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重典雅 神乎其神
——两件侧面神像玉饰的解读与赏析
2018-09-19李惠新
□ 李惠新
中国古代玉器的魅力,除了生动别致的造型艺术、鬼斧神工的工艺以及光彩夺目的质感外,更重要的还在于,有些看似诡谲神奇的器型,其实里面蕴含着极其丰富的历史文化内涵。
2010年被评为“全国十大考古发现”之一的山东省济南市大辛庄商代遗址中,出土有一件龙山文化时期侧面神像玉饰(图1),该玉饰高5.5、宽3.5、厚0.55厘米,重为15.6克;玉色偏绿,玉表泛白,局部呈褐色;整器以镂雕手法勾勒出羽冠,又以双勾阴线勾勒五官、獠牙及冠饰花纹,塑造出一个头戴羽冠、阔口高鼻、凶面獠牙的侧面神人形象。
无独有偶,收藏于台湾“中央研究院”语言研究所的殷墟商王大墓玉器中,同样有一件被称为“玉神人首饰”的侧面神像玉饰(图2),其高8.5、宽3.8、厚1.0厘米,重49.1克;玉色淡黄,局部有红褐及灰白沁状;同样以镂雕手法,饰卷尾形高冠,臣字目,蒜形鼻,张口露齿,无獠牙。与大辛庄出土件相比,除了一些质量和细节上的差别外,两件玉饰均于颔下束腰雕琢成颈状,底端平直且略为浮凸似为柄座。因此,其构思相仿、手法相同、器型相似、神韵一致,应是同一母题在不同年代与环境中的创造与发展。
图1 龙山文化时期侧面神像玉饰山东省济南市大辛庄商代遗址出土
图2 玉神人首饰的侧面神像玉饰河南安阳殷墟小屯村出土
与上古时期大量出现的玉兵礼器及常见的珠管玉佩相比,此类侧面型玉饰十分罕见,迄今为止,有明确考古出土依据的似乎仅此两件。然而正因为罕见,对于鉴赏而言,便更能激发探究的兴趣;而对于一个收藏家来说,则更需要胆识和勇气。
下面笔者试图从该类玉饰的内涵、功能、流行年代与地域、称谓及概念区分等方面作些粗浅的探讨,以供同好参考并指教。
一、内涵
我们知道,从宏观的范畴划分,中国古代玉器经历了一个从“巫玉-王玉-民玉”的阶段。①而“巫”者,被认为是原始氏族社会中具有“绝地通天”之能力的精神领袖和最高统治者。他们通过一些不同规模的祭祀等活动,来展示自己可以通神、辟邪、追魂、赐福、治病等等方面的“本领”。而这种活动,通常类似歌舞的形式,由是,面具则为早先的巫觋(北方则为萨满)必须的道具。为了制造出一种神秘而又威慑的气氛,以显示神力无边的效果,狰狞、威严或庄重便成了这一道具的制作要求。史载“蒙熊皮,黄金四目,玄衣朱裳,执戈扬盾”,大概为其之一。这种面具,由于制作材料的关系,虽然我们未能见到完整的考古实物,但在其它古文物的图案上,我们可以看到这样的记录。距今约7000多年前湖南黔阳高庙遗址出土的陶器上,其带有獠牙的面纹形象,应该就是此类物件的写照(图3)。
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与社会的进化,“以玉事神”的宗教意识开始形成并渐趋成熟,于是这种宗教道具也被归入其中—雕成玉件。有些器型甚至还保持着前凸后凹的瓦楞状有如面饰形的特点(图4),这就让我们揣测到,这种怪异奇特的玉饰器型,它的形状应该参照了面具模式。而这种面具,显然失去了穿戴的意义,但作为象征性神物,它依然代表着至高无上的巫觋形象,依然是人们心目中能改变众生命运的神灵符号。因此我们可以推测,那些形形色色的神像玉饰题材,其构思灵感正是来自于这种巫觋(或萨满)的原始面具。
图3 带獠牙面纹图案的陶器 湖南黔阳高庙遗址出土
图4 神像玉饰的瓦楞形状剖面线图
