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和他的老师赵蕤
2018-09-19肖燕
肖燕
唐代诗人身上多有一股侠气,尤以李白的任侠仗义令人称叹。李白的任侠仗义有两位老师,除父亲李客对其有具体的耳濡目染外,梓州(治郪县,即今四川三台)隐士兼纵横术士赵蕤的耳提面命则给与他大局观与理论层面上的丰富营养。
赵蕤字太宾,又字云卿,梓州盐亭(今四川盐亭)人,主要活动于唐玄宗时代。[1]传说其先祖是西汉宣帝时蜀中著名易学大师赵宾。五代孙光宪撰《北梦琐言》卷五称其“博学韬钤,长于经世。夫妇俱有节操,不受交辟”。益州(治今四川成都)大都督府长史苏颋向朝廷举荐人才,在其《西蜀人才疏》中言“赵蕤术数,李白文章”,将赵、李视为“蜀中双璧”。但赵蕤至少比李白大13岁。问题还不在年龄,而在于赵蕤早在开元四年(公元716年),即李白16岁时,便编写出一部在谋略界引起震动、具有纵横家气象的奇书——《长短经》(又称《反经》),因为它着眼于经国治世、帝王权谋,后来还有人呼之为“小《资治通鉴》”。清代乾隆皇帝十分看重它,曾为之题诗曰:
郪县创为救弊论,爱憎殴业匠和函。
向时虽然纵横说,忧末原归理道谈。
宋刊弆自教忠堂,通变称经曰短长。
比及乱时思治乱,不如平日慎行王。
卷原称十今失一,总目翻看余一篇。
既是梓州善经济,不应辟召又何焉。
津瀛文苑继家声,四库搜罗俾赞成。
邂逅世臣献遗简,向年论学忆西清。
赵蕤的《长短经》其实很杂,包罗儒、法、纵横诸家,有人遂以“杂家”视之。其实,在儒者看来,它讲王道讲为政,是儒家治国之学(赵蕤自己也称它为“儒门经济长短经”);在法家看来,它讲霸道讲权谋,乃“事功之学”;在纵横家看来,它讲因时制变,当是“策士诡谲之谋”;而在任侠仗义者眼中,它却是驰侠使气,行走天下,杀身谋国的教科书。
纵横家与任侠仗义的游侠、刺客早在战国时代就开始结盟,甚至连为一体。[2]司马迁《史记》有《游侠列传》《刺客列传》二传,其中不少重诺守信的侠客、刺客(二者相近,可视为同类),其实都是在纵横家的摇唇鼓动下走上为主子、为国家、也为正义献身的不归路的。有的刺客本身就属纵横家之列。典型者如荆轲。《史记·刺客列传》述说他在刺秦王之前的早期经历:
荆轲者,卫人也。其先乃齐人,徙于卫,卫人谓之庆卿。而之燕,燕人谓之荆卿。荆卿好读书击剑,以术说卫元君,卫元君不用。
荆轲在卫、燕间到底忙碌什么呢?其实就是用纵横术去搞国家间的联盟。南朝刘宋裴骃《史记集解》引《吕氏春秋·剑技》注“荆卿好读书击剑”一句说:“持短入长,倏忽纵横”,便指出荆轲的刺客兼纵横家的身份。
而李白十分崇拜的大纵横家鲁仲连(又称鲁连、鲁仲子)也具有侠客轻财重义而又谙退让(隐)的气质。《史记·鲁仲连邹阳列传》记载他两件大事:一是秦借长平之战全歼赵40余万大军之威东围邯郸,魏安釐王派出将军晋鄙救赵(后者“畏秦,止于荡阴不进”),却又派客将军新垣衍潜入邯郸,让国相平原君劝说赵孝成王尊秦昭王为帝(实际承认秦国为宗主国),以罢围赵之师。此时鲁仲连正好游赵,与新垣衍展开一场舌战,言若尊暴秦为帝,“则连有蹈东海而死耳”。新垣衍被鲁仲连的义节及理性分析所打动,再不敢说帝秦的事。“秦将闻之,为却军五十里。适会魏公子无忌夺晋鄙军以救赵”,击败秦军,解了这场困局。于是平原君欲封降服新垣衍、提振赵国士气的鲁仲连,可是他再三不受;又“以千金为鲁连寿,鲁连笑曰:‘所贵于天下之士者,为人排患释难解纷乱而无取也。即有取者,是商贾之事也,而连不忍为也。遂辞平原君而去,终身不复见。”第二件大事发生在此事20多年(一说10余年)后,燕将攻下齐国聊城而据守,齐国大将田单率军想夺回聊城,却一年多都难以攻下,士卒伤亡惨重。鲁仲连于是用帛写了一封书信,用箭射入城中,义劝燕将,晓以利害,语重心长。燕将见书,连哭三日后便自杀了。田单乘势夺回聊城,回来后论功行赏,要给鲁仲连官爵。殊不知鲁仲连已经逃隐海上,还说:“吾与富贵而诎于人,宁贫贱而轻世肆志焉。”这两件大事,让千年以后的李白感动得不得了,专门作诗歌颂他。
