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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浮与存在

2018-09-19陈苑辉

大理文化 2018年7期
关键词:老师

陈苑辉

像夜风一样出走

蓦然回首,我的一只脚已迈人不惑的门槛,离迟暮也就那么一点时间了。离墓地还有多远?不知道,也许明天,也许明天的明天,未知像一条冰冷的蛇在潜伏。

不惑,是一个相对而言的概念,天地如此博大、奥妙与深邃,细小如蜉蝣的我们恐难“不惑”,有“惑”才是常态吧。惑,始于年轻,却没有终点。一个人从年轻的时候出发,至两眼昏花的迟暮,究竟会经历多少浅滩与湍流?这是长期以来困扰我的问题。十几年前背上简单行囊形单影只潜入陌生城市的画面,总会不分时段袭击我的脑海。当我凝望水泥路上一片片寂静的枯叶,仿佛心也紧贴着冰冷的地面,不知如何向人诉说。

人生路漫漫,也许每个人至少设想过一次出走。出走,是年轻人特有的秉性。对于心怀理想与温情的人而言,出走的想法就像一小团摇曳于野外的烛火,永不熄灭。出走,免不了被贴上幼稚的标签,跟逃避、背离搭上关系,一心驰向更远的远方,去抵达一个从未到过且能巧妙绕开熟人的地方,默默翻开崭新的日历写下一行行印记。

日历是时间的皮囊,一本日历撕完了,这一年就走到了尽头。我的母亲有个习惯,每天晚上都会撕一页日历。趴在书桌上看书、写字的我,听见“哧”一声,抬头一看,她已经扯下了“今天”,“明天”或绿或红的底色也显示出来了。年少的我凝视着两个巴掌大的日历,总有一股无法言说的忧伤在心房蛰伏起来。

多年后,我陷入下落不明的漂泊,隐形的日历也就挂上了心头。

出发前,朦胧的山峦尚未褪去夜色的束缚,寒风从山坳口涌过来,而双亲已经帮我收拾了行囊。清晨,村庄里的烟囱还没吐出缕缕炊烟,我像夜风一样离开故土。我的心里很乱,很乱,不知道此去一年是否顺畅,勤恳的工作能否换来体面一些、从容一些的生活。坐在摩托车上,我一路眺望那层层叠叠的山峦,耳朵被呼啸的山风掰扯着,冷,刺痛,仿佛有一柄刀在刮。到了墟镇,改乘一辆客车直达务工的城市。铆足了劲的车轮将我隔离地面,我像尘埃一样飘浮起来,一直飘向陌生的城市。刹那间,我恍惚觉得过往的时光偷偷埋了伏笔,母亲撕下的一页页日历不正是我的情感页码吗?离开了家乡,岁月不断地从我身上撕下眷恋、痛疼,直到生命的页码被彻底撕完,我的日子也告罄。

我一直觉得有些东西是冥冥之中就已注定的。譬如很多年前我在另一个城市教书之时曾设想自己的下一站会不会是这座城市,结果才过去一年半,我便辗转于此城。

在日益繁荣的城市能停留多久我不知道,就如漂浮的小船荡入了广阔的海洋,桨并不一定有绝对的权力把握其行踪,很多初衷都经不起时光残忍的手。踏进城市里的水泥路,我甚至比不上一棵樟树、一株大叶榕,它们的稳定与踏实令我自叹弗如,它们的绿意与伸展空间让我低下了头,它们的内心可以安静如水,对如织的车辆和潮水般的行人无动于衷,而我显然做不到,我总是多愁善感,总是在心里鄙视着肮脏的事物,总是担忧那些和我一样游走在这座城市里受伤、孤独的灵魂,码着一个个冷冷的文字。

愁绪难耐的夜晚像风一样,偷偷跑到某个街边的烧烤摊灌几瓶冰凉的啤酒,目送一个个歪来倒去的身影消失于转角。酒精没有解救我,微凉的风吹来吹去,我用力踢着路灯下的易拉罐,让它在空荡的夜里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在农村一定会有警惕的狗叫声,而城市已经沉睡,我只好学一两声狗叫,叫声回荡在寂静而空旷的街道。

