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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想的夏日

2018-09-18王倩

美文 2018年18期
关键词:情思理想

王倩

王 倩 任教于西安市铁一中,所带学生高考成绩优秀。郑州铁路局骨干教师,西安市教学能手。2005年获全国中语会“创新写作教学与研究”课题成果展示会观摩课一等奖;多篇论文获全国、省市区级一等奖;参与编写《唐诗鉴赏辞典》(中学版)、《“新课程”读本》等书;参加国家“十五”“十一五”重点科研课题并获奖。

“城市的晃游者”“优雅的流浪者”舒国治在《理想的下午》里写道:“理想的下午,常伴随着理想的黄昏;是时晚霞泛天,袭人欲醉,似要替这光亮下午渐次地收拢夜幕;这无疑教人不舍。然下午所以理想,或在于其短暂。”这固然是“乐于享受外间的理想的下午人”的理想时光,但我总固执地以为,这样理想的下午与季节有关,一个身沉心静、胸宽意闲的人,定能尽享昼长夜短的夏日之乐:享受桃子与西瓜的清甜,享受夏花的灿烂,享受酸梅汤滑过灼热的喉咙的冷冽,享受从树梢上掠过的晚风的清凉……

当然,最理想的夏日应与匆忙无关,那种闲逸安适该去宋词里寻找,而谢逸的《千秋岁·咏夏景》写出几近我心中理想的夏天光景。理想的夏天当在那样一个炎光未彻、日色晶明的时日,理想的夏日里应有一点怅然与细致的情思,一点喜悦,一点清寂。

“为什么是楝花宣告夏天的来临?”初读此词,我不禁疑惑。楝花细小、轻盈,丛丛簇簇,洇染出柔云似的淡紫色,香味是微苦的郁香,似乎也是淡紫色的,楝花并不大招人喜欢。后来读到清少纳言的《枕草子》:“树木的样子虽然是难看,楝树的花却是很有意思的。像是枯槁了的花似的,开着很别致的花,而且一定开在端午节前后,这也是很有意思的事。”又见温庭筠在诗中赞其色香:“天香薰羽葆,宫紫晕流苏。”想来喜欢如此纤细柔美之花的人,都有耽溺于风物之美且极其敏感的心吧。楝花开时,荼蘼花已经连同春天一起隐没,江南自初春至初夏有二十四花信风,而楝花风最末,楝花谢尽,夏至已至。其实夏日虽无万千红紫芳菲,但亦有木槿如霞,榴花似火,紫薇轻俏,栀子白硕,谢逸偏偏不写夏花绚烂,却从落花着笔——盛放之花属于热烈的情怀,而落花自属于安闲而略带落寞的心灵。

那是一个安静的夏日午后,熏风如酒,“小酌”便已微醺,让人眼饧身软。来来去去的风吹落楝花,落蕊细红如雪;风在庭中打一个旋,回风聚落花,庭阶上渐渐铺满枯槁的紫色。初夏雨水丰沛,草木怒长,生命饱满得要溢出汁水,唯有这飘砌的细碎楝花让人觉得清闲又寂寞,还带着难以名状的细腻的美感。风穿过庭院,穿过枝柯密叶,带来微绿的清凉,楝花浓郁的香已让风吹得幽淡了,窗纱、衣上,被风拂过的地方,都粘了些微香味。窗外阶前,花落簌簌,更增幽寂。此词开篇写形,写态,写声,写香,词人打开所有感官,它们自动调整到最灵敏的状态,捕捉到刹那间的美丽。

江南夏天实在不算一个好季节,夏初梅雨天温高雨多,连日阴雨,像极了哀愁怨妇的眼泪,梅雨后不久便炎光如火、暑气逼人。谢逸词中所写的梅雨初收、天色晴好的那几天是短暂的佳日,最是惬意。阴云卷去,碧天如洗,掠过蘋草的风挟着并不湿重的水汽,这蘋风绝不粘腻,只是润泽、熨帖与让四肢舒展的舒适。冯骥才在《苦夏》里赞叹“最壮美和最热烈的”长夏,他熟悉并热爱“汗湿的胳膊粘在书桌的玻璃上的美妙无比的感觉”,他以肉身感知“夏的苦涩与艰辛,甚至还有一点儿悲壮”的意味,他追求“生命的快乐是能量淋漓尽致的挥发”:这是一个渴望生命意义与精神升华的人在夏天体验到的辉煌与壮烈。对于北宋文人而言,这种辉煌过于刺眼,壮烈让人过于紧张,他们要的是生活的意思与趣味,不必苦苦挣扎,与季节对抗,而是在各种好辰光里得一点清欢,蘋风乍起,正可适情适意。

一个人和美好的天气在一起,和沉静如水的时间在一起,没什么可焦虑的,慢慢沉在生活安静的水底,不再有世俗的烦嚣,这时候,水藻一般的情思随流飘荡。在一个人空旷如蓝天的闲寂里,对另一个人隐隐的思念是偶尔停驻的微云,那朵云投下的阴影虽不浓厚,人却由此生出几分惆怅。想以和悦琴声以忘情,以潜心书卷来破闷,但却只觉得百无聊赖的倦怠。释琴废书,卧于南窗下,屏风上有浅黛山水,阳光在山水间闪烁,词人的眼慢慢变得迷离,恍惚间那屏上微波是蓄满愁怨与离人之思的潇湘水,山环水抱,翠峰点点,有一些怀想随水流向山的那边……梦是透明的翅膀,托着词人朝那心向往之的地方飞去,几声“行不得也哥哥”却骤然响起,惊破好梦。此人从梦中回来,眼眸微开,只觉得千万颗星星迸溅,在梦里几乎触手可及的身影在一片星光里散去,只有悲婉凄切的鹧鸪声在窗边啼叫。