也就是在千年之后,在与李白所在的绵州紧邻的梓州也出了一个颇有鲁仲连气节的纵横家赵蕤。他将任侠仗义之学与长短纵横之术嫁接并糅为一体,构成《长短经》中的一条引人注目的主线,引得李白不断造访、叩问、揣摩、把玩。宋人计有功《唐诗纪事》卷十八引东蜀杨天惠《彰明逸事》说李白从“任侠有气”的赵蕤学纵横术长达一年多(应在赵蕤隐居的郪县长平山安昌岩)。这时间或许还要长一些。因为李白在《上安州裴长史书》中曾提及他与逸人东岩子曾经同隐于岷山之阳的匡山——这是李白的家乡。杨慎《李诗选题辞》即指出东岩子就是赵蕤。(参见《升庵集》卷三)。
那么,李白究竟向赵蕤学到了什么呢?揆度李白的一生,至少有四点。
首先是傲礼。《长短经》卷八《杂说》之《傲礼》说:
“古人以傲为礼”。这是为什么呢?答曰“欲彰于人德者耳”,“可以重人矣”。我们看李白在长安为翰林供奉时期的状态:“曾令龙巾拭吐,御手调羹,贵妃捧砚,力士脱靴”(辛文房:《唐才子传·李白》);“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杜甫:《饮中八仙歌》)……真个是“以傲为礼”!不过,李白的本意却不是用以彰显别人的美德,而是由内而外的独立精神、自由思想使然。故由此而为人重,而不是“重人”(使别人受尊重)。唐人刘全白说他“性倜傥”(《唐故翰林學士李君碣记》)。这既是《庄子》中获得心灵自由的真人、至人、圣人形象,也是战国时代独往独来,“相忘于江湖”(《庄子·大宗师》)的侠士形象、刺客形象。
其次是霸道,赵蕤在《长短经自序》中解释霸道说:“夫霸道者,驳道也。……期于有成,不问所以;论于大体,不守小节。”赵蕤这里的“霸道”要点,用现在的大白话讲,就是想要做好事情,实现梦想,就应不问过程,只求结果;不要端着架子放不下来,有必要时也可以抹开面子装孙子。条条大路通罗马啊!赵蕤又在《长短经》卷一《文上》之《论士》里阐述说:“行远道者假于车马,济江海者因于舟楫。故贤士之立功成名,因于资而假物者。”这意思就是大凡贤能之士立功成名,都需要外在的帮助。我们看李白出蜀以后的行藏:四处干谒,递交诗文,出入豪宅,广交朋友,不遗余力地推荐自己而不怕碰壁,其目的就是为了求得“车马”“舟楫”的帮助。所以郭沫若说他有庸俗的一面,闻一多说他没有人格。[3]开元十七年(公元729年),李白在安州(治今湖北安陆)因酒醉未及回避李长史的乘驾,遭到后者的当场训斥。李白酒后赶忙写了一篇《上安州李长史书》表达歉意,并称颂李长史的宽怀大度、悲天悯人,似乎一副摇尾乞怜的样子。今天来看,李白其实是在活学活用老师赵蕤教的霸道加纵横术哩!西谚有云:鹰可以飞得像鸡那样低,而鸡永远不能飞得像鹰那样高。
其三是志大。赵蕤在《长短经》卷二《文中》之《德表》引《文子》说:“凡人之道,心欲小,志欲大,智欲圆,行欲方,能欲多,事欲少。”这六条原则是“先王所以守天下也”。该篇引《文子》的话解释所谓“志大”,就是“兼包万国,一齐殊俗,是非辐辏,中为之毂也”(以实现天下万国的根本利益为己任,在纷纭杂乱的是非面前要有主心骨);又解释所谓“智圆”说:“终始无端,方流四远,深泉而不竭也”(要圆融通达,不去追究起点,也不规定终点,目光远大,思想深邃,才能行走四方)。赵蕤还在该书卷一《文上》之《政体》中提出“知时”的命题,即所谓“审于时,察于用”。他引范蠡及管子的话以注释道:“时不至,不可强生,事不究,不可强成。”