沉重的肉身溺于三餐一宿,游走的灵魂始终找不到一片栖息之地。“只有忧伤着的灵魂,像一只受伤的小狐狸……开始自叙自听,迈着狐步返回洞中”,已缢诗人吾同树在《雨中即思》中这样写道,亦契合每个打工者在城市里的心境吧。

无数次伫立于宿舍的楼顶瞭望广袤的城市,热闹就在下面,繁华也在下面,我高高地伫立穹宇下,拥向茫茫无际的虚妄与虚无。

夜风,哀嚎如泣。

在噩梦与妄想之间

起初,我对城市的想象是简单而美好的,高楼大厦炫目地林立,汹涌的海浪会携带着涛声涌进色彩斑斓的梦。但是过了多久,如履薄冰的痛楚便覆盖了进城谋生的日子。城市里有那么多锋利的爪牙,可以伸向每一个角落、每一身肉体。

因为学的是教育专业,我应聘了民办学校,然后匍匐着前进。民办学校的老师也是弱势群体,每个人都苦苦挣扎于教书育人与尊严贬值的泥沼。本分地教书,竭力地奉献,收获一点小小的幸福,这是我对自己的最初想法。我痛恨一切捕风捉影,痛恨阴险小人居心叵测的告状,尤其厌恶那些阴冷的脸色、尖酸刻薄的话语,莫名其妙劈头盖脸的训斥与苛责犹如一把冰冷的刀刺进了我的心窝。鲁迅先生在《孔乙己》一文中写道:“掌柜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确实如此,若上头心情不好,员工便成了发泄的对象——学校那么小,我们也总会被逮到。

就这样,尊严在一天天、一点点地瓦解、摔落,满地皆是……

在偏远且贫瘠、落后的乡下,我曾是父母宠爱的孩子,编织着读书的美梦长大。父亲从小也给我灌输着“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理念。长大后,我选择了教育这片净土,以为可以做些高尚的事,受些真诚的敬重。可是,事实并非如此,从小不断囤积的善良遭遇了恶,遭遇了刁难与排挤,我的内心消化不了那些侮辱般的训斥,就像透明的玻璃瓶,如果谁往里头丢石子,若干年过去那些石子依然会冷冷地躺着——它们极难磨损、消化,时光也对它们束手无策。我只好沉醉于散文和诗的精神鸦片中,试图忽略玻璃瓶里的石子。我自然知晓,最终我是骗了不了时间的,它冷眼旁观,且偷走我的一切。

曾经有很多机会摆在我的面前,但我没有抓住它们。如同赶一段夜路,一颗颗闪光的金子都被我匆匆的脚步忽略了。它们消失了,也就永远消失了,懊恼和愧疚挽回不了什么,酒精也不能带我重返昨日那条路。时至今日,究竟是什么魔力让我一根筋地陷入民办学校的泥淖而无法自拔呢?我也讲不清楚。也许冥冥中一切有定数,很多事情不清不楚地发生,推着人无奈地向前,我们成了木偶人。我女儿出生那一年,迫于宿舍的逼仄,我们在学校冲完凉后,迎着冷飕飕的夜风前去外面的出租房,活像逃荒的难民。诗人北岛曾写过一篇《搬家记》的文章,里面引用了秘魯诗人瑟塞尔,瓦耶霍(Cesar Vallejo)的诗句:“我一无所有地漂流……”想起这句话,我脆弱的情感瞬间被击中了——在民办学校教书十二年有余,我成了家也生了孩子,虽不敢说一无所有,却是实实在在的两手空空。