图5 龙山文化侧面神像玉饰模拟复合后正面图像与石家河遗址出土玉神像比对 ①左右侧面像 ②复合后正面像 ③出土玉神像
图6 商代侧面神像玉饰摸拟复合后正面图像与晋侯墓遗址出土玉神像比对 ①左右侧面像 ②复合后正面像 ③出土玉神像
比照考古出土的正面神像玉饰,笔者试图将大辛庄商代遗址与殷墟商王大墓中出土的两件侧面神像玉饰进行图像复合,经模拟后呈现的正面形象(图5、图6),与我们所见的湖北省石家河遗址与山西省曲沃晋侯墓遗址的神像玉饰几近一式。显然,这样的玉饰,尽管经过创新发生了形制上的变化,但同样具有巫玉阶段的特质和遗韵,以及鲜明的时代风格特点,它为我们理解史前宗教信仰在向文明社会过渡中的传承与渗透,提供了一个很好的依据。
二、功能
与另类人像纹玉饰不同,此类头戴冠饰、大多被刻划成青面獠牙的神像玉饰,其器型通常为凹凸状、平板状和条柱状三种。有学者经过研究后认为:“人面像(实应为‘神面像’或‘神人面像’—作者注)中有一类属于面具型的,它们从总体上看都是供巫者佩饰或插入‘建树物’以招接鬼灵、待神魂凭附的……只有巫者戴系(或系捆插放在祭祀氛围中的)时候,它才指代着具体招邀来的魂灵或请祈来享的各种凶吉神灵。”②显然,这里所说的“供巫者佩饰或插入‘建树物’以招接鬼灵、待神魂凭附的”正是此类玉饰的功能。
本文所列举的两件玉饰均为条柱形,威严中显得庄重、肃穆又不失典雅,其造型因题旨需要而不甚规则,上部舒展而宽大,下部一截较主体狭窄(安阳殷墟墓中出土的那件则琢有三道凸弦纹),而底端浮凸呈台阶状,形似榫头,这与美国哈佛大学博物馆收藏和江西大洋洲商墓中出土的两件不同时期的“高冠玉神像”(图7、图8)具有同样的设计理念,这种设计理念与夏商时期的柄型器榫形端部(图9)如出一辙,说明它们的使用,或有“捆插放在祭祀氛围中的”可能。由此看来,与上古时代那些琮璧璋戈等玉兵礼器相比,此类玉器虽形制诡谲、器物小巧,但同属上层统治者所有,并且由于它们的独特性和珍稀性,因而在同时期的古代玉器作品中,更是具有不可替代的历史价值和地位。
图7 龙山文化 神像玉饰 美国哈佛大学博物馆收藏
图8 商代 神像玉饰江西新干大洋洲商墓出土
图10 龙山文化 神像玉饰 山西襄汾县陶寺村遗址出土
图11 龙山文化 神像玉饰 美国华盛顿赛克勒博物馆收藏
图9 夏代 柄型器 河南二里头遗址出土 (左)商代 柄型器 山东青州苏埠屯遗址出土 (右)
图13 龙山文化 玉人面美国波士顿美术馆收藏
图14 龙山文化 人面玉饰湖北天门石家河遗址出土
三、流行年代与地域
类似这些五官俱全、但是经过神化或“妖魔化”了的神像玉饰,它的雏型我们在陶寺文化出土的玉器中可以发见(图10)。这件长6.4、高3.4、厚仅0.2厘米的神像玉饰,边缘镂空呈翼冠状,背面平直,而正面微凸,并以阴刻等工艺表达五官。这种造型与构思,简洁而明快,无疑为一浓缩了的巫玉面具形制。与此相似的还有美国华盛顿赛克勒博物馆收藏的一件玉器(图11)。尔后的一些同类型玉器,无一不沿袭了这样的一种创作框架,再经过改造与发展,从而渐渐形成了一种相对固定的玉雕模式。
