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砂子是蚌的宝贝

2018-09-17苏蓝衣

情感读本·道德篇 2018年7期
关键词:砂子二姨姥爷

苏蓝衣

直到车子发动,我都没有再见到他。然而,车驶出村子,进入盘山公路时,他颤颤巍巍的身影却出现在旁边的小山坡上。我拍着玻璃大叫,姥爷,姥爷……

父亲是三代单传。在那个重男轻女的家庭里,我的出生无疑是颗平地而起的霹雳。从外地赶回来的父亲,未及洗下一路风尘,便催母亲将我送人。母亲垂泪不语。爷爷捻了半天胡须后,发话,再怎么说,也是我们赵家这一代的头个孩子,留下吧!爷爷喜男孩,盼男孩,给我取名叫书完,意思是闺女到这儿就完了,下一个一定是男孩儿。

没有爱做厚实的靠垫,生活的棱角总是特别的锋利,连梦里都布满野兽寻觅的脚步和嶙峋的怪石。磕磕碰碰地长到三岁,母亲添了弟弟,母凭子贵,地位一下子如众星拱月一般。她忙着办满月酒,百日宴,一颗心恨不得揉成了末儿喂给那个小人儿。她再无暇顾及我,便将我送到了他家。

真切记得第一次到他家,他问我为什么叫书完?我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他沉默半响,隔日,摊开一张宣纸,用毛笔写下两个字——舒纨。他试探地问,舒是舒展的意思,纨是一种绢,质地不俗,两个字合在一起挺高雅的,它们作你的名字怎么样?又说,合的还是书完的音儿,爷爷不會怪你的。我似懂非懂,但隐约明白,他是为我好。自此,我的名字便成了赵舒纨。

他是个退休教师,六十岁,精神矍铄,那时,外婆已经过世,二姨出嫁,舅舅在外地当兵。他一个人养了一群花花白白的猫狗,平时浇花种草,读书写字,晚年生活很闲适。我的到来像颗石子投进平静湖面一样,扰乱了这种闲适。

炎炎夏日,他没有在凌晨以前睡着过。因为他要给我扇风,赶蚊子。吹电扇,他怕吹凉了我;点蚊香,他怕那难闻的气味呛着我。他摇着蒲扇讲的那些故事,飘进我的梦里,催生一片片鲜花开的芳草地;猫猫狗狗,送人了,因为我对它们的皮毛过敏。

四岁那年冬天,扁桃体发炎,他翻山越岭找蒲公英根给我熬汤去火,哪知有人说他找的草根不对。他背起我就跑,一路不停地跑去了县城的医院洗胃。在医生确定我服下的草汤没毒后,他长舒一口气瘫在椅子上,这才发现,他的鞋不知什么时候没了,脚上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血流如注,他却丝毫没察觉。

五岁,我出水痘,怕我乱抓乱挠,他整日整夜的抱着我,给我吹痒的地方。那次水痘,我没落下一个疤。而他却在我好了之后,因为几天昼夜不眠,精神憔悴,去坡上摘一支我想要的野花时,一脚踏空,跌进了下面的棘刺丛里。被有毒的刺扎得全身浮肿,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

他的爱,就这样以那个名字为切口,一点点抵达我封闭已久的心门,让已经发霉的快乐种子,突然地抽枝生长,很快缠绕成一片葳蕤的青翠。

七岁时,他发现我走路时有点儿外八字。他说这样影响女孩子的形象。他查了资料,问了医生,知道是由于缺钙,穿鞋不合适再加上学走路时方法不对造成的。

他为我制定矫正方案。买钙片,每天做搭配合理的膳食给我补钙;买布料和鞋垫,请隔壁的王妈妈,做了一双舒适耐穿的布鞋,换下了母亲买给我的红皮鞋;在李木匠那儿弄来四块木板,分别夹在两条腿的内外两侧,让我沿着他画在院子里的直线走来走去。