而今,晚上躺在十几平米的宿舍里,往日的遭遇好像冰冷的蛇偷偷爬进来,缠住了梦的翅膀,而我的意念却一直顽强地挣扎。一次次从噩梦中惊醒过来,心里满是怅然、迷惘。也许噩梦做多了,储在另一处的妄想,就敲开一条通道喷出来——它终究无法被世俗压抑,带着我飞翔在空旷而孤独的领域里。这些妄想不能被人发现,也不能轻易暴露出来。有时候,我将它融化在一首歌里,或者将其埋藏在一篇文章中,只让一小部分的读者捕捉到。有妄想总比没有妄想好,否则我早已被尘世淹没,尸骨无存。

有了妄想,我前行的路上便有了丝丝暖意与光亮。

背井离乡并不可耻,进城谋生的人都想积累一点钱提升自己的生活质量,合情合理,我也不例外,踏踏实实迈出每一步。返乡后,看见那些外出谋生的村民都买了房或者购了小汽车,有了这些炫耀的资本,他们说话颇有底气。我还是老样子,每年都为坐哪辆客车回家或返城而犯愁。村民不知道我这十几年外出教书改变了什么,抑或什么也没改变等于原地踏步。拉家常的时候,话语权都被有权之人或有钱之人掌握了,他们的谬论也会变成真理。面对他们嚣张的气势,教了十七年书的我依然底气不足。卑微的人总是诚惶诚恐,加上周围的附和者皆站在他们一边,我也就识趣地少说为妙,大多时候我望着夸夸其谈的他们,或附上一点苦笑。我不仇富,也不仇权,保持距离是因为受过太多的刺伤。

在城市森林的低处,在噩梦与妄想之间,我消耗着青春的尾巴,像一只在夜间游走的惊恐的老鼠。

路耗掉了时间

2009年,年近三十的我成了家,然后生了儿子和女儿,这是教书以来最大的收获。几年时间又倏忽过去,转眼他们都相继入学。

从今年九月份开始,原本在同一间幼儿园念书的儿子和女儿分开了,女儿仍留在幼儿园读大班,儿子则去了一个相反的方向念小学。我和妻子做了简单的分工。早上她骑电动车送儿子去上学,耗时约四十分钟,我乘坐顺路的学校校车送女儿,也需要四十分钟。

回校后,我们便迅速投入各自的工作去,像一滴水融进渠道,来不及歇息片刻。

上学时,凌晨六点多钟我们就起床了。但比我们起得更早的是那些跟车老师,他们六点半跟着校车去接学生到校。天空是被他们吵醒的,吵亮的。当校车“哒哒哒、咯、轰轰轰”启动,预示着全校上下一天的工作拉开了序幕。

二十辆校车整齐地摆放,它们都划出了固定的位置,每天拖着空荡荡的车身从规定的点出发,学生接完后又回到原来的位置,按部就班。下午放学后,它们载着一车的学生送回早晨乘的地点,然后又拖着空荡荡的车身返回学校,进入那个固定的位置,每天周而复始。

女儿和我坐在校车上,她不时张望着窗外的高楼、绿化树、来往车辆以及行人。她还没有完全睡醒,眼皮耷拉着。我每天都会催她,快点,快点,要上学了,快点进园门,爸爸不能送你到教室了,你自己进去,爸爸还要回去上班。背着书包的女儿回过头来一脸稚气地说,爸爸、爸爸,下午你一定要早点来接我喔!

好的,我会早一点来的。我只能这样安慰她。因为我的时间也是固定了的,放学后我还要维持学生的放学秩序,待走读生出了校门,我才能去接我的女儿回来。我们住在学校的职工宿舍,工作和生活都在学校里,倒省了奔波的麻烦。

小汽车、摩托车、电动车、自行车、卡车,它们奔跑在路上,在清晨的时光里。路把时间都耗掉了。我们的时间都被一条条道路耗掉了,车子的时间也被道路耗掉了。道路可以带领我们去到我们想去的地方,它们一段一段交织起来,每一个岔道既是开始又是结束,开始和结束接得一点儿缝隙都没有。它们早就铺设好了,一动不动地守候着我们,我的生活、工作,上班、上课、下课、下班也是固定好了的,我们像一颗不起眼的螺丝钉,支撑着这座城市运转起来。