“圣人能辅时,不能违时。语曰:圣人修德,以待时也。”其中心意思就是要讲时宜,审时度势,相机而变。这是对“智圆”的延伸解释。不用说李白是熟知这一点的。他给李长史的及时道歉便证明了这一点。但他毕竟胸怀大志,所以在这封道歉书里也不失时机地讲明自己的志向,申明自己的才能,自比祢衡、嵇康而冀其赏识。有人说赵蕤是对李白的事业心的第一个影响者。[4]未必如此,因为李白应该还接触到大谈事业心的孔孟经籍。但《长短经》中讲“志大”、讲“圆通”、讲“知时”的思想对李白事业心的形成与践行产生过重大作用,也是事实。
其四是任侠(以“侠义”自任)。赵蕤在《长短经》卷三《文下》之《正论》的自注里说:“游侠之本生于武,毅不挠,久要不忘平生之言,见危受命,以救时难,而济同类,以正行之者,谓之武义。”(游侠出身于坚毅刚强的武士阶层,不忍心拒绝他人,于危急时接受请求,对自己的承诺铭记在心,拼了性命也要替他人排忧解难,或者帮助有同样需求的人。以这样的正气行走天下者,可以称之为义侠。)在《长短经》卷三《文下》的《是非》篇里,赵蕤还引《史记·游侠列传》里的话,肯定“以正行之”的义侠“言必信”“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羞伐其德”(应允了的诺言一定认真兑现,不惜牺牲自己而去解救士人君子于困境之中,做了好事却不留姓名)的正能量,认为他们为社会所作出的积极贡献,远大于季次(即孔子的学生公晳哀)、原宪(庄子笔下独处陋室而弦歌者)这类读书人(尽管他们也是“读书怀独行,议不苟合当世”的正人君子)。《长短经》的这些关于义侠的议论,无疑使青年李白心窍大开,充满底气。他在《侠客行》里放声吟诵燕赵之地的任侠之士,向他们致以千年以后来自大唐盛世的热情敬礼:
……
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
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
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
救赵挥金槌,邯郸先震惊。
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诗中歌颂的朱亥、侯嬴都是战国时代的魏国人。魏安釐王二十年(公元前257年),魏派将军晋鄙率10万大军去解赵都邯郸之围(时邯郸被秦军围困),但他却在荡阴(今河南汤阳)畏葸不前。侯嬴便向信陵君魏公子无忌献计,设法通过安釐王的宠姬如姬窃得兵符,并荐朱亥衣袖藏40斤重的铁椎,击杀晋鄙,夺得兵权,从而在邯郸城外50里处大破秦军。赵国遂安。在这个著名的“窃符救赵”故事中,侯嬴与朱亥起了关键作用。明人朱谏揭示李白《侠客行》是段“言侠客之雄,自古得名者,莫如侯嬴与朱亥……相结于无事,守死于危难。然诺之重,山岳为轻;既醉之后,眼花耳热,意气慷慨,有若虹霓,勃然横发于心胸,可以充塞乎宇宙。义勇之声,震惊一国。……虽死而无愧也!”[5]而李白对以侯嬴、朱亥为代表的燕赵侠士(是侠士兼纵横家类型)的认识,则当来自《史记》与他的老师赵蕤编著的《长短经》。
