢？

按：EF版用“V唔（呢）”／“VO唔（呢）”，这是上古“Ｖ不”问句的存留。其中F版更偏向“V唔（呢）”。

1.2.1.2粤语E版用“V唔V呢？”、F版用“V唔呢？”对译，再如：

13) A．你说可笑不可笑？ E．你话好笑唔好笑呢？ F．你话係好笑唔呢？（2-33）

1.2.1.3粤语用是非问对译，F版尤甚。例如：

14) A．你就作保，可以不可以？ E．就你做担保，都怕可以嚹啩?

F．你介绍佢，你肯担保佢吗？（3-1）

15) A．老爷还要嘎啡不要了？ E．老爷你重要咖啡唔要呀？ F．先生重要咖啡茶吗？（3-3 ）

按：F版对译为“VO吗？”的问句，这是典型的是非问，是新用法。它也从另一个角度说明了汉语是非问句与正反问句之间的渊源关系，帮助说明汉语语气词“吗”的来源。

1.2.2对译“有（O）没有？”句式，其中“没有”，粤语用“冇”，或旧词“唔曾”、“唔”。

1.2.2.1 EF版否定副词用“冇”构成“有O冇呢”，如：

16) A．官就问那个人，有甚麼憑據沒有？ E．官问就嗰個人，有乜凭据冇？

F．箇官就问嗰箇人，有字据冇？(2-16)

17) A．杏兒和李子，还有没有了？ E．杏共李，而家重有冇呀？ F．重有的杏子共李冇呢？（3-19）

1.2.2.2用“有OV唔曾？”、“有OV唔呢？”句式

18) A．可不知道有人应妥了没有？ E．唔知有人接成唔曾就喺咯？ F．唔知有人定哓唔呢？(2-10)

否定副词在粤语中最古的是“唔”，后起的是“唔曾”和“冇”。需要指出的是“VO不V”向“V不VO”的转化，在这六部文献中不明显。F版《改订粤音指南》（1930）有2例用法，说明1930年代粤语中“有无O”“有冇O”问句，这种用法不普遍，比较晚进入南方方言的。如：

19) E．后来嗰個人嘅家眷写信嚟，问佢嗰個死者有留落银冇呢？

F．及至嗰箇人嘅家属写信嚟，问箇死者有无遗下的银？（2-16）

20) A．你再瞧瞧這火盆裏有火沒有了？（3-2）

E．你睇吓個火盤裏頭重有火冇？ F．後來睇吓箇火盤有冇火？

1.2.3“是O不是？”，AB版4例。E版基本保持一致，F版以是非问“係唔/是否”为主。如：

21) A．坎肩兒、汗禢兒，是要這兩件不是？

E．背心、汗禢，係愛呢兩件唔係？ F．係要呢件背心共嗰件汗衫唔呢？（3-5）

1.2.4“A不A？”

1.2.4.1粤语E版基本遵循“A唔A”⑪， F版却多以“A唔呢？”对译。如：

22) A．你想這麽辦好不好？ E．你就估噉嘅做法好唔好呢？ F．你話噉好唔呢？（2-29）

1.2.4.2粤语 F版也以“A吗？”对译，如：

23) A．你雇的这个车干净不干净？骡子好不好？（3-6）

E．你呌呢驾车亁净唔亁净？只骡好不好？ F．你雇个驾车干净吗？箇只骡係好嘅吗？

24) A．水熱不熱？ E．水热唔热呀？ F．个的水太热吗？ （3-16）

1.2.4.3“V不V”结构形式附加在某个非疑问句子后面，充当附加问的用法，有2例，如：

25) A．咱们俩一同去，好不好？(1-14)

E．我哋两家一齐去，好不好呢？ F．我哋两家同行，好不好呢？

相比而言，AB版“A不A”，D版“A勿A”，C版有个别“A否”问句；粤语一大特点是多在句末加语气词“呢”。如E版“好唔好呢”、“好唔好吖/呀”“够唔呢”“多唔呢”；F版有三分之一是“好唔好呢”，有三分之二是“好唔呢”、“妥當唔喇”，甚至还有几例用“吗”之是非问。从官话之“A不A”到沪语C的“A否”再到粤语EF之“A唔呢”、F的“A吗”，也能看出反复问句与是非问之间的关联。

2“V+ 否定词没有?”问句

“V（O）+没有?”反复问，是明末以后才逐渐使用的问句，到清代渐趋使用开来，“V（O）+不/否/未”问句已经退出了历史舞台。因此AB版只有“V没有”形式。“V（O）没有”问句11例（动词为非“有”字）但是沪语、粤语则显示出不同的历史层次。根据六种文本同义句式的异文表达，统计大致如下：

A（4卷）B（4卷）C（3卷）D（2卷）E（4卷）F（3卷） V（O）没有10+1V（O）没有10+1V否5V没4O，V呢勿V1V勿曾V2V呢勿V3有O冇2VO唔V1VO唔曾2V未2V冇2一般疑问句1V唔呢3V唔曾2V未呢1有O冇1有冇O2有無O1 有O吗1