来到某民办学校门前那段路,一辆辆甲壳虫般的小汽车缓缓行驶,偶有一辆车子突然旁插进来或者调头,这段路便陷入瘫痪状态,至少要堵上十分钟才能通畅。在城市道路上,见缝插针的大有人在,良好的秩序顷刻被打乱了,每个人的时间都被拥堵的道路截下了一段。这个时候我的心里便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寄人篱下的人是卑微的,若被逮到未及时返校,轻则难看的脸色、责骂,重则罚上一笔也是有可能的。

原本空荡荡的座位被一个个学生填充起来,直到接近校车核准的乘载人数。学生背靠海绵坐垫,或者闭目养神,或者两眼茫然地盯着窗外,看渐渐拥挤的街道,看呼啸而来、倏忽而去的各式车子。凉飕飕的风钻进衣领、袖口,久据炎夏的城市终于入秋了。也有大一点的学生撂下书包,从里面掏出一本教科书或者课外书,认真地看起来。他们被校车乘载着,他们的时间也被道路一点点耗掉了。人的一辈子都在赶路,都在向途经的每一条道路抢时间。当我回到学校,时间到了七点四十分。晨读已然开始,朗朗的读书声从五十余间教室里飘出来,飘到大王椰、大叶榕上,又飘到空荡荡的操场上空往四处扩散。

除了节假日,每一天都是这样周而复始,我也习惯了这样的工作与生活。从起点回到原点,日子如流水一样流走了。

我们都很孤独

性格温顺的简老师看上去比实際年龄大,他是我的同事,月薪三四千块。当然,寒暑假领不到那么多,只有一千多元的基本工资。当然,如果被安排了寒暑假招生,另外还有一些补贴和招生奖励。

谦恭的简老师头略往下低,背脊如一条拉弯的弓箭。灰白的粗布衫,浅绿色休闲裤,沾了灰尘的皮鞋头往上翘……这些,似乎成了他的标识,市场的小商贩都认得他,喊他简老师。其实他的真名没有多少人知道,名字也就是一个代号,跟“甲乙丙丁”差不多。

“三点一线”构成了简老师的生存状态——租房、学校、市场。他极少跟人聊天,腼腆的时候脸还会红。若干年前的简老师在老家有公职,小日子过得平淡却也舒畅。令人丧气的是,第一胎竟生了女儿。鉴于家族的压力和传统习俗的胁迫,他们夫妻偷偷商量了一个计划:再生一个。可事情暴露了,孩子才生下不久,就被人投诉到教育局。尽管找了很多可以搭得上的关系,可惜,皆非关键人物,一纸公文下来还是丢了公职。校长找他谈过话,说是求了人送了礼允许他继续教书,不过方式改为“代课”。代课!他可不干,再说面子上也过不去。一个夏日炎炎的日子,简老师拖儿带女到了珠三角城市,摆夜市生意不好;进工厂做搬运,劳动强度太大他的身体适应不了。后来拾起了本行,顺利应聘到一间民办学校,教高年级段的数学,这一待就是几年。他也懒得折腾换学校。

丧气的是,老天不长眼,才几岁的儿子居然患有癫痫病,一发作起来全身发抖、口吐白沫。经几个老乡推荐了偏方,隔一个月在头皮上做针灸,取得一点点效果。又听说猫头鹰肉可以治本,遂七转八转托熟人从外省山窝里弄来这种肉,价钱贵,吃了几次病情似乎有些好转。但是,它仍像一个潜伏的炸弹,随时会炸掉简老师的希望、心血。

最后一辆淡黄色校车从街道拐进学校后门后,暮色稀薄地涂抹在空中,天边往往还会落下一小片晚霞尚未完全消退。这时,简老师在食堂打好饭菜,踩一辆掉漆的自行车出后门,往右拐十米再往左,折进一条又窄又长的巷子。巷子通向了鱼龙混杂的肉菜市场。有时候,他会去买一些土豆、红萝卜、香菇熬排骨,增强小孩子的免疫力。