别出心裁的是,他在木板上画了我最喜欢的舒克贝塔,蓝皮大脸猫。外侧的木板上钉上钉子挂了两个铃铛,走路的时候,铃铛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他说,听舒克跟你说话呢,它说会走路的女孩子才最好看;贝塔说只要努力,你一定能改掉外八字的毛病……

他在直线尽头等着我,每当我走一个来回,就往我嘴里塞一颗荔枝干。

因了他的匠心独运,回想起那次矫正过程,总有些许甜蜜从那些个点滴的苦里逃脱,铃声的清脆与荔枝干的甜蜜记忆犹新,苦痛却退却再退却,只留了一抹恍惚的影子。

他一直在用行动证明着他常说的一句话。包括后来他教我识字,那一个个方块字不是简单的横竖捺的组合,而是一个个好玩儿又别致的故事:“星”是太阳的孩子,所以是“日生”,“休”是一个人扶着树在歇脚,“秋”是禾苗被烧红的季节……

这句话是,给苦难和烦琐的事加层糖衣,一切都会变得简单了。这层糖衣就是乐观开朗的性格。

长长的岁月里,每次感到无助的时候,这话就会不声不响地走进我心灵的院落,放晴了一片原本灰暗的天空。

生命像水流,慢慢地流过指缝。上初中,不得不离开他了。

母亲接我那天,他躺在藤椅上,一声不吭。我拉着他的衣襟,轻轻叫他,姥爷,姥爷……他抬头,我看到他的眼睛,神采不见,退化成一片无垠的沙漠,甚至有风一样的伤痛在弥漫。他起身,身子一摇一晃地进了里屋。

我从三岁就来到了他的身边,一直到十二岁,三千三百多个日日夜夜,早就成了他心头上的一块肉,分别,是剜肉的疼啊!

直到车子发动,我都没有再见到他。然而,车驶出村子,进入盘山公路时,他颤颤巍巍的身影却出现在旁边的小山坡上。我拍着玻璃大叫,姥爷,姥爷……他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我看到,他转过脸,用袖子擦拭着,我明白,他哭了!

这样的一幕在记忆里被一次次描画,成了永不褪色的风景。

他是不习惯坐车的,晕车晕得厉害。从他家到城里有三个小时的车程,他却三天两头地来。春送调好的香椿,榆钱,夏送刚采的莲蓬,秋带他为我酿的菊花露,冬天则是晒干的梨片儿。这是我以前常吃的零食。其实,我知道他还有另一种担心,他怕重男轻女的父亲,爷爷对我不好,他怕我受委屈,所以借送东西的名义来看我。

临近中考的时候,我受了一场惊吓,发高烧,说胡话,夜里从噩梦中醒来,汗水涔涔。他得知后,前所未有地震怒,早知道你们这样不负责任,当初就不该让她跟你回城!他说这话时,脸色铁青,干瘪的胸脯一起一伏,眼睛因为愤怒而红得厉害。

我被他接回去,请了一个月的假,边休养,边准备中考。这次我的到来,对他而言,其实是一种拖累。舅舅已经退伍回来,在县城一个厂子里上班,结婚并有了两个孩子。他白天要给工作的舅舅舅妈做饭,看孩子。晚上还要陪我学习到深夜。他想将我怎么也记不下的重大历史事件发生的时间,地点,编成顺口溜帮助我记忆。他曾是全县有名的高级教师。县城里一半以上的中年人都是他的学生。可是毕竟老了,眼力脑力大不如以前。看着他冥思苦想掉下的头发,心里总有说不出的心疼。

我考上重点高中,报到前几天,他就打电话说要送我,我却执意不肯。那是个阴天,我自己拎了行李去學校登记,找宿舍,领铺盖。然而,到了晚上的时候,天气转变,雷电交加,最终还是怕了。睁着惊恐的眼睛看窗外被闪电撕裂的夜幕,不敢入睡,终于在又一个响雷炸起的时候,不管不顾地跑到宿管那儿,拨了他的手机。

半个小时后,他便乘着二姨父的摩托车来到了学校。原来,他怕我害怕,所以一早就来到了离学校不远的二姨家,接到我的电话,就匆匆披一件墨绿的雨衣来了。我看到,雨水顺着他的裤腿一滴滴落进沾满泥泞的靴里。脸上的表情很痛苦,皱纹扭曲着,像地震后断裂的岩层一样。看他双手捧着胸口,我心里一咯噔,怎么忘了,他是有心脏病的,这么担惊受怕的,怎么受得了!