2.1.1沪语C版多以“V否”5例对译，而D版以“V勿曾V”2例“V呢勿V”3例对译。

26) A．你从前上那儿去过没有？ C．侬前头箇搭去过歇否？

E．你从前去过個笪唔曾呀？ F．舊时去过嗰处未呢？（3-8）

C版“V否”5例，是该类问句早期用法的存留。

2.1.2沪语C版“V没”4例⑫

27) A．您給配得了沒有？ C．配好沒？ D．儂配好呢勿曾配好？

E．你同佢配好未呢？ F．做妥唔曾呢？（2-18）

28) A．我就打听他忌了烟了沒有？ C．打听伊烟戒脱拉没？ D．就打听伊烟戒勿戒？

E．问佢戒哓烟冇？ F．我问佢有戒烟冇？ （2-25）

29) A．我定做的那件衣服得了沒有？ C．定做拉个一件衣裳好没？

E．我交过佢做嗰件衣服做起唔曾？ F．我定哓嗰件野豫备唔曾吖？（3-19）

按：“V +没”反复问句，元刊《老乞大》已见。沪语C版中“V没”是元明以后用法的存留。

2.1.3沪语C版“V呢勿曾V”1例，而D版对译的7例中“V勿V”5例（正反问），特指问2例。

C版、D版的新派老派的差异也表现出来了。

2.1.4粤语E版对译为“有O冇”5例；V唔/唔曾⑬6例，特指1例。“冇”对译“没有”。如：

30) A．我托您给买一个醒钟，您给买了没有？（2-14）

C．托辦拉箇只醒钟买着否？ D．我托侬替我买一只闹钟，侬買呢勿曾买？

E．我托阁下买個闹钟，你共我买倒冇呀？ F．托你买箇闹钟，有买倒唔呢？

按：E版“有O冇? ”的用法是明代后的新用法。“V唔”是最古层次的，“V唔曾”是元代的层次。

2.1.5粤语F版“V唔/唔曾/沒”，8例，是非問2例，V不V，1例。见上文例26）、29）、30）。

粤语EF中“V唔？”用法是该类问句早期用法的存留，粤语EF版中“V唔曾”是元代后用法的存留。

2.2“V（O）不是”，有1例。沪语、粤语径以是非问对译。如：

31) A．老爷，您收著銀花紙了不是？ C．银花纸，老爷收拉个还有否？（3-14）

E．老爷，你收埋唨啲银花纸咩？ F．先生，唔係有的银花纸喺处咩？

3 小结

六个版本的对比中，官话AB版中的反复问句，基本是两大类“V/A(O)不V/A”多于“V（O）没有”。而在沪语中是“V+否定词”多于“（O）V/A呢勿V/A”；粤语中是“V唔”、“V唔曾”多于“V/A唔V/A”。

二 官话AB版中的“VP么”问句与沪语粤语对译句式调查

官话AB版中大量的“VP么”问句，而沪语粤语对译中主要以反复问句形式。这种现象值得重视，它与宋元以来“VP-Neg”式分化为是非问句的历时演变密切相关。

1 对译官话“VP么”问句，沪语用“VP没/末/否/𠰌”句式

1.1沪语C版《土话指南》“VP没？”句式

沪语《土话指南》“VP沒”句式16例中12例对译官话AB版的是非问句“VP么”。与之相应的D版《沪语指南》则是“VP末”2例、“VP否”2例，且句式中否定副词与已然体标记助词共现，常用的体标记助词，AB官话版用“了”“过”，C版用“拉”，D版“拉”，E版用“嚹/哩/喇”， F版用“唎/哩/喇”，粤语中还用副词“未、未曾、已经”。对应沪语的“VP没”，粤语有用“VP咩/吗”（例33-34），有用“VP未吖/呀”（例35），语音上有关联是一方面，但也有7例反复问意味强（例36）。这从一个侧面说明了官话“VP么”问句有是非问与反复问之间的关联。例如：

32) A．倒价都给完了么？是，都给完了。 C．账还清拉没？还清拉者。

D．盘价全付清拉末？是，全付清哉。 E．顶价已经俾嘥哩咩？係，交嘥咯。 F．甲顶价都俾嘥唎咩？乙係。俾嘥咯。（2-9）

33) A．都可以上案子做活了么？ C．侪可以上场做生活没？

D．全可以上作台上做生活否？ E．都可以上柜做工夫嚹吗？

F．甲各箇都可以上台做工夫吗？（2-14）

34) A．那十块钱换来了么？ C．箇十块银子换來拉沒？

E．嗰十個银钱找唨翻嚟嚹咩？ F．嗰十箇银钱找哓未曾呀？（3-12）

35) A．众位，瞧见他喝了酒么？ C．㑚众位看见伊酒吃个没？

D．各位，看見伊吃酒否？ E．各位，睇见佢饮哓未吖？

F．甲列位，睇见佢饮过未呀？（2-39）

1.2沪语 C版《土话指南》“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