骑着自行车的简老师,一条弓形的弧线从头部起笔,依次经过肩椎、腹背最后在臀部收笔。收笔的地方连接了一块被支楞起来的硬皮座垫。坐垫下两个脚踏板舒缓地、嗒嗒地转圈。如上坡路段,他用力蹬踏,前抻的身子就会摇摆起来。

买了些廉价菜,简老师折进另一条布满出租房的巷道——那是一条近路,通向几公里外的出租房(如果走大路,還要绕一个大圈)。出租房里,有他的爱人和孩子。他的女儿读三年级了,儿子没上幼儿园小班,直接读大班,平时由他爱人接送,小家伙黏母亲。

简老师的爱人是初中学历,没有正式的工作,只好去厂家接一些手工活领到出租房完成,比如装伞架、插假花之类的。弄好了就给工厂送过去,计件,一个月结算工资。但是要交押金,三个月后押金退了,换成压一个月的工资,说是防范那些人私自侵吞了原材料,厂家会吃哑巴亏。

有一段时间,乡下的老母亲打电话来,说是身体不好,老生病,骨头要松散了。简老师的手颤抖着,轻声安慰母亲,慢慢来,听医生的……过段时间发工资了,再寄点钱回去。那边就叹着气,说她命苦,他也命苦……之后,简老师上火了,班级里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都会引爆他,这显然有失为人师表的身份。学生倒也摸准了他脾气,错误犯得不大不小,全属于“虚心接受、坚决不改”的那一类,令他疲于应付弱小或女同学的投诉。若是学生犯了大错,那好办多了,狠批一顿,再请家长到校数落一番,效果往往会好一阵,但是,后来学生又重蹈覆辙。坏习惯像一颗毒瘤,不割掉很难根治的,他暗道。

夜深人静之时,简老师偶尔会写一点小文章,也不投稿,纯属自娱自乐、孤芳白赏。他觉得每个人都很孤独,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扇密不透风的门专属自己,门内摆放着一盏灯,外人极难窥见其中是否光亮、幽暗,抑或下着淅沥的雨。

孤独的人并不可耻。

一只小鸟的恐惧和忧伤

没有人在意一只飞在城市低空里的小小鸟是如何卑微,如何胆战心惊地度日,一粒尘埃、一棵小草,抑或一只躲在阴暗角落里的草虫,都是它的化身。

就像谁也没有料到消失月余的门卫——小赖,竟然传来令人揪心的消息。起初,我们习惯性地以为他换了更好的工作——打工一族都是同病相怜的,总祝福对方能早日脱离苦海,泅渡上了岸,迎向一片葱茏而散发清香的青草地,可以歇息、享受。然而,我们的幻想在一个夜晚被击得支离破碎了。肝腹水,一个听起来多么令人恐惧且张牙舞爪的名词。它暴发的威力可不小,令人恐惧、不安、难受,人类的肉体根本无法抵抗。究竟它是何时神不知鬼不觉地攻进小赖内脏的城堡,然后隐秘地潜伏下来伺机发力?在病魔的面前,我们是那么脆弱、无奈。

时光回溯到二十多年前,散发着青春气息的小赖从乡下老家来到珠三角城市打工,二十多年后,他孤身一人揣着癌症回家了,回到两鬓白发的父母身旁。那相逢的场面怕是欲哭无泪的四目相对了。击倒一个人或一个家庭的往往不是病本身,而是传统的信念。好好活着是信念,结婚生子是信念,孝顺是信念,黑发人送白发人也是信念……如果反过来,便是信念断了,犹如一支燃烧的蜡烛突然被吹灭,一盏亮堂的灯光倏地断了电……