与陶寺文化时代大致平行的石家河文化,我们看到了那种更为精致和成熟的神像玉饰(见图5与图6),它们被刻划得面目威严,崖岸高峻,给人以一种神秘可畏的感官形象。而本文中的两件侧面神像玉饰,均出于商代墓葬之中,其一经考证确定为典型的龙山文化时期器型,其二虽有同等韵味,但察其纹饰工艺则为典型的商代玉器。我们知道,陶寺遗址位于中国北部山西省的襄汾县,是黄河中游地区以龙山文化陶寺类型为主的遗址;而石家河遗址位于湖北省中部的天门市,其年代界限与龙山文化相当,它们都处于新石器时代的晚期,在玉器文化的分期上则是在“巫玉”与“王玉”的交界线上,而之前或之后,除了前朝遗物外,我们就乏见有类似的器型陆续出现。如此看来,这种端庄肃穆、形神毕现的神像玉饰,应该流行于龙山文化晚期到商代之间,它们所处的地域,也应不出于该时期的考古范围(南方良渚文化的神人骑兽型玉器似另当别论),大概以中原一带为轴心,并向边缘辐射。总之,与那些林林总总的常见佩饰玉器不同,这种功能神奇、形制独特的器物,也许在这一时段的考古范围之外,我们很难再能见到它们的踪影。大约也是我们对该类器物进行断代时,可资参考的依据之一。
图12 龙山文化 ①神像玉饰 美国旧金山亚洲艺术馆藏 ②龙山文化 神像玉饰 陕西神木石峁遗址出土 ③龙山文化 兽面纹饰 湖北天门石家河遗址出土
四、称谓与相似型玉饰的概念区分
玉器的收藏与鉴赏,虽然不必如考古研究那样严密与苛求,但尽可能的做到合乎事理,也是一种很好的办法,比如称谓。本文所述的两件玉饰,以及同类型的一些器物,在一些展览介绍或书面表达中,有称“獠牙人头像”的,也有称“玉人头像”的,还有干脆称“玉人”的……显得较为错杂而不甚一致。这里,笔者所以称之谓“神像玉饰”(或“神人像玉饰”),一是因为它是以“面饰型”为蓝本雕琢的玉器,二是相对于“人像”与“兽面”而言。笔者认为,古代面饰纹玉器自新石器时代以来,一直到秦汉,曾经有过很多的革新和变化。但纵观所有发掘出土的此类玉饰,其母题约略离不开三种类型:神化的人、具象的人、兽面(图12)。③此三种类型,虽然在使用功能上也许有相似的地方,但它们所体现的内涵,应该具有不同的指向—分别体现了神灵崇拜、祖先崇拜和图腾崇拜三种不同的信仰。因此我们在给予称谓的时候,应该将它们有所区分,而最好不要混为一谈。因为即使在那种比较特殊的“神像玉饰”流行的同一时期,我们仍然会看到另外一种具有写实风格的“人像玉饰”时有出现,如美国波士顿美术馆收藏的龙山文化玉人面(图13)以及石家河遗址中那些被雕琢得五官端正的人面玉饰(图14),其概念中的神、人、兽风格泾渭分明。此种题材并行的现象一直沿袭到商代(图15)……至于其后发展到成套的饰面,那则是另外一种玉器文化了。
欣赏和鉴定古玉,当然有很多办法,但能透过器物洞悉和发现其所蕴含的历史和审美意义,当为第一要旨。此两件侧面神像玉饰,造型简约古朴,镂空与阴刻工艺相间,无繁枝缛节,未肆意渲染,看去却是庄重典雅,宁静肃穆,神乎其神,具有一种摄人心魄的力量,究其原因,盖因其间寄托了古人至高无上的信仰追求,以及为之而坚守的意志和恒心。今人琢玉,无论多么殚精竭虑,精雕细刻,“精”则精也,却少有一种撼人的精神;而藏者,也大多重质求白,追名逐利,而忽略内涵,遑论趣味。因此,任何艺术,都会烙上时代的印记。玉器佩饰,作为一种长盛不衰的雕塑艺术,亦是如此。
图15 商代 兽面纹饰国家文物局文物交流咨询中心藏品
注释:
①杨伯达《巫玉之光》,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9月。
②王政《战国前考古学文化谱系与类型的艺术美学研究》,安徽大学出版社,2006年。
③其中石峁文化遗址中出土的玉人虽刻划得较为夸张,但面目清楚,五官特征明确,因此仍可以看作是同一时期的人像玉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