当然,《长短经》提供给李白的营养资源并不止于此;诚如前述,还包括立志、做人、经国治世的帝王之术等等。赵蕤在《长短经》自序里写道:“……当代之士,驰骛之曹,书读纵横,则思诸侯之变;艺长奇正,则念风尘之会。此亦向时之论,必然之理矣。”确乎如此。李白后来的回忆也提及《长短经》对其人生道路的影响:“试涉王霸略,将期轩冕荣。”(《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这“王霸略”,就是李白在《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里所说“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中的“帝王之术”。林邦钧先生说,李白豪放的性格和叛逆不羁的精神以及由此延伸出来的英雄主义,其实乃是战国纵横家和侠义之士的思想在新的历史条件下的融合和发展;李白对战国豪杰义士侠士精神进行了深化。[6]葛景春先生认为:李白诗歌写得纵横捭阖,颇具奇气,明显受到纵横家风气和兵法的影响。[7]罗宗强先生还指出:赵蕤在《长短经》里讲时宜的思想,已深入到李白心里,所以,他幻想由布衣而直致卿相。[8]
对于老师的启沃之恩,李白是终生不敢忘的。开元十四年(公元726年)秋,李白游吴会(今江苏苏州地区)后回到维扬(今江苏扬州地区)。其时因任侠使气,千金散尽,却衰疾来袭,且功业无成,思乡之情油然而生,但首先想到的还是恩师赵蕤。他在这一年有《淮南卧病书怀寄蜀中赵徵君蕤》[9]诗一首往赠:
吴会一浮云,飘如远行客。
功业莫从就,岁光屡奔迫。
良图俄弃捐,衰疾乃绵剧。
古琴藏虚匣,长剑挂空壁。
楚怀奏钟仪,越吟比庄舃。
国门遥天外,乡路远山隔。
朝忆相如台,夜梦子云宅。
旅情初结缉,秋气方寂历。
风入松下清,露出草间白。
故人不可见,幽梦谁与适?
寄书西飞鸿,赠尔慰离析。
诗中的故人,显然指赵蕤。是诗在向家乡的恩师表达感念的同时,又在作自我反省,对出蜀一年多来的不顺心与功业无成(辜负了老师的期望)作了自我批评;不过在自惭与失意之外,也有一份淡定与昂扬。李白知道他其时正处于繁花似锦前的春寒期。冷落的萧寂很快就会被长鲸吞海的大场面取代。李白胸怀理想,并不会轻易退缩。他飞鸿西蜀,不过是想请老师分享他的幽梦而已。
注释:
[1]关于赵蕤的生卒年,主要有二说:一为约生于武則天垂拱四年(公元688年),卒于唐肃宗至德二载(公元757年),享年70岁;一为生于唐高宗调露(公元679—680)年间,卒于唐代宗宝应元年(公元762年)以后,享年80余岁。参见李梅训、巩曰国译注《长短经》,中华书局2010年版,前言第1页。
[2]周勋初先生在《李白评传》中说:“纵横家和游侠本是各不相谋的,但到汉代之后,二者开始结合”。其将纵横家与游侠的结合定在汉以后,不确。参见周勋初:《李白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12页。
[3]参见闻一多:《杜甫》。载《古诗神韵》,中国青年出版社2008年版,第178页。
[4]参见檀作文:《大唐第一古惑仔李白实录》,当代中国出版社2007年版,第118页。
[5]转见詹锳主编《李白全集校注汇释集评》,百花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493页-494页。
[6]参见林邦均:《李白的纵横家思想与风格》,载《北京师范大学学报》1986年第1期。
[7]参见葛景春:《李白与赵蕤的〈长短经〉》,载《中日李白研究论文集》,中国展望出版社1986年版。
[8]参见罗宗强:《也谈李白与〈长短经〉》,载《中国李白研究》(1990年集·下),江苏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
[9]按“徵君”系时人对赵蕤之敬辞。汉以来对不就朝廷徵聘之士呼为“徵君”或“徵士”。
作者:西南民族大学图书馆副研究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