他一直陪我到天亮,直到我心里恐慌的海啸平息下来。后来听二姨说,他回去后,心脏病就犯了,却叮嘱所有人,不准告诉我。那之后,他一直住在二姨家,每到雷雨天,就会到学校来陪我,带着速效救心丸,一直到我上大学。他就像忠诚的卫道士一样守护着我风雨中飘摇的青春,而我的青春,则不管不顾地穿越他的病痛,终于摆脱苍白,一路明媚地花枝招展下去。

我上的是外省的大学。每半年才回一次家。每次回去,都会心酸地发现,他又苍老了不少:耳背了,需要对着耳朵大声说,才能听见;坐的时间长了,猛一起身,身子总要晃晃,才能站稳;出现了老年痴呆的症状,他为我煲的汤,不是寡淡如水,就是怪味翻滚,不复以前香浓味美,因为他总是配错调料。

上次回家,他竟不认识我,拉着我的手,让我看他保存的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复印件,脸上充满骄傲,看,我外孙女,北京重点大学,我早说了,我家祖坟上长蒿草,那是出状元的头。

我的名字下有一道深深的指痕,他一定对许多人都这样炫耀了。

病痛阻断了他与世俗的联系,世事的万水千山在他心里模糊成蚕蛹般大小的天地,里面全是属于我的点点滴滴。想到这儿,心就痛到了无法呼吸。

也就是那时决定,毕业后还要回来,待在他身边。前半生,一直是他守护着我,像埋在土里的根一样,源源不断地给我力量和源泉,才有了我满树繁花一样的青春,而今是我落红为泥,回报他的时候了。

可是,他没有等到我尽孝,就永远离开我了。

他的葬礼上,我泪流不止,却发不出声音。在一群哭丧的人中间,格格不入。母亲说,他是在雨夜跑出去,出了车祸的。而我在泪眼模糊中看到自己初三那年的那声惊吓。那是个雷雨天,爷爷回老家避暑,父母带着弟弟去奥斯卡看新上映的电影,小区突然停电,一个黑影,借助了暗夜的力量,跳入我的卧室,爬行过我的皮肤。炎炎夏日,我感觉自己的皮肤因为寒冷而震颤,每个毛孔都在呐喊着要逃跑,僵硬地不能动弹,不能说话。电的到来救了我。我没有受到什么伤害,可之后的七年里,我听不得打雷的声音。

那个夜晚,在他的记忆里,到底是时光逆光,让他回到了几年前,他想去救我,还出于多年的习惯,在我脆弱哆嗦的时候想去安抚我,已经不得而知了。从我三岁开始,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都心心念念地记挂着我。他的爱是如此强烈,就像出了膛的子弹一样,除了义无反顾的付出,再无退路。

毕业后,我还是回到了小城。我要离他很近,让他看得到我的幸福。

小时候,他给我讲过砂子落进蚌壳变珍珠的故事,他总说,纨纨你要相信,蚌分泌物质包裹砂子时,一定是快乐的。这时候才晓得,他就是蚌壳,我是砂子,他用爱将我层层包裹,使我不曾受风雨的侵蚀。这些年,有那么多的人对我好,都是有附带条件的:母亲是出于多年来的愧疚,父亲,爷爷是因为我的好成绩,重点高中,重点大学的录取,成了他们脸上的荣光。唯有他,对我好,是出于无缘由的,纯粹的爱。

我知道,只有我生活得幸福了,他在天堂才会安心。因为他是我的外公,这个世上我最亲的人!

张泽林摘自“简书”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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