词的上阙写日常午睡之情状,花落风清,琴书倦怠,南窗高卧,鹧鸪唤醒,用笔柔婉,情思细密,薛砺若《宋词通论》评谢逸词中“鹧鸪唤起南窗睡”一句,“婉约处不亚少游(秦观)矣”,此言甚是。下阙则从午觉梦回后一直写到夜静人散,北宋文人生活的真实景况如一幅手卷徐徐展开。

下阙承上阙所写隐约的怀人之思,写出心中“密意”“幽恨”。一份只能在梦里追寻的情感,大概在现实中是无法安放的。南朝徐陵在《洛阳道》里有云:“相看不得语,密意眼中来。”张先在《武陵春》词也道:“波上逢郎密意传,语近隔丛莲。”他们笔下的男女亲密的情意可眉目相传,而于谢逸而言,只能藏在心里,沉淀成忧愁的甜蜜。那深藏于心的愁怨嗔怪又有谁能以她的柔情去安抚,去洗濯呢?世上有很多种让人暂时忘却那些扰人的情思的方法,这个北宋文人给出了那個时代的标准答案之一:他选择赏玩歌舞,在清越的歌声中,在杨柳随风般的曼妙舞姿中,领略当下的美好。他诗词陶冶出来的高雅品味,又使得这享乐不会放纵成感官的刺激,你看修竹凤尾萧散,竹林之畔,更有清净绝尘的轩室,竹叶筛下的细碎的温黄的光、扶疏的竹影都映在疏疏的帘上,帘里歌清舞艳,人在其间,渐渐忘了今夕何夕。

不过谢逸出身贫寒,他作词时似乎有意回避过于喧闹奢华的场面,歌舞是聊以遣怀的,而非执意沉醉其中。他不会写“舞低杨柳楼心月,舞尽桃花扇底风”(晏几道《鹧鸪天》)这样华艳的场景、酣畅的快乐,他不是晏几道那样的富贵公子,亦没有小晏的痴绝之性,他的人生底色是清苦的。因此,他只写歌尽舞罢后的余音与余韵,那徘徊未去的声色之乐只留几痕淡影:歌声扬起的细尘,随着歌歇慢慢安静下落,细尘在斜照入帘的阳光里也着上了金色,这些微细的金色拂过扇边,仿佛还有留恋之意;舞女的身姿也静了,只是被舞袖搅过的风不肯静下来,连同窗外的风一起掀起衣袂,衣袂像是在翩然起舞了。

沉溺于欢会的人往往不能禁受离散的寂寥。安贫乐道的谢逸大约见过人生最沉寂的样子,应举不第、以布衣终老的他识得世情,也懂得聚散无常,更能在每一个寂寞时光里安享美丽。“人散后,一钩淡月天如水”,诗的结尾定格在这样一个明净的画面上。歌舞宴饮在心中荡起的盈盈喜悦,也随人离开慢慢消散,新月如钩,月色很淡,幽蓝天色里有浅淡月辉,有如水的清凉,也有如水的明澈,心也静如止水,不喜不忧,连先前萦绕的几缕幽恨也散去,月与人静静相对,世界宁谧而悠远。

丰子恺极爱此词末两句,他以“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为题,创作了一幅笔意简洁、意蕴隽永的画。他的画面里不见幽人独立,只见竹帘高卷,帘边有如钩新月,似有清风入窗,窗下一几,几上一茶壶、三茶杯、一洋火,似有三位清谈至夜的好友刚刚离去,茶香犹在。我也爱这两句词。人在长长的一生里,有过多少这样一钩新月天如水的良夜?或许二人“对饮花前云侧”(老树),不必言笑晏晏,就有十足的默契;或许结伴浪游,狼嘶鬼叫后对此月天忽然安静;或许关灯坐在淡淡的黑暗里,月光透过小窗落在桌上,成一枚洁白的信笺……如此种种,都算得上没有辜负良辰美景,只是不能像谢逸那般独对月天,任月色照拂有一点怅然却又虚静空灵之心,并以此收束一个理想的夏日。

我常常觉得宋词里最美的是那些无关生计、无关仕途、无关宏图伟业的虚度了的时光,这些时光在茶里,在花前,在月下,在不可言说的情思邈远的瞬间。北宋人本没有经历大的动荡不安,内心没有巨大的惘然,谢逸此词的闲雅也是北宋文人普遍保有的情趣。这闲雅里,有对世事变化、生命流转不息的圆融的观照,花开可亲,花落亦可赏,晏殊的“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浣溪沙》)深得其趣;还有对一切美好不执着的爱恋,不执著故不占有,不占有故能从容赏玩,不沾滞于物故能深得其中趣味,欧阳修的“直须看尽洛阳花,始共春风容易别”(《玉楼春》)亦有此趣,但欧词比谢词更豪宕疏放。这种闲雅之趣,敏感而丰富的心灵能感之,能味之,生活于北宋承平之时的谢逸,以填词作诗为娱,不忮不求,词中自有北宋人才有的温雅闲逸,才能在词中写出一个理想的夏日。

王开岭在《古典之殇》中叹息:“父辈师长把祖先的文學遗产交其手上,却没法把诞生那份遗产的风物现场一并予之,当孩子动情地吟哦那些佳句时,还能找到多少与之匹配的诗境和画境?”的确,这个时代山川巨变,唐诗中的壮美河山变了模样,但《千秋岁》里的楝花、梅雨、蘋风、修竹、淡月还在。那种夏午临窗酣睡、觉后歌舞不休的生活,我们“回不去了”,却仍然可以在某个清风骤至、天色如水的良宵,记取曾经真实存在的古典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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