四十多岁了,身患重病的小赖还没有结婚、成家。几年前听说谈了一个,后来知道他是保安后感情就渐渐无疾而终了。也陆陆续续收到好心人的介绍,大多因为职业的关系、羞涩的存款没了下文。对于普通人而言,年纪越来越大,作为伴侣的价值就似乎越来越低,郑智化曾经唱道:“过去我选择别人,现在别人选择我。”饱含的辛酸与无奈非亲身体验是很难理解的。小赖的家人也催他,年年催,月月催,天天催,催来催去,他被催出了恐惧症和焦虑症,四十岁之后,每年腊月,“回家”这个词汇已让他满目惆怅、悲凉。于是,学校休年假,他主动申请值班、加班,目的就是躲开双亲期盼而忧伤的眼神。在万家团圆的春节,他孤零零地守着学校的大门,空荡荡的校园让他的心房也空荡荡的。外面,冷风用力撕扯着街道、树木,仿佛也同时撕扯着他的心……

一栋陈旧的楼房,显然满足不了一百多名教职员工人住,作为保安的小赖,被安排在旁边的铁皮房宿舍。铁皮房蜷缩于区府的外围墙下,一场雨水降临,房顶就会响起“噼里啪啦”机关枪般的雨点声。雨点砸铁皮房的时候特别兴奋,力度特别大,它们要在城市里发出自己的声音,要告诉下面的人,它们不是老天抛弃的精灵。它要给诗人送一首诗,要给失眠的人一些骚扰,或者激起一点共鸣。可是,初中毕业的小赖,不喜欢雨水粗暴的方式,也不喜欢宁静的夜被雨水捣乱。他向我倾诉苦恼,可我根本帮不上忙。后来,每次见他,他就无声地摇头苦笑。我亦回之以爱莫能助的苦笑,事实上我居住的四楼也好不到哪里去,阳台边已经缺了一个角,裸露出来的砖块、细碎水泥偶尔还会往下掉。

朋友们来找我玩,就聚集在学校附近的农家菜馆。偶尔,我也会叫上小赖,因为我们有很多共同的话题。一般是先上酒,冰凉的百威啤酒,在凳角上用手掌一拍,哧,白沫从瓶口涌出来往外冒、泄。在酒精的麻痹与亢奋中我们呵护着友谊的温度与恒度。酒精充分激发了年轻的荷尔蒙,接近二两的杯子倒尽、放下、灌满,如此循环往复,只为哥们间的义气和难于表述却心灵相通的苦楚。

相比于多愁善感经常喝醉的我,小赖酒桌上的表现还是较为理智的,他喝不得酒,一点点酒精就让他眼珠泛红,脸色显猪肝色,然后羞怯地望着我笑。我也不好勉强,只顾与朋友推杯换盏。酒精未彻底麻醉记忆之前我的头脑还清醒,晃动的眼神盯着一堆横七竖八的空酒瓶,眼眶抑制不住地滚出了几行泪,很快滑到我的两腮,咸咸的,热乎乎的,我仿佛觉得它们是从我的心里滚落出来,仍保留着我的伤痛与体温。依稀记得那位肤色白皙的老板娘过来劝慰了很多话,可是现在一句也回忆不起来。朋友们在一旁劝慰、自言自语,有的高声吆喝着,有的紧紧搂住我肩膀,像搂住茫茫人海中失散多年的兄弟。感同身受的他们也似乎找到了久违的宣泄的窗口,借助酒精祭奠青春以及其他。不知过了多久,我沉重的肉体悄然下滑至桌底,像一堆烂泥似的。身后挪动的椅子吱吱响着,然后,它顶住了某扇墙,朋友们纷纷过来扛住滑倒的我,之后,我的一段记忆就消失了……

多年后,我身体的一些部件突然亮起了红灯,医生给予了严肃的警告。

我终于尝到了压抑之后放纵的代价。

但是,比我付出更大代价的是小赖——其实他极少喝酒。

谁也没有想到,从医院查出肝腹水后两个月后,小赖在老家悄然去世……

谁会理解一只小鸟的恐惧和忧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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